🕳️

from 写小说重在参与

本读书笔记不含有任何哲学思考,单纯是因为豆瓣短评不够我倾泻废话。对于这书我态度比较复杂,三星可惜,四星又多余,改来改去。最后我想,好家伙我看日本耽美喜剧都能给人家四星,这摩托车横穿大陆还不值得一个好评吗? 但这书其实不看也行。 这世界上的所有书都能说“看不看都行”,这本书是格外严重的那种:它说它自己是搞哲学的,但翻开一看,情况就成了诡异的螺旋与回环。作者提到的良质是什么?我想起来我前两天自己编的笑话:什么是flange,flange就是法兰呀——你跟我搁这搁这呢? 当我们谈到科技、谈到现代社会,我们的语言必然跟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他们多少是有点距离,跟禅学和道教也一样。指望没见过资本主义、甚至是封建王朝的人来谈今日因果,这好像不合理。诚然,我们可以抽取其中的精髓养分进行培育,最后用来表述的语言就又陷入到了抽离的境地。如果我们谈到科技,是不是需要多少跟几位二十世纪新新人类打打交道?这份名单里哪怕不放一些哈贝马斯本雅明之类的人,最起码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资本主义? 怎么,科技的形式一上升到了哲学领域,就踏缩成一种技术和行为形态了?那么孕育这些语言的土壤是什么呢? 故事讲到良质后才展现了全貌。复述作者的良质成为了一种不可能:一方面翻译得并不好,稀碎,译者恐怕也没弄明白;另一方面,作者手里的良质成为了拯救自我乃至外物的万灵药。理性和浪漫、心和物质的对立。良质冉冉升起,即物质又主观,无处不在。 当作者侃侃谈起理性、古典、浪漫的时候,思绪就起了一个疙瘩。不管作者定义自己的思想是古典还是浪漫,我们可以说这句子仍然只是在文学词汇里游弋, 我们没法让哲学也生育“浪漫”和“古典”,首先就需要定义它们自身。然而这些似乎只是承载了作者的个人情绪,分类全靠语境。但如果每句话都必须结合语境和情感乃至于那一瞬间的情绪帮助其确立自身内容,那下一秒这句话就会碎裂,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明确它成立的条件。如果我们站在这里,向作者开口:什么是古典?什么是浪漫?是否有思想存在既不浪漫也不古典?有没有思想即古典又浪漫?哈哈,不会作者下一句回答就变成禅意自在其中了吧。拜托,我们在谈西哲哎!作者你之前不是搞科学的吗?定义这一套应该是很流畅才对啊。到了作者这里,万事万物共通流畅,再没有隔断和阻拦,有的是Quality,、Value。禅了,这很禅。 让我忘记这两个词,接着往下看。故事还在徐徐展开,且愈加离谱。我们将览阅一大串熟悉的人名:康德、斯宾诺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随意了,本书没有解读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细致思考和想法——总不能说这书也认真谈了二元论!如果从二元论展开这个故事【本质是要从击碎二元论出发的】,那么我们就需要从以下两个问题入手: 1、既然作者认为二元论的缺憾,而良质作为先验于主客体的存在,将补全其缺漏,不流通的部分。那么问题在于,如何证明?总不能说总结一下生活经验,说两句名人名言就可以替代这个过程。那么再详细一点,分解一下,一步步来:为什么的良质是先验的?为什么它无法被确切的描述分割?良质和以太的区别是什么,良质如何摆脱以太消亡的宿命?如果良质既存在于物也存在于心,那么它在物心两者之间的状态是固定不变的吗,不管这个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它如何摆脱来自于二元论的“绝对完美上帝”?如果它也面临着超越逻辑的现实,那么它摆脱二元论的初衷是什么? 2、哈哈,这个问题就一句话:作者是如何把禅和道德经捆绑在一起的,这部分可没说啊!如果这个过程失败了,那么良质本身就“堕落”了,那么攻击二元论的下一个武器能是什么呢? 讲哲学我已经有点厌倦了,本书并不算哲学书、我不知道怎么筛选里面的哲学成分,它们只随着作者的观点而变化。要是这本书只谈哲学,那我觉得这书完全不及格。但本书除了斐德洛谈哲学之外,最有意思,也是我觉得最有价值的就是斐德洛——作者疯了。 作者的疯是真的疯,是在波涛里搏击的那种疯,如果小说开头作者还有点清醒意识的话,回归到斐德洛的回忆里,那个疯劲又卷土重来地崩山摧壮士死,这种疯是固执且病变的。比如他会认为自己的智识和思想果实非常重要,以至于没有时间再去琢磨表达的字句了,直接给芝加哥大学那边的委员会说“我的思想最重要,是你们最需要的”云云;又比如他再无法脱离自身的处境,必须以一种贯通的方式给自己下定义,比如斐德洛就是活着的智者。以此为基点,当故事推向高潮,也就是和斐德洛在课堂上攻击主席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斐德洛兴奋的大脑细胞的颤抖还有腋下的汗水。但—— 但他们在课堂上讨论的什么信息。有那个本事再重复一遍吗? 我觉得拿原书拿亚里士多德举例子还是有点滤镜。我换个例子吧,齐泽克和乔丹彼得森弄了个辩论,讨论资本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我一看这宣传语很快啊,啪的一下我就点进去了。结果彼得森上来就说“在开始辩论前我读了一遍共产主义宣言……”,我倒是对心理学教授讨论政经哲学没有抵触,但是都以为是什么“世纪大辩论”,以为会有什么雄辩,结果上来就这?就读了一遍共产主义宣言?假如辩经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那五十年代呼啸而过的法国谈的是什么东西?再往前,1917年的俄罗斯是伏特加灌多了发酒疯才推翻了沙皇统治的呗?讲个笑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鬼的时候,赤色分子在他心里还是带有投机倒把的扭曲形象,那个时候别说推翻沙皇了,自证都做不到。再说明白一点,要是这件事是如此简单就被驳斥的,为什么两百年后的哈耶克才用通往奴役之路打出致命一击,除了哈耶克别人都瞎了看不到弊端?地上天国这个概念难道不香?辩经也要讲基本法吧! 斐德洛以一种强迫地方式吸纳别人碎片的言语,不经咀嚼,只是摆出来装饰在自己的思想上。这个行为本身如此典型、如此明显,以至于他的疯已经不再是一种“小说缺憾”,而变成了一种可以观察的景观。如果认同了这个观点,那么本书就完全变化了形式,不及格的分数将涨回了优秀的水平。让我们重新审视这本书吧。它不再是哲学书籍了,而是一个患病的人想尽办法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的生活过程。 禅、摩托车、哲学、亚里士多德,忘记它们应有的作用与含义。对于一个患病的人来说,世界本身就是一种缺漏。心情不佳的一般人、轻度抑郁症只是在精神病这条小河上用脚丫子轻轻碰了碰水面,作者是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属于浪里白条行为。在他的眼中,坍塌才是先验的。与正常人的感受不同,正常人骑行旅游是一种收获,对作者而言,他则是需要找到一种方法补全自身,就如同给热气球减重、给破的地方贴补丁,保证顺利运行。 一般人的心情愉快不需要特意去维持,而对于作者来说,他需要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行为,然后控制着其流向,让自己缓慢着陆而不是在情绪方面蹦极跳崖。他在书中前半部分的思考、总结的“名人名言”、乃至旅途的经历,我觉得十分值得去思考、如果可以,最好学习作者的坦然态度。 人犯精神病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自我欺瞒、自我麻痹、乃至于追逐一个“虚无执念”。作者把这些问题都犯了,在康复的过程中,他就小心谨慎地走出了一条相对平和稳定的思路,尽管结论和讨论的内容都不那么的温和质朴稳定、但作者分析的手法已然是大大的榜样了,很值得参考。 可以说,正因为作者病得不轻,导致他不得不进行自我康复自我治疗,在这个过程里,哪怕也多少会出现一种强迫偏执,他仍然控制自己走向了他预想的稳定道路。 对于我们来说,这条道路的探索是最值得借鉴的。跟一本几十年前的书辩经良质是什么真是没那个必要、它既不哲学、也不真理,它是作者的治疗手法。它的概念本身只对作者起作用。而人都应该对自己有一个审视和治疗的过程,找到属于自己的良质概念,或者干脆忘记这个名词,只是寻找一种自己的思考方式。 建议本书上架心灵鸡汤板块,这不比什么励志正能量管用?

 
阅读更多

from Philotheos

【阿那萨提】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

每当有人谈到那位名叫谢尔基拉的谜一般的作家,聊起他那些奇妙的作品,再争论一番究竟哪本才是注定青史留名的真正杰作,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总会不屑地摇摇头,好像接下来就要发表一番高见。但当朋友们注意到他的神色,一齐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沉静了下来,半个字也不说。 不谈谢尔基拉是不行的。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没有哪位作家能与他相提并论。倘若有人觉得这么说有些夸张,那也至少可以说,谢尔基拉的独特风格在整部文学史上都找不到替代品。既然必须要谈,那就要反复谈及旧的话题,因而马里亚诺的这种反应也无从避免,只得随着这话题不断重复。 久而久之,每当这种时候,还没等马里亚诺开始摇头哀叹,他的朋友们就会抢先一步表达对凡夫俗子、陈词滥调的鄙夷,以一种轻巧的方式进行自我否定。后来,马里亚诺干脆全让朋友们代劳,自己则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了。 在第七纪元中期的亚尔曼尼沙,每到周日,在普通人从家中出发前往教堂的同时,准会有一些青年人混杂在涌动的人群中间,在恰当的时机退出去,转而改道前往被当成集会地点的某个友人的公寓。另外一些团伙则会于傍晚时分混进归家的人群中,以同样的方式悄然聚集,马里亚诺与他的朋友们便是这类夜行者。在单身青年独居公寓的狭小客厅里,志趣大致相同的朋友们尽可能挤出空间,紧挨着坐下,几乎塞满整个房间。有些人还是找不到地方就座,干脆就坐到桌子上。 在马里亚诺住在亚尔曼尼沙西郊的那段日子里,这些青年喜欢从旧书堆里翻出或许从未有人认真读过的书籍,瞪大双眼,重新审视其真实价值,因而也发现了许多被出版商、读者和评论家乃至文学史忽视的伟大作品。谢尔基拉就是这样被挖掘出来的。时隔数十年,在一个与作家的故乡相隔万里的国度,透过另一门语言,一位被文学史埋没了的作家就这样突然被一群矿工从深不见底的坑洞里挖出。谢尔基拉就是这群矿工的珍宝。但无论商人们开价多高,这群矿工都绝不会把这颗美丽的宝石售出。而事实却是,除了这群欣喜若狂的青年人,尚没有书商或者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此提起兴趣,自然也没有什么价格可言了。连那故纸堆都是亚尔曼尼沙某家名叫“回廊”的书店清理库存时甩卖的旧书——用麻袋装着,一袋约有二十几公斤重,价格则还不到两位数。这些青年们的经济状况虽然不好,但也算不上艰难,只要少吃两顿好的,再凑凑钱,掏出十来卡佩尔,就能轻松但又艰难地提回足够把自己压死的旧书。 “回廊”的老板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年人。他须发皆白,然而这种白色和寻常的老人又有所不同,好像并非是时间的沉淀,并非出自岁月的磨蚀,而是如同年轻人那般,完全是跟随潮流,用某种染剂做出的颜色。他沉默寡言,喜好阅读,但为人不算和善,而是具有相当程度的冷峻。人们进到他的店里来,往往并不会在柜台处看到老板本人。那儿往往是空的,桌上只有老板养的白猫——那身皮毛和他本人的须发几乎是一个颜色。倘若他们走进来,往书架间看去,即使是熟悉店内格局的人也要寻找一会儿,才能看到站在那里捧书阅读的老人。他脸上的表情是神圣而庄严的,书店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吊灯投下明亮的光线,照亮手中的书和半张脸孔。人们在这种时候看到他,很难不联想到正教教堂中主保圣人的雕像。这就给人一种感觉: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贸然出声打扰简直是一种亵渎。而后人们才会想起,里特鲁的土地上是没有主保圣人的。 书店的名字本来十分符合其实质。最初,店内的四面墙都摆满了书,中间则是桌椅密布的庭院(只是并非露天),还提供茶和咖啡。然而这么一个蕴含商机的想法很快就以失败告终,老板也换了人。比起咖啡,这位老先生还是更爱书,于是书架重新占据了让给桌椅的空间。随着店内图书逐渐增多,它一天天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无论是谁想看书,都只能像老板那样在书架间站着,有时还会被他人让路的需求打断。透过马里亚诺的眼光,它的形态已经不像回廊,而是不断接近他所就职的大学图书馆的仓库。后来,和老板稍微熟悉些之后,他鼓起勇气发问,才得知这个名字存续的原因只不过是老板懒得更改。 年轻人们几乎把他的书店当成了圣所,时常在书架间扎堆,堵住本就不算宽敞的通道。对这些行为,老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除非有人实在太过无礼,大声喧哗起来,非要打破书店的安静。因这种理由被请出去的人,马里亚诺也见过几个,但好像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大多数时候,吵闹的孩子们是和监护人一同被请出去的;假如家长不在旁边,老板恐怕就要束手无策了,大概也只能愤然离去,把大门落锁,让儿童的欢笑逐渐变成哭号——这其实算是马里亚诺的建议,不过他还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所幸这种情况也还未曾发生过。这些吵闹的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就会发现,人的精力是极度有限的,如果他们要吵闹,那就只能放弃沉浸在书本中的时间。对于马里亚诺和他的朋友们,这一类时间的减损显然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不过对于将来的成年人们,那就还是要另当别论了,或许他们长大了之后会发现,还是吵吵闹闹更能为乏味的日常生活提供难得的乐趣。 马里亚诺依然记得他和朋友们发现谢尔基拉的那个奇迹般的夜晚。没错,在那个神圣的时刻,他是在场的,并且还是第二个触摸到那本圣物的人。当时的情景仿佛密党乃至密教的集会。因为椅子不够,所以大家干脆就围着桌子站成一圈,中间放着的则是白天的战利品,其真面目将在今晚的集会中被揭晓。窗帘拉着,把不算明亮的小屋和亚尔曼尼沙西郊居民区总体的夜间景象分隔开来。晚上九点钟从工厂迈着沉重步伐回家的工人,缠着头巾、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单手提着两个篮子、身体倾侧的母亲和她另一只手牵着的孩子,乃至流浪猫狗,他们无意或者有意(倘若心怀不轨)向金庭街18号阁楼朝向街道的窗户看去时,只看到了橘黄色的光隔着窗帘布和早该擦擦的玻璃从中透出。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其实能够传进阁楼的老公寓里,但是马里亚诺和朋友们却听不见任何动静,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听觉。汉娜率先拆开了第一个包裹,麻袋的口敞开,露出里面的内容。几双早已按捺不住的手立刻向桌子中间伸去,宛如古阿斐拉山洞里聚集着的希摩提斯会众,争先恐后触摸那块带来预兆的圣石。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和狂热的目光将这些东西一一取出浏览,很快麻袋就了见底,只在下面散着些脱落、破损的纸张。然而第一包里的书册不过只是些泛黄的印了字的废纸,一些散了架的反而还藏着些稀罕东西,比如普尔斯·怀灵《舍伐传》的某个里特鲁语译本,译者叫海因里希·D·迈尔,和那位大画家正好重名。接着是第二包,那是马里亚诺拆开的,里面全是些他们厌恶的作家,或者是厌恶的译者。那些东西本该直接飞进燃烧着的炉子,让美妙且温暖的火焰拔高一分,抵消掉那个夜晚过剩的寒气。谁都没发抖,大家都默不作声,也听不见擤鼻涕的声音。但这毕竟是在拿热情和冬天干仗,在里特鲁维亚还说得过去,要放在拉米亚,恐怕阿日伐罗·遮罗提去了也要吃一次败仗。添点柴火确实是有必要的,可是,出于对语言、文字最低限度的尊重,他们不能这么做。 第三包就要被打开了,解开绳子的人是个不怎么熟悉的面孔,他恐怕也就只来过这么一两次,之后马里亚诺就再也没见到过这道身影。事后回味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心怀嫉妒,为什么幸运之神(虽说这是只在古拉米亚神话里存在的职能,毕竟那是一帮无可救药的赌徒;在其他民族的多神教中,类似的神明总是执掌变化无常的命运,其权能并非仅仅局限于好的一面)在当时垂青于那个或许根本不爱文学的家伙,把打开宝箱的机会交给了他。直到他发现了那本真正的杰作——那超过了最初圣物的至圣之物,才放下了那始终萦绕在心头,不时就要刺他两下的恨意,转而被另一种情绪所困扰了。当时朋友们的心情大多有些低落,只有马里亚诺还保持着挺足的干劲。这种干劲其实来自颠倒的作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夜猫子,总在白天大睡。那些伸向麻袋的手看起来迟缓了很多,动作也不齐,从战士的铁腕变成了营养不良的战俘骨节分明、虚弱无力的手。但大家总归还是小心地掀开脆弱的封皮,快速浏览了起来。集会所里仍旧很安静,只有轻缓但密集的翻动书页的声音,直到站在马里亚诺旁边的乔治突然惊叫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但大多数人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有离得最近同时也最清醒的马里亚诺灵光一闪,立马猜到了乔治肯定有什么重大发现。他扔下自己手中的那本诗集(罗果夫斯基的诗歌当然很好,但译者水平一般,而且大家都早就读过了),几乎是粗暴地把书从朋友手中抢了过来(当然也顾及了旧书的脆弱性),而乔治似乎沉溺在澎湃的情绪当中,完全没有抵抗,任由他夺走了那本书。接着,这位强盗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书本几乎要滑落。未来的圣物差点就要撞到粗糙的水泥地面,进而加重破碎或者直接散架。幸亏马里亚诺反应很快,及时抓住了它,又迅速收敛了力道。 那本书是《猴术士》。乔治当时跳过了译者序、前言和引子,直接来到了第一章。当他把书从乔治手中抢来,把目光急迫地掷到书页上,所看到的恰好是这一段文字: “沿着潮湿黏腻的海边街道,一团隐隐约约显现出人形的物质正缓缓爬行。海边街道总是平缓、曲折的,总是在不停打弯,精确地勾勒出阴沉的海岸线,如同一位尽心的匠人手中渐渐形变的材料。其成品应当是光滑的,然而现在,只有那团名叫维洛米的物质在懒散地进行打磨、抛光,即使太阳落下再升起,把这乏味的运动重复千百遍,此项工作也不能轻易完结,因此它仍旧潮湿、黏腻而粗糙。最为迟缓的动作和最为迅捷的思维如今在他的身上以奇异的方式缠绕交融,让他的外表因此而模糊,就像海平面上方永远遮蔽太阳的灰蒙蒙云雾。进入他视野的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包括往常在沿海的咖啡店坐下来打发漫长下午的老顾客——他们的影子已被印在金黄色的墙砖上,如今这些只有这些形式过于超前的壁画还在这里游荡。曾经看到他、认识他、能够称呼其名的人都已经离去了,在这样一种境地下,他在全新的小镇、全新的观众中间获得了新生。可是这新的生命是过分沉寂的,比那片宁静的林地还要平和,永远都无声无息。这种平和会无数次发酵成焦虑,一点点堆垒出绝望。而绝望则会将本就接近朽烂的肉体彻底压垮。预知到这些,为了打破沉寂,维洛米想要放声嘶吼,而这滑稽的吼声在多半分钟之后才从他面部开出的空洞里穿出。” 这一段东西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平常的,对于这群青年人而言算不上什么,他们自己都能写出和这一样甚至比这还好一些的词句。但当马里亚诺带着仍未被完全消解的好奇心继续阅读下去,看到维洛米在瘟疫结束后的小镇街头遇到一只面容庄严而又可怖的猴子,并聆听了它的教诲,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当他屏着呼吸飞快地读完这几页,他的整具肉体和灵魂都已经被这位奇异的作家攫获,手中的书也随着短暂的失神而滑落。如此,就像书中的维洛米一样,马里亚诺迅速完成了从陌路人到作家的忠实拥趸的蜕变。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读到那些奇妙文字的感觉。在书中,它们出自猴术士之口。里特鲁语是他的母语,而印刷体也符合一百多年来的规范,但这些字符组合起来,却把他带向了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语言,仿佛那话语不是从活人口中说出,而是某种冰冷的、异域的、动物的言辞,又或者是过于炽热滚烫的。这当然也要归功于译者,连他写的译者序也为青年们提供了一个了解谢尔基拉的绝佳门径。可是这位译者正是那个和画家同名的迈尔。那本《舍伐传》的翻译水准实在差了些,这与其他译本比相对低劣的水准才是它珍稀的唯一原因,当时估计就没印多少册。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居然是同一个迈尔。马里亚诺和他的朋友们都怀疑这里还有第三个迈尔——最伟大的迈尔。 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直到这本奇书在所有人手中小心又迅捷地传阅过一遍,才有人合上书本,从封面上找到这个阿那萨提作家的名字。 后来,针对这个名字,这群尚不熟练的侦探陷入了疯狂的搜索,不只是“回廊”书店,凡是首都地区有卖旧书的店面,这群着了魔的年轻人都有光顾过,一些人甚至去了美伦,在维尔斯把各路书店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这些新发现的圣物,其译者都是海因里希·D·迈尔。他们一致认为,如果说谢尔基拉是神,那么这很可能是第三个迈尔的译者则应当是一位天使,那些书店老板则是圣人——又或者是亵渎者,因为他们居然敢把神圣的作品和散发着印刷品臭气的垃圾收拾在一起,扔进麻袋,以极低的价格出售。《赫尤卢斯》最初被找到时甚至是散了的,他们把它拼好,却发现少了结尾。于是信徒们动用积蓄,将那件书店里所有塞进麻袋的旧书都买了下来。挑挑拣拣了一个月,他们才找到遗失的几页,于是伟大的作品终于被补全。 有些人还发现了两本署名为罗伯特·邓森的小说,其语言风格和谢尔基拉相当类似,译者同样也是迈尔,那位高尚的天使。这位作者的来历比起谢尔基拉本人还要神秘,译者的简单介绍里给出的信息居然是相互矛盾的。关于这位邓森是否是谢尔基拉的另一个身份,众人曾经争执不休,还爆发过肢体冲突,吵闹声把楼下住户搞得苦不堪言,险些叫来警察。后来大家终于达成和解,认为邓森正是谢尔基拉的一个化身。和本尊一样,这位化身同样也是值得崇拜的对象。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自然从一开始就坚持认为罗伯特·邓森正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始终未曾动摇。每当朋友们谈起当时的争执,他都会被一种由衷的自豪所支配,脸上露出圣徒一般的表情。可惜,这种光荣的卫道行为已经不能收到来自作家本人的赞许。 谢尔基拉和他神秘的作品如此便成为了整个年度的主题,并成功地延续到接下来的几个年度。每隔一段时间,青年侦探们都会发现新的惊喜。从第七纪元143年8月到146年3月,也就是马里亚诺离开亚尔曼尼沙的时间,这个秘密集会一共发现了46部应当属于谢尔基拉的作品,且均是迈尔的译本。其中有23部长篇小说、5本中篇小说集、1本短篇小说集、2部人物传记、4本散文集、8部戏剧,还有1套三部曲小说——因此算作3部。这是一个共识,已经众人反复研判,朋友们也都认可这个数字,唯独马里亚诺是个例外。 他们都惊叹于谢尔基拉笔耕不辍且屡出佳作的能力。他是一位如此丰产的作家,是一座永不枯竭的矿藏。他们有时甚至会想,假如他们把一生的精力全都奉献给搜寻圣物的伟大事业,是否能建立起一座专属于谢尔基拉著作的图书馆。只从名字来看,谢尔基拉的家乡应当是阿那萨提的维利行省,所以,在时常进行的幻想中,他们考虑过把这座图书馆建在行省的首府艾萨拉。那里有漂亮的国立花园,四季都风景宜人,而花园附近正是最适合建设图书馆的地点。然而,亚尔曼尼沙同样也是谢尔基拉研究的重要基地——自然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存在——而且据迈尔在《亚林里特鲁三部曲》第一部《北方之云》的译者序中所说,作者年轻时也曾在亚尔曼尼沙旅居过数年,对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感情。这使得他们犹豫不决,甚至就幻想中的场景展开过辩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无益的幻想还不如多搜查一家书店来得实在。 在这几年里,这种热情始终未曾消退,就连于连·贝尔突然现世的作品都没能使他们对谢尔基拉的绝对崇拜有过丝毫动摇。当然,客观的情况是,于连·贝尔的《颜色》当时也消耗了大多数人的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夜晚,让不少人都被迫挂上黑眼圈,周日聚会时互相打量一阵后不由得哑然失笑。但即使是这样的作家也无法和谢尔基拉相比。如果有一个属于作家的排名,或者一座通天的高塔,那么他们即使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把谢尔基拉推向本就该属于他的顶端。总之,所有人都是谢尔基拉的忠实拥趸,倘若有人在这群年轻人面前说半句谢尔基拉的坏话,肯定会尝到唾沫和拳脚的美妙滋味。但令人欣慰也令人沮丧的是,没有人会和他们讨论这位不出名的伟大作家。 然而,让马里亚诺从作家的忠实拥趸彻底变成狂热追随者、虔诚程度一举超过所有友人的并非是那46本书中的任何一本。 当时是144年12月23日,已经接近一年的终末,各家书店都即将关门,迎接新年的漫长假期。那是一个周日,和以往不同,当天的聚会是在白天举行的,因为晚上有个颇为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少人都想参与。马里亚诺还特意为此调整了自己的作息。在结束了金庭街18号阁楼的聚会、和朋友们道别之后,马里亚诺顶着吹袭脸庞的寒风,打了个哆嗦,感到自己确实需要添一顶暖和的帽子。他清楚记得金庭街6号就是一家制售帽子的商店,只是货品的价格稍有些高昂,最便宜的大概也要十来个卡佩尔。不过,亚尔曼尼沙十二月的冷空气还是说服了他,使他很自觉地快步走进了那家帽子店。而刚一踏进商店,马里亚诺的目光就被货架上的一顶帽子吸引了。 那是一顶灰色呢料、有着很浅的格纹的猎鹿帽,摆在最显眼的那一排货架的最中间。帽子的质感很是不错,颜色也是他喜欢的,看似是纯色,仔细看却稍微有些变化。他抓过来打算一试,戴上照镜子时,配上他颜色深了一些但同样是呢料的大衣,突然想起了一位虚构的侦探的著名扮相。这时,作为一名书籍侦探的自尊使他暗下决心,自己也要打扮得像模像样,这样才能完美地体现侦探的身份——而且是与众不同的侦探。猎鹿帽的两侧有可以放下来的护耳,总而言之还挺适合冬天的,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尽管那顶帽子其实稍有些薄。帽子的价格是27卡佩尔,这基本掏空了马里亚诺的钱包。但是,想想,当这样一位一看就是侦探的侦探戴着新买来的身份证明走出帽子店的大门,步入亚尔曼尼沙凛冽的寒风,剩下的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了,对吧? 所以,在戴着帽子、沉浸在北风中的马里亚诺往自己公寓走的路上,他并没想起自己本来的计划,直到他路过“回廊”书店,看到留着白色山羊胡子的店主站在店门口,手拿烟斗,靠着墙缓缓地吞吐,呼出的水汽和烟气在空中混在一起,就如同谢尔基拉的作品和劣质印刷品混在一个袋子里,这时他才想起那笔钱本来的用途。 他停下脚步,先是和沉默寡言的老人打了个招呼。若放在平常,老顾客是从不会和店主打招呼的,以免打扰到老人阅读。但那天,他并没低着头藏在书架之间,而是一反常态地像一个普通男人那样站在门外一口口抽着烟。于是马里亚诺出于基本的关怀而向他问好,并试图询问近况。老人以简短的语句告诉他,他养的那只总是趴在柜台上、毛和他的胡子一样白的猫昨天去世了。 马里亚诺也简短地表示了一番同情,自己甚至都沾染了些许伤感。那只白猫是“回廊”的重要成员,他这样想,失去它之后,当人们再度走入书店,在柜台处就只能看到一片沉静而压抑的空寂,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散发老气的暗红色木材点亮。他还挺喜欢那只白猫的,它懒洋洋趴在柜台上的姿态总让他想起阿赫塔亚六柱神中的双名之神乌维/维卢——据说,他时常变成动物的姿态,安详地窝在太阳能照到的草地上。一位可以抚摸并且十分温顺的崇高者,有谁会不喜欢呢?或许他还会转生为一位皇帝,马里亚诺这样想,但自感这种言辞有些不太妥当,至少不该对痛失爱猫的老人说这种俏皮话。 在表示了同情之后,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走进了书店。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务摆在面前,否则,每次路过“回廊”,他都控制不住推开店门的手和进入店内的脚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要拿三十卡佩尔买上几袋旧书,再拿剩下的三个卡佩尔雇辆马车把这堆书运回去。在新年假期里从头到尾翻上一遍,说不定就会有新的惊喜,哪怕只是夹在中间的一页纸。大家都这么干过,毕竟独立发现圣物是一件伟大的成就,而且也真的有人成功了。 这群年轻人对旧书的需求过于惊人,几乎所有书店都已经被洗劫过了,什么也不剩。书店老板都很喜欢这些爽快的、自诩侦探的清洁工,毕竟比起垃圾场,他们起码会给上不少卡佩尔作为交换。但正因如此,想要再找到些旧书还真有些困难。而“回廊”的老板是少数特别关注旧书生意的人,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货进入库存。他时常去祖上有不少藏书但如今都荒废了的人家拜访,询问是否有旧书要出售。老板虽然热爱阅读但眼睛已经昏花,即使戴着眼镜,长时间的仔细拣选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煎熬。所以,这些旧书中品相好的就摆在了书架上,而过于残缺或者卖相糟糕的就直接扔进了麻袋。从清理出的废品当中拣选珍宝的工作自然就交给了这些经济条件不太宽裕的青年。 他周六就已听说老板进了新货,于是便掏出存款准备购入。然而,他摸了摸钱包,发现身上已经只有六个卡佩尔,连一袋书也买不起了。然而帽子确实是一位侦探的必需品,他总不能跑回金庭街要求退货,然后顶着北风回到书店。于是,他走到了那几排摆着旧书的架子旁边,开始打量起这些品相相对好些的作品。它们的书脊还算完好,基本能够看出书名和作者,只有少数几本磨损比较严重。 马里亚诺打量了一圈,发现能看清书名和作者的那些书里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其中比较有趣的只有《绝对性相》的某个里特鲁语译本。那是一本假托伟大的炼金术士阿卜·纳哈特之名而作的炼金术文献,大概成书于第四纪元左右,离纳哈特本人生活的年代足足差了两个纪元。有趣之处在于,这本伪作在开篇赞颂过统御四大基质的四柱神之后,就提出了“炼金术文献所用的语言是玄妙的,因此不可能成功地翻译”这样一个观点。 于是他转过头来,打算抽出那几本书脊磨损严重、看不清名字的作品,看看封面上写了什么。第一本居然是那个功底很差的迈尔翻译的《第三序列文稿句读》,他翻开看了两眼就把它塞回去了。第二本也没什么意思,或者说很有意思但马里亚诺完全看不懂。那是一本阿斐拉语的文献,他半个单词都不认识,只能看出所用的字母是阿斐拉人的发明。这种来路的旧书就是这样,往往会有外文图书混杂在其中,毕竟家中藏书良多的人往往也精通好几门外语——但唯独没有谢尔基拉的原著,想来或许是因为他们也不曾重视这位作家。他们那群朋友中间有个在大学读古典学的家伙,彼得,也正是金庭街阁楼的主人或者说租客。马里亚诺想着他也许会感兴趣,就决定,如果这次没能找到合适的书,那就把这本书带回去,在新年之后的聚会上送给彼得,权当是新年礼物。虽然他们聚会的地点不太固定,但主要还是在那个小小的阁楼里,因此对主人的感谢还是很有必要的。 第三本书被插在了一系列侦探小说中间,那是威廉·布朗创作的经典故事,主角正是那位知名的、戴着猎鹿帽的侦探。店主是一位一丝不苟的老人,总是把同系列乃至同作者、同类型的书籍按照某种顺序排在一起。按理来讲,这么一本书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数了数,威廉·布朗写过的11部侦探小说都在这里面了,这多出的一本显然不该属于这个序列。当时,他认为是有人把书放回书架时插错了位置——也只能这么解释。 于是马里亚诺怀着些许疑惑,从《圣碑疑案》和《国立花园的魅影》之间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这本只看书脊就知道状况不佳、体质虚弱的书。老旧的图书上并没沾染什么灰尘,这是因为年迈的老板在把每本书摆上暑假前都亲自擦拭过,尽量让它们的皮肤看起来更细嫩、紧致。当然,这也不能抚平脸上的伤疤和皱纹,想要做到那一步,就要求助于修复古籍的专家了。这群青年人中确有修复古籍的能手,那46本(当时还只发现了27本)圣书均经由汉娜·费舍尔的一双妙手回复了多年前崭新时的面貌。汉娜和他聊起过修复这些圣书的感受:比起那些重见天日的第二纪元的破烂手写文献,上个纪元晚期的印刷品其实算不上什么难题,毕竟纸张还能保持大致的完整,文字也基本都没有缺损。但一旦想到专属于谢尔基拉的那种独特价值,又想到这很可能是孤本(其实也的确如此,直到马里亚诺最后离开亚尔曼尼沙,他们在旧书堆中翻出的每一本作品都是从未读过的新鲜事物),她就很难不放慢速度,如同抚育婴儿一般细心照料。这可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位伟大的圣婴。 他双手捧着书,把封面转向自己。而这在让他失望的同时也进一步勾起了某种深邃的好奇心,属于侦探的好奇心。一本书脊磨损严重、封皮只能看到纤维纹理的书,如此可疑,如何能逃过侦探的慧眼?于是他轻轻地翻开封面,动作很小心,以免让角度开得太大。首先是一张泛黄的衬页,虽然不能算是白纸,但是同样是空的,可毕竟不是空无一物。这种空更像是孕育了风云和雷电,在晚上还能揭露出星辰的天空,而不是东境的天神提俱罗所象征的那种绝对澄澈的、容纳其他事物的天空。之后,这张黄纸也被马里亚诺翻了过去,天空被温柔地揭开,两行铅字的流星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上面的那排铅字字号很大,以至于所有人在看到它的第一眼都会把目光全部聚焦在这上面,读出“侦探的帽子“,而暂时性地忽略下面字号相对小不少的那行。他想到自己头上戴着的新帽子,不由感叹这实在有些巧合,并由此沉浸在思绪之中,多浪费了几秒钟。在摆脱头脑的干扰之后,他差点就要翻开下一页,因为已经忘记了下面还有一行字。谁知道呢?一开始他想的或许是,这是某个人为这位大侦探续写的探案故事,毕竟11本书说少不少,可是硬要说多也绝不能算多。这种类型的小说他也见过几本,只是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但他还是以一种天文学家的敏锐注意到了伴着周身被炽焰环绕的流星划过夜空的另一行轨迹。于是他稍稍动了动眼珠,往下看去。这时,他立刻感到,一家由外人经营的书店并不是阅读这本书的适宜场所,即使是”回廊“这样的圣所也不行。 他合上书,谨慎地用双手捧住,准备向外走去。马里亚诺虽心潮澎湃,做起事来可还是有条不紊、谨小慎微的,而且总能及时回复镇定,就像挽救了那本即将触地的《猴术士》一样。他能保证,即使再把这个情景重复千百遍(那当然是他所喜闻乐见的,发现第一件圣物的狂喜,那种绝对的悦乐即使从现在开始重复到他生命的结束也不为过),他也准能次次都恰好回过神来,挽救千百件圣物。天气明明很冷,可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出汗,这些汗液就好像强酸,要迅速腐蚀掉状况本就堪忧的封面、书脊和封底。汉娜总是细声细气地说话,如果不挨得近一些就很难听清楚。她不习惯高声叫骂,平时也根本不会责备别人,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形象。但要是他把这样一本被炼金术士处理过的圣书交给汉娜,她准会皱起眉头,以温和的语气对他大加斥责。他如同怀抱圣婴一般缓步穿过书架间形成的狭小走廊,现在,吊灯投下的光线照在他的帽子上,至少有一瞬间,马里亚诺的形象变得比平常在此间潜心阅读的店主更像一位圣徒。你看不到什么圣洁、肃穆的表情,其姿态也显现不出什么光辉,而从衣着来看,还可能会认为马里亚诺不过是一位侦探。可现在他已经不满足于侦探的身份,并且我觉得他就是圣徒,无可争议。 旧书区的价格是统一的,每本6卡佩尔。快走到门口时,他拐向柜台,把圣书安放在曾经可能属于白猫的位置,从自己钱包里倒出六个锈迹斑斑的硬币,排在柜台上。干瘪的钱包被随便塞了回去,他重新捧起这本《侦探的帽子》,走出门,和仍在抽着烟的老板道别,然后离开。 他连雇马车的钱都没了,只能顶着寒风走回三四公里之外的公寓。后来,当他独自回味那一段手捧圣书的旅程之时,总会把自己幻想成一位拉米亚的探险家,穿过死气沉沉的大雪覆压的森林,越过惨白的起伏,找到某位圣人的圣所,而后怀抱圣物踏上艰难的归程。 回到自己所住的公寓之后,他把那本书郑重地放在书桌上,而后摘下灰色的猎鹿帽、脱下大衣,把它们挂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想到,在刚刚拿钥匙开门时,他居然用单手抓握着这本书,不由得一阵后怕。 他坐下,深呼吸,重新开始阅读。这次他跳过了被两行流星点亮的扉页,因为下面那道光芒太过刺眼。一个普通的故事,以布朗创造的那位侦探为主角,讲的是他在一家咖啡馆丢掉了自己最喜欢的帽子。侦探的直觉和专业能力在此时突然失效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这顶灰色的、有着不显眼格纹的猎鹿帽。而将这顶帽子取走的人却经历了一连串奇诡的事件,最终居然也扮演起了侦探的角色。最后,两位侦探偶然碰面,一切戛然而止。这简直不像是谢尔基拉的作品,几乎没有修辞,语调平淡,词汇的选用也值得商榷。唯一令人疑惑的是,故事在第12页突然完结,13页是一片空荡,而这本书看起来似乎有好几百页。难道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他怀着这样的疑惑,翻开下一页。 然而下一页是空的,之后连着好几页也都是完全一致的情况。马里亚诺飞快地往后翻着,眼看就翻过了十来页,但每一页都几乎如衬页一般,仅仅多了一个页码。这令他想起沙尘暴中昏黄、浑浊的天空,那是只在画中见过的天空。放在侦探小说里,就如同布朗的《翠树旅馆301号房》中侦探先生从自己帽子里发现的那封密信一样,现在或许就可以开始考虑隐形墨水的可能性了。但放在火上烤这种行为无论怎么说都太过傲慢、太过亵渎了。把一位圣人或者一件圣物架在火堆上烧烤,这即使在大瘟疫与宗教狂热相伴的那几十年里也没人能干得出来,他们只会烧一烧巴瑞亚游民和不安分的巫师。 他看似有些不耐烦了,如同受仇敌追逐的阿斐拉英雄阿萨勒提斯,纵身一跃跨过裂谷,一举翻过了数十页。这本书后面还有那么多内容,总不能都是空白的。于是他看到了这些: “当时是144年12月23日,已经接近一年的终末,各家书店都即将关门,迎接新年的漫长假期。那是一个周日,和以往不同,当天的聚会是在白天举行的,因为晚上有个颇为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少人都想参与。马里亚诺还特意为此调整了自己的作息。在结束了金庭街18号阁楼的聚会、和朋友们道别之后,马里亚诺顶着吹袭脸庞的寒风,打了个哆嗦,感到自己确实需要添一顶暖和的帽子。他清楚记得金庭街6号就是一家制售帽子的商店,只是货品的价格稍有些高昂,最便宜的大概也要十来个卡佩尔。不过,亚尔曼尼沙十二月的冷空气还是说服了他,使他很自觉地快步走进了那家帽子店。而刚一踏进商店,马里亚诺的目光就被货架上的一顶帽子吸引了。” 这一段文字的下面就是页码,那里印着的数字是67。他下意识地往后又翻了几页,发现文字在72页终结。73页,以及之后的页面,又重新恢复了那种天空般的状态。他迅速地向后翻着,大量书页鼓起的风夹着沙尘吹在他还没暖和过来的脸上,因麻木而毫无感觉。130页,247页,366页,就仿佛没有尽头……好在,和传说中无尽的邪恶之书不同,页码在第532页停住了,不再增长,之后便是一页昏黄天空和其反面的版权页。在此,这本书以常规的方式告终,并没留下太多惊喜,版权页上和每本谢尔基拉的作品一样,连出版社的名字都没有。他们追查这家(应当都是同一家)出版社的想法总是隔上两个月就要复苏,但每本新书在降临时都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它。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攫获了这位虔诚的圣徒,即将把他拖向一种根本无法用我的语言表述的境地。但他奋力挣脱,短暂地逃开了这种有魔力的束缚。他急促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让页码回到前面,找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页——第56页。但在风沙轻轻向他吹来时,他以侦探的眼睛察觉到了些许变化。马里亚诺总是相信自己精准的直觉,他暂且放弃了刚刚从头开始的阅读,把页码推回有异常的位置。 于是他当场抓获了一些扭曲的黑色字迹。它们蠕动着,在72页的中间位置缓缓显现出来,不断摇晃、改变着身姿,其中一个词汇还突然消失,一会儿之后由另一个词替代。最后,一段完成,字体趋于稳定,便和最普通的印刷体没什么两样了。 那时,马里亚诺的视野也在随着文字的蠕动而震颤、摇晃,全然像是那种无刺的仙人掌和蘑菇带来的超越性体验。他从没有亲自服用过这些,本来经过一个搞艺术的朋友的撺掇,还隐隐有些想法,打算去黑市搞点从果鲁偷运来的货。但现在他已经知晓这种独特的扭曲感,真切地体会到了短暂地离开自己的肉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此也不再需要借助危险的药物。而当出神的状态结束,视野恢复稳定,他看到自己刚刚澎湃的心绪已经以谢尔基拉独特的笔调刻写在了第72页。那种深邃的、不可言说的境地化作墨水,流进了谢尔基拉的笔尖。 黑色的字迹像一具具肿胀充气的尸体,接连浮上水面,占据了原本染成浊黄色的空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马里亚诺贪婪地盯着文字结束之处,发誓要抓住每个字母浮现的瞬间。当他终于稍微安定下来,感到自己需要休息,且上床睡一觉的欲望压倒了继续监控尸体的想法时,桌上的书已经翻到了第77页。 他没做梦,醒来时看了一眼挂钟,已是第二天早晨10点。昨天进门后,马里亚诺根本就没生炉子,现在屋里很是寒冷。他缩在被窝里不愿起身,盯着深红色窗帘上的窟窿,开始思考。昨晚,他在强烈的震惊之后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本完全不合情理的作品,仿佛它的超常之处只是更高的文学价值,而那些奇诡的现象都可以用卓越的文学水平来解释。而现在他努力压制住昨晚的余震,也暂且掩蔽起随后酿成的恐慌,开始沉静地思虑,开始考量这无法解释的问题?显然,我猜错了,马里亚诺并没有思考这些,而是如同信徒一般轻易地接受了这宗教上的事实。下面一段才是他当时所想的内容。 冷静下来并且睡过一觉之后,他很快就发现,要想读到更多的伟大内容,只是静坐在那里是没有用的。固然,他因这份惊人的洞察力而拜服:那几个小时里缓缓浮现的心理活动都是如此精细微妙,即使让马里亚诺自己动笔都挤不出半个字来。但毕竟,谢尔基拉还是一位惊人的全才,不该把所有墨水都倾洒在内心的细节上。 此后的新年假期里,他没再对这本书进行不间断的监视。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他在酒馆吃了些东西,罕见地喝到烂醉,次日在自家地板上醒来,冻得浑身发抖。这是为了看看谢尔基拉如何描写醉态、如何梳理并讲明醉汉那恼人的思绪,又是如何让不常饮酒的读者体会到宿醉醒来时的感受。而对刺骨寒冷的描写则是意外之喜了。在27号那天,他还坐上了火车,打算前往阿那萨提的维利行省。那不仅仅是宗教圣地与梦想中图书馆的选址,也是他祖父的家乡。马里亚诺的祖父出生在艾萨拉的一个鞋匠家庭,却在亚尔曼尼沙度过了叛逆的青年时代与庸碌的中年、安宁的晚年。他娶妻生子后,在一所中学找到了教书的工作,讲授的是阿那萨提语,偶尔也代其他老师上一些里特鲁语的文法课。说不定祖父小时候还见过谢尔基拉呢,作家本人甚至可能穿过他曾祖父做的鞋,马里亚诺如是想,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家族、血脉编织进谢尔基拉的神圣传记当中。一个光辉的起源总是有必要的,即使他如今发现了《侦探的帽子》,已注定要成为谈及谢尔基拉时不得不提到的名字。 去往火车站时,他把书锁在了家里。车站位于拉鲁曼尼什区,离那儿越近,神出鬼没的窃贼就越发猖狂。车厢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在亚尔曼尼沙往阿那萨提去的一趟列车上,甚至还发生过谋杀案。倘若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偷了他的书,即使是顺手把他杀掉,他的灵魂虽然要悬在尸体顶上叹惋半天,被不舍和失落纠缠环绕数日,最终却也会心甘情愿地消散入亚尔曼尼沙灰蒙蒙的大气。但如果偷到这本书的人是个不喜阅读的混蛋,把谢尔基拉最伟大的作品丢进垃圾堆甚至火炉,那死掉的马里亚诺肯定会蜕变成满怀怨怒的恶灵。 这趟突发奇想的旅程于28日不幸终结。他所搭乘的火车在开到里特鲁维亚与阿那萨提的边境,也就是原先的雷沙省与首都圈交界处时,被迫在大桥上停下了。之后便是索然无味的返程。马里亚诺坐在了挨着过道的座位,他隔着一个人,透过熏黑的车窗向外看去,冬季破败萧索的风景在令他心烦的噪声中缓缓流过。他很喜欢那段景物描写。 回到位于首都西郊的寓所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12月29日,这天据说是谢尔基拉的生日。然而这个日子只是众多怀疑中的一种,是他们根据文本自行提出的,甚至不是来自迈尔的讲述。其他日子,比如2月14号或者7月6号,又或者是1月1号,也被严肃地提出过。每天都有可能是谢尔基拉的生日,所以他们每天都怀着对谢尔基拉的崇敬,虔诚地从事一切与之相关的工作。他回公寓前在外面潦草地吃了顿饭。那天很冷,即使戴着灰色的猎鹿帽也不能完全阻隔侵袭骨髓的冷酷。吃过饭、喝了一小杯烈酒之后,他感到稍微暖和了一些,回到冰冷的寓所时还燃起了炉子,把火烧得异常旺。 马里亚诺从书桌上拿起《侦探的帽子》,走进客厅,坐到火炉旁边的旧摇椅上,一边以安详的态势摇晃着,一边从头开始阅读。这次他才注意到海因里希·D·迈尔并未在扉页登场,而他也立刻理解了其中的原因。木柴噼啪和躺椅的吱呀混杂在一起,代替了形似老年人的马里亚诺,在放声朗读,讲述着马里亚诺扫兴的旅程。通过其中的一小段文字,他了解到,邻国庇乌斯行省(也就是旧王国雷沙省)的复兴党人发起了一场动乱,导致阿那萨提派军队封锁了整个地区,也封锁住了消息。这便是火车在边境的大桥上停下而后返程的原因。 之后的几天很是平常,他几乎没怎么出门,唯一一次离开公寓是去买了一个精致的皮面笔记本,用来记录自己读书时的感想。对于大部分书籍,他都喜欢在书上空白处直接批注,而谢尔基拉的那些作品虽然不容污损,但也不在他手上。唯有这本书使得他不得不额外准备一本笔记。 等到新年假期结束,马里亚诺就和人们一起重新回到了日常的劳碌当中。第七纪元145年的第一次聚会将要落在马里亚诺家中,为此,马里亚诺考虑再三后忍痛掏出122卡佩尔,买了一个沉重的保险柜,把《侦探的帽子》和自己的笔记牢牢锁了进去。这笔突然的开支搞乱了马里亚诺修缮公寓的计划,那破了洞的深红色窗帘和吱呀作响的摇椅以及掉了漆的书桌因而也摆脱了被无情丢弃的命运。一开始,在“回廊”中刚刚发现这本书的时候,他一看到扉页的“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满脑子想的都是朋友们看到他的发现后欢呼赞叹的场景。一本圣书当然要展示给所有信徒,即便是古阿斐拉的密教也总是平等地看待全体会众。但现在,当他真正见识到了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一种无可阐明、无可抑制的独占欲便燃烧了起来。怎能向别人展示这样一件圣物?他理应独属于发现者,而这位发现者也理应受到众人的崇敬。或许,他也曾这样想过,这本书在他手中讲述的是他的故事,但万一有其他人得到,哪怕只是翻开这本奇书,一切便不好说了——它甚至可能戛然而止,仿佛谢尔基拉遭遇了俗不可耐的读者后愤而封笔。 聚会那天,他们坐在马里亚诺的客厅里聊天,话题不断在毫无关联的事项飞跃,从阿赫塔亚的炼金术跳到洛辛的橡树,而后来到何塞·雷兹沃对遮摩教的别样看法,最后无可避免地又一次回到旧书。大家都无奈地承认,自己在假期当中并没找到什么值得分享的东西,马里亚诺也心不在焉地以谎言附和。此时他的精神都牵系在那个黑色的保险柜上,朋友们说的话大多飞过他耳边,不作停留,穿过窗户边缘漏风的缝隙溜了出去,消失在亚尔曼尼沙的冬天里。过了一会儿,汉娜告诉朋友们,之前让她缺席了好几次聚会的项目终于顺利完结,导师给她放了个长假,因而她收获了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不过汉娜是那种一旦放松下来反而会焦虑的人,只有不间断的繁忙才能让她得到宽慰。于是她接下了乔治的委托,那本初版的《炼金术全面图解》。看名字就知道,这本书满是插图,工作量巨大,之前她因为没时间而不得不拒绝。汉娜还问朋友们有没有什么珍贵的私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她这段时间应该还能再修复上两三本。 他们还聊到了那天的庆典,大家都说,马里亚诺没来真是可惜。今年的游行活动格外隆重,市中心宽敞的道路已被游行队伍本身占去大半,围观的人群在寒风中硬是被挤得燥热难耐。出场的人物大多是正教的先知、圣人,还有些来自古代拉米亚神话的形象,比如威严可怖的冬父。队伍中的乐手演奏得格外卖力,吹号的人鼓胀的脸和古阿斐拉的红色陶瓶没什么两样,仿佛响度才是衡量音乐价值的唯一标准。他们还说,保不齐马里亚诺坐在自己西郊的公寓里都能听到那些欢快的曲子。但究竟是谁更值得同情呢?马里亚诺尽量保持克制,没让自己笑出声。于是在大家看来,这就只是一个善意的微笑。他们不知道的是,伟大的谢尔基拉在读者闷头大睡时已然在书中写下了当晚庆典的场景,且远比这些年轻人亲眼所见又描绘出来的情景有趣。 “直到入睡,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都未曾发觉自己错过了一场盛大的庆典。在他坐在位于城市西郊的公寓中,身体前倾,贪婪地紧盯着一一浮现的字迹时,在亚尔曼尼沙的中心……”这正是他次日起床后看到的新内容。剩下的我就不写了,要是有谁想看,就去买一本《侦探的帽子》吧。 后来一段时间,在深夜的时候,坐在烧得并不太旺的火炉边(当然要保持安全的距离),一种罪恶感时常会涌上马里亚诺的心头。就如同私藏了阿日伐罗祖师遗骨的阿耆·非那屠奢,他常陷入沉思,怀疑自己私藏圣物的行径是否有些过于卑劣。然而,几个月之后,谢尔基拉以亲笔写下的旨意给了他独自保管这本书的理由。那天,在一次聚会中,朋友们开始谈论起这样一个话题:究竟哪本圣物才是谢尔基拉的代表作。马里亚诺理所当然地对其他人的观点表示不屑。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有哪本书能比得上《侦探的帽子》?但当大家从他的神色看出些什么,好奇地询问他的意见时,他又一句话也不说了。聚会结束之后,走在街上,马里亚诺陷入了反思,自己私藏圣书的行为究竟是否正当?此时,向他奔袭而来的负罪感格外勇猛,他已经招架不住,必须要求助于作家本人。于是他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居所,路上还差点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到。而书中是这样写的:“马里亚诺颤抖着,试图把钥匙插进锁眼,第一次戳到了漆黑的柜门,第二次则发现自己拿反了钥匙。急促而紧迫的动作往往达不成目的,因此第三次尝试也不幸失败了。可他没办法缓下来,因为他是如此想要翻开《侦探的帽子》,让作家本人亲口告诉他答案,立刻,马上。然而,他这时其实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如同保守秘密一般守护圣书,直到自己仰卧在病榻上,自知时日无多之时,再用最后一口气将责任托付给他的后代。他只是需要别人的认可,一个人就够了,不管是谁。只要有人赞同他的想法,他就能坚定决心,像鲜花党人对待热卢王室那样斩下那股负罪感的头颅。但这是一个秘密,马里亚诺无法向任何人倾诉。那好吧,现在他得到认可了。” 这是谢尔基拉第一次向马里亚诺传达自己的旨意。虽说这段话是小说的一部分,是作家对读者讲述的内容,但马里亚诺自己就是那个读者,而不仅仅是故事里的角色。 所以,得到这番神谕之后,每当他们再聊到开头所说的那个话题,马里亚诺做出那种反应的时候便再也不会带着一丝内疚,反而有一种属于虔诚信徒的自豪。然而这又带来了一种新的煎熬。一位秘密的、不能透露身份和预言的先知肯定比心怀负罪感的信徒更受折磨。火焰在灼烧啊,他要敞开火炉暴露出炉膛,而另一种使命却又要求马里亚诺死死守住它,永远不得开启。 渐渐地,阅读这本书俨然发展成了一种超脱于阅读之外的、独立的爱好。生活的意义、一切事件的意义都被延后了,那些当即产生的结果根本引不动任何兴趣。只有当马里亚诺回到家,颤抖着从漆黑的保险柜中取出《侦探的帽子》,本来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才真正在他的面前显现。 他曾经是一位敏锐的侦探,如今却逐渐失去那种直觉和眼光,开始忽视生活中的细节甚至生活本身。有一次,在拉鲁曼尼什区,他的钱包被人偷了,而马里亚诺本人在回到家翻开书之后才终于发觉。不过,在读完之后,他收获了足够的线索,并理所当然地告知了警察。于是,那名惯犯很快就进了监狱,十二个卡佩尔也回到了他自己手中,然而马里亚诺花大价钱买的钱包却不见了。在警局里,那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手中夹着烟卷,告诉马里亚诺,这家伙得手之后总是把钱包掏空,而后扔掉。他把烟凑到嘴边抽了两口,又放下,还问马里亚诺要不要来一根。 虽然如此,这样的行为却也成了马里亚诺认识自己、认识人类的最佳方式。不能说出的细密情感如今已经能借助谢尔基拉的帮助显现成文字。字数逐渐增长的除了紧锁在保险柜中的圣书与多本读书笔记,还有他自己的习作。慢慢地,他的写作水平也开始增进,曾经屡次拒绝其投稿的报刊也开始欣然刊登马里亚诺的新作。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然成了一位颇有人气的青年作家。朋友们在读到他的作品时常会感叹,马里亚诺这个幸运儿得到了谢尔基拉的启示与垂青。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时常感觉,自己已成为最了解谢尔基拉的研究者,甚至超过了把46部伟大作品转化为里特鲁语的炼金术士迈尔。他已然是谢尔基拉在人间的代行者。 在稿费能满足生活所需后,他辞掉了原先在大学图书馆帮忙的工作。那黑漆漆、阴暗而深沉的大型建筑中密布着各种语言、各个时代的书籍,唯独没有谢尔基拉的著作,他此前工作中得空时曾一一检视过。不同于阅读,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是一件消磨激情和灵感的事情,他总是感觉缺乏润滑,头脑和肢体都变得不太好使。他既不喜欢那个地方也不喜欢那份工作。但当他看到《侦探的帽子》对国立大学图书馆的描写时,还是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番这座建筑和其中的藏书。根据书中的提示,他甚至找到了一本套着《油灯之歌》封皮的圣书,并兴冲冲地向友人们展示了自己的发现。只靠自己的眼睛和日复一日的劳碌,他怎么能发现这些呢,马里亚诺如此感叹。 此后的一段时间,马里亚诺的名字逐渐为众人所知。他开始收到各种聚会的邀请。凭借着才华和姑且也算出众的相貌,他也收获了亚尔曼尼沙众多闺秀和贵妇的青睐,却从未和其中任何一位有过过密的私交。让人们感到好奇的是,在出席某些场合时,他总是戴着一顶灰色的猎鹿帽,和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这种行为还在首都周边间接掀起了一波猎鹿帽的热潮。很多人认为他在模仿威廉·布朗笔下的侦探,但当人们问起时,他总是拒绝回答。 马里亚诺在参加这些社交活动之余,也未曾缺席过文学青年之间的聚会。他依旧住在西郊,只是换了一套更大的公寓。搬家的时候,那个沉重的保险柜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新公寓的客厅宽敞了许多,大家终于能够好好坐下了,也有了喝茶或者喝咖啡的余地。因此,聚会的主阵地也从金庭街的阁楼换到了马里亚诺的高级公寓。他和朋友们的关系依旧很好,也没有摆出过成功人士的架子。只是,令朋友们不满的是,马里亚诺从未向大众提起过谢尔基拉这位作家。当他们终于忍不住,和马里亚诺说起这个问题,马里亚诺一时间并没能给出回应。后来,大家又换了些别的话题。那次的聚会散得很不愉快,大家看起来都心事重重。一周之后,当他们在金庭街的狭小阁楼中再次见面,马里亚诺才给出一番解释。毫不意外地,这一解释说服了大家,再也没有人提过类似的问题。 后来,“回廊”的老板,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也去世了。那一段时间,马里亚诺和一位对文学无甚兴趣的漂亮姑娘坠入了爱河,两人很快就同居了。但他并非沉迷于此,而是沉醉在新的、随着自己爱情的进展而不断增添的内容之中。那段内容极富趣味,文笔堪称绝妙,好像谢尔基拉的创作也进入了一个巅峰。一天晚上,马里亚诺在女友睡熟后偷偷起身,溜进书房,轻轻打开保险柜,取出圣书。几个月后,当他再次从头开始阅读,试图找出迄今为止最为绝妙的段落,那天的内容毫无疑问地占据了榜首。他当然看过些色情小说,包括大作家改换笔名写的那些,也留心过文学作品中对于性爱的描写。但是又有谁能想到,在这一方面登峰造极的居然不是于连·贝尔,也不是出于某种趣味而自称马尔钦·罗果夫斯基的拉鲁曼尼,而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相比之下,真切的体验、肉体的刺激反而是索然无味、空洞的,它只是干巴巴地向马里亚诺敞开。全身心投入于恋爱和文学的那段日子里,他连书店都没怎么去,连朋友间的聚会也称病缺席。马里亚诺的女友喜好安静,唯一的爱好就是绘画。他们不常出门约会,炎热无风、空气凝重的夏日几乎在雷沙利亚街13号二楼的公寓中流过了一半,一人几乎总是在阅读、写作,另一个人则沉迷于绘画,烹饪和家务以及其他琐事则由佣人负责。偶尔两人待在一起时,会漫无边际地聊天,或者互相爱抚。或者,他们就什么也不干,只是拥抱着。当你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头颅错开如同剪刀,在那种姿势下,你的面孔和目光都在回避对方。你隐藏情绪,凝望着那个人背后的虚空,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一些平凡的物件当中涌现出来;另一种可能是,有些东西正在从莫名的孔洞溜走。总之,这便是他们的日常,尽可能排除了一切细碎绵密的干扰。以至于很久以后,当他乘坐马车路过“回廊”书店,才发现书店似乎没有开门。办完事情之后,他又乘车来到书店门前,伸手碰了下门把手,发现上面已落了一层灰。马里亚诺问了问附近的居民,才知道老人一个半月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老人没有儿女,只有一个旅居拉米亚的侄女。因此,老人唯一的遗产,也就是书店和上面一层的居住区便原封不动地停留在此,等待那位侄女赶回处置。后来的聚会上,他和朋友聊起此事,还了解到老人的葬礼正是由他的好友们操办的。他们此前还给在家养病的马里亚诺寄了一封信,通知他前去参加葬礼。但那封信依旧和寄往他公寓的其他信件一样,安详地躺在信封里,正如“回廊”的主人躺在棺材中。 “该怎么描述马里亚诺的心情呢?不妨往前翻翻,找到乌维/维卢之死。他此时的思绪大概也与当时类似。”这是位于532页底部的那段话。当小说逐渐接近最初预计的终点,也即页码结束之处时,他也曾经为此焦虑过,还颇为认真地思考过小说应当如何完结,是戛然而止,甚至没说完最后一句话,还是以奇妙的方式完美地收尾?或者,他的生命会不会和小说一同迎来结尾,又或者,他将在小说完结时失去这本圣书?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他惊讶地发现,一页洁白的新纸紧跟在532页后面生长了出来。

金陶堡是一座灰暗的城市,它的存在就如同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在某一个神圣的时刻突然侵入了完好的现实。在一切都按照某个创造者或者说创作者的旨意被安排好的时候,一阵闪电夹带着雷声突然降临,在作品上打出了一个焦黑的点,或者是一道裂隙。凡是这样的东西就可以称作金陶堡。它可以是任何一座雾蒙蒙的、不讨人喜欢的城市,可以是亚尔曼尼沙下贱的那一部分,可以是拉米亚的首都,也可以是维尔斯,如果人们真的不想细究确切的名字。金陶堡也可以不是城市,我现在正在写下的这一部分就是金陶堡。但如果我们抱有一种学者的态度,拒不承认无限的重名的可能,一定要找到唯一的金陶堡,那么,倘若从亚尔曼尼沙拉鲁曼尼什区的火车站出发,搭乘往维尔斯去的列车,在越过大河,经过一片枯死的森林之后,人们就可以从窗户跳下火车,狼狈地在缺水的原野中徒步半日。而后金陶堡便离你更远了。我们会说这种追寻是无意义的,或者,这就是一切事物的样貌。 在金陶堡,我们应当忘记马里亚诺的故事,不妨也暂且忘记谢尔基拉,因为在这样一个不该存在的城市里,一位作家的存在是不现实的。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从事以下行当的家伙才能够骄傲地炫耀自己存在的本钱:骗子、魔术师、小偷、劫匪、杀人犯、收藏家、典当行老板、工厂主、妓女、乐师、普通人和巴瑞亚游民。他们不得不骄傲地在街头行走,否则,这座城市就会缺点什么。沿着灰蒙蒙的街道往下走,那当然是一个下坡,因为在这里每条路都向下微微倾斜,回头路也是如此。往往是刚下过一场雨,一些铺路的石砖和人们的立场一样摇摆不定,总会化身陷阱,把和城市差不多颜色的水泼洒到摇摆的人们身上,以此实现悄声而不可知的对话。本地人不打雨伞,往往穿着表面湿漉漉的黑色雨衣,一个个行迹鬼祟,把空气也染得湿黏如精液,而且气味也类似。打雨伞的人也不是游客,而是误入此地并被迫滞留的家伙,又或者是刻意误入此地的人。他们如果出发时没有带伞,就会被雨水慢慢地吞噬掉,进入整座城市的表面,逐渐被摊开,被抹匀,而后在某个人踏出一步,精准地踩中陷阱之时飞溅到他的衣服上。总而言之,白天在下雨,晚上也在下雨。有雨水就有罪恶,倘如这座城市的表面和挂在家里的雨衣一样变干,那一定是有位侦探来访,抽丝剥茧试图寻求真相,最后恍然大悟并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 金陶堡的居民大概知道历法和计时,这或许可以称为极少数的幸运事件。雨一直下啊,如果每时每刻淋在身上的都是一模一样的雨,人们怎么能够说时间在流逝?这或许将成为一个未解之谜,总有人会试图去破解的,但是一旦它被破解,就缺少了一些趣味。这种趣味大概就是对于金陶堡本身来说至高无上的趣味。 第七纪元145年7月是一个多雨的月份。多雨,也就是说雨格外多,格外潮湿,罪恶也格外多。大约是在6日或者7日,一具女尸出现在某条无名小巷里。被发现的时候,她已显现出长时间泡过水的样子,人们说,她就像一具浮尸,从含水量和水面大致相近的肮脏地面突现。尸体的双手是断掉的,其他部分,包括本来就裸露出大部分肌肤、又因为泡透了而隐约揭露出肉体其他部分的衣物则完整地留在了雨中。人们好像没有发现血液,因为红色已经被涂抹匀了,每一栋住宅的表面都是这些极淡因而无法捕捉的血红。仅仅在两天之后,第二具和第三具尸体也以类似的姿态被发现了,同样是仰躺着,同样失去了双手,当然生前也同样是女性。10日那天,雨下得格外猛烈,冲垮了一座二层的民房,人们在流落下来的碎片中看到了第四具女尸。靠观察来指认尸体的身份已几乎不可能,警方只能通过有关失踪人员的报告来揣测其生前名号、职业与其他信息。很快,他们就得出可能有些武断的结论,那就是这四具女尸生前都是妓女。大约从7月12日开始,当地开始流行起这样的传言:有一个心理扭曲的连环杀手在专门针对金陶堡的妓女作案,且和一般的杀人魔不同的是,他对女性的手有着别样的喜好,在犯案后还要从尸体上砍下双手。这虽说是在街头发酵的传言,但和警方给出的推断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人们的反应不算剧烈。城中正派的人家,倘若真的有这样的人家,大抵只是把这当作饭后的谈资。因为死者都是肮脏的妓女,和正派的、贞洁的女性没有任何关系,而男性(不管是哪一类)就更不当回事了。如果说这些案件还有什么额外的影响,那最多也只是略微改变了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的气氛,且只有凭借画家的眼睛才能够捕捉这微不可察的改变。可是人们没有画家的眼睛,因为金陶堡只有乐手而没有画家。在街头演奏或许是最恶劣的情况了,雨水会挂在铮亮的铜管上,会滑下,也会进入腔体,这最多让乐手感到些许的烦恼,反正他们的水平还不至于高到能够突出少许水(或者很多水)的影响,听众的耳朵也一样;或者他们还能拿出别的乐器,博而不精,这也不错。但画家呢?他们的确坐在工作室里,坐在屋顶下,因为金属颜料管还没发明。侵入感官的貌似只有雨水的声音,但潮气是画家的眼睛也无法捕捉的。如果是水彩画,那画纸总是会受潮;如果是油画,画布也要在连绵不绝、无孔不入、几乎充塞整座城市的雨中霉掉。这很难让顾客满意,因为顾客总要收走完成了的画作,挂在家里,如同夸耀自己妻子一般向宾客展示。发霉的画作就像是死了的妻子。这不像街边黑漆漆的听众,欣赏音乐的人会随便扔出几个钢镚,并放任音符慢慢地从脑子里流失。所以金陶堡这儿永远没有画家的饭碗,他们只能站在雨里,拿着饭碗接两口浑浊的雨水。 然后一切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因为金陶堡的每个雨天都是一模一样的雨天,警察能做什么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浮肿的、砍掉双手的尸体突现街头(把定语去掉当然就有不少了,要是哪一天没有,金陶堡反而才进入了灭顶的危机),人们,也包括警察,在饭后的闲谈中也逐渐换了新的话题。那时候话题产生得还很慢呢,不像后来人们所习惯的那样。话题的死亡也很迟缓,仿佛死神赐予它们别样的仁慈。有些话题好几千年之前就已经产生了,可是到现在还盘旋在人们的餐厅里,在菜肴上方不耐烦地打转呢。 没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金陶堡逐渐溶解在雨水里了,它和屎尿、霉味、杀人狂一起,被倒在了亚尔曼尼沙,倒在拉鲁曼尼什区,这样故事就又回到了马里亚诺头上。你肯定会问,这哪是什么故事,当然啦,你说得对,这不是故事。金陶堡没有故事。

当马里亚诺和未婚妻准备离开亚尔曼尼沙时,书的页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三位数。他买了个挺大的黑色手提箱,里面装着《侦探的帽子》和十一本笔记。马里亚诺此前已经去过几次艾萨拉,在国立花园附近(正是他们此前幻想之中谢尔基拉图书馆的选址)看中了一套带有花园(似乎有些多余)的三层住宅。那栋豪宅大约在二十多年前建成,其前任主人是一位出生在希勒瓦尼亚的富有出版商,可惜还没等到入住,那位商人就心脏病发作离世了。仅从外皮来看,这栋建筑具有惊人的繁复装饰,植物和动物的纹样不断重复、不断在精美的大理石表面塑造出各异的起伏。倘若拿出些篇幅对其进行细致的描写,那无疑会使大多数读者昏昏欲睡。这般外表固然是富丽堂皇的,不知凝结了多少时间和金钱,然而其内部则恰恰相反,呈现出全然空荡的样貌,不仅没有家具,就连地面、墙和天花板都以最朴实的形态裸露着,那模样正如同当时尚在“回廊”的书架上休眠的《侦探的帽子》。即使是废墟也比这栋建筑具有更多内容。 对于从前的马里亚诺和那时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女友,这样一栋豪宅,加上这样的地理位置,即使考虑到其内部惊人的空洞,也是完全无法想象的。除非是这样的情况:他们两人借着不知道哪里翻腾出来的关系,混进了某场上流的宴会,而这场宴会的场地正是这座宏伟的宅邸。他们甚至只能以不请自来的客人这样一个身份登场。说起不请自来的客人,马里亚诺肯定会想到《福克纳庄园奇案》里以同样的身份登场的大侦探。毕竟他后来把威廉·布朗的那11本侦探小说也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好几遍,对侦探本人和他办理的每个案件都无比熟悉,程度不亚于一些忠实的粉丝。他甚至还写了几篇文章,通过详实的考据推测威廉·布朗这一笔名背后的真人其实是威顿诺尔公爵亚瑟·霍金斯。另外,他自己也尝试着写了一本侦探小说,只不过读起来更像谢尔基拉而非布朗的作品。但此时,他们早就和那种穷困(或者说至少在某些方面显现出拮据,让很多欲望不能得到及时而充分、甚至有些过头的满足)的生活说再见了。马里亚诺本人已经在里特鲁维亚出版过四本小说,他的未婚妻作为一名画家也意外地在阿那萨提打响了名气。如今他们的积蓄已经完全能够负担得起这栋住宅,当然也能出得起装修、修缮的费用,只要别像福克纳先生那位老绅士一样一意追求奢侈。他和未婚妻已经对自己未来家族的宅邸有了相当全面的规划,当然,两人的艺术品位与喜好是大致类似的,对室内空间的规划也没有什么大的冲突。可供折腾的空间当然多得是,即使他们真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因为装潢的问题而大吵一架,决定分手,也可以一人住一层,各过各的,剩下一层还能留给佣人。总之,在自己的故乡同时也是作家的故乡(那时他们已经通过迈尔在《兔子上尉》译者序里的话确定了这一点)开启美好的新生活,住进漂亮的大宅,这显然是非常诱人的。马里亚诺此前已经和那位出版商的继承人商量好了交易的事情,等他们这次到了艾萨拉,处理完一堆和移民、结婚相关的手续之后,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阿那萨提人爱不释手的繁琐手续让马里亚诺望而却步,但也没办法嘛,就算硬着头皮也要四处奔走,把移民和结婚的事情处理完。啊,还有房产交易的手续!这可真是让马里亚诺头痛欲裂。不过呢,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还是让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吧,免得降生在未来美好时代的读者看得一头雾水。里特鲁维亚的《财产法》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已婚女性不具有财产权,且她婚前所具有的一切财产在婚后都要交给丈夫支配。阿那萨提也好,冷酷的拉米亚也好,这两个大国可都没有类似的法律规定,嗯,原先的热卢王国曾经有过,但是早就废止了——而那时候拉米亚恐怕还是几个拉穆尔部落呢。坦白来说,马里亚诺未婚妻出售画作的收入比他的稿费还要多上几倍,只靠马里亚诺一个人的积蓄都买不起这栋豪宅,更不要说翻修了。要是二人以里特鲁维亚公民的身份结婚,这栋房子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粒灰尘归这位画家所有了。如果他们将来有一天离婚,那占有了这栋房子的马里亚诺无疑就显得像是个强盗、劫匪一类的无耻人物了。虽然同属谢尔基拉的作品,也都和亚尔曼尼沙密切相关,但《侦探的帽子》毕竟不是《北方之云》,这也就是说,不能够以恶棍为主角。所以为了避免这一点,他们在缔结婚姻、购置房产之前还是得费点儿工夫。 各种手续跑下来少说也要耗上一个月,而装修、购置家具则又是一项大工程。马里亚诺和未婚妻固然盼着能早些入住新居,但也不急于这一时,总不能搬进毛坯房里。两人已经拜托一位住在艾萨拉的诗人朋友为他们找了一间豪华公寓,打算抵达艾萨拉之后先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公寓也在国立花园周边,从阳台眺望出去就能看到国立花园的景色,当然也能望到远处绿树掩映中的豪宅。马里亚诺的未婚妻对装潢一事要求颇高,早已打算亲眼监督新居内的施工,确保每一个细节的完美。她身体瘦弱,走路总是慢悠悠的,但即使这样,从公寓楼出来,走上十来分钟,也足以到达施工现场了。 总之,从各种角度而言,两人的计划都已经趋近完美了。若是说还有哪件事仍旧是个遗憾,那就是马里亚诺在作家的故乡寻访其踪迹时遭到了严重的挫折。 马里亚诺此前每次坐火车到艾萨拉来,都习惯性地在各家书店搜寻谢尔基拉的大作,却并没有找到半段哪怕只是提到谢尔基拉的文字。的确,他们这群青年文学爱好者都养成了一样的习惯,每到一座城市都要怀揣着希望找找看;但如此三番五次地重复搜寻,则需要一股狠毒的、沼泽一般的毅力,这种毅力让马里亚诺深陷于一次又一次的徒劳尝试之中。而和当地的店主、青年人、学者聊起那位作家时,对方要么是没听说过谢尔基拉,要么就假装自己是谢尔基拉的狂热爱好者,而后发表一番狗屁不通的评论。每当遇到此类假冒的信徒,马里亚诺便会感到一股灼灼燃烧的恼怒,这无疑是狂妄的亵渎和最卑劣的欺诈。但他稍微冷静下来,想到总不能给对方一拳,便只好拂袖而去。 在作家的故乡,马里亚诺找不到一丝一毫和谢尔基拉有关的痕迹。倘若这是某种学术研究的结果,那一切都只能指向一个结论,那就是这样一个人根本不曾存在。但马里亚诺和他的朋友们都满怀虔信,几乎把这个问题从单纯的学术研究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这样一来,这么一个结论无异于指着正教徒的鼻子对他说天主是个谎言。况且,假如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不曾存在,那些卓越的文学作品又能出自谁手呢?还有《侦探的帽子》这个无可置疑的神迹,在看到神迹之后,又有谁胆敢否认神的存在?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阿那萨提人只在里特鲁民族的土地和语言当中存在,而在其故乡却没有留下丝毫踪迹。马里亚诺暂且也只能接受这一荒谬的结论。如果他是个宗教领袖(他们总是能够把不利于自己的事实转化成为教义辩护的武器),他可以借此编排出“里特鲁人是真正受文学之神垂青的民族,是唯一的选民”这样的教义,但他毕竟不是,而且从血统上来讲还是个阿那萨提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马里亚诺在追寻谢尔基拉的圣迹这项工作上还是不够投入、不够虔诚,他得在艾萨拉走街串巷数千年,才能向神证明自己的信仰。这就更是宗教式的空口许诺了——如果你没能蒙受神恩,那肯定是你自己不够虔诚。 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马里亚诺在两者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搁置这一问题。和每一位侦探一样,马里亚诺喜好刨根问底,从不甘心放弃迷雾后的真相。有段时间他有一种冲动,打算将一生都投入到可能无果的追寻当中,倘若艾萨拉城内没有,便去郊区和乡村里挨家挨户寻访;倘若整个艾萨拉周边都找不到一丝线索,就把范围扩大到整个维利。但后来他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想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想到自己的未婚妻,想到富丽堂皇的三层豪宅,这种过激的冲动就逐渐淡去了。他转念一想,只需要心怀对谢尔基拉的虔诚信仰,只要持有那本奇迹般的圣书,这便足以坐实他圣徒的身份,其他一切即使都在历史的火灾里化作灰烬也无妨。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刻,回想起那些无果的追寻、消逝的陈迹时,加上几句虚弱无力的叹息,这也就够了。 临走之前,他怀着一种淡淡的不舍,回到金庭街18号的狭小阁楼,出席了一次朋友间的聚会。大家看到已经连着三四个月没露面的马里亚诺,都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他太久没有露面,也不回信,有的人还以为他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心中颇为忧虑。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创作一套五部曲的历史小说,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留一小时给三餐、洗漱,专门拿出一小时阅读《侦探的帽子》,再匀出一个小时给未婚妻,只睡六个小时。马里亚诺陷入了一种深沉的狂热,简直比码头工人还拼命,三四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写完了两卷。这当然是在为新居积攒资金,但也未尝不可以看作圣徒对文学之神的致敬,又或者是出于某种奇异的虔敬而对神发出的挑战,以此刻画出自己和神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这一套五部曲的历史小说以热卢王国的鲜花党革命为背景,在结构上和《亚林里特鲁三部曲》颇为相似,都是将多条看似全然无关的叙事线索逐渐并拢,最终编织出那个时代的浪潮。但在手法和笔调上,他还是尽可能和谢尔基拉刻意保持着距离,以达成纯粹的致敬而非模仿。 在聚会的前几天,第一卷《玻璃玫瑰》已经付印,并受到了评论家的一致好评。聚会时,朋友们也纷纷祝贺他的新作取得了圆满成功,并与他分享了自己读后的感想。乔治还开玩笑说,幸好他没累出病来,之前他们一直联系不到马里亚诺,看到他的新书上架,差点以为这是他的绝笔之作。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聚会的一个中心、焦点,从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变成了一位值得讨论的话题人物。他生长在这个小圈子之内,从中汲取养分,可随着名气打响,他的枝条和根系却逐渐伸出这一范围,向广阔的外界探去。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一群体了,尽管大家依旧是朋友,依旧像往常一样交流着与文学相关或压根无关的话题,依旧开着马里亚诺的玩笑。其实,大家对青年作家新作取得成功的祝贺并不是违心的谄媚,也没有任何别样的目的,和对乔治订婚的祝贺、对汉娜找到工作的祝贺等等没什么两样。并没有人在排斥自己,而是马里亚诺感受到一些可能根本不曾存在的细小变化,从而自己产生出把自己排斥出去的欲望。 总之,在最后一次聚会上,马里亚诺郑重地向大家道别,并将自己找到的几本谢尔基拉的原作送给了朋友们(当然不包括《侦探的帽子》),自己只留了抄本。他向大家承诺,有时间还是会回来看看的。亚尔曼尼沙,这一谢尔基拉研究的重要基地,在在座所有人的人生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或许每个人都终将离开这座城市,去往自己的艾萨拉,但曾经挤在狭小的阁楼公寓中,顶着冬天的寒冷一本本检视旧书的日子会始终和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这个名字一起,刻写在每人记忆的最深处。在怀想起这些日子的时候,他们肯定也会怀念亚尔曼尼沙的灰雾,阴冷而沉重的建筑,冒着烟气、轰隆作响的工厂和四处游荡、心灵手巧的小偷,当然还有夜晚狭小的公寓里围成一团的友人们。这番演说赢得了大家的掌声。他和所有人一一拥抱,乔治打了他一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汉娜吻了他的脸颊,而后背过身去,似乎在低声哭泣。聚会结束前,朋友们和他提到,金庭街18号这栋老旧的公寓楼即将拆除重建,这就是圣所中的最后一次集会了。从金庭街18号出来的时候,他路过了金庭街6号,曾经的那家帽子店。那时是晚上,店铺已经关门了,路灯也不明亮,什么都看不清楚。马里亚诺凑近了些,看到门两侧的橱窗里都已经空了,紧锁着的店门上贴着“店面出售”的告示,大抵是遭遇了和“回廊”一样的命运。他如今有很多顶各式各样的猎鹿帽,但始终还是偏爱最初那一顶侦探的帽子。 第二天傍晚,他们离开雷沙利亚街的高级公寓,去往火车站。马里亚诺只带了那个黑色的大号手提箱,另一只手牵着未婚妻,除此之外一件行李都没带。他们此前已经托人把青年作家的其他藏书和青年画家未售出的作品运往艾萨拉,暂时寄存在一位朋友那里。大部分钱都存在美伦银行,身上的那些即使被拉鲁曼尼什区的街头艺术家们顺手摸走也没什么大碍,自然也就不需要背着个保险柜上火车。两人雇了辆马车往亚尔曼尼沙火车站去,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拦车的劫匪或者得了精神病的枪手。 和往常一样,火车还是晚点了。全世界的火车都一样,没有哪辆会像诺姆人一样守时。这也能够理解,马里亚诺在自己的一首诗歌里就把火车的运行比作动物迈向死亡。死亡是必然的,也就是说火车总要到站,除非发生事故脱轨(那样的话就是车上的人迈向死亡);但生命总会有一种原始的抗争,一定要竭力摆脱某种既定的规划,即使命运是早早书写下来的铁律,也要改变走向固定目的地的过程乃至时机。即便一切都不可避免,抗争也绝非徒劳,至少火车竭尽全力,以最为英勇的姿态在临死之时嘲弄了命运。 好吧,我是开玩笑的,马里亚诺才不会这样想。这是看着别人焦急等待、自己幸灾乐祸的混蛋诗人才能想出来的鬼话。作为火车晚点的切实受害者,马里亚诺只想狠狠地咒骂火车司机乃至整个铁路系统的所有工作人员。当然,如果火车真的是这样一个有生命的、有自己意愿的事物,马里亚诺会把它也带上。对必死命运的嘲笑?还不如说是对整个铁路系统和所有工作人员的嘲笑,或者说对所有买了票、坐在大厅傻傻等着的倒霉乘客的嘲笑。 一般情况下,根据马里亚诺的经验,火车晚点最多也就是晚上半个小时,再多的话就要逐渐滑向不可估量的深渊,也就是说越等下去,要等待的时间就变得越长,这一过程没有尽头,直到乘客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安然死去。也许在他合上眼的下一秒,火车就会拉响炸耳的汽笛缓缓进站;也许这车就像救赎一样,永远都不会到来。马里亚诺等了一个半小时,内心愈发焦躁,但是往艾萨拉去的火车仍然没有到站,他开始猜测,是否是哪里的边境又发生了什么动乱,拦住了火车的去路。但就算那样,也总该有点什么动静,也多少该传出点什么消息。这样大家各回各家,等到封锁解除再去艾萨拉,倒也不是不行。可是没个准信,一切都是未知的,这种神秘的未知性把人强行拖在火车站无法离去,所有人都只能沉浸在无望的等待之中,慢慢死去。 这是个焦灼的晚上,候车大厅里苦等的乘客大多在高声抱怨,另一些人大概是抱怨到没力气了,安静地瘫坐在硌屁股的木头长椅上,连带着闷热的空气,一切都在嘈杂或者沉默中脱水。他嗓子有些干,喝了不少水,一开始只是肚子胀,等着等着,火车还不来,又喝了不少水,现在必须得去一趟厕所了。老实说,马里亚诺不喜欢车站的厕所,什么都是臭烘烘、脏兮兮的,连洗手的自来水也很难给人以洁净的感觉。但生理需求总会胜过一切厌恶感,所以他把一直紧抓着的手提箱放在座位上,叮嘱女伴一定要看牢圣物,千万别让火车站里的魔术师得手。这个手提箱毕竟是崭新的,也不太便宜,很容易成为目标。而得手的家伙看到一堆破书,又怎么可能会洗净双手、翻开拜读呢?肯定是看都不看,就羞恼地把它们一股脑丢进垃圾堆了,只留下看起来还能卖点钱的箱子。即使马里亚诺能够凭借侦探的直觉(还不见得有呢)找回圣书,他也不能让《侦探的帽子》沦落至垃圾堆里,与苍蝇和低劣的色情小说为伍,这是最为严重的亵渎。而提着箱子进入厕所自然也是对圣书的亵渎,更别说那样也没法如厕。所以,暂且让未婚妻看管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了。 如果画家聚精会神地盯着某一件事物,那么它的轮廓、质地、色彩、明暗就会逐渐在她的脑海里显现,而后现实的事物就会被舍弃,下一步便是在画布或者纸上进行勾勒描绘,乃至完成最终的变形。对于她这一派大多是年轻人的画家,绘画无疑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些画家拥有着出色的记忆力,然而其对象是有着明确限制的,就如同马里亚诺可以轻易地记住诗句或者优美的散文,却无法回想起刚刚看过的市政府公告到底说了些什么鬼话。他们肆意地运用这种出色的天赋,记录每一个瞬间、动态,以达到传统画家无法企及的领域。创作方式和观念很难分得出高下,因此,这一批画家更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是,他们的创新拓展了绘画艺术的广度。当然,如果只是捕捉瞬间,那么这和精确的、单纯的模仿也没有什么差异。他们真正擅长的是抓住瞬间的一切特征,进行一次伟大的变形。这种变形的前提则是舍弃现实中的那个作为原型的事物。 马里亚诺当然了解这种艺术创作的思路,也能体会到其中包含的价值,但他并不知道,在他如厕的时候,端坐在长椅上的青年画家正目光放空,在脑内创作着手提箱的肖像。一丝闪电般的灵光突然划破思维中已然成形的图像,不经意间,某种从未在绘画中显现过的东西诞生了。那就像是一个焦黑的点、一道裂隙,彻底击穿了画布,打开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那就是金陶堡。对金陶堡的追寻通常是无果的,你只能等它突然显现在眼前,可你还没反应过来,它就随着一阵呛人的烟雾消失了。 之后,等他们在艾萨拉安定下来,当女友在画布上画出这幅作品的时候,站在一旁观看的马里亚诺也许会是这个全新流派的首位见证者。我不知道,大概会吧,又或者他会骤然想起那个困在火车站的夜晚,终于明白其中原因,而后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而在这几分钟里,那座名叫金陶堡的城市也意外地和马里亚诺产生了联系。 在马里亚诺起身去厕所时,从金陶堡来的列车恰好入站停稳,一堆黑色的人急匆匆地挤出来,从月台下来,经过大厅,向出口涌去。黑压压的人群相互推挤着,野蛮地往外流动,一个个看不清面孔但好像又都很慌张。如果马里亚诺走得慢一点,在进入厕所前或许能碰到这些在候车大厅突然显现的幽灵,说不定会有些创作灵感——不太可能是小说,我觉得是诗歌,并且是一首十分简短的诗歌,和未婚妻脑中的画作同样具有开创意义。而更加可惜的是,年轻的画家虽然就坐在大厅里,却已经陷入了伟大的创作之中,双眼不再视物,而是向内看去,因此忽略了这难得一见的景象。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金陶堡的来客,也没有感受到他们的魔力:他们来到哪儿,哪儿就是金陶堡。如果他们死后升入辉域,那天主的地盘也得变成金陶堡。 与金陶堡发生接触的只有马里亚诺的手提箱。在来自金陶堡的人群中,有个瘦削的高个男人,提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手提箱。人们推搡着,把他挤到了人群的边缘。这群人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差不多能塞满一个小镇,以至于所有人都会怀疑,十几节的列车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阴沉的家伙。即使他们个个都是扒火车的好手,像壁虎一样,全数黏在车顶和左右两边,甚至跑到车底,恐怕也无法挤到同一辆火车上。这些人占满了大厅中央的所有空地,还入侵了往艾萨拉去的倒霉乘客落座的区域。 提着箱子的男人或许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金陶堡人。他身上固然带着金陶堡的雨水味,穿得也像是金陶堡的居民,看起来甚至比周围的金陶堡人还焦急。但真正的金陶堡人是不会被同乡推挤出人群,还不小心摔倒的。金陶堡人有一种神秘的方法,能够鉴别出外乡人,并下意识地通过一连串本该无意义的动作,齐心协力,把外人排斥出去。那么,他就这样摔倒了,行李箱脱手而出,甩到了马里亚诺未婚妻旁边的空位上。这下摔得够疼,他咬着牙,慌忙站起来,看也没看,一把拽过长椅上的箱子,便急匆匆地走了。飞出去的箱子差点砸到了一位女士,估计也把人家吓了一跳,可他却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对吧?但倘若你知道这人来亚尔曼尼沙之前干了些什么,对这种失礼的举措估计也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让我们来想象马里亚诺的反应吧。本来列车是要在三天之后的傍晚抵达艾萨拉的,但当他从晚点了五个小时的火车上下来,这时候应该已经是深夜了。这也不好说,万一中间再有些什么延误呢,对吧?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肯定会有不确定因素。总之,不管怎么着,三四天之后,他总归能住进国立花园附近的高级公寓。在马里亚诺进了门,把箱子放在地上,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之后,我敢保证,他干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打开手提箱,阅读《侦探的帽子》。他的未婚妻此时应该在卧室里补觉,她睡眠质量一直不佳,在火车上估计没有休息好。而当他打开箱子,看到四双齐腕而断的干缩人手(就当人手外面没有包装纸之类的东西吧,毕竟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在震惊、疑惑、痛苦等诸多情绪纷纷到来之前,肯定是先吓了一跳,搞不好还直接把箱子摔到了地上。当然,这种情况的前提是,他在火车上一直没有打开箱子。如果他在火车上就打开了箱子,还恰巧被别的乘客看到了,那他估计就要在火车停站时被警察带走了。这还真不好说,说不定他在车上就发现不对劲了呢,毕竟提着一堆书和一堆人手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晃荡两下就知道了,除非他爱惜得很,连晃荡都不敢晃荡。 而后到来的则是熊熊燃烧的猜忌之火。《侦探的帽子》一直是个秘密啊,就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就算知道,也肯定没读过。马里亚诺每次读完就会把它锁进保险柜里。马里亚诺肯定会有很多怀疑对象,是乔治?他曾经表现出浓厚的窥探欲,老是想知道马里亚诺所认定的巅峰之作到底是哪本书,聚会的时候,每当他们再度谈起这个话题(其实这个话题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是觉得马里亚诺的反应以及模仿马里亚诺的行为非常有趣),他时不时就会诱导两句,试图从马里亚诺嘴里撬出些什么。是汉娜?所有人里边就属她最热爱书籍(指的是其本身而非内容),假如无意间发现了马里亚诺书房里的保险柜,她肯定会好奇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古籍(甚至不会往珠宝、古董之类的东西上想)。是那个只参加过一两次聚会的混蛋?是他的未婚妻?是“回廊”老板远在拉米亚的侄女?但他最终会想明白,所有这些怀疑对象都没有作案的机会,一切可能只是来源于某个巧合。那双干缩的人手不可能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手笔,即使有人选择掉包,也不会塞个这东西进去。 在火车上,他连睡觉都会抓着那个手提箱(我相信他绝对干得出来),就连对俗务不太关心的未婚妻也心生好奇,问他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这我就不能确定了,毕竟我不是很熟悉这位画家)。那么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拿了他的箱子呢?他很快就会想到在亚尔曼尼沙火车站离开座位去往厕所的那几分钟,肯定是那几分钟,不知道什么人恰好从那里经过,恰好不小心松开了自己的手提箱,又恰好拿走了他的箱子。那么事情就很清楚了,至于他会不会责怪未婚妻看管不力,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他的生活肯定会就此发生巨变。圣书消失了,笔记也不见了,就好像《侦探的帽子》从来没在马里亚诺身边出现过、只是一个幻影一样。哦,他还有一顶真正的侦探的帽子,幸好那顶帽子没被人抢走。但每当看到那顶帽子,他是否会回想起那个刮着北风的寒冷下午,由此再度想起遗失的圣书?如此一来,唯一留下的印痕是否反而是一种折磨? 或许,从那时起,他开始被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所袭击。自己是否是书里的人物?究竟是书在记录他的生活,还是他在按照书中内容演出,被谢尔基拉写下的每一个字母牢牢地操控?谢尔基拉,毕竟海因里希·迈尔从没有提到他的生卒年份,是否在某个地方以戏谑的眼光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时落下几笔,延展他人生的剧本?如果谢尔基拉写得太快,他是否会就此看到自己的未来?而如果他甚至已经清楚了自己未来的一切,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这么说来,圣书的遗失是否其实是一件幸事?可如果谢尔基拉还在继续书写他的生活,他也一直被作家的妙笔操纵,那丢失了剧本的马里亚诺岂不是回归了从前蒙昧无知的状态?得知恐怖的真相,或者一辈子生活在愚昧之中,究竟哪个选择更好,我也不知道。而得知了真相,却又被迫再度陷入无知,所留下的岂不是只有恐惧?你瞧,事关一个人人生以及其全部信念的、如此重要的事情,对作家之神来说或许只是随意的虚构,是可以根据自己的趣味进行任意安排的文字。如同经文所说,你当畏惧你的神。而马里亚诺从前只看到神所降下的赐福、所散发的光彩,虽怀有敬畏,却从未曾理解真正的畏惧。那并非是说要畏惧神的愤怒与惩罚,而是说,神本身的存在对于凡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恐怖。这样的念头根本就数不尽啊,我再怎么写也写不完。这毕竟是一部小说,不是什么哲学或者神学论文。就让我以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结束吧:归根结底,谢尔基拉到底是谁,这本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奇怪啊,这些想法在现在看来是如此合情合理,是任何一位侦探都会自然提出的怀疑,但是从前的马里亚诺,从前占有着圣书的马里亚诺,为什么完全没有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呢?为什么等到他失去了圣书,这些侦探的思考方才于他的脑中涌现出来?他说不定也会想起,获得圣书后的那段日子里,他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感受,一切都仰赖于谢尔基拉的妙笔,仿佛谢尔基拉是自己的消化器官,把外界的一切带来的所谓营养输送给身体。他或许会猛然发现,恰恰是《侦探的帽子》剥夺了自己侦探一般的直觉,没有这种感受的能力,完全仰仗于书籍,他写出的东西无疑是对谢尔基拉最粗劣、最无耻的抄袭。这样一想也许会让他更难受,但他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些,我也没办法确定。 马里亚诺是否会摆脱这些梦魇,强迫自己忘记关于《侦探的帽子》连同谢尔基拉本人的一切?当他再度试图提笔写作时,是否会对文字产生强烈的恐惧?此后他将怎样生活,怎样死去?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我来说,也对你们来说,马里亚诺的故事大概就这么结束了。

夜已经很深了。教堂的钟声在演奏完一段嘈杂凌乱的宗教乐曲后敲了十一下。我总觉得里特鲁至圣教会对钟声有什么奇怪的执念,每过一刻钟都要敲上几下,整点时更是把钟楼当成了音乐厅。第六纪元的时候他们大半夜也不带停的,搞得附近的居民一晚上得醒来两三次,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现在其实好多了,至少从凌晨到早上六点这段时间是安静的。 说起来,钟声除了震得耳朵嗡嗡响之外,还是有点用处的。在一天到晚不停敲钟的国家,人们起码不会忘了时间。当然火车是个例外,就没准点到过。我店里之前有台挂钟的,但是前几天卖出去了(谁知道那个人为啥会看中店里的陈设),我也没带怀表,就靠钟声报时算了。现在是十一点钟,等十一点半的钟声一响,我就立马关门,上楼睡觉。这个时间段其实没几个客人,但经常有供货商出没,他们不喜欢白天,那我就只好开着门恭候了。 我坐在柜台后边的椅子上读着昨天刚从书店买来的小说,是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的《风暴的名字》。这是位最近一两年出道的新秀作家,但我老是觉得这行文风格似曾相识。难道是我看过他出名前发表在报纸上的作品?算了,我想,看小说也就是图一乐,打发打发时间,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是本侦探小说,我看了一半了,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我指的是,连案子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凶手了。这位作家倒不是专门写侦探小说的,他写的东西五花八门,共同特点是语言优美,常常探讨深刻的哲学问题,并且喜欢在叙事上耍花招,缺点则是废话真的很多,就像我一样。但评论家们好像还挺喜欢读废话的,他们自己说的大多也是废话。啊,不管怎么说,这本小说还是挺有意思的,虽然不能当成一般的侦探小说来看。 我在柜台旁边放了一盏很亮的灯,是从一个古董贩子那儿收来的,据说是阿赫塔亚人的炼金造物,拿来挑灯夜读正合适。按说炼金物品在阿赫塔亚覆灭之后就失效了,但这玩意儿一直亮着,想关都关不掉。我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只知道这东西肯定不是仿制品,因为靠现在的科技是做不来的。那个贩子是上个月过来的,一个月过去了,这盏灯还是那么亮。这姑且算是我的私人收藏品吧,虽然摆在柜台上,但是并不出售,毕竟大半夜坐在店里看书打发时间的时候总得有照明。这也不好说,如果顾客开价开得足够,我还是会忍痛割爱的。 读这书读得我有些困,我打了个哈欠,心想,干脆早点关门去睡觉吧。十一点一刻的钟声响了,我放下书,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关上店门。我刚走到门前,一个一身黑衣、身材瘦削、个子很高的家伙提着个黑漆漆的东西,急匆匆地挤了进来,越过我,走到空无一人的柜台前。我没见过这人,他也没见过我,不然他至少该知道我是这儿的老板,和我打个招呼。这家伙看到柜台没人,转过头来,似乎才发现我站在门口。 “我有个东西要卖。”他把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扔在柜台上,说。 “你从哪儿来的?”我走到柜台后面,坐下,问了个听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看这人的模样,我大概就能猜到他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 “金陶堡。”他说。我还真没猜错,从金陶堡坐火车来亚尔曼尼沙的人都是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那鬼地方整天下雨,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产,但无法无天、潮湿发霉的城市确实是某些行当的天堂。看样子他提着的应该也是什么人体工艺品。也只有那东西了,珠宝、金银首饰这些东西在当地就能卖得出去,只有那东西在金陶堡会受潮腐烂,能烘干制作,但没法长期储存。这家伙倒是懂行的,看来是有前辈指导,毕竟亚尔曼尼沙也没几个能出手这种东西的地方,我这儿就算一个。 “多少钱?”我把箱子转了转,让开口朝向我这边,打算验验货,看看成色。我正要打开箱子,门口却又闪进来一个人影。 “晚上好,小姐,欢迎光临。除了桌子上这盏灯,其他都是商品,请随意。”我打了个招呼。她朝我点点头,走到那几排玻璃展示柜旁边,俯下身观赏起来。这人穿得很好,看起来是个大客户,我想。只可惜有人在就不方便验货了。 “一千卡佩尔,”金陶堡来的男人低声说,“一口价。我赶时间,要么成交,要么我去找别人。” 干缩的人体部位,这东西倒是值钱,遇到合适的买家还能大赚一笔。这价格倒也正常,不管是头还是手脚大概都是这个价钱,品相好的甚至得卖两三千,他开的价不贵。虽说没验货,但他也没必要骗我。从金陶堡来的家伙要么是骗子,要么是杀人犯,但不可能既是骗子又是杀人犯。他们要么把人宰了,然后把财物洗劫一空;要么嘴皮子一动,就让人心甘情愿把万贯家财拱手相送。我能感觉出来他杀过人,那他肯定就不会骗人了。 “成交。”我没怎么犹豫,从柜台下边的保险柜里掏了一千卡佩尔出来,递给他。他拿了钱,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我倒是习惯了,金陶堡的人都是这个作风。 我把手提箱放到柜台下边,过去招待那位三更半夜溜进来的大小姐。 “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挺可爱的。”她指着一尊小巧的青铜像,问道。那尊青铜像长得像是儿童简笔画中的小猪,难怪她会觉得可爱。我当时也是看着这东西好玩才买下的。 “古阿斐拉的青铜祭品像,”我说,“这种样式多见于帖马拉郊外的墓葬。第一纪元晚期的祭祀通常使用青铜像替代牲畜,而用过的青铜祭品则不能再次使用,只能作为陪葬品,代表了墓主人生前对神的奉献。” “真有趣,我要了。”她甚至没问价格,“我死了之后可以把这玩意儿塞进棺材里,或者,干脆把我的墓碑雕成这个形状好了。” “二百卡佩尔。我其实收了一整套这东西,都是同一个墓葬出土的。您要是想要的话,两千卡佩尔,可以一起拿走。” “都是小猪吗?”她轻轻笑了笑,拿手帕捂住嘴,咳嗽了两声,问道。这咳嗽声带着严重的啰音,结合她说的话,看样子这位小姐是患了严重的肺病,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还有鸡、羊和牛,一共十来个,但猪最多。也可以再便宜些,一千八百卡佩尔。”我说。我倒不是可怜她,人家用不到我可怜。不过奇形怪状的墓碑价格可不便宜,要是石料选得好一些,即使对富人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除了小猪样式的墓碑,这位小姐的墓前肯定也会放一尊半身像或者全身像,那就更贵了。我自己少赚这两百卡佩尔也无所谓。但话又说回来,我都觉得无所谓的价钱,人家好像更不会在意?不过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再改了。 “方便拿出来看看吗?”她问道。 “当然。”我匆匆踏上楼梯,到上面仓库翻了半天,总算找出一个写着“帖马拉,青铜祭品像”的木盒子来。我把盒子拿回一楼,她看了看,表示很满意,痛快地付了账。当然,是给了我一张支票,而非现金,毕竟这位不是金陶堡人。金陶堡人即使给支票也是空头的,我反而不敢要。 十一点四十五的钟声敲响时,我才关上店门,长出了一口气。我走回柜台,把手提箱拿上来,打算看看这次的货。人头或者人手都行,要是脚的话就不太好出手了,我想。 出乎意料,里面装的是书。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本,有一本很厚,其他看起来则更像是笔记本。我随便翻了翻,确认书皮和书页也并不是人皮做的。所以我遇到了一个既是骗子又是杀人犯的金陶堡混蛋?这不太可能,搞不好是这个倒霉蛋在什么地方拿错了箱子,把工艺品换给了别人。好吧,现在他不是倒霉蛋了,花一千卡佩尔买了十二本破书的我才是。 怎么说呢,这种事情也难免发生,干这一行的一辈子总会吃上几次亏。如果一直没吃过亏,偏偏还因此沾沾自喜,早晚会栽个大跟头的。 书是肯定值不了这么多钱的,除非是什么重要书籍的孤本,但那玩意儿一般都是手抄本,这本书可是规规整整印刷出来的,要说是什么孤本,我反正不信。剩下那十一本是某个人写的笔记,但没署名,字迹潦草,我也懒得细看,估计也不怎么值钱。那么,首先,这堆东西就不值钱;其次,我是真想象不出来什么人会来我这古董店买书。这也就是说,这玩意儿大概率要烂在手里。我转念一想,既然这样,不如拿去自己看得了,一千卡佩尔就当是买个教训。于是我合上箱子,一手提着这堆书(别说,还挺沉的),另一只手抓着我的炼金台灯,打算上楼读会儿书。半小时前我还打着哈欠,现在赔了钱倒是一点也不困了。 这栋三层的楼房是我家的祖产,一楼从我祖父那时起就一直是一间古董店,二楼住人,三楼之前是我叔父的住处,他移居维尔斯之后则被我当成了仓库。我父亲在鉴别古董这一方面没有丝毫天赋,干了没几年,赔了好几万卡佩尔,干脆就把店铺扔给我,和我母亲一起去阿那萨提买了个农庄养老了。所以,店门一关,这么大一栋房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难免就有点太冷清。还好,至圣教会的人永远记得敲钟报时,多少能听见点动静。他们不敲钟的时候,我刚好在睡觉,完美。 我提着手提箱走到卧室,思虑片刻,感觉这本大部头好像不太适合当睡前读物。躺在床上看这么一本厚书,虽然有助于入睡,但砸在脸上的时候是很疼的,举着也费劲。于是我又转到书房,把灯摆到桌上,调整了下位置,而后庄重地开始阅读。 封面上什么都没有,我翻开书,才得知书名是《侦探的帽子》,作者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很好,两者我都没听说过。不过估计是本侦探小说了,希望别是《风暴的名字》那种让人看到一半还一头雾水的大作。我接着往后翻,发现前边几十页全都是空的,一直到第五十六页才出现文字。这是买书还附送草稿纸吗?我不太能理解,看来这位作家有些奇怪的癖好,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他比马里亚诺还离谱。 我粗略地扫了一眼,故事的背景似乎是亚尔曼尼沙,作家在开头介绍了一群文学青年的每周聚会。看起来挺亲切的,虽然我不是什么文学爱好者,但至少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城市。时代呢?是最近几年还是第六纪元,或者干脆是亚林里特鲁时期?我仔细找了找,第七纪元中期,果然是当代。等等,中期?我感到有些不对劲,第七纪元都没结束,他怎么知道中期是啥时候?就算他假装自己是个第八纪元的作家好了,我给他找了个借口。 这个奇怪的时代描述倒是让我生发了不少兴趣,我沉下心来,开始认真阅读。作家在开篇以极大量的笔墨讲述了时代背景,讲述了这群文学青年的活动,但主人公乃至任何一个有姓名的角色却迟迟没有出场,这是第五纪元的热卢作家最爱的写法。据说这种写法只是为了多赚点稿费,毕竟按字数计算的话,当然就是多多益善了。后来这些热卢人就不这么写了,可能是因为读者也受不了了,半天都看不见一丁点故事,还不如去直接读历史著作。这作家叫什么来着?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这是个维利人啊,用里特鲁语写作(我能确定这一点,因为并没有看到译者的信息),套用了热卢人的写法。真有意思。 不过,同样是讲述复杂的背景,不同作家之间还是能够分出高下的,这位谢尔基拉显然就是其中高手。就算是写这些东西,我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品味起词句来。别说,这个维利作家对里特鲁语质地的掌握甚至远远超出了母语人士,不一般啊。说起来,那个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好像也是用里特鲁语写作的维利人,两者的笔触还有种奇妙的近似感。但话说回来,既然这人这么厉害,为什么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他呢? 总之,我边想着这些,边接着往后看,翻了几页,终于有个叫乔治的人物登场了,不过看起来并不是主角。但起码这人是有名字的,比《风暴的名字》里用字母表记的角色要好记很多。下一页,一个新的人物登场的,他的名字则是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本书也是他写的,还把自己给放进去了?两者的风格是有点相似,没错,可是这个谢尔基拉的笔力明显要强于那位新人作家,两人就不可能是一个人。或者说,谢尔基拉其实是马里亚诺的老师?这也说不通,总不能说学生比老师先出名吧? 啊,先不管这些了。我抱着疑惑继续阅读。在一次聚会上,马里亚诺和朋友们从一堆旧书里发现了谢尔基拉的《猴术士》,开始疯狂地追寻这位未知的作家。很好,谢尔基拉自己也出场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作家朋友能写进小说里。接着看,他们开始在各个城市搜寻谢尔基拉的著作,每一本都是绝无仅有的孤本,每一本都精妙绝伦。随着收藏不断扩充,他们对于谢尔基拉的认识不断丰富,那种近乎宗教化的敬仰也不断膨胀、燃烧。在某次聚会之后,马里亚诺买了一顶帽子,又在旧书店发现了一本全新的圣书,名叫《侦探的帽子》。啊,是这种手法啊,用文本嵌套文本,不断反复,在一层层文本、一个个名字之间展现虚构的魅力、文本的力量。我记得最近有个批评家用古阿斐拉语给这个东西命了名,当然我是不记得叫什么。 然后,马里亚诺把这本书小心翼翼地拿回家,翻过一堆空白页面(我有点理解这个作家为什么要在开头空出那么多页了,大概是用这种奇异的、文本之外的手法为“书籍”赋予独特性,并通过文本中虚构的书籍和现实中的书籍在这一点上的奇妙对应,创造别致的感受。哈,我也能当个批评家了),开始阅读,并惊讶地发现书中写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本书居然在不断根据马里亚诺的一举一动和所思所想而延续。哈,这就没办法在现实的书籍上复现了吧?出于一种寻求乐趣的心理(我看小说就是为了找乐子),我半是自得半是嘲弄地翻到这部书的最后面,想要看看这个谢尔基拉要用什么办法搞出一本永远在延续的小说。 于是发生在马里亚诺身上的一切以完全一致的方式在我的身上复现了。 一阵毫不和谐的钟声把我从书中敲了出来,随后响起的是六下响亮的撞击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一整夜,我都在阅读《侦探的帽子》。而后我顶着每刻钟就要疯狂敲响一阵的钟声,继续读下去,一直到了半夜十一点才看完。我记得,当我满怀着取乐的心思翻到最后一页时,那页码大概是一千三百多;现在,当我读过全文,合上书,那个数字已经到了1453。 店铺、生意、染了肺病的大小姐、金陶堡的混蛋之类的问题早就被我抛到不知哪里去了。看完小说,我立刻翻开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的阅读笔记,如饥似渴地寻求着和谢尔基拉有关的一切。后来几天,我只下了一趟楼,在门口挂了个闭店的告示,顺便去面包房买了一堆面包,又在肉店买了些熏肉和香肠,当然也在街边的摊贩那儿采购了不少不容易变质的水果。研读完马里亚诺的笔记(我承认,这位年轻的文学家对于谢尔基拉的理解远超我这个仅仅为了乐趣读书的家伙),我又从头到尾读了一边原著,连带着也看了新出现的段落。重读一遍之后,借着马里亚诺的研究成果,我感到一扇大门对我敞开了。文学(或者说文本)的美妙似乎将要取代乐趣,成为我阅读的唯一缘由。 这之后,我调整了古董店的营业时间,每到下午六点的钟声敲响,我就愉悦地爬上楼梯,走进书房,开始当晚的阅读。不得不说,那个炼金物品比我想象中有用多了,要没有这个东西,我准得跟阿赫塔亚的年老画匠一样,落得个眼瞎的结局。 我阅读的内容基本局限于谢尔基拉和马里亚诺。除了从金陶堡人手里意外搞来的那些之外,我还去书店买了马里亚诺的全套著作。从《侦探的帽子》中的描述来看,那个“谢尔基拉爱好者协会”行事相当隐秘,似乎不太欢迎圈子外的陌生人。而凭着书中已有的信息,我也很难找到他们的行踪,除非像个侦探一样大肆推理。这没什么意思,我想,就连马里亚诺都在笔记中感叹,其他所有的圣书相加起来,都不如《侦探的帽子》这一本书更有价值。至于去维利拜访马里亚诺,和他面对面交流,或者借阅他手中的抄本,我也并没有这种想法。说是愧疚也算不上,毕竟是他自己丢掉了这本书;说是惶恐也不太恰当,毕竟我又没犯什么罪,最多只是曾经抱有收购人体工艺品的意图(其实也没有什么禁止人体工艺品交易的法律规定);或者说是对《侦探的帽子》的独占欲?这我也不太好意思承认。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太想去,你们知道这个就好,别管为什么了。 白天的时候我还会看看报纸,起码了解一下周围的动向。有一次,我在报纸的边角里看到了一部基于真实案件添油加醋改编的连载小说,写得不怎么样,别说和谢尔基拉相比,我这个不写作的人看了《侦探的帽子》之后都比他写得好。我不是要说这文本有什么价值,而是想说,我从这部劣质小说里意外得知了一条金陶堡的新闻。金陶堡本身是没有新闻的,只有外乡作家才会收集那里肮脏的雨水,搅拌搅拌,泼洒到稿纸上。于是我也知道了那箱子里本该是什么。四双手啊,那这人还真是不懂行,才一千就卖出去了,差点让我捡了个大漏。这种有纪念意义的连环杀手的作品,在有些地方甚至能卖到一两万卡佩尔。但是,要这样想,在世间所有作家、诗人、艺术家、杀人犯的作品当中,可曾有任何一件能够比得上《侦探的帽子》?那已经不是俗世的钱币能够衡量的价值。如果有,那也只能是神的作品。 时隔数周,有一天下午,正当我听见六点的钟声响起,想要去关门,之前那位想要把自己的墓碑雕刻成小猪的小姐又走了进来。她告诉我之前她也来过一次,只是当时我把店门锁了,一个人窝在楼上饥渴地阅读,因此什么也不知道。她虚弱但愉快地告诉我,自己不久之后就要死了,打算给自己找一些陪葬品。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虽然中间咳嗽了两声,但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是极度轻快的,那声音就如同缓缓飘落的白色羽毛。她掩住嘴,转过身,又弯着腰猛烈咳嗽了一阵。我感觉她要把自己的肺翻转过,吐出来。我去给她搬了张椅子,让她坐下休息一阵。她优雅地坐下,又轻轻咳嗽了两下,而后要我给她推荐些什么。 她告诉我,她从书上看到,古阿斐拉的英雄死后陪葬品中最重要的一件是由他的朋友选定的。死者生前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位挚友也会将这一秘密带入坟墓。就像那句里特鲁谚语:“坟墓之口共张开四次,先吞下尸体,再吞下面容,然后吞下名誉,最后吞下记忆。” 她说,她好像没有什么真正交心的朋友。既然这样,不如让我这个古董商人代替挚友,往她的坟墓里放些什么东西。当然,她会照价付钱的。 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出发,遇到这种情况,我自然会推荐店里最珍贵的一件商品。所以,这座三层小楼里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答案其实只有一个,不用我说你们也能一下子猜到,尽管那并不是商品。 虽然这么说,但我也只是想想。珍贵自然是珍贵,只有神的作品能与之比肩,但有谁能给《侦探的帽子》开出一个价格呢?就算开出个让天主和谢尔基拉都满意的价格,我也不会满意的。 于是我说,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聊聊天。没说过几句话的挚友,即使选出什么东西来,也很难称得上合适。就算那是个秘密,好,但秘密也要足够适当才行。 她点点头,欣然同意了。我觉得站着俯视对方有些不太好,就也搬了把椅子坐下来。 我先问她,得知死亡将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她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告诉我,这就像是得知火车晚点,你知道它快到了,但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到来。但你并不是坐在长椅上的乘客,而是被绑在铁轨上的倒霉蛋,等它真正逮到你的那一刻,你就被火车撞死了。这是个绝妙的比喻,我想,至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复合的思绪和情感,就要各人自己去体会了。 而后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她说,我听。她和我讲了几年前老是咳嗽,被医生诊断为肺结核时的恐惧和绝望;也聊到了去年在阿吕西亚疗养时,每天从疗养院出来,沿着乡间的小路往树林方向走去时所呼吸到的新鲜空气,以及洒遍整个世界的明亮阳光。说到这里,她还笑着抱怨了两句亚尔曼尼沙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猜那既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说那可能就是让她染上肺病的根源。 我没少和将死之人聊过天。好多客户自感大限将至的时候都喜欢来我这儿,要么是趁着还有一口气出掉自己的收藏品,要么就是给自己选点合适的陪葬品。我听说在别的地方,将死之人都已经放下了对物质的眷恋;然而在里特鲁维亚,越是快要合上眼,人们越是想要紧紧地抓住什么。里特鲁民族对殡葬业的热情远胜于对生命的热情,死后尸体的居处总是比生前的家宅还要精致,只不过是面积小了一些。富人们总是在一切地方安排着无尽的细节,包括随葬品、棺材、墓碑乃至雕像等等,就如同马里亚诺所购入的宅邸外皮上不厌其烦的雕琢。这不能阻止死亡的到来,但确实能够给人以安慰,甚至能让人暂时忘记对死亡的恐惧。然而,不管怎样,这一切都仍然是沉重的,人们捡起一些东西,放下另一些,但所有这些事物连同握持着它们的双手都如石头般被牵拉着下坠。 可她却是轻盈的。如果说别的那些行将就木的客人都贪婪地攫取着金银珠宝乃至其他器物,妄想着一股脑把它们塞进自己的棺材里,仿佛恢复了康健之时的活力,那么她却只是像摘下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一样,只是出于一种欣赏的态度,想要从我店里带走点什么。她自己也像是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马上就要被摘下,打着旋轻轻随风飘落。 我被这种舞蹈一般的轻盈攫获了,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谢尔基拉和马里亚诺。这种轻盈不同于古阿斐拉英雄的勇敢无畏、无忧无虑,而是一种属于凡人的、带有喜怒哀乐乃至一切细微的、不可描述的情绪的状态。但这仍然是轻盈,这些东西在拖拽着她下坠,然而那下落的姿态却轻缓而优雅。我问她为何能在死亡面前展现出如此轻盈的姿态。她被问住了,沉默(当然夹着咳嗽)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于是我又随便找了点话题,和她再度闲聊起来,还讲了个笑话,把她笑得一阵咳嗽。 最后,我问她,在她心中,最珍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想,或许可以根据她的偏好选一些什么。她沉思了好久,说,这答案常常变更,有时是自由,有时是生命,有时是爱,有时甚至是死后的长眠。她也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或许要等到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那时候她想到的东西,可能就是最珍贵的,但也可能只是出于偶然而进入她脑海中。我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她又接着说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对这么一个答案并没有太多兴趣,宁愿不知道。因为,一旦某个人能够给出确定的、永不更改的答案,那么他已经不再自由,而是被那个珍贵的东西永久地奴役了。 “稍等一下。”我说。 我起身走向楼梯,三四分钟后提了个箱子下来。 “就是这个了,”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有些凹陷的眼窝,“把它和你埋葬在一起吧。等到我也埋进下边,这就是个只有天主知道的秘密了。有点沉,你提的时候注意点。” “多少钱?” “把它当成朋友的礼物吧。”我强压下所有的思绪,把黑色的手提箱递给她。但她没有接。 “就当成是朋友间的交易,”她又掩着嘴低头咳嗽起来,“不好吗?” “一千卡佩尔,怎么样?”我深吸了一口气,吐了一半,又吸进去,才说出价格。 她点头。 我们都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她轻快地写了张支票,递给我。我扫了一眼,点点头,把支票塞进外套口袋里。 她从我手中接过箱子时,显然被沉重的书本坠了一下。而我则感到一切都轻快、明亮了起来,仿佛周身被炽焰环绕的流星本该划过夜空,却突然闪耀着炸开。这无疑是神的作品,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对吧? 我们在七点的钟声里告别,互相说的话都被压在疯狂的大钟底下,一句都没有听见。

#破碎世界之歌

 
阅读更多

from 虚像造物

人们对于所做之事的不信任感,往往隐藏在那些被所有人所确信的线路图中。

可能没有时代像21世纪这样景观化。无法孵化的符号之壳,充斥在所有的表达环节,即使是疯狂,暴力充满矛盾的情况,也因充满窃窃私语而浮着一层雾气。所以,什么是正确?什么是虚假?什么是该选择的道路?关于这类问题,没有人选择依赖在丛林中冒险的法则,而是紧紧握住路线图绝不松手。相信自己意味着麻烦,意味着不被接受,而在被量化的场景中,这显然是并不占据优势的做法,所以人们沉默,人们寻找路线图。

路线图的制定仍然与某种不被言说的信仰相关联,这种信仰或许来自于对不同环境的对比,也可能只是一种信仰潮流下的产物。同时,这份信仰也同样是时代的信仰,景观化的信仰,也是言之无物但导向于正确的信仰。一旦整个世界是以符号化的形式被大部分人检索,那么人们所关注的大概不是符号所具备的真实含义,而是这个符号本身是否被认为是正确的。人们不需要自己进入到河流中判断道路之真伪,因为行动和向往是可以分隔开的事情,甚至仅存向往也可以存活下来,或者至少让自己处于舒适的状态。毕竟,人期待有明天,时间是流动且以线性方式流动的,那份可能性足以诱惑所有人。

但是本文的重点并不在于考察路线图所描绘的景象,也并不打算作为导游来与观众一起欣赏路线,而是用于对路线图的机器装配/晶体结构进行分析。

「路线图的起源」

所谓路线,其实是一种筛选,将诸多空间中可能的行走方式简化,并选择其中最优的结果。路线是在比较中诞生的坚决的否定,它否定道路的多样性,强调唯一解法。在信息饱和的世界,这种方法可以为人们节约时间,在繁多的出于各种目的出现的信息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内容,但是,筛选的标准是谁制定的?筛选的结果又是什么?

筛选本身意味着一种权力,或者说意义判定,如果不存在信息的比较,筛选则无意义。问题在于,如何进行信息的比较?这个标准是极其微妙的,几乎可以说,在信息比较的层面上,会出现非常多立场上的分歧。小到如何购买一把雨伞,大到政治立场,都会有因信息判定而产生的分野。但是由于21世纪几乎是取消了现实战争和博弈,并以景观和符号取代现实的时代,信息的筛选恐怕比任何时代都要复杂。为了让读者能够理解景观的含义,在此做简单的介绍。之所以说21世纪是比以往更要充斥着景观的世界,是因为,人们不是直接和世界接触并获得体验,而是通过关于世界的知识和信息来获得对世界的看法。或者说,景观是描述了世界的符号所构成的世界。而景观的塑造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它可能只是在讲故事,在塑造叙事,而并不和现实相关,这取决于话语想要什么样的效果。

之所以说在充满景观的21世纪,关于路线图的筛选是复杂的。是因为这种筛选并不只是面向客体的筛选,也是对自身的筛选,自身的命运,存在,身份,未来,也是这个筛选的环节。人们用标准筛选了自身并设计了路线路,在这个层面上,符号化的景观又被赋予了意义。人和路线之间的关系是残酷的,甚至路线图可以抹去人,只要“正确”仍在,装置就会继续运转。

但是,在符号化的景观中诞生的路线图,本身并不具备确凿的意义,所谓的意义是一种后置的概念,或者说,是伪概念。路线图是一种妥协,一种逃亡所需的方法,路线图意味着摆脱目前状态的方式,一种反抗。不过,路线图并不包含如人们幻想中的那么多的作用,正如我所说,路线图是在比较中产生的,所以,它的意义仅仅是一种转折,一种节奏变化,但是未必带来本质上的改变。不过,即使路线图本身有中性的性质,这份转折依然能给人带来希望,或者说幻想,因为脱离本身,逃亡,本就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逃避,而不管这种逃避是否能实现,仍然能用逃避的符号来满足自身,虽然这是虚妄的安慰,但对于大部分21世纪人是必须的,因为景观外的世界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被呈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简单的方式则是选择一个相对准确的符号加以膜拜和信任。

「路线图的不可实现」

路线图的筛选意味着一种话语的博弈。在充满景观的世界中,对于不同的势力,权重是重要的,被强调的事物有更多的发言权。发声是有意义的,因为即使权力掌控了大部分的宣传渠道,发声仍然可以松动这种宣传覆盖的领域,因为人们可以利用景观来制造景观,两者都有能够被反驳的虚无特征。景观化的战争和现实战争的区别在于,景观战争中对手的相互猜疑和揣摩要比现实战争更多,而即使是现实战争,塑造叙事和叙事景观,仍然能够对现实产生压力,并影响人们的判断。从坏的方面讲,由于景观叙事的存在,人可以被更加轻松的控制,因为不需要被验证就可以被信任,只要有符号化的资质就足够了。但是从好的方面说,景观叙事客观上导致了公共信用的下降,使得话语体系更容易被松动。

如果说,景观的塑造本质上是虚无的,那么其实路线图的存在也同样值得怀疑。即使是在充满景观叙事的世界中,能够指引人的路线图只是一种幻想。21世纪人很难理解的一个道理是,如果将思考交给除了自身之外的人,那自己是绝对不会找到答案的。但是,如果不把思考交给自身之外的符号概念,则会发现更加致命的真相,那就是,本身就没有道路可言。正确的道路只是一种塑造方式,而实际上并无掌握了绝对规律的道路。由于在景观塑造中,有更多权重的话语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行为,所以,被筛选的路线被动成为了“正义”,虽然这个“正义”的符号中没有任4何内容,但是并不妨碍人们信仰它或者以为了这个信仰捍卫自己的想法。

路线图是一种无证实的价值取向,除非人实践了路线,路线所带来的后果才能被验证,否则只是玄思的状态。但是为了保持景观不被怀疑,故意设置无法被验证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种情况在更通常的意义上被称为谎言。但是无法验证的谎言是景观的虚象得以维持的重要来源。

「告别路线」

景观叙事极大地限制了人对于世界的体验,变成了只信仰某些概念和符号的信徒。为了打破21世纪的符号化的困境,必须恢复具有多样性的世界。但是这种恢复如果仅意味着符号的多样化和更多的路线图,则不会有太多的意义。而如果本文指出了一个明确的路线方向,那也就是偷懒制造新的路线图了。即使如此,本文依然会给出一点点提示。

人们不需要把路线图视作唯一的路线,比方说,在笔直通往某地的途中,我们加入岔路,小道包抄,甚至是掘地三尺挖个地道都没什么问题。在线路图面前,玩世不恭的精神可以减少占据巨大权重的景观对行动的制约,并让行动占据更为重要的位置。

在人类短暂的生与死之间,正确的路线也不过是歧途的一支。

 
阅读更多

from 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

有一天,囚犯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忽然来了好几个狱卒。他站起来,抱着回去继续受审的希望,但那些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说:

“我们是来通知你,你今早在牢里死了。”

“什么?我终于被判死刑了么?可是没有判决啊!”

“不不,是这样的,没有人判你死刑,你的判决没有变,而且别忘了,你随时可以走出这牢房,只要你接受我们大人的条件。”

“我说过,我不会出去的,因为我不接受条件。而且我一直要求重新审判。”

“那永远不会重新审判了,因为今早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你死了,在这多年的囚禁和抗议后在狱里病死了。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能复审呢?”

“是谁说我死了?”

“不知道,不是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给你在狱中好吃好喝,待遇比外面还好。”

“啊,那我懂了,难怪今早这么吵闹。所以你们要把我推出去,向暴动的人群证明我没死,来平息他们的怒火么?告诉你,怒火是平息不了的,会一直烧下去。因为我在这里,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你完全搞错了。看来你坐牢这么多年,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已经完全和生活脱节了。告诉你吧,是的,一开始你是这座城市精神的象征,是自由的代表,当你最初被关进牢房的时候,给我们带来了很大麻烦。但自从大人宽宥你而你拒绝出去之后,你就变成了一种很大的负担,比大人定下的税赋还重……每当大家抬头看着高高的山丘,蓝天衬着山顶这座圆塔,他们就要想到,啊,这里面关着一个人在替他们抗议,替他们受罪,无限地受大人的惩罚;这里有个人永远不妥协,不接受条件。久而久之,他们把你和你的事业忘了,因为现在生活过得很好。只是偶尔和大人之间会有些小摩擦,那时候他们就会想起你,心里感到不安。所以,从很多年前开始,他们,或者说我们,就暗暗希望你在狱中牺牲,希望我们残忍地杀害你,或者自己病死了也好。这样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缅怀你,纪念你,而不是为了你还在等我们救你出去的缘故,而感到万般棘手。另外,你还活着,并且精神头不错,等于在对他们说:看看,为什么你们做不到像我一样在这里,被关在高塔上?我相信今早的传言就是这样起来的,是一个多年的愿望终于成真了,否则不会这么快,不到半天,追悼会就准备好了,这会儿应该开完了。当然,他们聚集在广场上,向我们要遗体。既然如此,我们能不给吗?”

他说完,囚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

“你们可以杀了我,但还会有的,还会有像我一样的人出现。”

“当然,不过他也会像你一样被抓住关起来。其实,你完全搞错了自己的作用。你确实是为他们牺牲的,但却是为了他们的良心。只有你们这种人连续不断地死掉,连续不断地让人感觉恐怖,人们的良心才能真的解脱。所以你死吧。”

 
阅读更多

from 写小说重在参与

要五月了,大哥还是不打算写八字入门,急煞我也。大哥你啥时候回来填坑啊。 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总之在等大哥的日子里,我自己也尝试性的写点我个人的入门学习总结。因为八字都是刚学,有极大概率会出错,不如说我写下了我在八字学习时的思路,好的吸收,不好的摒弃。所以看这篇需要有以下几个共识: 1.空条承太郎是我男朋友。【大哥,你写的时候我都没看jojo!现在我天天封闭在家当二次元玩梗小鬼,成了一个乙女厨,你还不写,我等得好苦哇!】 2.本文没有比基础更多的东西。 3.极大概率有bug,需要共同验证。

一、八字的格局为什么被着重讲。 首先下个结论:八字对格局的强调远深于紫微斗数。这个论断是我个人的感觉,紫微斗数虽然也有一堆花里胡哨格局名称,本质上直接忽略也行。比如拿一个叫月朗天门的格局来讲,这个讲的是太阴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亥,在这个位置是因为太阴会很亮】,三方四正又有吉星【这都是老套路了,但凡一个好格局就得要吉星来,煞星见了就破格,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哪怕不知道格局是什么叫什么,咱光看命三方四正都是好的星星,坏的星星都去别的地方了。也能说这个人恐怕很特别好吧!】,所以很容易出很好的命盘。然而这句话是互为因果,不是说只有太阴在亥才有好命盘,而是在这个位置,太阴太阳这一对很看重亮度的星星状态都很好。本质上紫微斗数的格局是排列出一些比较特别的【指很容易出好情况和坏情况】盘作为锚点,定义了一些条件【星星的位置】反过头来进行分析。 在这里我们会意识到,在紫微斗数的格局论里,其实很多概念都必须随着时间而变化。比如紫微斗数的格局其实隐隐强调两点:1、“生命力”,或者用白话说,“别年纪轻轻就死了”,所以存在少年早夭的可能性时一律按坏情况处理。又或者朋友们都听过的,铃昌陀武限至投河。今人说我左手劳拉西泮,右手百适可,一剂盐酸米安色林下去保证平静宁和过到第二天。最后实在不行精神卫生中心雅座一位,专门开个床位恭候。2、极端推崇文昌文曲以及相关星系。这都理解,古代除了科举又没别的路走。然而根据目前的验证,据说程序员也算武职。我倒是真的有文昌,我什么收入水平,程序员什么收入水平,那能一样吗【范志毅.jpg】【落下了卑微贫穷的泪水】。 现在是2202年了,人饿死的概率远远低于易子而食的时代【上嗨人民这里不要说话】,又少战乱【不限于对外战争,古代农民起义早饭也很多呀】再严格的按格局论就多少有点离谱,反正我看的时候很少讲在这个,我也不建议上来就学格局的叫法。 但是这个思路在八字来说是不适用的。八字定格局的本质是为了分类和定义。它着重展现的是“一个人身上发生的的重点行为偏向”,这个偏向无论好坏,是定义某一要素远远重要于其他要素的表象和结论。紫微斗数的格局是为了着重突出“好”和“坏”而总结出了若干条规律,规律合上后不一定完全奏效,它只是个探测器,指标有很多条。八字的格局是“符合该定义,那么它就是该定义”。

二、普通八格局定义以浓度进行递减。 既然刚才提到了重点行为偏向,那么这个词替换到八字里来就是“十神中哪一个是该八字的重点”,推到格局定义里,又由于比肩劫财不进格局,所以只剩下八个。注意,这里的讲格局主要是以十神定义,刑冲合会和三合三会这里都不涉及,并且这只是一种分法【也就是说还有其他的】。定义哪个元素比较重要的过程是筛选。有点像串珠子的机器,最大颗的珠子会留在机器的表层——我们要找出八字中因为运行规律而着重发挥力量的要素。 1、纯度最高的方法,月柱地支藏干是否在四柱天干中出现。 这里会意识到,因为月令强度很大,尽管它只是月柱,但是藏干只要出现在四柱天干中,就会判定为成格【不论好坏,这里讲的是浓度】。 2、上一层不出现,继续往下筛。月柱地支藏干是否生助天干。【该分法我有疑问,暂时写在这里。】 这里因为月令强度仍然大,所以如果月令的五行对天干的某一个五行有生旺的作用。即运用五行相生原则【金生水等】和同一种相旺原则【土旺土,以此类推】。使天干中某一元素壮大。以天干该元素为锚点,反过来去找其他地支藏干中是否有他一样的元素【这里是正印找正印,正官找正官,也是成格】 3、以上两条仍然没有。取四见。 这时候以上纯度的都没有。那么继续找,天干地支藏干加起来【必须天干也有地支藏干也有】,有相同五行的至少四个。 四见取格为偏。正偏驳杂,以偏为主。 4、天干的四见都找不到,放弃治疗,直接取四见。 四见取格为偏。正偏驳杂,以偏为主。

这里只是按浓度进行了区分,没有对好坏进行定义。

三、其他格局与格局时效。 没研究明白,过段时间再说.jpg

 
阅读更多

from 写小说重在参与

先从一件小事说起:审判是我用喜马拉雅听的,因为我妈晚上也听。她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公放:我已经知道了公主郁小小(音译)和他老公顾新朗(音译)在大江南北的快乐事迹,复刻火锅、智斗土匪,已经播到了五百六十多集。后来她放乡村古典文学少女顾盼儿(音译)连夜捅蜂窝,我有点腻了,就放K当天受审。我妈终于发出一声反击:你放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审判听不懂(看不懂)是个有意思的事。因为我妈发出了最朴实的感叹:为什么一进屋竟然看不见屋里坐着人? 这个问句太经典,我翻译一下:为什么卡夫卡小说人没有人样,完全预料不到其中的行为逻辑?或者说,似乎完全不存在一种现实真相。小说像玄幻世界。人自顾自地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为了解释这个问题,我决定把这个问题分成几部分来说。 一、最初的空虚:失去的行为逻辑去了哪 二、虚拟的真相:人的异化

一、最初的空虚:失去的行为逻辑去了哪 这里简单概述:一个叫K的银行职员有天早上起床(捏妈,又是早上起床。看出卡夫卡是个纯社畜了),什么事没干,突然就被通知自己犯了罪被捕。抓他的警察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我说到这里里面已经有了巨大的逻辑空洞:什么,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就被捕了是吗? 是的,全书谁也不知道K到底为了什么原因被捕,反正就是捕——我们很容易感受到一种威权的力量,K收到了无端的压迫。对于相关剧情解释我会在分享中细谈,现在让我们先视线往荒诞的地方放放:在这个被捕的过程里,所有人,从K到警察,没有目的,没有来由,只是突然撞到了一起。警察不知道K犯了什么错,也不在乎,只是有天上门来要抓他,过程也是极为应付。他们更希望吃掉K的早饭,把K的衣服卖了。银行职员K这边就更懵了:他差点穿着睡衣就接受问询——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恶作剧。 这个故事开始就是乱七八糟(假如有朋友看过变形记,那个更绝,上来人就变成甲虫,问就是不知道。反正就是变。人甲虫也有理由说的,我是什么啊,文学名著啊。你叫我讲原因?你卡夫卡笔下的角色都在瞎几把干什么东西,那能当人吗?当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吧。另一方面来说,角色可能是备战现代性最早的文学——哟,谢天谢地。你像这样的人类,本身就没有打好基础,你能保证人能当人啊?)。我们稍微整理一下,分成两个小部分细讲:1.一部分来说,这个原因真的不存在,它缺失了。缺失源于一种巨大图景下的致盲。2.另一部分,这个故事变成竟然不需要这个原因,故事也能发展的地步。也就是说。这里有一个扭曲的过程。 先从第一点来说。这个缺失的原因隐藏在巨大的图景之中。我们已经意识到K面对的是一个不可推翻的超级权威:拥有完整的体系,并且环环卡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流水线上的零件一样去完成审判流程,K当然做出了一系列的对抗措施,但很快他就会发现——他对抗的敌人本身也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个人完全承担了他的审判义务,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承担了他的罪过和痛苦。K即便是想挥拳也不知道方向。应该对谁反抗呢?警察?警察说我就是个路人甲好吧,饭都吃不起,你一投诉我我立刻挨揍。K老师你看你挨揍了吗?你不过的挺好的吗?那反抗法官呢?法官看黄色小说,在法庭上被K的哑口无言,下了班就喜欢让画手把自己整出一副高级法官的图来爽一下。再往上是权力代言呢?K完全看不见。 我举个更直观简单的例子。在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里讲了这样的一个人:这人是个辣脆军官,个性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干行政岗,在任期间没有亲手杀人,但是签署文件以及下达的命令致使百万的犹太人进了集中营。他隐姓改名躲掉了战后清算,到了六十年代才被以色列人抓到耶路撒冷进行审判。这人说我在战争期间所做的一切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旁的什么也多干,我并不真的想要杀人——犹太人被做成肥皂这种梗落在每个德国辣脆军官的头上时,每个人都有理由,因为他们只是完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我们沿着权力脉络向上回溯,只能看见已经饮枪自尽的希特勒,好像无法再追溯下去了。回到这个战犯本身,法庭判了他绞刑,可我们没法忘记这个特殊的案例。因为他说:他只是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对于这个人来说,工作是一种分配到他手里的任务(对我们来说一样)。从工作角度来说,任务传递到手里是一种不受控的行为:行政机器运作下我们只能作为其中一环,完成既定目标。我们既没法决定上游发过来什么任务(显而易见,我们都有过骂傻逼老板傻逼领导的经历),也没法控制下游“不去完成它”。行政系统被制定本身就意味着要上传下达。我曾有个同事在流水线干过活,给苹果P7装摄像头。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事后知道那玩意是苹果,我同事只能判断出流水线上的东西是个手机——而且她看不到手机的正面!因为流水线上她只能对每样东西匆匆一瞥。 大家多少都听过《等待戈多》,这个剧当年在监狱大受欢迎。所有人感同身受——并非所有的罪犯都是流浪汉,但是受苦的那部分大家都曾经吃了,然后都在等待戈多——戈多是谁?为什么要等?没人知道。这个不明不白的目的就像身边的苦难,不是走在路上泥头车飞驰把人撞到异世界——而是纯社会结构给予、有着不明不白的开头和结尾的痛苦。K犯了什么错?什么也没错。但是受苦变成了社会结构的既定程序。理由缺失。再也不重要了。我们就算使劲睁眼,也没法看到流水线上的手机正面,因为行政结构就没打算让我们看。那个辣脆军官的很轻松地就说服了自己,签签文件就送犹太人上西天,因为现代体系分配了人的工作——我们只需要蹲在一个地方重复完成一个岗位的工作,责任均摊,效率更高。然而这些都失去了理由。 第二点是这个扭曲的过程。我们刚才已经提到了工作上的一种碎片和不可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除了手中的工作,剩下的部分都变成了未知——因为那些未知的部分也只是别的工作的一环,那不是我们能决定和窥测的。那么这个过程可不可以推导到生活的各个缝隙里面去?这是一个交互的过程吗?或者换言之,所谓的工作,以及其携带的模式,是不是入侵到了我们的生 活中?不提苦难,苦难是最容易感知的部分。我们从细枝末节开始说起:我们睁眼就得上班上学。上学可能还好些,多少沐浴知识的雨露,不至于让人觉得过于窒息。在上班过程,我猜百分八十的时间都只是无意义的消耗(也许只是观感如此),我们辛辛苦苦打工,就为了给老板多添一辆豪车,给别墅挣一个毫无意义的室内二楼围栏。我再重复一遍来表明当时我的巨大震惊:三米长的围栏造价大约三十万。 我们的工作没有给世界带去清新, 没直接让饥饿和贫困远离生命,而是让一栋别墅多了纯铜做的漂亮栏杆。这是我们主动选择的吗——让这个问句继续展开,上班打工是我们的选择,但我们真的决定了工作形态吗?我们九九六,我们大小周,我们下了班倒头就睡,略去里面怨气重重的部分。我们可以说:我们已经完全被工作改造了。我们在决定不了到底造栏杆还是山区扶贫(而且这部分是未知的,我本来不知道那一段围栏的存在),决定不了具体的工作内容(就像那个辣脆军官),而这正是工作限制我们的。我们被锁在工位上了。 得出这个结论,让我们再看我们刚才的第一点,故事出现了巨大的逻辑中空,外部世界混乱无序,作为角色无法决定任何事情:就像我们上班打工,我们没法让我们创造的价值直接用于扶贫(很有可能我们自己的贫都扶不起来),我们在工作的过程里,首先经历的不是直觉上的“挣钱”,而是接受了工作的改造。我们先学习了每天起床上班,九九六,大小周,接受了工作带来的一系列规章制度,然后我们才在这个环境里安顿下来。辣脆军官接受自己只是在上班这一事实,签文件运笔如飞,无数犹太人死在集中营。而在小说里,我们的角色不得不面临乱七八糟的荒诞世界,与此带来的是,他们自身也被世界改造的乱七八糟。 这个世界,是否还符合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律?我们还能找到现实元素吗?还是说我们只看见了中空的人和中空的剧情?所有真实的血肉,我们作为人的一些证明,现实世界稳固的运行逻辑,都被扭曲。 那么这个被改造的乱七八糟的过程。我们有一个更精确的表述,那就是异化。 二、虚拟的真相:人的异化 1.自我背离与失去认知 首先从卡夫卡的世界挪开视线,来谈谈这个全新的定义。让我们从现实世界观察它。异化的定义我们从百度上就能搜到——而且刚才我们已经提出,我们工作的时候体会到了一种窒息。上班每天处理的内容几乎不会变化。我见过一位求职的女士,年逾五十,自中专毕业以来一直在一家公司做会计工作直至退休。这位女士求职屡屡碰壁,碰得我都有点看不下去。只是人事问“大姐我们干的您接触过吗”,人家说没接触过。这位女士在我们这里的求职就跟K老师为什么被捕一样没下文了。 有鉴于工作特性,我们的劳动很少再有创造性的内容,上班和上坟一样难受。每天早上我恨不得也变成甲虫,一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我老板这种人,我便觉得社会是不是太宽容了:妈的。劳动在我们这里不再具有快乐的成分,机械重复带来痛苦,痛苦又催化逃避。 这世界真的存在自愿卷王吗?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通宵上班到猝死呢? 异化已经发生了,先发生在我们和劳动身上。然而这又可以展开,继续延伸: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劳动,既然劳动已经在戕害我们自身,那我们可以说,我们的本质和我们异化了。在座各位多少都写点小说,搞创作超级快乐对不对?马克思认为劳动就应该是快乐的,或者说,劳动区分了人和动物。我们作为人,天生就需要劳动。劳动确立我们自身。 但当我们面对尖锐的劳动痛苦时,人的本能首先发挥作用:好兄弟,过劳死这谁顶得住啊?人不仅开始厌恶逃避劳动,也开始进行对抗——也就是对抗我们自己。背离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当我们在上班的时候我们感觉不到应有的价值,转变成了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而一旦人不再劳动,开始放松的时候,人开始大肆展现自己不怎么“人”的一面:狂吃、狂喝、狂睡、狂玩。我下班回家先躺下睡俩小时——这是理性或者说应当有的做法吗?一旦背离发生,人自身将撕扯出巨大的空洞,意即意愿的扭曲偏离,随之而来的是共生的认知逆转。重新回到劳动的问题上来,假如我们厌恶劳动,那我们应该爱什么呢? 现实里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并不好看,甚至于有点别扭。爱什么,这个话题本质是在我们失去了劳动,失去了确立自身价值的方向后产生巨大空洞,这种空洞只会不可控的席卷人的自身,迫使人寻找一个替代答案。显而易见,每个答案都带点虚拟的性质:因为问题是拟造本身。 虚拟这个词似乎不具体,我们用例子阐明,我闺蜜那天买了个洗脸仪。我问她:大哥你平时连妆都不画你弄什么洗脸仪?她回答说她觉得洗得干净。问题来了:脸的干净怎么定义?肥皂为什么洗不干净脸?人为什么要把脸彻底洗干净?人天生分泌的油脂不是用来保护皮肤的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用洗脸仪洗干净脸这个需求本质是被虚拟出来的? 我们再讲一个“虚拟”。这个例子太细微,我们再用一个更大的:一个叫天神娱乐的公司商誉80多个亿(印象中),后面一口气亏损好多钱,计提商誉减值49个亿。不用管商誉是什么东西。我们用最朴实的脏话解释:你他妈的有多少钱啊?自己的脸价值49亿?你他妈的市值才40几个亿好不好啊? 我们首先骂这个公司高层是王八蛋,但因为这是我们的例子嘛,我们要这样解释:商誉叫什么不用管,是因为首先天神娱乐出现了需要一个拟定的需求(吹水,吹业绩),才会有一个叫商誉的东西。“假”的需求先于事实出现了。同理,为了卖洗脸仪,脸干净的需求先于事实出现。再往后推,因为我们早就知道我们已经发生了背离,我们已经找到了正确答案,但那个答案我们无法使用,所以我们要去拟造一个新的需求来代替劳动。在这个过程里,人会逐渐接受这些看似离谱的概念,于是我闺蜜买了洗脸仪,天神娱乐股价飞升又大暴死,人在失去了劳动之后,不断找到新的虚假替代,狂吃狂喝狂玩狂睡,并且接纳吸收。 让这个问题坠进卡夫卡的世界里,首先我们已经意识到卡夫卡笔下的人已经发生了这种自我背离,人多多少少已经异化了。他的人物应该爱什么东西,会热爱什么呢? 2.奥斯维辛 我们已经提到了人的异化、自我的背离,那么我们再进一步,在这样的处境下,人是否有了新的属性。刚才我们提到的是人为了寻找劳动之外的答案。这个过程本身带着虚拟的成分,现在我们讨论不那么虚拟的,也就是我们本身,或者说我们要为我们身上发生的畸变进行解读。 这回我们从另一个层面窥探现代性:作为一个所有人都要遭受的这么一个倒霉事,异化变成了一种系统性的行为(然而未有谁来主导,马尔库塞认为这是自发的)。一旦成为了全社会的问题,我们每个人就不得不塌缩到一种微不足道的语境里面,替代而来是组织和机构。比如经济运行的系统,或者其他的,官僚体系,更确切说,是科层体系。 科层体系之于现代化社会,相当于我之于我妈,是个必然产生,必然运行,但产生的瑕疵会进一步反噬母亲的逆子。它首先保证了一种高效运转,与此同时带来的是一种高度替代的人际关系。作为承担工作本身的一份子,人必须要在工作范围保持一种同一的特征:人被改造,这个我们之前就已经提过了。 这意味着,指导现代社会运行,乃至人自身行为活动的,是“非人”,即一种寄生在社会之上的系统。生活世界,或者说仅在人类生理活动范围内,人的行为不需要“指导”“规范”,但是一旦进入到了社会体系中,出现了这样的一种分裂:一种高度系统的体系带着自身运行规则分割了人类行为。这不是尽头,这种分割掉过头来会进一步规范人本身。系统——科层体系——审判小说里的法庭,最初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是高效解决问题。但是“问题”本身的界限在哪里?即便最开始仅仅局限于专业内容,但有鉴于其高度简化、高速运行的特征。生活世界的其他方面很快被卷入其中——然后和人一样,首先接受了改造。 举个例子,韦伯描述现代社会用了一个词,铁的牢笼。他注意到了系统——科层体系——审判里的法庭将整个故事——人的行为——整个社会限制住的一种情况。因为系统——科层体系——审判里的法庭有一种“合乎计算常理”的规则,可以非常轻松的使得整个体系纪律严明、具有强可预测性(再简单说,就算是上班一半有紧急要务,人首先还是要先请假的。我的一个老东家在大会上讲过,你就算出了车祸,只要人没昏迷,就要先给领导打个电话报告一下),它被建立起来后会反过来合理地变为一种铁律:无法被推翻,永不会自证非法。 如果为这种合理性举一个例子,那就是德国纳粹的集中营。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一种困境。这种体系——这种现代化,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似乎缺失了一种价值本身的判断。人作为工具进入到了系统之中,运行逻辑完全变为了系统本身,人的理性失去了指的行为的意义。这种危险的境地无疑是有重大缺陷的,如果前一项成立——那么审判就成为了真实。我们以伦理、常事、权力制约等一系列元素建立起来的价值体系必将崩塌,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条上下贯通且畅通无阻的权力链条。每个人被拴在上面,不得不完成由权力链条上方传递而来的任务。在这里,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新的关键词,权力。 刚才我们说了人对于金钱价值的依靠,这里又出现了权力链条锁住了人的行为。这里提一句哈贝马斯,这就是哈贝马斯提出生活世界的贫困,意即系统对于生活的殖民,金钱崇拜和权力崇拜将共同统治人类生活本身。 回到审判中来,解读审判奇形怪状的剧情,有一个出口,那就是解读系统入侵K的生活后,他们互相作用的关系。对于哈贝马斯来说,这个纽带的关键词是法律。对于审判来说,法律本身就构成了铁笼本身。那么身处其中的K又是什么位置呢? 3.否定背后的肯定、追逐 回到K。K老师这个人除了上法庭之外就是上班。上班的部分我们谈了,现在谈谈K老师在面对自己不存在的罪过的时候的一系列反映。K老师本身就是个有意思的素材:他一直在规则内进行抗争。 K是否犯罪?没有。 K是否承认自身的罪?不承认。 K是否承认法庭自身统治的合理性?承认。 于是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矛盾,一方面法庭有着无下限的邋遢落魄和不正规:包括法庭内部文件全是黄书、开庭期间喧闹嘈杂,另一方面K却完全按照该法庭的规章制度办事,甚至于不是法庭,只要是与此类事宜相关,K都老老实实照做。 引申一个典中典笑话:大家看到胖虎暴打大雄,有三种反映,1帮胖虎,2帮大雄,3什么也不干,瞪眼看。哪一种是在帮大雄?只有第二种。第一和第三都是选择了帮胖虎。回到K老师这里,K老师是被控告的一方。在K老师这里,不论在法庭上承认罪过和不承认罪过,在行政体系的内部几乎没有任何用处的。行政体系——法庭——整个系统都并不为K老师本人的意志转移,K得知的一切信息只是被传到手里来的纸鹤:它作用在被告知那一刻就失效了。 K的选择如果仅仅在法庭身上打转,那么无论如何都只是K本人的一种肯定,意即肯定了自身的罪。法庭——行政体系——系统为K准备了所有的手续和定期开庭,都只是一步步加深K的罪过本身,随之而来的是K的自身认罪——甚至于说,这种定期的手续和开庭可以算作隐性的邀请,由K来补全。 这里值得注意到的是,在行政体系——法庭——系统里谈论常识和伦理是无效的,我们眼中的罪过是有形条规,但是在审判中,罪过永远是无形且永恒稳定。任何对于罪本身的否定都只是一种确切描述:它本身不存在,一旦我们讨论它,描述它如何不存在,它就已经在言语中立足,剩下的只是自我的定罪。 罪过既然具有了先验的特征,K的反映则变成了自身的第二次否定(第一次,他肯定了罪)。在这里,既然罪是随时有可能降临在头顶上并自我赋予其意义,那么K在审判中不断拒绝的是什么呢——是否变成了其自身普遍的不确定?K的感官证明罪过并不存在,而他的一切行为只是让他离着罪过更近。控告本来发自系统,但很快,这个句子的主语变成K自己。K落入了一种不自知的自知境地:无法承认下意识的真实或者是假设。但事情正不断发生,并且把他送到了终点。 这样看来,K本身的一系列否定行为变成了对罪的一种追逐。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目的本来是否定自己的罪过。但是过程上和他不断肯定没什么两样。罪过只是在对话和剧情中不断的加强、显现。再说的更具体一点,罪过在本文脱口而出并发生之前是一种无限匮乏的存在,是一种主体否定除自身以外的状态(笛卡尔,我思故我在那个味。这里的罪过就处在我思的阶段)。接近它的方式变成了体验:因为这个时候的现实世界像海潮一样退去,留在沙滩上的只有收缩的概念。这个概念之展开,或者说接近、接触,意味着环境的融合。K被逮捕的那一刻开始,罪行才开始像一团纸一样展开,由K亲自制造了其表征。 罪过,我们在这里暂时把他描述成一种被命名的句子、语言、口头创造的存在。而在小说中完成罪过的方式,则变成了K亲身经历并体验(仍然强调,审判里的罪过与现实世界的犯法有很大区别)。是从个体存在的对象,K,身体里产生的。但是这种诞生仍存在背离,这种融合体验会出现对象个体内在性的撕裂(异化)。K在接纳和体验罪过的时候无疑是困惑的、不自知的。他对于这种概念的理解只能退化到行为上去——否定和肯定在此没有区别的情况下,触碰它本身就是理解本身。 不自知的概念不意味着K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与意识对立,而是说K跨过了思考部分,进入到了本能,使用本能的决断,“选择了他自己”。促使他追逐罪过的是他自己,而控告的也仍然是他本人。这形成了一种闭环。 继续引申一个典中典笑话(齐泽克说的,不喜欢的话去打他,我是反对出轨哈):一位大哥娶了个老婆,后来生活烦了,就又找了个情人。他一直想着要是离婚了他就能自由,于是他火速离婚。但是当他真的离婚的时候,老婆没了,情人也没了。 离婚的想法——这里可以替换成欲望、动力,只有在距离自己很远的时候才发挥作用。它唯一产生作用的时候就是被当成掉在驴子眼前的胡萝卜的时候,它并不真的产生意义。因为对于罪过本身来说——审判这个故事,我们没有看到肉体的审判受苦,也没有具体的罪过宣言。有的只有K自己完成的一系列受苦行为,这变成了他的罪过。他追逐的并非是他的目的,对于K来说,一旦闭环成立,原因和结果彻底不存在了,只有运动本身,也就是追逐运动的本身使他确立自身。行为本身让他自我充斥意义。那么K自己呢? 整个故事,他所做的努力就是进入一扇“法律”的门。而门后是什么呢?

 
阅读更多

from 封建迷信相关

其实八字的传统材料是很多的,写这个材料主要是考虑到目前对八字的纯粹入门的资料过于稀缺,新人往往陷入对八字材料“断句”、“词汇表”的迷惑,看不懂真正有价值的资料,又往往被网络片段资料中矛盾冲突的内容所迷惑,而难以进一步学习。目的是通过这样的一份整理,至少能起到让读者可以自主阅读更多网络资料的一个目的。笔者也是八字小白,内容难免疏漏,恳请指正。

怎么查询八字

八字本身是根据命主出生的年月日时而确定的,但是考虑到初学者的情况(主要是笔者也不懂),这里先跳过八字排布的原理,直接进入如何获得某人八字的环节。一个比较常见的做法是使用网络的工具进行八字查询。元贞利亨网就有一个这样的工具: https://www.china95.net/paipan/bazi/ 请选择“全排”。让我们输入某一名人的出生时间:1920年9月30日午时女命,我们会获得一个非常详细的八字全排的信息,其中比较重要的就是八字本体,也就是“庚申 乙酉 辛卯 甲午”这八个字。 示例八字排盘

八字的基础定义

接下来我们将以上面的这个案例为基础,讲解八字中的一些基本术语。在上面这个案例中,我们得到了一位名人的八字。八字的格式组成四列,因此也叫“四柱”。

四柱从左到右,为年柱、月柱、日柱、时柱。本例中,“庚申”就是年柱,“乙酉”就是月柱,“辛卯”就是日柱,“甲午”就是时柱。因为四柱就是按照生辰年月日时而排出,因此哪怕不知道具体出生时辰的命主,其前三柱也是已知的,往往能看出一定的倾向(虽然,肯定会比确认时柱的少)。

每一柱的上面一个字代表“天干”,下面一个字代表“地支”,因此也就有了,年干(本例中的“庚”),年支(本例中的“申”),月干(本例中的“乙”),月支(“月支”又叫“月令”,即为本例中的“酉”,在格局判断中很重要),日干(“日干”又叫“日主”,代表命主自己,在八字判断中非常重要,本例中的“辛”),日支(本例中的“卯”),时干(本例中的“甲”),时支(本例中的“午”)。

天干有十干,分别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它们分别有自己的阴阳与五行属性

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 五行|木|木|火|火|土|土|金|金|水|水 阴阳|阳|阴|阳|阴|阳|阴|阳|阴|阳|阴

地支有十二支,分别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它们同样有自己的阴阳五行分配。地支的五行,又叫地支的本气,但地支还存在一个叫“藏元”的情况,或者说叫地支的“余气”,或者地支“遁藏”(这些说法其实各有侧重,这里只是为了引入这么几个名词因此混而一谈),这里先介绍一下地支遁藏的基本对应关系。需要注意,地支的藏元的分布比例是不一样的,比如午火藏丁火与己土,按照丁火二十一分、己土九分这样分布,以丁火为主。这个遁藏的比例,跟后面进一步判断八字的透干通根有关系。

地支遁藏旺度

透出: 透出分本气透出与余气透出(本篇略去中气透出的说法)。本气透出,指四柱中某一柱的天干,与四柱中任一柱的本气五行相同,比如说前面“庚申 乙酉 辛卯 甲午”八字,庚金与辛金就因为存在申金与酉金,可理解为“有根”、“落地”(“干”得到了同属性“支”的支持),也就是金存在“透出”的情况。另一种透出,是地支里“藏”的非本气的东西(也就是余气)在天干里重复的出现了, 因为余气比较弱,这种透出就不能是任意的地支都可以支持,而必须在同一柱的天干与地支之间才可以产生。透出会加强力量,哪怕余气本身在藏元里不占最主要的成分,如果偏偏透出了,也会导致对整体判断产生重要的影响。

接下来写格局,喜用…… 待续

 
Read more...

from theoreins

我在网络上找到一份标准的全英问卷,大致将结果解析翻译如下。

正方体:

在地平线上-理想主义,聪明,注重精神性的东西,梦想家 在地平线下-实际,世俗,落地,注重感官经验 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具有前瞻性同时实际,理性与感性并存,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理想

黑色-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强大,神秘,自我保护,自足独立,易被黑暗面吸引 棕色-尘世,温暖,严肃,好学 蓝色-平静,注重精神性,忠实,有距离感,忧郁 红色-热心,热情,有野心,直性子 金色-自尊自重,精致,真诚,心怀渴望 绿色-充满希望,有活力,乐观,热爱自然,富有 灰色-保守,中立,公平,正义,模棱两可,注重事实 黄色-自己是快乐的人,也能使身边人快乐,积极向上 透明-思路清晰,直率,自我揭露,现实,脆弱(融化的冰代表脆弱、冷静、新鲜、可能在恋爱关系中) 石头(抛过光的)-顺滑,精细,有野心 石头(表面粗糙)-忠诚,自然,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

漂浮着的-乐观,理想主义,注重精神层面,生活在美好幻想中 正方体很大-自信,有能力,健康的自我中心 正方体很近-觉得亲密是令人舒适的,亲近人群,活在当下 正方体很远-需要自我空间,独立

马(映射对伴侣的期待):

小马-小,可爱,孩子气,感情充沛 种马-勇敢无畏,自我确信,有冒险精神,主导地位,骄傲 独角兽-迷人,害羞,纯净,纯真,梦幻【各种梦幻色彩亦可参考此类】 白马-理想化的,理想主义的,高标准,善良 黑马-神秘,有力量,浪漫 棕马-温柔,会照顾人情绪,低调(不爱夸耀) 克莱兹代尔马/拉货的马-大,重,身体强壮 马在飞-理想化的爱情,注重精神层面,梦幻的,爱能带你去到更高更远处

梯子(反射亲友关系): 连接地面和正方体-在现实里支持着你 从天上搭下来-神/更高维的精神理念支撑着你 完全直立-不依赖于你并受你尊重 平躺-放松,随意,疲倦,不太能帮助你 漂浮-亲友多不是实际的人,梦想家or哲学家 铁梯-钝的,严肃的,缺乏教育的,忧郁的 绳梯-灵活多变,和你有很深层的情感关联,能触及你 木梯(老旧)-老朋友,比你年长,让你感到熟悉和舒适 木梯(新)-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钢梯-可靠的,无坚不摧的,实际的,朴实的 和正方体同材质-和你很像

花(亲子): 离正方体很远-暂时不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还很远 在前景里-对你而言很重要 正方体旁有花园-有孩子,将孩子保护得很好,快乐 在花瓶里-孩子是你的骄傲,想展示给人看 野蛮生长-没有把孩子看作自己的责任,看缘分 在正方体里-想要孩子/孩子还小/孩子依赖你 在正方体后-孩子被你保护着 死掉的花-孩子处于困难中,与你疏远

【基础版本,仅供参考。一些较为天马行空的意象与位置摆放,可以通过基本概念勾连来解读,正方体是自我、梯子是亲友关系(在西方视作朋友关系较准,在国内视作家庭关系较准)、马是爱情、花是孩子。也有一种说法,花除了可以是孩子,也可被视作你所创造出来的作品。】

 
Weiterlesen...

from theoreins

东起长安,经上邽至金城,而后过河西四郡,出玉门关,至敦煌,这是东段丝路的一种典型走法。

武帝在忧思与野心的灼烧下辗转西望。彼时张骞还不是威名赫赫的博望侯,卫青只是平阳府中的小小骑奴。长安尚且年幼,西域险仄难穿。

我们似乎应该沿着先人走过的路,从长安出发,一路行至西域,借此怀想汉唐气象如何渡至大漠的另一端。但我们从哪个长安出发呢?

卢照邻的长安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韦端己的长安香尘满街,车马辚辚。可这都不是今人的长安。我们走出长安,已经很久了。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从长安出发,或说,从一片紧紧牵系着我的故土出发,领略塞外的风光。塞外苦寒,但并不可惧。因为塞北的风吹不熄名为长安的火焰,祁连的雪覆不住长安纵横交错的街道。春风不度玉门关,可它永驻长安。家乡的概念提供了一种庇护,使人超然物外,免于漂泊。

但长安不是今人的家,它是失落的故乡。我也不是归家游子,只是迷途客旅,踏上千年前胡人走过的路,试图走回诗篇中的长安。

一、准备

西北游的线路不少,其中最经典的当属青甘大环线。我和好友Lynn本也考虑过这么走,但在询问一些朋友的建议后,还是决定自己规划。

青甘环线经停点太多,一周时间过于仓促。且这一路线偏重地理风貌,而有些景色仰赖天气,如天阴时丹霞之美几不可见。

我们不想匆匆忙忙,在地理外也想看些人文,因此最终确定了如下路线:从上海出发,兰州中转至敦煌,再一路东行,走嘉峪关、张掖、天水,至西安返程,也就是逆行丝路,采胡人僧侣进中原的路线。

这两年远的不说,江南八府一州却是走遍了。苏杭锡宁越都去过不止一次。粉墙黛瓦、烟柳画桥精致有余而韧劲不足,就像江南文化。审美疲劳之后,我确实常常想望西北的厚地高天。这种心境,大概与北人陶醉于越女镜心的意象相似,和德拉克洛瓦画《阿尔及尔的女人》也并无不同。

撇开这些不说,南与北也确是不同的。汤圆饺子、甜咸豆腐脑之争岂独在今日?自古以来,南北的情思寄托便不在一端。南方湿润而多情,物产上的富足使人们有余裕追求生活的姿态。南朝乐府,无论写欢写悲,都带着袅袅的情致。比如《华山畿》里的哭,是“啼相忆,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因何而哭呢?因相思。

北人也有哀思,也有愁绪,唱出的却是“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是人生于天地间的孤独。一者是人与人,一者是人与天地。一端在伦理,一端在自然。有这样的差异,也无怪北朝乐府中有这样的歌辞: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有疑惑,欲解不得其法,方生不解。疑惑本身便昭示着兴趣。人对异域,总是有向往。我对关陇之行的期待,多少也带着对解谜的兴趣。

前期准备tips:

人少包车不划算,善用省内火车、高铁和大巴就好。六月已经不冷了,虽然昼夜温差大,但冲锋衣不必带,夜间薄羽绒即可。行李越少越好,毕竟几乎每天都要过安检坐火车。我和Lynn打包好的行李都不用托运,不过防晒补水用品和用来隔脏的睡袋内胆不要省。

二、敦煌

到敦煌时,时针已走过晚上八点。敦煌没有辜负它的名字,一轮煌煌天日仍半挂空中。东六区,地方时应刚过晚上六点。

我和Lynn在敦煌宾馆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已是九点多,天色刚暗下来。从敦煌宾馆出发走十分钟,就到了敦煌夜市。因记着朋友的叮嘱(“南方人头几天吃羊肉悠着点”),只喝了杏皮水、尝了羊肉焖饼。逛完夜市,我们提了一小袋李广杏,闻着烤羊的味道,慢悠悠地荡回宾馆。

毕竟第二天要去看莫高窟,还是早些休息好。我们为莫高窟排出了一整天的时间。这也是我们选择自助游的重要原因,如果跟团,一般带看莫高窟只会订B类票,而且不会帮忙预约特窟(特窟是要加钱的,而且开放窟不固定,需要参观当天现场去问)。

在去敦煌之前,我也做了些功课,看了未名中国史丛刊的《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敦煌学十八讲》、《我心归处是敦煌》和两部纪录片。因为在官网上查到开放的特窟是220和217,便也去了解了这两个窟涉及到的经变故事。但我佛教考古的知识到底太少,上午看普窟的节奏又比较紧,虽也觉得有趣,但没有想象中的震撼。

直到下午看特窟,是敦煌研究院的殷老师负责讲解。据说他最近两年主要负责国家接待和学术接待,这次是因为缺人手才临时顶上。本来特窟的参观规定是每个窟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但殷老师第一个窟就给我们讲了四十分钟。 为了保护壁画,窟中不设灯、不许喝水进食、不许拍照。晴天去得早尚可借自然光一睹飞天妙容,否则只能靠讲解老师的手电筒。专程去看特窟的游客,多少明白这些规矩。我们那天去看特窟的,大概七、八个人。而普窟客流量大,很多旅游团进去参观,难免有人拍照。殷老师看到都是不客气地叫人收起来,不收马上请出去。

他对窟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幅画、塑像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梵语也说得很好。当他开始讲解,那种疏离的书生气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神姿绰绰的鲜活。终日浸在真心热爱的文化之中,也无怪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了十几岁。

站在千年前开凿的佛窟里,踩着西夏时期的砖,借着手电筒的一星冷光,昂首望进佛慈悲的眼,耳边是仿佛怕惊扰千佛的低声讲解:“菩萨的本名是菩提萨埵,意为觉己觉他……”

这与在家看图册的体验截然不同。只有站在窟里,看到壁画上面目已然消失的佛,看到被扣去琉璃眼珠的菩萨塑像,我才真正从理性与感性两端同时意识到,这些文物在消失。虽然他们会比我们存在得更久,但终有一天,他们会全部消失。今日所见如此,明年即不相同。

当天开放的四个特窟是321窟、45窟、57窟和275窟,我和Lynn都加看了。321窟建于初唐,南壁绘十轮经变(经变考古也挺有故事的,但偏学术,不赘述),是国内文物中少见的对地藏菩萨信仰的宣扬。

45窟则是一派从容不迫的盛唐气象,其中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侧耳听佛说法的造像十分有名,那雍容的笑意只出现在盛唐。其中的阿难也是我们看的十三个窟里塑得最好的,就连苦行头陀迦叶尊者那沟壑深邃的脸上,都带着温厚的笑。

57窟最出名的是水月观音壁画,被誉为初唐最美菩萨。水月观音身着七层衣饰却仍有出尘之姿,摇曳婀娜又不失威严。这威严感主要来自他半阖的黑眼白瞳,冷色调在宗教画中是不可或缺的。但这竟然不是画师有意为之,而是自然演化。 殷老师说这幅画有修复版,而修复图比不上残画的十分之一。原画也是正常的白眼黑瞳,只是千年来壁画变色剥落,才变成如此颜色,造就了这幅观音像绮丽又冷冽的气质。自然自有巧思,凡俗哪得插手。

275窟是北凉时期的,也是莫高窟中最早的洞窟之一,据说对考古断代比较有意义。主座的交脚弥勒塑像带有犍陀罗风格,主要受古希腊与古印度影响,由此也可见多种宗教文化在敦煌发生了交汇。

275窟的四壁绘有许多佛的本生故事,殷老师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早期壁画中本生故事多,晚期却渐少,取而代之的是经变故事?”有人猜是政治原因,我猜是因为经变故事更容易被接受,好吸纳更多信徒。殷老师说确实是一种佛教本土化,本生故事讲佛本生的苦修,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式无凭依的牺牲,是很难被当时的人接受的。经变以通俗的方式讲佛经,讲因果,更容易被理解。

其实我们看的普窟远比特窟多,普窟九个,特窟四个。但普窟有走马观花之嫌,特窟很多细节还历历在目。

不过普窟中也有我非常喜欢的塑像:409窟龛下南侧的普贤菩萨。 409开凿于五代,重修于清朝。看了一些清重修过的窟,总体色彩实在无法欣赏。普贤这尊在色彩上也不例外,可若看到他的眼神,别的自然就淡出了。也许是颜料之故,也许是光影巧合,我站在左侧,看到他眼里有一线光,就像回望于我。 说是悲悯也不尽然,菩提萨埵,觉己觉他,人的三世好像都消融在那样了然的目光中。这个时刻无关信与不信。

我对佛学所知不多,未曾读过一部完整的经书,对佛教考古就更不了解了。但我想,确认经变、阐释、断代的工作自有人做。学者有学者的任务,我作为过路的观者,被打动过足矣。在莫高窟,佛不是裹着重重经卷而来的,而是孑然地站在你面前。他笑得宽仁,但仍需仰望。他显得可亲,但实则遥远。可若没有这不可逾越的距离,我们也无法寄托愿景——只有向更高更远处,人才能“寄”与“托”。

我们早上八点出发,参观完特窟之后,已是下午三点。逛完博物馆,就坐车回了宾馆。晚饭在友人推荐的伎乐天风味餐厅解决,一碗鲜亮清爽的古郡黄面下肚,便有力气继续赶路了——我们晚上打算夜宿鸣沙山看星星。

某宝上有帐篷租借服务,但旅行社会附加很多东西,比如晚饭、舞台表演、篝火晚会一类的。我和Lynn都不爱热闹,受不得吵,只想在沙漠里安静待着,订了帐篷后被拉着听DJ沙漠打碟,真是苦不堪言。而且有些旅行社等你到了才说,凌晨上沙丘顶看星星,是要多收费用的,一百一人。我们那晚同行的人闹事,大家差点下不来山。

所以建议自己带帐篷,或者看完星星下来回宾馆。其实星空最好看的时候是凌晨三四点,也可以这个点再进鸣沙山。 后来我问友邻,她说当年就是晚上几个人一起戴着头灯爬上去,不需要旅行社接送。

虽然过程曲折,但星空还是很好看的。城市光污染严重,我从未见过漫天星子。

鸣沙山,已过零点。

站在沙丘顶上,望着皎皎明月,西流星汉,想到莫高窟壁画上的舞伎与飞天,《东科克》的诗句自然涌出:The houses are all gone under the sea. The dancers are all gone under the hill.

敦煌旅游tips:

  1. 敦煌宾馆真的不错,服务好,设计也有意思。大厅形制就是模仿覆斗顶型石窟做的,一楼还有敦煌文创店。旁边是附属的伎乐天风味餐厅,好吃。

  2. 多喝杏皮水,多吃李广杏。

  3. 据说七星楼的羊腿不错。

4.参观莫高窟最好买A类票,旺季提前两三个礼拜上官网预定。官网可以看到开放洞窟,但是一般不准,要到莫高窟门口去问才能准确知道当日开放哪些特窟。特窟预约相关。参观当天,上午普窟看完后,问讲解老师。TA会给你指特窟预约办公室。预约时间是中午12点-12点半。目前还没有涨价,两百加一窟。如果打算参观特窟,莫高窟的预算做在1k5-2k比较合适。

  1. 因为普窟参观完歇大概半小时就去特窟了,所以不可能出去吃饭,请自带干粮……

  2. 如果风大还在鸣沙山露营,不要把帐篷扎在沙漠上,半夜一定会冷醒。有时间可以去瓜州的榆林窟,据说可看度不下莫高窟。

三、嘉峪关

我们在鸣沙山住了一夜,第二天看完日出就坐车去嘉峪关了。这一天主要是补给休息,毕竟前一夜睡帐篷睡不好,到了嘉峪关的酒店,我们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补觉。

据朋友推荐,嘉峪关的小党烤肉不错,烤羊肚用醋,在别的地方吃不到。我们晚上叫的外卖,想必在店里吃更香。中午吃的是面,西北的面真是一绝,筋道爽口,可以盲点。

嘉峪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是明长城的西端口。在酒店休息一夜之后,我们买了景区联票,去了关城、悬臂长城和长城第一墩。其实嘉峪关适合在风雨欲来的天气去(虽然这样可能爬不了长城),我们去的时候是大晴天,晒得人发懵。

关城,远望可见雪山。 进了关城景区,登上城楼,可望见距离我们近三百公里的祁连山脉。虽烈日当空,但吹来的风带着雪的凉意。中午仍然无法出景区吃饭,靠自带水果解决。

悬臂长城始建于明嘉靖十九年,但游客能看到的是1987年重修的。尽管修过,还是比较陡峭的,Lynn为了保存体力没有爬,我一个人上了。事实上长城段很窄,宽度差不多只能容一人通过。我们去的时候人少,一段也见不到几个人影。

悬臂长城也适合一个人爬。爬得愈高,所见疆土就愈广。天之外还是天,山之外还是山。独自站在长城顶上远眺,才明白“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写的是怎样的一种空旷寂寥,也难免生出天地浩大却无以为家之感。陈子昂的调子,犹在耳边。

嘉峪关旅游tips:

  1. 关城、悬臂长城、天下第一墩之间的距离比较远,景区没有直通车,可以到了当地再拼/包车。

  2. 如果要爬悬臂长城,一定要准备好水,最好是1.5L那种……

  3. 祁牧的牛奶和酸奶都很好喝,西北是奶制品爱好者天堂。

2021.6.9

四、张掖

张掖,张国臂掖。到了这里,苍凉感少了一些。

我们在张掖只停留了两天,第一天去看了七彩丹霞。丹霞在游客的双眼中是否好看,取决于天气。那一日天公作美,落日壮丽,照尽鲜丽的丹霞。我们是下午去的,看完落日才走。 第一次在山头看完整的落日,其中滋味难以尽述,推荐亲自体验。

我们住的酒店离张掖夜市不远,回去之后便奔赴夜市。夜市就比较商业化了,但看上去张掖夜市好吃的比敦煌夜市多,尤其兴福葱花薄饼。我们只吃了一点小吃,留着肚子吃正餐。

这里不得不说到卷子鸡。苗氏砂锅卷子鸡,是我回上海之后一直魂牵梦萦的一家店……

卷子鸡,看起来不复杂,就是面卷烧鸡。但西北的面卷非常筋道,加上味调得好,一碗碳水让人快乐无比,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烧鸡,大盘鸡也比不上。我没有研究配料,但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药香,吃起来不腻。

苗氏人均不高还菜量很大。我们那天晚上只点了两个菜,卷子鸡和羊肉焖饼,吃了两个小时一半都没吃完,剩下的打包回酒店了。

本来第二天我们打算去藏传佛教的重要一站马蹄寺,但按照规划当天晚上就要赶到天水。马蹄寺太远了,时间来不及,于是我们只去了比较近的大佛寺。人不多,清净,走走停停把所有庭院逛完,找个地方坐下来,听檐铎的轻响和远处的鸟鸣,心中是卧佛的面容,无比平静。

五、天水

天水,姜维老家,老杜歇脚的地方。它在西北一片的旅游热度相对低,一去就能感受到,此处旅游业不算发达。

我们定了景区附近的民宿,接近零点才到。民宿主人人很好,这么晚了还说来麦积山石窟景区门口接我们。于是我们从车站出来,直接和司机说,要到景区门口。司机一脸惊恐,大概以为我们是深夜探险队之类的。

从车上下来,湿润的风扑面而来,虽然远不比江南,但比起前半段行程润太多了。在敦煌、嘉峪关、张掖,我和Lynn每天保湿、防晒、大量喝水吃水果,人还是很干。到了天水,有那么一点“走回来了”的感觉。

天水名气不大,但光是麦积山石窟就值得一去。我们最初做旅游规划的时候,别的都能省,只有莫高窟和麦积山石窟是不打算省钱的,能看多少看多少。莫高窟的开的特窟都看了,但在天水,因为时间规划的问题兼之没想到麦积山开了十五个特窟,只来得及仔细看了两个。当时遇到一个女孩,是我们一行人中唯一订了十五个特窟全看的,和她聊天时,她说:“不知道下次来是哪年哪月,不如全看了,看完就要回去上班了。”

进窟之前,先吃了个早饭。外卖是不用肖想的,我打开外卖软件,发现麦积山附近0外卖。于是在民宿主人的推荐下,去了家小店。天水特色很多,我吃了呱呱和酸汤面,后者解暑效果一流。关于天水的小吃,可看企鹅吃喝指南的那篇《天水:大西北藏着一片小江南》。

麦积山爬起来是有些刺激的,虽然有护栏,但记忆中那些通道和阶梯是稍显险仄的。我们请了讲解,先领着一层一层看普窟。最好是事先做些功课,比如我特别想看上过美术教材的147窟。和导览说了一下,她便专门带我们去看了。普窟游览虽有几个定点,但导览也是有一定决定权的,有时某个窟人太多了,ta可能会带游客去另一个人少的窟。147窟开凿于北魏,受犍陀罗风格影响,较唐宋时期更为立体。

看的两个特窟是133窟和44窟。前者名气大,也确实当得起。后者是小窟,名气却也不下大窟。

44窟泥塑开凿于西魏,虽主佛面容有秀骨清相的特点,但已显丰腴之态。佛着一身褒衣博带,由此也能看出佛教汉化的痕迹。据说工匠在塑褒衣下摆时,是先在未干的泥层上敷纱或麻,后再敷一层泥,才能如此逼真。

而44窟的独特之处不止于此。佛像一般是男相,这尊主佛却像是女子,据考证是为了纪念西魏文帝的第一位皇后乙弗氏。

乙弗氏被立为皇后不过五年即被自身难保的文帝赐死,在汉末黄巾至隋末几百年的动荡乱世之中,乙弗的故事并无奇情,自然也不引人注目。她的归宿只是北史上的几行字,而史笔成灰,经不起风吹。可以她为原型的塑像活过乱世,活过盛唐,还会比我们活得更久。看到这尊塑像的人,也短暂地触及了一个乱世中的女人被忽视封存的命运。

六、西安

从天水到西安,只要一个多小时。下车时,真感觉恍如隔世,我们到了长安,北地远去了。

我们在西安待了两天。说实话,一路走下来,相对而言,西安给我们的旅游体验是最不好的。一则打车非常困难,第一天晚上我们从大唐不夜城出来时是十点多,路上挤满了打车的人,并且都打不到车,接驳做得不是很好。二则对大唐不夜城的审美适应不良。三则兵马俑额外请的讲解人很好但似乎不那么专业。

听檐铎也好,夜宿沙丘也罢,和大谢写“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的心境是相似的,心不静才要寻静。

 
Weiterlesen...

from Diesseits

Il giardino dei Finzi Contini

德西卡执导的《费尼兹花园》改编自意大利犹太裔小说家Giorgio Bassani的同名小说,它讲述了二战前夕在意大利北部费拉拉居住的犹太人的生活。

出于政治原因,当时的犹太社群被意大利主流排斥,他们甚至无权加入意大利本土的网球俱乐部。费尼兹-康提尼一家隐居在城郊的偏僻庄园中,一道高墙显出这个犹太家族的孤离姿态。影片开场,便是几个学生骑着自行车赶去费尼兹庄园,找那家的孩子打网球。

高墙之后,是如尤金·布拉斯笔下十九世纪田园风光一般温柔静谧的场景。费尼兹家有一对姐弟,贝格饰演其中的弟弟阿尔贝托。

除了暗恋男同学马尔纳特这一点外,少年阿尔贝托不是典型的“贝格角色”。他体弱多病、纤细敏感,时而纯真如孩童,时而心事重重。阿尔贝托就像费尼兹花园的具现化,梦幻易碎,无法存活至战后的世界。影片中,他确实在意大利开始集中抓捕犹太人前就病逝了。美好逝去之际,人们难免心痛惋惜。看过贝格对病中阿尔贝托的诠释,不难理解为何维斯康蒂会在观看电影首映时落泪,并感激德西卡拍出了这样的贝格——他无法拍出的贝格。

本片主线看似是姐姐米可与青梅竹马乔吉奥的悲剧爱情,但实际上,将人物联系起来的并非类似情愫,而是无处不在的政治性抑郁。意大利对犹太人的态度从最初的排斥演变为影片末的抓捕、送至德国纳粹集中营,与这一过程并行的是费尼兹花园幻梦的褪色。

这是一部气质特殊的反战片。当人想谴责一种罪行时,并非只能采取渲染罪恶细节或严肃说教的手段,也可以试着用轻柔的笔触描绘那个罪行发生前的、尚未被打碎的脆弱世界。

 
阅读更多

from Diesseits

本文为《路德维希》影评,主要比较分析Luchino Visconti执导的1972版与Peter Sehr执导的2012版。全文约一万三千字,感谢阅读。

一、导入:童话国王的悲剧

    “我将永远会是一个谜题,对于别人与我自己而言都是如此。”[1]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曾在给女演员Marie Dahn- Hausmann的信中如此写到,它最初出自席勒的古典悲剧《墨西拿新娘》。[2]

   这句话与童话国王本人同样蜚声遐迩,且的确道出了事实。在逾一百三十年后的今天,路德维希二世仍是一个谜,人们依然着迷于童话国王的个性、命运与他留下的文化遗产,巴伐利亚是如今德国最受欢迎的旅游地点。不仅如此,人们也以不同的媒介创作、传播着关于路德维希的艺术作品。最早的一次尝试是在1875年,Joseph Wurms为路德维希二世创作的浪漫主义作品《国王的宫殿》。

    随着技术发展,电影领域兴起了,路德维希的传奇性使他成为许多导演青睐的题材。1955年,赫尔穆特·科伊特纳(Helmut Käutner)拍摄了《路德维希二世》;1972年,卢奇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拍摄了《诸神的黄昏》;2012年,彼得·泽尔(Peter Sehr)与玛丽·诺艾尔(Marie Noëlle)合作拍摄《路德维希二世》,他们对这位国王的诠释都有着鲜明的特色。

   本文主要对比72版与12版,两版拍摄时间相差近本世纪,自然有许多观念变迁,其中最明显的区别就是:72年《诸神的黄昏》是以童话国王为主角的悲剧,无论是从情节组织还是具体表达来分析,维斯康蒂拍的都是一出正统的古典悲剧,整部影片的理念是命运的不可抗拒性。路德维希身旁的每一个人,他所经历的每一个事件都暗示着他最终的没落。    维斯康蒂曾说过:路德维希是一个不能适应他所在的环境的人,他超前于他的时代。他是一个彻底献祭于自己的幻想与梦境的人,因为他不可能在所身处的现实中实现自我。[3]也可以说,路德维希的心灵必然会驱使他走向没落,他是灵魂的结核病患者,甫一出生,就注定带着伤痛向着大海下降。

   而12版的路德维希虽然也带着悲剧气息,但从根本上说,它是个童话。里面的角色是经过提纯的,路德维希纯粹地热爱艺术,但同时也尽心履行君主的义务,他爱他的臣民们。    与维斯康蒂版不同的是,路德维希的身边并不全是迫使他堕落的力量,而是始终有支持理解他的人,比如同样热爱音乐的内阁秘书助理约翰·卢茨、将他当做儿子一样看待的瓦格纳、陪伴了他一生的侍卫理查德·霍尼希与仆人洛伦茨。即使卢茨最后找医生判定路德维希为无力自理的病人,他的态度也不是酝酿阴谋,而是真切地为国王后来的“堕落”感到惋惜。与国王订过婚的索菲,也更像是一位勇敢的现代童话公主,而非维斯康蒂版中的政治牺牲品。

    具体来说,本文将从两部电影的内容、结构、拍摄手法、角色塑造及角色关系之间的分析来进行对比研究,重现关于这位童话国王的传奇。

二、卢奇诺·维斯康蒂《诸神的黄昏》(1972)

(一)内容与结构

 1. 第一部分

   维斯康蒂将全片明确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如此开场:伴随着缓慢的、忧郁的音乐,首先出现了一副宗教题材的穹顶画,之后镜头转向右下方,最终定格到年轻的路德维希脸上。    维斯康蒂采用类似戏剧的报幕方式,安排了时代见证人的角色,他们在未来以回忆过去的方式进行叙述。第一位见证人在1864年路德维希的加冕礼前就已经是官员了,他说起了加冕礼。

   在华丽的宫廷背景中,路德维希的弟弟——年轻的奥托亲王问候了大臣们,伴随着庄严的背景乐,镜头移向了准备室中的路德维希,他拿起香槟杯一饮而尽。此时他的母亲走了进来,他喝下第二杯香槟,背景中的母亲向他投去轻蔑的一瞥。    在严肃圣洁的宗教音乐中,仆人为年轻的王储披上华美的朱衣,他缓步走向宴会厅。之后,维斯康蒂以仰角拍摄路德维希,观众也借此体会到王室的威仪。   下一位时代见证人讲述了路德维希提出寻找瓦格纳的请求。如果找不到瓦格纳,他不会前往巴特伊施尔进行政治结盟。    此时画面一切,柔美的钢琴乐响起,伊丽莎白出场了,她在马场骑马,一旁的路德维希着迷地盯着她。在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交谈中,他们都表达了对公共事务的厌烦。此时伯爵夫人费伦奇走了进来,她从远处冷蓝色的冬季雪景中走来,这一背景与帐内以红色为主的内饰形成了对比。伊丽莎白拒绝了费伦奇的陪同,打算与路德维希二人出游。    第三个时代见证人出现,讲述了瓦格纳的情况。瓦格纳一面欣喜于国王赐给他的房子与薪水,一面却嫌弃这还不够好。他对布罗先生和布罗夫人说,国王完全服从于他,还讲起了剧院的建造计划和自己的歌剧《特里斯坦》。当瓦格纳带着布罗夫人上楼参观自己的房子时,他抓住了她的手,布罗夫人告诉他,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    场景回到巴特伊施尔,路德维希和伊丽莎白在夜间雪景中散步。路德维希向伊丽莎白倾吐自己的艺术理念,向她描绘瓦格纳的歌剧是多么天才,并邀请她之后去玫瑰岛看《特里斯坦》的演出。当伊丽莎白和路德维希靠近拥吻时,镜头转向一旁潺潺的溪水。伊丽莎白回去后告诉表妹索菲,路德维希为她推迟了行程。她想让路德维希与索菲联姻,隔天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路德维希的骑马邀请,却在晚饭时将所有亲戚都请来,并将路德维希送给她的茉莉花转交到索菲手中。    当路德维希得知伊丽莎白的丈夫不日即将到达此处,他愤怒地表示自己马上要回慕尼黑,留下了焦头烂额的伊丽莎白。

  2. 第二部分

   这部分从一段报幕开始:《特里斯坦》的首演耗费巨资。其中路德维希为了接伊丽莎白到玫瑰岛看戏花的钱被浪费了,因为伊丽莎白没有出席。    等伊丽莎白到玫瑰岛时,路德维希兴奋地告诉她《特里斯坦》大获成功,但伊丽莎白打断了他,问他这一切花费了多少钱。路德维希慌了神,抱怨伊丽莎白只关心钱,他们因此开始争吵。伊丽莎白点出路德维希对她的爱只是无法被满足的幻觉,希望他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看清现实,与索菲结婚。

   下一幕是瓦格纳向路德维希抱怨自己被小报攻击,以及布罗夫人与瓦格纳事先串通,装作不经意间告诉路德维希:如果没人替瓦格纳还债,他就要离开慕尼黑。路德维希无法,只得答应帮瓦格纳还钱。 这之后大臣将瓦格纳与布罗夫人私通的信件呈交路德维希,他才发现瓦格纳、布罗先生和布罗夫人三人一直在玩弄他,眼中盛满泪水的路德维希倒在座椅上。最后瓦格纳收到路德维希的信,里面写明请他们离开慕尼黑。    在瓦格纳辞行后,又一位时代见证人出场报幕,他告知观众,第一次战争临近了,路德维希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弟弟奥托亲王将上战场,他去伯格堡(Schloss Berg)找隐居的路德维希。国王拒绝面对现实,也不想发起战争。但他注意到奥托的精神并不好,便关上了月相屋的灯,因为窗帘拉上了,屋子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时钟走动的声音。奥托告诉路德维希,他的眼睛总是觉得刺痛,而且睡眠质量也不好。这也为后期奥托罹患精神疾病埋下了伏笔。

  一次夜间出行时,路德维希透过枝桠和矮林看到了一名年轻的侍卫光着身子在湖中洗澡。他看了一会儿后,大声质问侍卫在那里干什么,侍卫惊恐地出水跑向他。他僵硬地转开了目光,又说了些不必要的话,将自己的大衣脱给了侍卫。    之后的一幕导演采用了半景拍摄、近景特写的手法。路德维希头发凌乱,绝望地将脸埋在手中,低声祷告着。此时杜克海姆公爵(Graf Dürckheim)走进房间告诉他,奥地利和巴伐利亚的联盟打了败仗。他们之间接下来的对话,也是杜克海姆站在朋友立场上的劝说,揭示了路德维希的自私软弱,他想要的自由和幸福是一种超出社会规则边界的特权。    下一段是路德维希回宫告知母亲,自己要与表妹索菲联姻,履行王室的义务。

  1. 第三部分

   路德维希与索菲订婚的消息传开了,在家族聚会上,大家都向他们道贺,路德维希也平静地微笑应对。此时伊丽莎白走了进来,路德维希和伊丽莎白一同走进副室,镜头紧紧跟着他们。在副室中,路德维希向伊丽莎白展示了计划要建造的宫殿的油画,并邀请她隔天共同骑马出游,她拒绝了。下一幕是忧郁地坐在钢琴前哼唱《罗恩格林》选段的索菲,这暗示着她与路德维希之间的情感进展并不顺利。    下一位时代见证人告诉观众,因为新婚,路德维希开始着手建造宫殿的事宜,并且打算邀请瓦格纳回到慕尼黑,婚礼因此被推迟了。 索菲听说了有关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关系的流言,她忍不住向伊丽莎白抱怨,后者大怒,打了索菲一耳光后又安慰她,让索菲不用担心任何女人会与她争夺路德维希。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拯救他,婚礼也不能再拖延下去。

   然而在另一边,路德维希却与神父表达了想要取消订婚的意愿,他不爱索菲,这段婚姻注定是让索菲失望的。神父为他讲罪行,让他不可被恶魔所引诱,路德维希只得打消念头。在他顺从神父之后,观众可以看到,他去了侍卫理查德·霍尼希睡觉的地方,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慢慢靠近熟睡中的侍卫,他亲吻了霍尼希。    订婚最终还是被取消了。一位时代见证人说,自从订婚取消后,国王就不管国事,只关心他那在建的城堡。而奥托亲王的情况也日益糟糕,国王母亲的使者去到国王的住处,想要告诉他这一消息,却被侍卫拦住了。而已经等待数个小时的霍恩施坦男爵还未能见到国王,他为国王带来了凡尔赛的消息。男爵等不下去了,便闯进国王寝宫。    彼时国王手持方帕捂着半边脸,光线昏暗的房中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霍恩施坦将俾斯麦的信交给国王,建议国王签字。路德维希反应剧烈,因为他意识到,巴伐利亚将变成普鲁士的奴仆,与此同时他的牙更疼了,不规整的胡子与凌乱的发型更衬出他的病容。尽管霍恩施坦向他强调巴伐利亚没有选择,但路德维希仍然拒绝签字。霍恩施坦态度强硬地建议巴伐利亚应立即结盟,路德维希瘫倒在座椅上。

   下一个场景是奥托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肢体语言激烈。路德维希到病房前,看到了弟弟的模样,让护卫退下,上前抱住了弟弟,眼中蓄满泪水。

  1. 第四部分

   开头圣诞树的摆置暗示观众们已经到了圣诞节。瓦格纳在自己的房子里与改嫁给他的布罗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听乐团的演奏。接下来一位时代见证人抱怨,无论瓦格纳是否被驱逐出慕尼黑,国王总会为他花钱。

   下一幕是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尾,罗密欧的演员凯因茨收到了国王使者送来的戒指和见面邀请。凯因茨根据邀请去了林德霍夫堡(Schloss Linderhof),国王站在船上等他,船下是被彩光照亮的湖面,浪漫的背景乐烘托出了梦幻的氛围,但画面是暗色调的。    画面一转,凯因茨从宫殿中的床上醒来,一位大臣对他说,国王想要与之交谈的是他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只要他能演出那些英雄角色,国王就会重用他。于是在吃午饭时,凯因茨朗诵了关于十四世纪瑞士传说英雄威廉泰尔的诗篇,国王因此受到鼓舞,提出了要与凯因茨同游瑞士、意大利,并许诺送他昂贵的首饰。但路德维希告诫凯因茨,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庇护,就必须对他忠诚,而不能像瓦格纳那样欺骗他。

   然而下一位时代见证人说,凯因茨将国王写给他的信、送给他的首饰都转卖出去了,那些信最后到了一位大臣手上,将被作为判定路德维希患有精神疾病的证据。另一位时代见证人则抱怨国王的城堡建造几乎掏空国库。    下一幕是伊丽莎白造访路德维希的三座宫殿,此时瓦格纳已死。伊丽莎白首先参观了林德霍夫堡的维纳斯洞穴(Venusgrotte),然后去了赫伦基姆湖新宫(Schloss Herrenchiemsee),在看过那些华丽的洛可可式建筑后,伊丽莎白在空无一人的镜厅倏忽大笑。

    最后,她去了新天鹅堡,而路德维希不敢见她,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让仆人告诉伊丽莎白,他病了,不便见客。伊丽莎白离开了。

此后,路德维希的堕落加速了。之后的场景展现了他在昏暗的房间与一群男仆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其中的一些年轻男人甚至衣不蔽体。后来他们一起喝啤酒,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背景中有一扇窗户,显示出当时是冬夜,深蓝天幕下是纷飞的大雪。路德维希的玩乐结束了,便出门坐上了等他的雪橇,消失在黑夜之中。   5. 第五部分

   最后一部分的开场是内阁会议,大臣们在商量找医生将路德维希鉴定为不具自理能力的人,加以看护。杜克海姆公爵听到了,表示虽然国王近年的确隐居不理政务,而且为城堡建造花了很多钱,但这些钱首先是要经过内阁批准才能动用的,是有人希望国王变的昏庸。内阁大臣们对这项指控感到愤怒,最终决定请来医生鉴定国王的精神状况。

  下一位见证人是古登医生,他朗读了对国王的医学鉴定,宣布国王患上了妄想症,失去了自理能力。    在一个雷雨夜,内阁派去带回国王的人抵达了目的地。路德维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大声呼喊警卫队,让他们逮捕抓他的人,那些人被暂时控制了。杜克海姆公爵表示,他愿意陪国王去慕尼黑组织人民和军队,路德维希拒绝了。杜克海姆还提出让路德维希去别的国家生活,他同样拒绝了,于是杜克海姆意识到了守住皇权的无望。当路德维希向他要毒药时,他又惊又惧。    杜克海姆释放了内阁大臣派来的人,与此同时,路德维希与最信任的仆人交谈,说他相信灵魂不灭和上帝的正义,并认为溺死是一种唯美的死法。他送了一些钱和自己的钟表给侍卫,便被人抓走了,他们把他带去了伯格堡。    在伯格堡,他被告知他必须调整自己的作息,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所住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小孔,以便医生可以随时观察到他的举动。霍恩施坦男爵去看望了他,霍恩施坦仍然有着无可挑剔的礼仪,祝他早日康复。

   路德维希表现得非常冷静,他向古登医生提出了外出散步的要求,医生答应了,他们共同出行。路德维希与古登说,他想永远做一个谜题。他们的身影渐远,此时画面转到留在伯格堡吃晚餐的众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大臣提到,国王和医生出去的时间似乎太久了,于是派人出去搜寻他们的踪影。    霍恩施坦将电报发至慕尼黑,然后带上手枪冲进了雷雨夜,他告诉大家,如果他找到了国王,就往空中鸣枪。最终他们在湖中找到了古登医生,另一艘船找到了国王的尸体。伴随着悲伤的钢琴乐,人们聚到了两具尸体旁。霍恩施坦来到现场,大声宣告:“国王自杀了。为了成功自杀,他先杀死了古登医生。”[4]    镜头最后一次回到路德维希的脸上,画面定格。       (二)角色分析

  1. 自甘没落的意志

   维斯康蒂版的路德维希与泽尔版最大的不同在于:他镜头下的路德维希,灵魂中便带着自毁的倾向,他的意志是求没落的。泽尔版的路德维希或可说是行差踏错,偶然滑向深渊,维斯康蒂版路德维希的下行则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感。    加冕礼前,路德维希喝香槟的双手因紧张而颤抖,他穿着红蓝相间的制服,发型一丝不苟。深色的头发显得他更为苍白:这位继承人就要进入国王的角色了,他的外在表现反映出了这个任务于他而言的艰巨。导演在其后安排了路德维希不穿制服的场景,和伊丽莎白见面时,他穿着黑棕色的大衣或斗篷。维斯康蒂用服装的改变烘托出不同的氛围,从中他区分了路德维希的个人愿望、想象与幻觉以及臣民对作为巴伐利亚国王的他的期待,从一开始,路德维希就是割裂的。

   每一次冲突都是路德维希崩溃之路上的一块砖石。那些冲突不止是从心理意义上,而且也是在物理意义上压倒了他。从心理层面来看,首先是履行作为国王的义务带给他的压力,他并不擅长处理政务。   此外,在那个时代,无论是从社会准则来看,还是从宗教角度来看,同性恋都是禁忌的,路德维希必须抑制这种倾向,所以他与索菲订婚了。在《诸神的黄昏》中,路德维希总是被误解,这也是一再让他失望的原因。先是欺骗他的瓦格纳,然后是辜负他的信任向大臣告密的凯因茨,还有伊丽莎白。尽管伊丽莎白与路德维希的灵魂相似,但伊丽莎白强迫自己面对现实。她不止一次指责路德维希对现实的逃避,以及在瓦格纳身上耗费的钱财。

   维斯康蒂同样从物理层面表现了国王的没落与下行。他隐居后开始牙疼,且牙齿发黑。霍恩施坦男爵进入房间后,看到的国王是这样的:用手帕捂着口鼻,只露出了浮肿苍白的半张脸。他对霍恩施坦提出的那些问题表明他对自己国家正在发生的动荡一无所知。当他知道巴伐利亚必须臣服于普鲁士时,他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半张脸沉在黑暗里。    路德维希的举动也是割裂的,一面是好静且有魅力的,比如和伊丽莎白或瓦格纳相处时;另一面是易怒的、歇斯底里的,这点在他还年轻时就有所体现,每次事情不顺他意时,他都会失控。    国王是追星星的人,却在黑夜中被绊倒。[5]《诸神的黄昏》中,路德维希不是所谓为了国民利益而牺牲的高尚殉道者,他只是一个尝试逃避身份带来的义务,按照自己的愿望构建乌托邦,最终却不得不于现实中没落的个体。

  1. 否定义务的自由

   泽尔版的路德维希固然爱自由,可也爱臣民。他继位初期尽力履行国王的义务,甚至为了义务主动牺牲自由。而维斯康蒂版的路德维希对自由的追求很早就压倒了由义务产生的道德感。

   第一次与普鲁士开战时,他躲去伯格堡。弟弟奥托亲王找到他,然而他甚至不知道战争发生了。因为他不喜欢战争,所以也没有发号施令,他拒绝面对现实,履行应尽的义务。

   维斯康蒂没有用很多场景重现路德维希一生中重大的历史事件或政治事件。这些事件他都借助见证人的话或顺便提及的方式带过,除非关系到路德维希的性格的发展。比如:电影中提及第一次战争的意图是让观众意识到路德维希逃避现实的倾向和奥托初露端倪的精神病症。    在杜克海姆男爵与路德维希的一次对话中,杜克海姆指责他想要的只是作为特权的自由,他为自己创造自由的时候否定了义务。真实和寻求触不可及的梦毫无关系,当自由成为少数人的特权时,那就不是自由了。自由应是属于每个人的权利。    从这里可以看出,维斯康蒂解读路德维希时始终带着批判的态度。他曾说过:路德维希不仅是国王,也是现实的牺牲品。我对作为英雄的他不感兴趣,我想看到的是人本身。[6] 所以维斯康蒂塑造了这样一个有着懦弱自私的一面的童话国王,而泽尔版的路德维希则更像纯粹的受害者,他纯真无暇,不曾否定自己的义务,只是实在无能履行。        

  1. 逃避肉体的灵魂

   路德维希渴求艺术,他想让艺术成为他统治的基础,以艺术滋养人民的精神生活。就像他和伊丽莎白说的,在他看来,艺术是他能给人民最好的礼物。在泽尔版中,路德维希对艺术的热爱是纯粹的,艺术的意义不是避难所或安慰剂,他为艺术而艺术。其中观众也能直观地感受到瓦格纳的才华,瓦格纳在指导歌剧时展现出了专业素养和高超的艺术品位;当《特里斯坦》首演成功后,瓦格纳在后台激动落泪,这些细节无不表现出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大师,而路德维希的鉴赏品味也是超越时代的。    但《诸神的黄昏》中,路德维希献身于艺术的举动更像是为了逃避现实。他的灵魂逃避着作为国王的沉重肉体,而艺术可以承载他的灵魂,让他短暂地沉浸在英雄梦想之中。与泽尔版一样,维斯康蒂的路德维希作为瓦格纳的资助人,十分尽心,要求慕尼黑剧院用最新的灯光技术且不断修缮剧院,但在维斯康蒂版中,与其说瓦格纳是伟大的艺术天才,不如说他是自私狡猾的小人。    虽然路德维希一直坚持瓦格纳是伟大的作曲家,但其他时代见证者都瓦格纳提出了严厉的谴责和指控。而且瓦格纳本人的行为也是相对消极的,他虚荣自满,与布罗夫人私通,欺骗路德维希。维斯康蒂并未展现瓦格纳对艺术的热情和天赋。    瓦格纳的形象也影响了观众对路德维希的印象: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热爱艺术的人,不如说是宁可迷失在艺术幻想之中也不愿面对现实的,逃避肉体的灵魂。

  1. 一切重者都将变轻

   泽尔版对路德维希死亡情状的摹写是神秘主义的,天气明媚,随着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中那支《遥远的国度》响起,国王沉入水中,重回年轻。他忠实的仆人洛伦兹仿佛对国王的死亡有所感应,在另一头的城堡里突然说:再见,我的国王。    而维斯康蒂对路德维希死亡的处理非常平实。那是一个下着雷雨的夜晚,这和史实相符。维斯康蒂给出了足够多的暗示告诉观众路德维希是自杀的,但他没有将这个过程拍摄出来。与泽尔版的路德维希主视角不同,维斯康蒂让观众体验到的视角是——也是后世史书的一手消息来源——那些在伯格堡中惶惶不安的大臣。观众跟随着大臣寻找下落不明的国王,直到霍恩施坦男爵的一声枪响响起,医生与国王的尸体被人搬上地面,观众才看到了路德维希死亡的情状。    此处维斯康蒂还暗示了关于霍恩施坦的阴谋论。霍恩施坦在出发寻找国王之前就给慕尼黑发了电报,而且在找到尸体后,他立马为这件事下了论断:国王是自杀的,他为了自杀顺利,先杀了医生。此时他的眼镜反光,观众看不到他的眼神。联合之前杜克海姆男爵在内阁会议上说,有人希望国王不理政务,不难推断出关于篡权的阴谋。

   全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死去的路德维希的脸上,那张脸苍白浮肿,叫人难以辨出路德维希年轻时美丽过的痕迹。在维斯康蒂的表达中,死亡并非庆典或暗示彼世幻想开端的童话。死亡没有浪漫主义的成分,这是且仅是悲剧的落幕。但陪伴路德维希走过沉重一生的观众,却在这个时刻难以避免地获得了一种轻逸感。即使没有天国与来世,这沉重者也因死亡隔断了死者与冷酷无情、满是苦难的生者世界而变轻。

三、彼得·泽尔《路德维希二世》(2012)

(一)内容与结构

        影片开场,王储路德维希骑马躲开大臣们的追寻,画面明亮,氛围轻松。这一幕与他听瓦格纳格局的画面交错进行,观众马上在心中建立起了一个爱好艺术、富有活力的王储形象。之后他去靶场参观,肢体语言透露出他对武器的负面情绪,父亲夺过他手中的瓦格纳剧本撕掉,怒斥他是个空想家。         不久后,他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去世,他必须继承王位。在一个战争与饥荒并不鲜见的时代,他坚信艺术能带给人们一个更好的世界,他的王国应以艺术与文化之美为尊,因此他继位后没有投资军事武备,转而将重点放在剧院、音乐与艺术教育上。         他喜欢与同样热爱瓦格纳的表妹索菲共度闲暇时光。在他继位后,他便派内阁秘书助理,同时也是音乐爱好者的约翰·卢茨寻找瓦格纳。与此同时,他在继位初期展现出了一定的政治热情,致力于教育改革,并向伊丽莎白皇后诉说自己的以艺术教化人民之理念,伊丽莎白对此并不赞同。

       路德维希的内阁不支持他与瓦格纳来往,为了瓦格纳,他逐渐不理政事。当首战消息传来时,他正与瓦格纳在巴伐利亚的山上谈论艺术理想。这位作曲家建议他换掉主战的激进内阁,后被内阁大臣找来的人堵在小巷里殴打。路德维希出于保护瓦格纳的想法,要求他离开巴伐利亚。瓦格纳情绪激动地向路德维希讨要说法,他也不想与瓦格纳分离,便提出退位的想法。瓦格纳将他看作儿子一般,不愿他退位,当下决定离开巴伐利亚。        路德维希不得不同意与普鲁士开战,巴伐利亚战败,他躲去玫瑰岛。侍卫理查德·霍尼希一直陪在他身边,他的同性恋倾向也初见端倪。他强自压抑,为了扭转败局,视察全国各地,并计划与表妹索菲联姻。与索菲订婚后,他召回瓦格纳排演新婚礼物《罗恩格林》。但由于对罗恩格林的选角意见不一,路德维希与瓦格纳最终分道扬镳。与索菲的订婚也因路德维希无法接受女人而取消。

       除去内忧,还有外患。俾斯麦为统一德国采取的强硬手段粉碎了巴伐利亚主权独立的梦想,路德维希的弟弟奥托亲王因此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被送去与世隔离的治疗所。路德维希向神志不清的弟弟承诺会为他修建一座城堡,在里面他可以做他自己,路德维希自己也渴求着这样一处所在。

         他忽视财政问题,花费大量金钱修建城堡,终日沉迷于歌剧艺术。一次城堡失火,侍卫霍尼希为救火被烧城重伤,路德维希与躺在病榻上的他互诉衷情。内阁大臣卢茨多年来一直怀疑路德维希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他请来医生鉴定路德维希的精神健康,并强行将他带去伯格堡(Berg Schloss)治疗。路德维希对失去王权的局面与伯格堡的治疗环境感到绝望,趁着与医生共同外出散步的机会逃远,跳入施坦贝尔格湖(Starnberger See),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二)角色分析

  1. 路德维希二世的牧歌式理想

         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与维斯康蒂版最大的不同之一就体现在路德维希二世的宗教倾向上。在维斯康蒂的版本中,一如史实,开头就点明了路德维希二世信仰罗马天主教。在影片开头,观众首先看到的是一副穹顶画,其上天使张开了双臂。镜头慢慢转向右下方,展现出一个华丽的空间,最终定格到趴伏在神父身旁的王储年轻迷茫的脸上。在影片中,神父多次出场,路德维希则真诚地向他忏悔或祈祷。        而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中并未设置神父这一角色,囿于时代背景,场景中无法避免地出现了天主教文化元素,但根据电影的总体表达,不难看出这版路德维希二世的信仰实质上更接近泛自然神论(Pantheism)。泛自然神论者认为:神就在自然万物之中,神性自宇宙结构流溢而出,它与万物同源同流。[7]神是自然本身,不具有人格意义。         在泽尔的版本中,他将路德维希二世与自然的关系作为重点呈现给观众。影片开场,路德维希二世为躲开大臣们的追寻,骑马奔向丛林。这一场景与他听瓦格纳歌剧的画面交替出现,似是将歌剧中的牧歌式理想带入了现实。         这之后还有路德维希二世与伊丽莎白一起外出骑马的场景。他们来到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椴树下,路德维希二世对伊丽莎白说:记得这棵已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椴树吗?他在这棵树下向伊丽莎白诉说他想用艺术教化子民的理想,一丛丛嫩绿绚丽的新叶也掩映不了这位童话国王脸上飞扬的神采。         路德维希二世找到作曲家瓦格纳之后,除了拨款支持他的艺术事业,还与瓦格纳共同出游,他们坐在一望无际的芳草地上畅谈艺术。路德维希二世还请喜欢的歌剧演员去野外演出,他命令那位演员爬上高台,在群山之间歌唱。而他听着这荡漾于群山的优美歌声,神情陶醉。        自然与理想的和谐呈现出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尽管这些时刻在本片路德维希的一生中是短暂甚至虚幻的,但它们的确展现出大自然对路德维希近乎亲缘性的吸引。当他身处自然之中,那些心中崇高的艺术理想、美好的未来愿景与外在的自然风物融为一体,为他带来了片刻的惬意与安宁。

        类似的表达将西方文学中的佳境(Locus Amoenus)传统迁移至电影艺术。西方文学中的“佳境”特指对自然的理想化描述,该传统可追溯至古罗马时期维吉尔的《牧歌集》(Eclogae)。佳境的要素,可从《牧歌集》第一节中窥得一二:          提屠鲁啊,你在榉树的亭盖下高卧,          用那纤纤芦管试奏着山野的清歌;          而我就要离开故乡和可爱的田园。          我逃往他国;你则在树荫下悠闲,          让山林回响你对美貌阿玛瑞梨的称赞。[8]

        奥维德笔下的佳境也具有以上这些典型特征,即远离尘世的小树林,潺潺溪水,清凉的阴影与芳草地与岩石。[9] 在《路德维希二世》中,这样的场景亦多次出现,路德维希不止一次躺卧在百年椴树的华盖之下,或纵马于葱茏草木之中。大自然是物质界的乐园,也是他内心优胜美地的具象体现。自然让他可以寻找自我,不会强加必须遵守的律令与规则给他。[10]         而自然对路德维希而言不仅是乐园,也是避难所。与普鲁士的第一次交锋以巴伐利亚战败为结局,之后路德维希二世逃去了施坦贝尔格湖旁的玫瑰岛,他独自蜷缩在岛上的老椴树下,逃向大自然是他寻求精神庇护的方式。

        此时,他在幻想中看到了自己沉入湖水,侍卫霍尼希跳入水中将他托起。从幻想中惊醒后,他看到了霍尼希近在眼前,便抑制不住主动亲吻了霍尼希,后者因此逃开,路德维希也打了自己耳光以示懊悔。他要求霍尼希与他一起跪在椴树下向神发誓:此生不再与人亲吻。这一情节是对这位国王信仰泛自然神论的最好体现,他对自己同性恋倾向的忏悔与维斯康蒂版不同,不是在王宫里与神父对话或一个人在封闭的房间里做出祈祷的手势,而是在自然中向着与天地同在的非人格神起誓明志。显然,他信仰自然。

        有作为佳境的自然胜景,当然也有与之相对的可怖之地(Locus Terribilis)。影片前半部分,在路德维希仍是王储时,他被迫参观靶场,士兵在他眼前演练打靶。路德维希紧紧抱着瓦格纳的剧本,露出了惊惧的神情。靶场与他处理政务的处所正是可怖之地,它们激发出他负面阴郁的情绪。而在维斯康蒂版路德维希二世之中,于贝格饰演的路德维希而言,人间几无佳境,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可怖之地。也因此,泽尔版更像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二分明确的童话,而维斯康蒂版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古典悲剧。

        本片的路德维希二世天性喜好自然,怀有田园牧歌式的理想。即使是迎接死亡之时,也不见他的怯懦恐惧,投入湖中的路德维希二世变回了年轻的模样,背景乐是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中那支《遥远的国度》。童话国王于水中平静微笑,也许这份平静正源于他最终得以回归那个遥远的国度——自然的怀抱。

  1.   路德维希二世的同性恋倾向

        与维斯康蒂版不同,泽尔版的《路德维希二世》中更明确地呈现了这位童话国王的同性恋倾向。虽然与贝格版一样的是,萨宾出演的路德维希二世也因身为君主而不得不压抑这种倾向,但自我压抑的程度不同。这一版里,路德维希二世更能面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这与上一节中提到的两版主角不同的宗教观有所联系。

        维斯康蒂版路德维希二世信仰罗马天主教,在社会与宗教的双重压迫之下,这种倾向与深重的罪感相连,因此他不得不全力抑制。而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亲近自然,更能接受人之本性,自我压抑程度没有那么深。         维斯康蒂在展现巴伐利亚国王的同性恋倾向时,往往将场景设定在昏暗的封闭空间,似乎暗示着这一切见不得光,且国王总是同时与多名男子嬉戏。而在泽尔版中,路德维希二世对男性的爱只通过与侍卫霍尼希的关系呈现,他们相处的场景多数是洒满阳光而又生机勃勃的自然美景,导演意在拍摄一段罗曼史。

        国王首次展露性倒错感是在加冕仪式前如纳西瑟斯一般亲吻了镜中的自我,加冕后,他为自己设计了发型,并给照片上的自己涂上了口红。他沉迷于自我表达,也不认为个体的客观性别是单一的。[11] 后来他爱上了侍卫理查德·霍尼希,在玫瑰岛上亲吻了对方却被逃开,从此发誓不再与人亲吻。与索菲订婚后,索菲在《罗恩格林》的试演会上亲吻了路德维希,路德维希猛地推开她并训斥她,这也是从反面描绘他的同性恋倾向。         虽然他发誓不再亲吻,也不许霍尼希靠近他三步之内,却在全片最后一部分,霍尼希因抢救着火房屋中的宫殿图纸而被严重烧伤、卧床修养时,真挚地问他:“如果我不是国王,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吗?甚至说,你会爱我吗?”这是他对自我性向的一个体认,他意识到了在国王身份之下的“我”的存在也是正当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是一个遗憾却温暖的童话,尽管路德维希二世未能与霍尼希相伴到老,但霍尼希忠实地陪伴了他数十年;虽然路德维希二世至死都没有摆脱身上的枷锁,但的确与真实的自我达成了部分和解。

3.  永恒的女性

        伊丽莎白与索菲是路德维希的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两位女性,两版电影也分别刻画了这两位女性的形象。         维斯康蒂在电影中赋予了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关系重大意义,大多宣传海报上都是两人并立的画面,但却很难说他塑造的是一段浪漫关系。维斯康蒂版的伊丽莎白是路德维希的镜像,路德维希对她的好感正源于两人的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厌恶单调的王宫生活、不愿履行王室的象征义务,但她同时监管着路德维希。罗密·施耐德饰演的伊丽莎白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尽管她与路德维希的灵魂有相似之处,但伊丽莎白的生活更贴近尘世。她明知路德维希喜欢男人,却为他与表妹索菲牵线搭桥。         泽尔版的伊丽莎白与维斯康蒂版的相同之处在于:她也会指责路德维希夸张的艺术开销与过于奢华的宫殿。但相比维斯康蒂版呈现的有着强烈控制欲、复杂多面、谜题一般的伊丽莎白皇后,本片中的茜茜公主略显单薄。她与其他反对国王在艺术事业上花费过多精力的大臣一样,代表压迫路德维希的力量,并无鲜明的个性。          相比之下,泽尔版的索菲则令观众惊喜。在维斯康蒂的安排下,索菲只是一个政治联姻的牺牲品。维斯康蒂借助索菲展现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个性,而索菲本人没有自主性。在女导演诺艾尔与泽尔合作拍摄的这一版中,索菲的形象更加立体,她变成了一位有自我决断能力的勇敢女性。          维斯康蒂版的伊丽莎白曾与索菲说过:你能救他,索菲。你必须救他,但是自己也须足够坚强。[12] 令人遗憾的是,那版索菲过于软弱保守,而泽尔版的索菲比起真实的历史人物,更像女性主义时代的童话公主。

        这版索菲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她也喜欢瓦格纳的歌剧,因此与路德维希有共同话题,路德维希待她就像待妹妹一样。在与路德维希结婚前,穿着朴素的索菲与个性洒脱的父亲在夕阳西下的田野边对话,父亲告诉她:女孩不必急着结婚,因为自由比任何一种看似光辉的未来都重要得多。         她听了这话后没有回答,而是跳进河里嬉戏,将父亲的话甩在耳后。从这里可以看出,索菲接受到的是开明的家庭教育,她是不会伪饰的简单女孩。她爱路德维希,所以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立马和路德维希订了婚。

        婚前,路德维希去法国和谈,他告诉法国国王:未婚妻索菲非常善良,也是世界上唯一能带给他幸福的人。导演带着善意塑造索菲:她并非导致路德维希最终崩溃的力量之一,恰恰相反,她童话一般的热情与天真是路德维希的避风港。

        订婚后,路德维希召回瓦格纳排演《罗恩格林》,想将这部歌剧作为新婚礼物送给索菲。在歌剧试演会上,索菲亲吻了路德维希,后者反应剧烈,一把推开并大声责骂她。索菲泣不成声,对路德维希说:“可是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啊。”路德维希如梦初醒,走过去想扶起倒在地上的索菲,索菲却起身跑开了。

        订婚取消了,索菲回到家乡。路德维希写了一封道歉信寄去,她读完后直接丢进柴火堆烧掉了。虽然流着泪,但她利落地转身离去,留下了一个果决的背影。她仍是那位骄傲的公主,即使知道爱是令人痛苦伤神的,也会在下一个爱发生的时刻不计后果,全情投入。

  1. 受人爱戴的巴伐利亚国王

        巴伐利亚人民至今将路德维希称为“我们亲爱的国王”(unser Kini),可见他深受民众爱戴。维斯康蒂没有着重表现这一点,在他的镜头下,路德维希不是巴伐利亚认同的圣像,他与人民没有什么交集。维斯康蒂几乎没有拍到巴伐利亚人民,只有一次——国王与几个男性平民一同玩乐,这是为了表现他的同性恋倾向。

          而泽尔版与此不同,其中多次展现路德维希与民众的交互。他在加冕礼后发表讲话,王宫外满是欢呼的民众;瓦格纳的《特里斯坦》首演,剧院中的平民看到国王进场,纷纷喜悦地行礼;在与普鲁士的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学生们在王宫外的广场上游行,表示对国王和平主张的支持。

         这种感情不是单向的,泽尔版路德维希比维斯康蒂版承担了更多义务,他爱他的子民们。他进行教育改革,试图将以军事为核心的国策转变为以艺术为核心,他与瓦格纳共同去看望学校里的孩子,给孩子们分发小提琴。战败后,他亲自视察班贝格,发表讲话稳定民心,检阅驻军抚慰伤病,还接见了许多地方官员。他尽力进入君主的角色,虽然从政治得失的角度来看,一切以失败告终,但这位传奇的童话国王在民间赢得了足够多的爱戴。           四、永恒的谜题                   维斯康蒂重点处理了路德维希与茜茜的关系与这位巴伐利亚国王的同性恋倾向,后者是前所未有的,《诸神的黄昏》因此在七十年代遭到巴伐利亚保皇党的抵制,一度无法上映。[13] 而维斯康蒂在电影中对路德维希同性恋倾向的描绘,以及他懦弱自私的那一面,丰富了路德维希的形象。贵族出身使维斯康蒂在拍摄这类题材的时候尤为得心应手,他善于描绘王室倾颓,镜头中的赫尔穆特·贝格始终带着孤离的神姿与阴郁的气息,正如路德维希本人,像一个古老的谜。

        而在诺艾尔和泽尔合作的版本中,他们进一步展现了路德维希的同性恋倾向,为观众呈现了路德维希与侍卫霍尼希的柏拉图式爱恋。此外,他们重点处理了路德维希与艺术家瓦格纳的关系,借助索菲塑造了不同以往的女性形象。

         正如本文开头引用的路德维希原句所说,他想做一个永远的谜题,而他也的确做到了。无论是维斯康蒂版的童话悲剧,还是泽尔版的悲剧童话,都丝毫没有减少路德维希二世身上的谜团:路德维希与茜茜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他与理查德·霍尼希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他最后真的患上了精神疾病吗?还有他神秘的死亡。这些谜题也许没有人能解答,也正因此,关于路德维希的艺术作品才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他的传说被不断地改编加工,成为艺术家们永恒的灵感来源,正如2006年在德国上演的音乐剧《路德维希二世》中唱到的那样:

         “路德维希国王,请听我们起誓:          你活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你的敌人也将明白,          他们的诡计终是徒劳!          万岁,我们的王,指引我们前进          我们永远忠实于他          以全新之貌,建一座梦幻城堡          其名应为未来。” [14]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Ludwig II. Brief an Marie Dahn- Hausmann vom 25. April 1876, zit. nach von Böhm, Gottfried: Ludwig II. König von Bayern. Sein Leben und seine Zeit. Berlin: 1924, S.438

[2] Vgl. Schiller, Friedrich: Die Braut von Messina oder die feindlichen Brüder. In: Seidel, Siegfried: Schillers Werke. Weimar: 1980, S5.-125.

[3] Bericht des SWF-Fernsehmagazins “Treffpunkte” (197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Rzo8KQH5rw

[4] Ludwig II. [Ludwig]. 1972, TC: 00:45:00-00:45:06, Teil 5.

[5] Bernd Kiefer: Der »Märchenkönig« als Künstler und Visionär.

[6] Luchino Visconti: Aussage zu Ludwig II., zit. nach Schifano, Laurence: Luchino Visconti. Fürst des Films. Gernsbach: 1988, S.444

[7] Hintergrundinformationen zur Reihe „religiöse Orientierungen“ der GEFAP e. V. 2003. 

[8]  [古罗马]维吉尔.牧歌集[M]. 杨宪益译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9] Neil W. Bernstein, Locus Amoenus and Locus Horridus in Ovid’s Metamorphoses[J]. Wenshan Review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 2011(5): 73

[10] Nadine Heinkel, Goethes Werther und sein Verhältnis zur Natur[J]. Hausarbeit (Hauptseminar), 2008

[11] Tilman Krause, Ludwig II. war der Mann, der sich nicht traut. WELT, 2012.12.27 https://www.welt.de/kultur/article112247514/Ludwig-II-war-der-Mann-der-sich-nicht-traut.html

[12] Ludwig II. [Ludwig]. 1972, TC: 00:26:27-00:26:33, Teil 3.

[13] Wir sind nichts als Pomp, Zeit, 1973.4.6: https://www.zeit.de/1973/14/wir-sind-nicht-als-pomp

[14] Ludwig. Das neue Musical, Deutschland, 2006.

 
阅读更多

from Diesseits

你不能爱一支金玫瑰

2020.5.24

看了一个08年贝老师在意大利做的访谈,开头是这么描述他的:Così bello, così corrotto, così conteso(So beautiful, so corrupt, so disputed) 里面贝老师回忆了不少和不同导演一起工作时的趣事,比如(肯定逃不掉的)维斯康蒂、德西卡、丁度和泰萨利。不过都是刚看到好笑的地方就马上有刀捅过来,其中最深的一刀莫过于图二这一段。 记者问贝老师有没有什么没来得及完成的项目,贝老师说有,他当年真的很想演托马斯·曼的《魔山》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在少女的花影下。当时《在少女的花影下》前期筹拍工作都完成了,但维斯康蒂突然离世……《魔山》则是托马斯·曼的兄弟对版权费不满意,所以在维斯康蒂还在写《家族的肖像》的剧本的时候就拒绝了。 然而,今天没有人能导《魔山》和《追忆似水年华》了,也没有比贝格更适合演Hans Castorp的演员……

2021.4.9

贝老师18年给法国钢琴家Alexandre Tharaud弹的Göttingen录了德语歌词念白(原为法语香颂),可以在这里听:https://soundcloud.com/helmut-berger-bv/gottingen-helmut-berger-sampler-barbara-alexandre-tharaud?

我最喜欢的一段是:Lasst diese Zeit nie wiederkehren / und nie mehr Hass die Welt zerstören / Denn es gibt Menschen, die ich liebe,愿这样的日子不再重演,那摧毁世界的仇恨啊,请永远不要再来,因为这里有我爱的人们啊。 找这段念白时搜到去年八月底萨尔茨堡地区法院下了判决,贝老师告偷拍他病中状态并剪辑成所谓纪录片的Andreas Horvath那个案子,最终败诉。然而因为贝老师19年宣布再也不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这事儿也没什么水花。 不过他应该也不希望因此被关注。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真正重要的事只有一件——留下能被记住的作品。他早就做到了。

2021.4.20

今晚我读Die Kunst des stillvollen Verarmens(有格调贫困的艺术),有一章写贝老师。

老维死后,他的物质、精神状态都加速下滑。 92年他在罗马的房子因为电路老化被一场大火烧干净了,而他有的最好的艺术藏品都在那栋房子里,比如毕加索的陶瓷、米罗的画……还有大量信件和有纪念意义的物品。之后没几年,他就搬回萨尔茨堡老家照顾妈妈了。05年,我读的这本书的作者见到他,说他落魄得像流浪汉,走进酒店大堂会被服务员嫌弃的那种。和他聊天,他也兴致缺缺,或前言不搭后语。

除非谈工作。

作者说,即使贝格落魄成这样,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兜里只有20欧,还是随身带着剧本。吃午饭时都要掏出来看一下。

那是一个英语剧本,导演请他演的是纠缠亚历山大的魂灵,片酬不菲。他觉得这个剧本不好,读完之后这么说:Ich werde den Film nicht machen! Je ne veux pas. I will tell them ce soir.

“我不会拍这部电影的!我不想。我今晚就会告诉他们。” 他最穷的时候也不接自己不想演的剧本。最后他拿身上仅有的20欧,给妈妈买了一块巧克力,给作者的妻子(也是他的朋友)买了一块萨赫蛋糕。

09年他的状态也很糟,接受访谈前必须先喝酒。狗仔净挑恶心人的问题,就是想看他闹笑话。贝老师 doesn’t give a fk,就不往他们想听的地方说。直到狗仔问到他当时刚拍完的《血亲》,他马上就认真了。他说他没有完全按剧本要求演,他拍过七十部电影,他知道怎么演才是最好的——“我甚至告诉摄影我需要哪种光。摄影机必须是为了我而摆在那里的,而不是我去迎合摄影机。”

在这次访谈里,他唯一被激怒并且正面回应的地方,就是狗仔暗示他和维斯康蒂上床不过是为了换好角色。他回:“你疯了吗?你士的宁放哪儿了?我不会为了一个角色和人上床。或者由你看来,我应该和他上多少次床,才能换来演路德维希二世的机会?”

贝老师能挺到今天,多少是因为有自己的“事业”。爱人和母亲会离开他,好朋友可能不再长大,美貌更是不牢靠的,只有事业(or may I say,一种极致的热爱)不会。事业并不复杂。它能让人暂时抛却所有的伤心、遗憾、失落,甚至忘却有死的命运,全情灌注到当下一刻。毕竟这才是你自己选择的与世界的关联。爱不是。母亲不是。死亡不是。

2021.4.22

昨晚和贝格的前工作人员Beth聊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感想是我在有些事上缺乏想象力。

我总是在潜意识里倾向于认为人越老、越接近死亡,就慢慢想开了,会和很多事和解。但不是的。有些人就是这辈子都无法和解。我不说能理解他,但我理解这个: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和他经历过的巨大的爱与死彻底决裂,若无其事地回到所谓正常的轨道。而且战后的欧洲太疯狂了,你没办法想象七十年代时一个意大利人每晚要浪费多少鱼子酱、香槟甚至古柯碱。那种群体性的、没有明天的放纵劲和毫无顾虑的堕落,都是上世纪的氛围。

即使在今天,贝格身上始终有一层复古滤镜。从来都是我们这些爱慕他的人跨过几十年光阴折向他,走回他的时代,看他在北斗七星的片场外冷得抱住肩膀,看他在奢华的宴会之中推杯换盏,看他趴在奥纳西斯的游轮窗边,看他微微仰头坐在新天鹅堡的王座上。我们心知肚明,他没有走出过七十年代。

但你不能爱一支金子或钻石做成的玫瑰。如果它不会凋谢,那么它的盛放也没有意义。他留在七十年代,但我们要走出再回望。然后我们会发现他以一种残暴的速度凋零,因为他维持了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那种如今被多数人视为混乱和堕落的东西,他做到了极致。

Beth17年一直陪着他,但一切都是徒劳。她不得不和他身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作战,但他毫不在意,又或者无力在意。Beth说维斯康蒂的死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他没法再长大了。And since he was so beautiful, people just cater to him.

我们对这一点无能为力。或许就像Alexander von Schönburg写的,贝格最终在人生中选择的角色就是维斯康蒂的遗孀,他不会再出来了。我们能做的——就像Beth最后和我说的: I’m just glad I got to be a part of his life for a little bit and I’m keeping his legacy alive.

 
阅读更多

from Diesseits

2020.4.7

今天看了《赫尔穆特·贝格,我的母亲与我》(Helmut Berger, meine Mutter und ich),是一部去年在德语区上映的纪录片。比起内容,我更想分享一下拍摄的原因,实在太让人感慨。 贝格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谋杀菲林无数,整个欧洲都谈论着他。当时他被评为“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也是第一位登上VOGUE封面的男士。到今天,即使是和欧洲的年轻人提起贝格,他们也多半不知是谁,但如果加一句“就是那位路德维希二世……”,很多人就会想起他的脸。

《该诅咒的人》里的马丁,《诸神的黄昏》中的路德维希二世,《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道林·格雷……他的许多角色毫无疑问是留名影史的。 但从宠儿变成弃儿,也不过短短几年。1976年,他的爱人同时也是发掘他的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去世,那是一场广阔无垠的噩梦。其实说爱人是不准确的,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维斯康蒂是他的Bezugsperson,是他的Lebensmensch,是于他而言意味着全部的命中之人。因此在维斯康蒂死后,他一蹶不振,出现在公众眼前多半是因为嗑药或酗酒之类的丑闻。同时因为服药,身材走形,整个人几乎变了个模样,只有那双灰蓝的眼一如当年。 13年他试着参加了一档野外生存真人秀,却因身体虚弱,在录制时被送医,然而这还不是最低潮。15年,有一个导演利用贝格的抑郁症,在他服药、酗酒导致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内接近他,并长期偷拍他病中的反常举动,未经许可剪辑成了一部所谓的纪录片《演员赫尔穆特·贝格》,并在威尼斯电影节放出。这件事又一次击垮了贝格,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Bettina年轻时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现在退休了,住在德国下萨克森州的农庄里。她在七十年代时是贝格的粉丝,她知道在那个欧洲电影仍然辉煌的年代,人们是如何为贝格疯狂的。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想知道这位曾经的世界级演员如今在干什么,便在网上搜索了贝格的名字。然后她看到的是酗酒、嗑药、抑郁,和媒体如何以此取乐,包括那部利用了贝格的抑郁症偷拍制作的“纪录片”。 无力的悲愤席卷了她。贝格对她而言曾是半神一样的存在,他应是那位天生带着自毁倾向、终身无法与现实和解的巴伐利亚国王,他应是天真不谙世事、总是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心仪男生的犹太贵族阿尔贝托,又或是看似残酷冷静,而内在早已疯癫的纳粹长官瓦伦贝格。无论如何,他不该是现在这样——被媒体当做笑料,被不怀好意的人榨取价值,浑浑噩噩度日,再也没有镜头可面对,只是一个生活习惯过于糟糕的孤寡老人。 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拯救这位曾经的神,让他回到奥林匹斯。于是Bettina拜托自己的导演女儿联系贝格。她们很容易地找到了他,纪录片中也有16年他们在巴黎会面的镜头,那时的贝格精神状态仍然很糟。他去巴黎看《该诅咒的人》的舞台剧,他望着台上扮演马丁的年轻男孩说:我当年演马丁时,也是这个年纪。 后来,Bettina一家邀请他去下萨克森农庄小住。本来Bettina是想为他写一个剧本的,但后来她的女儿提议,为什么不拍纪录片呢?只有贝格能演贝格。于是经过贝格的同意,他们开始计划这件事。

这家人带贝格去看心理医生,接受催眠治疗,做全身清洁,陪他聊天。他的精神一天天好了起来,纪录片中,18年的他比起16年年轻了许多。他曾与维斯康蒂住在意大利Ischia岛的城堡中过着贵族的生活,如今却像普通人一样,在下萨克森州的农庄里逗狗。有一个镜头,是Bettina一家围在他身边,讨论明天吃什么,他笑得很开心,是最近十年都没有出现在镜头中过的开心。 到了纪录片末,经由Bettina女儿的介绍,贝格接到了话剧Liberté中的一个角色。他为了这个角色戒酒戒烟,开始规律运动,每天都埋首于台本之中。最后他成功出演了这个角色,他听着台下观众的掌声,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也许是想起了1969年《该诅咒的人》首映后听到的掌声。

而此时,纪录片也已经完成,Bettina一家就要与他告别了。Bettina对镜头说了这样一段话:即使我们和贝格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们认识到了那个风趣的、有时有些孩子气的作为普通人的他,但我知道,他与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也永远不可能与我们相同。 我当时就明白了Bettina在说什么。即使我读他的自传,看他的电影,了解那些新闻报道,似乎在某些瞬间从情感上接近了他,但我知道,他是个无人能解的谜,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但这部纪录片到底是个安慰,起码让我们知道,那个上世纪的传奇仍然在延续。他也许被毁掉过,但始终没有被打倒。 当然,这部纪录片的意义远不止安慰,它呈现了一种别样的摆置记忆的方式——不是那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世界级影星,只是一位尝试摆脱记忆阴影的老人。 借用《费尼兹花园》里的一句台词来结尾吧。 “他们与普通人不同。对于他们来说,比物质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如何表达?他们应该如何摆置那些他们对事物的记忆?”

 
阅读更多

from τερετίσματα

如果我们全部的过去因为受到当前行动的必要性的抑制,而不为我们所见,那么,每当我们放弃一切对有效行动的兴趣以将自己置于梦境般的生活之中时,我们全部的过去就会找到一种力量,穿越意识的门槛。睡眠,无论是自然的或人工的,其所造成的漠然(indifference)就刚好属于这种情况。近来已经有人提出:在睡眠之中感觉神经元素与运动神经元素之间的联系被中断了……在某些梦境里和某些梦游状态下的记忆力高涨的情况已经为人熟知。我们原以为记忆被消除了,它却以惊人的完整性再度出现;我们重新经历了被忘却的童年时代场景,连同其全部细节;我们讲出一些语言,而我们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学会过它们。不过,在这方面,没有比紧急窒息的情况(例如溺水者或自缢者)更具启发性的了。这些人被抢救过来以后都说:在极短瞬间里,他们看到了自己生活中那些已经被忘却的事件以及这些事件的紧凑环境,都按照事件发生的准确顺序,飞速地掠过眼前。(亨利·柏格森,《物质与记忆》)

诗人阿彼察邦有持续做梦的权力,因此可以做到松弛地展现一种全部的过去。而只看了一场放映的评论写手不得不是强撑着清醒的,因此在记忆方面总是低于诗人,且可以做到的只是紧张地拾起自己不断消失且错乱的记忆碎片。

*

半先知

当女医生向睡不好觉的Jessica推荐耶稣以取代嗑药时,观众里爆发出了笑声——很难分清是善意的笑还是讽笑——在某种意义上的当代罗马听到这样的笑声似乎是可以预见的:一个把哭泣作为模范姿势的团体(托马斯·摩尔:“此生的生命不是笑的时候,而是哭泣的时候。”)被嘲笑其软弱与无能是一个不断重现的历史事实。比起耶稣,达利似乎是更容易让人接受的:Jessica和观众都认为这个现代人艺术家是会嗑药的。

离开医院,Jessica在水边的树丛中聆听神秘响声,一名大胡子长头发中年男子出现并向她报以关心。两人坐下谈话,中年男人边刮鱼鳞边问Jessica是不是人类学家,Jessica说不是,中年男人说自己能记住一切事情。Jessica拿出了杰出的人类发明:药,中年男子拿出了一块石头,述说了里面包含的记忆(一个有关伤害的故事)。Jessica自报家门,中年男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Jessica吃了一惊:她找到了那个消失了的音效工程师吗?中年男子说:在一开始(?)与其它事物一道存在(?记不清了),一对爱人被spotted了(spot作动词的意思在词典里有这些:1.看见;2.认出;3.使有斑点;4.使有污渍;5.借出。),然后他出生了。中年男子还说:他睡觉不做梦(毕竟他清醒的时候就能记住一切了,与柏格森描述的人类很不一样)。Jessica让中年男子给自己展示一下睡觉(她不好像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什么),中年男子顺从地答应了。中年男子睁着眼睛睡觉——和鱼一样,睡得和死了没什么区别,醒了和复活也没什么区别——他做得熟练。

两人进了屋子,中年男子请Jessica喝自己酿的酒,Jessica喝了两杯:酒也是杰出的人类发明——酒能取代药。探索了一番屋子后,Jessica坐下与中年男子面对面,握着他的手臂,读他的故事,流眼泪。

Jessica是半先知,在装满了吊兰的家里能听到神秘响声。为了理解或解决这个响声,她首先尝试的人类发明是音效工程。与中年男子同名的青年男音效工程师有着高超的理解力,通过调用音效库里那些拥有滑稽标题的声音还原了那个神秘响声。但是他却又有点没有魅力:他有点青少年的忧郁(“错觉的深度乐团”——滑稽程度与音效库里的标题相仿),对Jessica有一种仓促的好感与好奇(他想给她买冰箱,当她的司机),Jessica犹豫地逃避了——她认不出来他。因此她当不了完整的先知——她不能忍受神秘竟然有殷勤的那一面。不过她毕竟有一些天赋,于是她还有机会成为使徒。

*

alt text

*

科学

一起看电影的朋友说他完全没有像我这样看。他告诉我阿彼察邦很喜欢奥利弗·萨克斯的《最初的爱,最后的故事》。他说可以看出电影与书里脑科学和神经科学部分的联动,尤其是头骨上的那个洞。可惜我没有读过这本书,并且我的头脑目前完全被恶名昭彰的寓意解读法占据。不过仅仅依靠电影本身,阿彼察邦无疑给科学留下了一个尴尬的空间——那个使用椅子挡门的实验室。

科学标榜为普世的,对于普通的现代人来说毕竟不会有太激烈的反对:哥伦比亚的科学实验室和欧洲的科学实验室没有什么差别。基督教标榜为普世的,对于一部分现代人来说显得可疑。而在认可和怀疑之间有着一整个普世的光谱:对于一个并未阅读背景材料的外国观众,泰国人阿彼察邦的哥伦比亚在字面上是由这些东西组成:英国女影星、说着殖民者语言的本地人、演奏数学摇滚的乐队、匿名的树林、外星飞船……

阿彼察邦的科学于是指向一种酸楚的普遍性——他和Jessica一样不是一个人类学家。离开了母邦的诗人以一种杰出的技艺对杂乱甚至冲突的诸普遍性进行了横向综合——树-十字架与外星飞船同时出现。在此我们可以参照埃里克·沃格林对思辨理论家的批评以反向理解诗人的功能与信心:

文化扩散论(作为在历史领域消除意义中心多元性的工具)的功能值得关注。在它背后潜藏的看来是一种恐惧,是对丰富(pleni)而非空白(vacui)的恐惧,是当精神在世界各地以多样化的神显(hierophany)方式揭示自身时,对其丰富性感到的战栗不安;是一种偏执欲望,它试图强迫精神在历史中的多样化行动沿着一条唯一的,将会确定无疑地导向思辨理论家所在之当下的路线运行。不应将任何一条独立发展的路线弃之不顾,它们可能会导向其他某些人的当下与未来。只要新资料的发现让人感觉似乎有了机会,崭新的此类理论建构便会出现,不必担心早先那些理论建构的过时。随着西方在15世纪末更加熟悉那批被误认为古埃及文本的赫尔墨斯文本(Hermetical writings),一场由人文主义思想家发起的运动,便将摩西和《圣经》的年代进一步往前推,置于一条从埃及祭司的智慧发端的精神演变路线中。这场运动持续了数百年,在1789年席勒论普遍历史的讲座中仍可见到其顽强生命力。随着来自中国的资料为西方所知,黑格尔便强迫精神从中国开始其穿越历史的征程,而埃及和以色列则在时间路线上沦为征服了它们的波斯的附属。随着人种学资料的累积和流行,“原始人”被移至这种路线的开端,并引出了共产主义,它最终进入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梦想。随着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考古发掘以其重大发现震惊西方,研究泛巴比伦问题的历史学家便着手建构一种新历史,即以文化在巴比伦的起源为开端的文化扩散史。但是,人们发现根本没有可为新建构提供机会的历史资料,于是不得不通过猜测式幻想来制造,以便达成特定目的,此时那项事业的本性便暴露无遗——就像最近一波有关“地球上的人类文化起源于来自外星球的宇航员”的猜测那样。这种幻想看起来仍在获得动能,因为它得到受雇于由公共资金大力资助的各机构的所谓科学家的支持。于是,如果你对从埃及的开明祭司到18世纪的开明知识分子这样的历史进程(progress)不满意,或者对从原始共产主义到终极共产主义这样的历史进程不满意,那就按你的心意,选择从外星宇航员到地球宇航员的历史吧。(见《秩序与历史:天下时代》中〈导言〉)

21.10.24 于芝加哥

 
Read more...

from 德布罗意的小饼干

家附近每天都能听到军用飞机的声音,很像爆炸声,轰轰隆隆把玻璃震地摇摇晃晃。人们依然在这里生活着,有时候会朝着天空看看那整齐的飞机队列有没有经过。生与死,命运的抉择,在市民们看来大概是很无所谓的事情,男男女女们,如此笃信什么都不会发生,以至于现在已经和军用飞机的爆炸声产生了某种默契,默许了这足以穿透耳膜的呼唤。

 
阅读更多

from Sternstunde

主题:政治情感 嘉宾:Martha Nussbaum

听了Martha Nussbaum上的那一期Sternstunde Philosophie,好精彩!推荐大家听,有英文、德文两个版本。主题是政治情感,Martha Nussbaum认为无情绪/情感则无政治。 虽然没有特别紧密地围绕这个主题讨论,但发散出去的点都很好。大概讨论了爱国主义情感、伊斯兰问题、恐怖主义、欧洲/美国人的身份认同、愤怒作为政治工具的力量与局限。

我觉得比较有趣的是身份认同那一段。主持人Barbara Bleisch讲到很多欧洲国家都有的蒙面禁令(Verschleierungsverbot)和瑞士禁造伊斯兰宣礼塔的相关法律(Minarettverbot),Martha Nussbaum说这在美国是不可想象的(这个访谈是14年的)。美国的主要问题是种族主义,而不是宗教信仰。

每个美国人都是移民,几乎都是从有严格宗教信仰要求的社会出逃的,因此懂得自由的重要性。美国人这个身份并非筑基于共同的语言、衣着或宗教产生的,而是一致的(近乎乌托邦的)政治原则。

与此不同,欧洲人对于身份认同有着浪漫的想象,欧洲人这个身份和血统、土地、语言绑定,所以黑人就很难对此产生归属感。这也是欧洲接受了不少难民,但并不能让难民们真正融入欧洲社会的原因。

 Barbara Bleisch就说,其实瑞士很像美国,瑞士是Willensnation(姑且译为意志国家)。意志国家的特点是其中人民的种族、语言、宗教、历史等背景多种多样,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们拥有统一的身份认知。 瑞士有四种官方语言,但没有一种叫瑞士语的东西。意志国家的成立基于不同州(或别的行政单位)协作共治的合意。但在这样一个国家里,还会出现宣礼塔禁令,就好像产生了一致的抵触和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呢?

Martha Nussbaum说这个问题她也还在思考,不知现在有没有发展出有阐释力的理论。在她的认知里,瑞士人只有一个共同点——追求个体的独立。放大到瑞士这个国家就更明显了,瑞士甚至没有加入欧盟。

总之这一期没有尿点,别的部分我也很喜欢,但不便翻译。推荐大家听,油管上有。

 
阅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