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像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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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是人类对自己的命运缺乏想象力。抽离出各种各样的讨论,将扭曲的符号一一破除,发现除了陈词滥调竟然没有任何的进步,这就是当代人面临的困境。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无路可走。过去的神,过去的偶像,过去的好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成为某种诅咒,或者说,我们宁愿将其理解为诅咒。

生活有多丰富,人们所说的话语就有多贫乏,这种差异简直让我难以想象。各种各样的怕,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社会上的,无中生有的,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形而上有的,等等,仿佛一切都在笼子中准备就绪。

我起初不理解,为什么在讨论相对而言有趣的事情的时候,我依然感到非常无趣。后来我明白了,许多的有趣背后依然遵照的是我并不喜欢的逻辑,一种无可挣扎的命运的逻辑,一切都不会改变。

世界是虚无的吗?我想是的。人类有办法摆脱无意义吗?我想这不可能。但我仍然不欣赏塑造神的做法,塑造意义的做法,指责其他人塑造意义的做法。不过我并不在意这些,如果用以上的话术,可以创造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我愿意相信。

朋友之前讲述过自己的梦,梦见吴语区独立成国家,而自己因为是那里的居民,拥有了特殊的权利,从而免于受到政治迫害。也同样是这位朋友,指责我写的东西不够有意义,没有和自己所在的社群联系起来。作为一个精神上并无特定地域性的人,我对这种指责感到非常莫名其妙。但我同时也意识到,朋友恐怕也没有察觉到的,被束缚的想象力已经形成了,“我是我,所以你的立场是不对的。”同理的,还有各种地域上的,性别上的标签,主义,是的,有了这些标签你确实可以确认自己的立场,找到为之奋斗的东西,但我依然觉得把人类中的其他部分都视为恶毒的外星人的做法很奇怪。宗教性,没错,这些争夺太具备宗教性的特征,21世纪是宗教战争的时代。如果理解是不可能的,那么不带评价的决斗或许更公平,应该像希腊人罗马人学习。

概念腐蚀了人,在理解生活之前,概念就先占据了人,没有未来,或者不相信有未来,这种层级的虚无或许和战争之后的虚无并无差别。

不过令我更奇怪的一点是,最近看捷克斯洛伐克新浪潮电影,发现捷克斯洛伐克的电影制作理念非常先进,对生活的深刻理解不输法国新浪潮,并且那个时代的捷克斯洛伐克是非常封闭和专制的,很多电影人拍了一部电影之后一生再也没有拍电影的机会。如果说墙,严酷的制度让人无法思考,那么为什么捷克斯洛伐克依然能保持如此高的创造性?我想问题可能还在于,在墙发挥作用之前,人们先破除了自己。

我不想指责任何人,因为生活的艰难有目共睹,但不是绝对的,毫无缝隙可言。当然任何一个人都能走上来说,“你说谎!我们就是很绝望!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法做!你只是站在道德高地上避重就轻!”但我并不想用说的方式让人感受到这一点,我会写更多的作品,把我看到的世界表达出来。

与概念和讨论相对的,是现实的丰富。我们有太多可以重塑的东西,本身就有能量或者可以被发掘的东西,包括我们自身。“你爸妈相信政府,你相信美国,所以生活很绝望。”真是这样? 不不不,反而是这种组合能出现非常有意思的讨论,现在的人太僵硬,已经失去了发明语言和创造讨论的能力,其实双方不能讨论的原因是,双方都是宗教信徒,笃信的人之间无话可说,概念高于人,于是生命力也就不见了。但这正是本时代的宗教家们最擅长的讨论,如果没有这种讨论,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应该重新习得语言,或者放弃它,重新塑造。什么事情都想当然,当然遇到未知的事情会觉得很恐惧。但是世界本身就不是想当然的,从宇宙和地球的历史来讲,什么都在我们所站立的土地上发生过,更迭变化,层出不穷。当然,社会的历史看起来有规律的多,但中间依然存在着诸多的巧合。

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是,把自己当成某个其他文明的到访者,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见过,你没体会过的,然后再深入其中。

我想,有力量的尝试在被尝试之前都是无法被定义的,除非人们已经了解必然的结果和命运,当然,如果你已经知道了结果,那么尝试是绝对有问题的,或者说,你将什么东西先框定在了你做的事情上。结果已知的尝试比充满可能性的尝试无趣的多,但是人们喜欢讨论第一种,因为他们只能想到第一种尝试的存在。

依然要警惕语言,语言的灰烬太多了,让人无法分辨,不如把讨论换成体会,从恢复感官开始做起。正好在听King Crimson的《Discipline》这张专辑。《Elephant Talk》:“Talk, it's only talk.“没错,我们的表达只是某种说辞,但行动的空间依然存在。

停止缪谈吧,旷阔的世界在等待我们。

我讨厌人用规则驯化对方的样子,那仿佛就像在驯化某种狗,得到奖励的狗被认为是好孩子,这样的游戏是囚笼的开端。作为某个生活在世界之中的狗,我选择了直立行走并教给对方知识,或许不是知识,只是接近于感觉上的真理,但人只能认识这样一种真理,即他们认为对的真理。

狗的知识如此丰富简直没有能和它想匹配的人,有一天,它决定做个实验,用狗的方式而不是人的方式跟对方交流,会发生什么呢?

下面是狗博士的人间记录。

A-B场景:

“你跟之前不一样了,你以前回家从来不和人说话。”听到这里我哈哈大笑,笑到对方皱起了眉头。

“出了什么事吗?什么改变了你?”

“什么改变了我?我从来都是这样。”

“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和别人交流并且推掉所有的家庭聚会,你不喜欢和人见面。但是你现在?”

“变成了正常人?”我替亲戚说出了她可能想说的话。

“不!一点也不正常,比之前更加不正常,老实说我更怀念之前沉默的你,那样更好辨认,腼腆的,不招人喜欢。”

“我想现在的我依然在沉默,你只是听错了所以有人在说话。”

场景0:

母亲走进我的房间,父亲走进我的房间,其他不认识的人走进我的房间。

他们仿佛进入自己的房间一样从容,并拿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我看着他们,所有的动作,细节。

就像看着一群蚂蚁。

A-A1场景:

“今天天气很好。”

“今天天气很好。”

“你应该多出门。”

“你应该多出门。”

“你这孩子为什么学我?”

“你这孩子为什么学我?”

“你再这样我就揍你了!”

“你再这样我就揍你了!”

A-B1场景:

“快点来吃饭!怎么不过来?”

“你没有说是谁要过来。”

“我说的当然是你。”

“那么你是谁呢?”

“是你啊,XXX!你需要我叫你的名字吗?快来!”

“我想叫这个名字的人还挺多的,不信你上网搜搜看。”

“我抓住你胳膊了,这就是我指认的XXX。”

“我想这只是一副不可理喻的躯壳。”

A-A-B场景:

(开门)

“谁啊?”

“有谁来?”

“快回答我!是谁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谁回来了?”

“没有人,或者大概有一个坏人回来了。”

“啊?不可能?你在逗我!你是XXX!”

“不,不是,我不认识什么XXX。”

“你就是!”

“我只是偶然路过的小偷。”

A-B-C场景:

“因为AAA和BBB考了公务员,所以你应该也去考。”

“让他们去吧,既然已经有人占据那个位置,就不需要我了。”

“不!有了AAA和BBB,你就会成为CCC。”

“不,我会成为ABC,ACB,BCA,也可能是AABC,ABBC,等等。”

“完全没有证据,我看你的资质和水平,成为CCC就不错了!”

“既然你这么认为,我觉得你挺适合成为CCC的。”

“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个资本了,应该由年轻人成为CCC!”

“说不定到我需要成为什么的时候,已经没有CCC这个品种的生物了,这样年轻人就会被塞到另外的口袋里,不过,现在谁知道哪个口袋好用呢?”

A-CC场景:

“你得找个对象,得结婚,得稳定下来。”

“好的,我现在就开始研究如何离婚。”

A-A1-A2场景:

“嗨宝贝。”

“没大没小,我是你奶奶!奶奶(轻声,语气词,表达不满。)”

“好的,奶奶(轻声)”

“你怎么骂我!”

“我没有,宝贝,你开心就好。”

A-A1-AA1场景:

“啊,AAA!哦不,我想叫BBB!让他过来。哦不对,我说的是你!快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叫你呢!”

“你叫的是AAA呀?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听到了吧,我最后叫的是你!”

“不,我认为你只是在重复一个循环,你叫AAA,BBB,CCC,然后又会重新转到AAA,这个过程回环往复,然而你谁都没有呼唤。”

A-B场景(续):

“我觉得你不太正常。”

“你觉得我正常过?”

“好像没有。”

“但是我正常的不得了。”

温和的狗博士将在明天变成猫头鹰飞走,生命的变形记就是如此,它并不愤怒,因为人类从来连它的一根羽毛都没有碰到过。

宇宙之腹孕育了生命,而人类无法知晓其孕育之物。

一、耳

线,贯穿了房间中的事物,她无疑得知了这条线的存在,并感到绝望。

在两个小时前,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说笑,洗漱,宿舍熄灯,入睡并进行下一个循环。

或许是白天的精力没有释放完,她迟迟无法入睡,而在黑夜中变得愈加明亮,清醒,就在那时候,她听到了声音。

那算是声音吗?这是一个问题,因为那声音只经由她的耳而听到,同宿舍的其他同学没有任何反应,她们都在正常的轨道中。设想,如果有个只有你自己才能感知到的秘密,是否意味着你和你所在的宇宙被小小地隔开了一下,如同弹球因为外力被猛然弹开又归于静止。

她很害怕,她需要进入到和周围人一样的状态中去,不过那声音越来越明显,仿佛是在暗示她,不要逃避现实。

“看一下,大概也没问题,我觉得那东西应该离我挺远的。”被声音折磨地无法忍受的她默默地想。

她站起身,偷偷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下宿舍楼的形状,三栋宿舍楼连在一起,形成“凹”字,中间的空地是一块草坪。因为没有遮掩物,小情侣没办法坐在草坪上谈情说爱,因为没有放置椅子,同学们也没办法在草坪上聊天。草坪最大的作用是,当上课时间快要到的时候,慌不择路地同学们踏着草坪跑去教学楼,那是最短距离。

而如今,她看到巨大的不可描述的黑色怪兽正立在草坪上,它比宿舍楼稍微矮一点(宿舍楼有三十层),但是宿舍楼在怪兽的面前还是显得渺小,因为它身上的烟气正在吞噬宿舍楼的轮廓。不,不是那声音在吞噬楼房的外围,是声音注入建筑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建筑之间的氛围又是如此安静,就仿佛这个黑色的庞大物体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她来不及拉上窗帘就昏了过去。

嗡……嗡……嗡,在昏迷中她第一次听到那声音。

二、眼

他看到尸体的时候已经是事情发生很久之后了,通过一张旧报纸上的惨不忍睹地照片,他看到了尸体。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身体已经完全被烧焦,或者说,被某种东西侵蚀成了黑色,连骨头都不剩,但奇怪的是,两只耳朵好好地被保留着,耳朵上的痣若隐若现。

女孩是在空地上被发现的,据她身边的人描述,当晚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第二天清晨却发现她失踪了。

这照片让他感到有些恶心。他很少觉得什么照片会让他恶心,毕竟作为摄影师,不同角度的照片他都来者不拒。但女孩的照片太不寻常了,镜头无法捕捉她的惨状,只能模模糊糊呈现出那种被刺穿的异化感,但那是什么呢?警方一直没有寻找到凶手,她的父母离婚并又各自再婚,女孩的事情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视觉对他来说意味着和现实搏斗的方式。不是看与被看的关系,而是他和世界一同被扔进了原始雨林之中,这里面什么都有,世界也在不停创造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有的时候是熟悉的,陈旧的事物,有的则是新颖的,神秘的,不可解的事物。但不变的是,他无法知道对方的位置,而对方也不知道他的,在双重的未知中,他们不断发现对方,窥视一眼,接着继续相互躲避着对方。

他觉得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在不停的追逐中寻找安全位置。不过,也有意外情况,比方说,这张照片。既然他看到了女孩的惨状,除非把时间回拨到看照片之前的一分钟他合上报纸,他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继而,照片有可能改变他和时间之间的追逐战,继而将某种不可解的命运加之于纵横交错的命运之上。

“多愁善感。”他想起死去的母亲曾经这么数落他。

他像往常一样捕捉镜头,光线随着角度变化。他喜欢观察镜子和玻璃,因为它们可以制造出特殊的光线效果,映射出自身。没错,让人着迷的部分恰恰是,制造自己的幻影。

“小姐,请看镜头,这边。”他摆出礼貌的笑容,客户只要满意就会乖乖交钱,微笑是节约成本的交流方法。当工作结束,他总会花很多时间去看自己拍下的照片,他相信绝大部分工作照片都没太有意思,因为许多人请他来拍照是为了拍出光鲜亮丽的效果,而光鲜亮丽从来都不是生活。这样的机械生活使人疲倦,他一点点删掉永远都不会用到的照片。他这样做的同时也在删除他自己,因为那照片记录了他存在的某个时刻,虽然他并没有出现在镜头中,他却一直在场。人可以主动记录时间,也可以主动删除时间,技术的魔法。

他想起那个女孩的照片,他突发奇想,想要扮演成女孩的样子照张照片。他想出这个点子之后被自己吓了一跳,接着便意识到,他在好奇自己能不能复制照片中那种朦胧怪异的感觉,与其说是讨厌,他为那种感觉着迷。不过他还是选择了相对安全的选项,找一个塑胶人偶,摆成女孩倒在地上的动作,然后用火烧掉,他还细心替人偶在女孩有痣的地方点了个黑点。

一切准备就绪。

三、鼻

它循着气味狂奔。不同的气味组成路障和墙壁,构成层叠的网格以及制造顶点和间隙。但对它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嗅觉是一种本能,它不需要动用判断就可以预知道路在何处,它终将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这个气味超出了它的鼻子,这让它警觉,正是本能的警觉在召唤它前进。它奔跑着,来回嗅着极其小的气味信息,它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洞穴,而要从洞穴中走出,则只能依靠星星点点的火。

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它朝着味道狂奔,“汪汪!”

它在一滩沼泽面前停下了脚步,味道无影无踪,就好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深黑色的沼泽里有白色的手臂露出来。那是一截塑料手臂,因为时间太过于久远而无法分辨形状,奇怪的是,虽然手臂的线条是柔和的,女性的线条,但是附着在手臂上的衣服却是男式的。

“汪汪!”它又叫了两声,对这片死寂的沼泽已然失去了兴趣。

沼泽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大地也开始颤动。

它不知所措,但是野兽的本性让它朝着反方向跑去。

在它折返的过程中,气味又一次如期而至,仿佛在等待它一般,将它紧紧包围。

那是刺鼻的腐烂尸体的气息。

四、骨

他和墙上的那只眼睛对视着,反复对视。黑色的已经分辨不出形态的身体正在陷落,露出骨头。那个未知生物可以溶解在墙里面,准确地说,它在墙上游荡着,仿佛是幽灵。

它在墙上待不了多久。可以看到它在尽量依靠墙壁来固定自己的身体获得平衡,但是它每经过墙一次,墙都会变形,扭曲成一团,而它经过的墙似乎已经没法再被破坏一次了 ,简言之,能够活动的地方越来越小。

他知道这个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是逃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近了那团不知名的生物。

“汪汪,呜……”对方看到他靠近,发出了悲哀的,但是又有些懒洋洋的声音。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已经不能称作是身体的身体,那身体似乎只是一层烟雾,

“喂,回家啦!到吃饭的时间了!”姐姐站在远处的柏油马路上叫他,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

“哦!知道啦,稍微等我一下!”他敷衍地回应,继续抚摸着那层烟雾,烟雾下面是骨头,骨头很硬,如同石头,他像抚摸鹅卵石般抚摸骨头,骨头连接的关节处,骨头终止的边缘处,不同的骨头聚合在一起形成不知名的结构的部分。他对这游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忘记了姐姐还在路上等着他,他追逐着生物在墙上移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逐渐被黑雾所包裹。

“我不等你啦,你记得回去!回去太晚妈妈会骂你哦!”姐姐气呼呼地骑上自行车,沿着马路消失了,在斜阳下,她的身影非常美丽。

“哦……”他继续和墙上的生物玩着游戏,没有理会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感觉到胸口处开始发烫,有刺激性的感觉,他连忙用左手摸了摸胸口,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只剩下一堆白骨。变成骨头的部分还在生长,骨刺像珊瑚一样生长着,他疼得满头大汗。

他试图从黑雾中抽身,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次适应黑雾之外的空间,他躲到了墙上,那并不是一面墙,而是某个沼泽的倒影。和未知生物不一样,他的骨头在疯狂生长着,黑雾有时也无法将其完全囊括,阳光照在骨头上,闪发出柔和的光泽。

“母亲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呢?”他想。

五、口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误入过一片白色的树林。树木没有叶子,也不会开花和结果,只有纯白的,如大理石般的枝干。但奇异的经历只有一次,她长大了,搬家了,远离了以前的生活。

如今她刚刚失去工作,婚姻也不顺利,她的出轨对象也离开了,只有回家时孩子的呼唤声听起来非常真切。

对于这所有的不幸,她感到轻松,因为这样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自杀了。

但是自杀之前,她决定要返回白树林,哪怕只是看着当地人指着那一片空地说,“那里之前是白树林,但是现在已经因为环境破坏消失了哦。”她都能感到无比的安慰。

她乘上火车,回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子。

当然现在的小村子和她生活过的地方已经完全不同了,或者说,至少跟她记忆中的地方完全不同,那里的人看起来都有些阴森。她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去询问路怎么走,不过记忆中白树林氤氲的气息还是给了她勇气。“您好,请问,这周围有没有一个白色的树林,里面的树只有白色的树干和树枝,没有叶子。”

“哦,有的。”她惊讶地发现,在对方说话的瞬间,白色的果实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仿佛他的话让果实诞生了。

“哦,那我应该怎么过去?”她虽然很好奇白色的果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树林对她的吸引力太大了。

“这里就是……”那人像控制不住一样,吐出了很多白色的果子,她还不及躲闪,果子就纷纷砸在了她的头上,很快地上也都铺满了果子,果子移动着,如同河流,她被裹挟着随着河流前进,不知所措。

河流前进眼看就要通向一处悬崖,“你找的地方在悬崖下面!”她听见那人在遥远的地方喊道。

那喊声让她瞬间安静下来,她任由河流将她带向悬崖,并随手抓了个白色的果子啃了一口。

六、腹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你,没有我,也没有其他人。但是为何我还能在这里和你交流?这是个问题。或许我们早已无法相互理解,只是因为你愿意认为理解是可能的,才写下这样的故事。

但是那柄长剑始终没有穿越纸张,正如距离我们见面的时间仍旧遥遥无期,如同永恒一样漫长。在时间和空间中耍诡计是可以做到的,用虚幻的景象可以遮盖真实,然而那虚幻无法代替真实,即使真实无比虚无。

“抓住你了!”我听见有人把硬纸板捅开,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让我们找的好辛苦,穿越了这么多层空白的纸张,还以为这地狱没有尽头。”那人满头大汗,手上拿着把大剪刀,其他人也是。

“来,伙计们,把他绑起来!”周围的人点点头,把我绑在了椅子上,眼睛也被蒙住。

我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摆布。

“快说,怎么从这里出去,不然要你好看!”

“杀掉我你们就知道了。”我说。然而听了这话,对方却犹豫了一下,“如果你骗了我们,我们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离开这里?”

“你们随时都可以走,现在也是。”

他们半信半疑地放下剪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通往不同世界的道路。“那我们去了!你不能擅自解开绳索!”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五,四,三,二,一。

爆炸般巨响穿过尖塔,宣告宇宙之腹的分娩。

谁将世界修剪?谁将人抛入此地,或许,答案正好是问句的相反。

*本篇的灵感完全来源于生活,如有虚构,纯属巧合。

从前,有种叫“三孔”的生物生活在地球上,因为它们存在的时间很短,这段历史几乎被遗忘了。“三孔”,顾名思义,就是身上长着三个孔洞,孔洞里面会冒出烟。“三孔”可以制造许多种不同的烟,它们依靠烟进行语言交流,进食,排泄,性交。这些都是非常复杂的活动,但它们借助烟的形状,制造烟的原料,吐出烟的节奏,烟雾喷出时的声音等等方法,让自己的循环过程可以顺利进行。“三孔”的寿命并不长,就像它们借助雾这种极其容易消散的事物,它们自身生存也很容易受到威胁。三个孔洞的作用是完全一致的,你可以用一孔来对话,也可以用一孔来吃饭(对“三孔”来讲就是吃空气以及制造用的原料),但,两种活动并不能同时进行。最聪明的“三孔”,都是烟的控制大师,它们知道如何以最高效的方式来利用自己的身体,并在险恶的环境中生活下来。

“三孔”没有五官,它们的脸上只有三个长管子,长管子上有骨头和关节,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伸缩和活动,“三孔”最有意思的地方大概是它们的脑子,它们的大脑就像是一个小的自然循环模拟器,在那里,透明的血液从气态变成液态,再从液态变成固态,并以非常精妙的方式分配在器官和组织中。通过这种循环,“三孔”获得了智慧,很难说三孔的智慧和人类的智慧相比哪个更高,没有足够的资料可以显示这点,但是“三孔”是能够控制自己行为的高等生物,这点却没有任何疑问。

有样东西是“三孔”的天敌,那就是,风。风很容易打断它们的交流,让很多事情无法进行。“三孔”痛恨风,它们恨不得风这种东西在世界上消失,但风很难控制。“三孔”的办法是去少风的地方生活,但是自然环境中并没有这种地方,经过了许多代的探索,它们发明了能够阻挡风雨的避难所,接着建立了村庄,城市,再后来有了非常巨大的城市集群,再后来,则变成一种很难衡量的联合生存空间。

我们的故事就是在一个叫做“呜呜”的生存空间展开的。“呜呜”是一个古老的城市,在“三孔”的语言中是初始的意思,类似于“啊”。那是“三孔”最早学会如何用孔洞来发声时制造的词。“三孔”虽然可以发音,但是它们使用语言的方式和人类完全不同,它们更喜欢感受对方发出的烟来了解对方的意思,而不是具体抽象的语言。

那是非常奇怪的一年,气候的循环不再有规律,在地球深处涌出莫名的毒气,顺着断裂地区地上裂缝涌上来。对“三孔”来讲,这种毒气非常致命,而且因为“三孔”是用三个孔洞呼吸,它们在呼吸上更容易被毒气侵蚀。“三孔”一个个都倒下了。

对“三孔”来讲,用烟雾进行交流就是它们的全部,被毒气侵蚀的“三孔”并不会立刻死去,但是它们烟雾的形态和气味都会有变化,这让“三孔”非常痛苦,它们主动用头撞墙撞地,只求一死而不再接受折磨。

“三孔”的科学家们没日没夜地研究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过了段时间,它们制作出了云盒。云盒可以检测出毒气的含量,并且可以对毒气进行清理,有点像空气净化器,但云盒无法解决已经被吸收的毒气,被吸收的毒气有时候也会被再次循环出来,并被其他“三孔”吸收,这是有危险的。

并没有“三孔”因为毒气而死,但毒气依然让“三孔”感到非常恐惧。说到底,是因为毒气改变了的,是它们的交流方式而非生命状态。举个很简单的例子,有个人之前的母语是英语,被毒气袭击之后他开始说德语,后来德语也没办法说只好说拉丁语,到最后他只能发出一种人无法理解的外星语言了。不能被理解的人就会被放逐,不管是在人类社会还是在“三孔”所在的世界,都是如此。

云盒在被逐渐普及,有了云盒,“三孔”就能知道哪些是毒气携带者,哪些不是。携带毒气的人要接受很长时间的治疗,必须要确保已经把所有的毒气都吐出来为止。这个过程很长,也给“三孔”带来很大压力,因为在此之前,“三孔”的快乐就是使用它们的管子制造出不同寻常的烟雾,但现在它们不仅需要屈辱地接受云盒的考验,还要按照各种规则来使用自己的管子,这让它们非常不爽。

我们的主角,就是一个云盒检测员。主角没有名字,它们在向对方介绍自己的之后,只会用烟雾制作一些奇怪的形状,主角向其他人展示的形状是:|–|—–|,为了方便起见,这里简单称呼主角为四横三竖。

四横三竖所在时代,毒气已经没那么严重了,或者说,见到毒气的概率比较小。但由于惧怕毒气的力量,云盒检测员的职位一直保留着。四横三竖是个平凡普通的“三孔”,它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也不擅长和其他“三孔”打交道,它很适合自己现在的职业,只需要把对方的头个放入盒子就足够了,剩下地就是沉默地,悠哉地慢慢制造烟雾和吸收气体。虽说见不到毒气,但是四横三竖依然要定时上报患者的数量,准备基本的应急设备,以防止不时之需。

每年,四横三竖都要接受其他“三孔”部门的检查,都是形式上的检查,比方说释放一些烟雾看云盒是否能正常运作。一般只有云盒检测员才比较熟悉什么样的烟雾比较适合测试,但检查地都是外行,它们是不是吐出一个小烟圈来指指点点,而且用的烟雾也不是正确的。四横三竖不喜欢它们,但是没办法,接受检查也是它工作的一部分。

过了一段时间,四横三竖渐渐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无聊,为了消耗它的精力,它决定彻底研究云盒的制作过程,从此四横三竖的业余爱好就变成了研究云盒。令它惊讶的是,云盒的构造意外地简单,并不复杂,而且根据四横三竖的计算,即使是按照正确的方法操作,云盒的结果偏差值也很大,也就是说,一般的“三孔”去检查是否体内含有毒气,根本无法得到正确的结果。

四横三竖对自己的发现感到很害怕,它测试了一下自己的毒气含量,比标准值大概低三四个值,但是加上云盒的偏差,它其实毒气含量已经远超标准。四横三竖陷入了沉思,为什么如此严重的漏洞没有人发现呢?

为了“三孔”的未来,四横三竖决定将这件事报告给他的上级。但是并没有人听它说话,而且在这个毒气已经成为过去式的时代,是否携带毒气已经不是什么很值得介意的事情。四横三竖每天都会接到很多的退信,它的报告没有“三孔”想要理会,除了那个,它之前必须要上交的患者报告。

良心上,四横三竖实在不想交报告了,现在它还在为自己工作上的疏忽感到自责,但是如果它想继续工作,就还得定时交患者报告,并且在患者报告上写“零”。

四横三竖的同事发现了它的不正常,安慰它,“既然毒气没有导致死亡,也没有人发现云盒有问题,那么完全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如果之后出现问题,我们已经按照要求去检测了,责任也不在我们。”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不安。”

四横三竖的同事对它的行为不以为然,认为它只是小题大做,直到它们见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看起来资质很好的孩子,三个管子长得比较结实,烟雾的形状也很好看,在“三孔”社会中,这样的“三孔”一般都会成长为很有潜力的社会精英。

不过这个“三孔”看起来非常年轻,云盒检测站几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过来检测,因为新一代不太可能有毒气入侵的情况。

“云盒可以检测出毒气含量,对吗?”孩子问道。

“是的。”

“好,那来测量一下吧,谢谢你们!”那孩子释放出了非常温和的烟雾,连四横三竖也不得不感慨,那种气息太迷人了。

结果一切正常。

四横三竖送走了孩子,向它礼节性地释放了烟圈,对方也礼貌回应了。 刚才那个正常的结果并没有加上云盒的偏差值,孩子的毒气数值正好在边界上。

仿佛就是故意挑衅它似的在边界上。

四横三竖察觉到了刻意的控制感。“绝对错不了。”四横三竖的烟抖动了一下,不过大家都在关注这个漂亮的孩子而没有看到四横三竖的异常。

在那件事没多久,四横三竖辞职了,它不想再搞云盒检测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了,它的管子现在只用来保持正常生活,而不做任何交流用。只是有时候它还会想到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和毒气之间有着奇异的观念,虽然它无法描述,但是它感受到了那种压迫,仿佛什么东西要伸出来。

周围的“三孔”,包括四横三竖的亲人,都对辞职行为表示不解,不工作,不创造优美的形状的烟,那还能算是“三孔”吗?那简直就是失去了尊严!

但四横三竖并不在意,它只是沉默着。

它的沉默一直保持到所有“三孔”都无法忘记的那个夜晚。

夜里,所有的“三孔”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释放烟雾,它们的烟雾释放地如此多,互相干扰着,谁也无法辨认出对方。一开始“三孔”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没反应过来之前,语言的主动权已经不在它们受伤了。

毒气彻底摧毁了它们的语言系统。

之前根据烟雾,它们可以对话,交流,但是现在,烟雾已经变得无序化和不受控制了,它们的大脑也因为循环的变化而变得呆滞,那文明也在一瞬间倒塌。

四横三竖保持着它的沉默,沿着路走啊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因为它一直都不用交流系统,所以毒气对它的影响相比于其他人要慢一些,它要趁这个时间找到那个孩子。

它走啊走,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呜呜”生存空间的边界处,它找到了那个孩子。

四横三竖几乎是被烟雾吸引着找到那里的,有人在给它提供线索,好像在引导它。

“请教我,我知道你知道怎么做。”四横三竖发现自己许久没说话,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语言进行交流了,它并不确定自己的意思是否传达。

孩子摇摇头,开始唱歌。

“178962892178927197201728917368291990790……”

“fiyiihshidhijhihwihwhiwihqjijkajkjqola……”

“——+——+——+——————————+++++++++”

一开始是可以辨认出的东西,后来就无法理解了,这正是毒气的症状。

四横三竖开始和孩子一起唱歌,虽然它们唱的内容完全不同,然而四横三竖就那样唱了起来,无穷无尽地唱歌。

不知道什么时候,孩子消失在了烟雾中,但四横三竖依旧在唱歌。

它即使没有任何一个人理解,它也在唱歌,它甚至没有意识到,“三孔”从来没有唱歌的能力。

*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居住在密不透风的灯笼里,那里温和,光明,充满虚幻的平静。灯笼里的人可以变换自己身体的大小——以影子的形式。他们可以从有形的人变成没有任何重量的影子。影子和影子相交,环绕,互换位置。不过,影子有影子的约定:影子人不能触碰灯笼之外的地方,不管那里闪烁光芒或者是漆黑一片,都是绝对禁止的领域。

但影子人不怎么考虑这些问题,这和他们的记忆结构有关。影子人没有记忆,或者说,他们的记忆不断被覆盖在新的记忆之中。这让他们充满安适感:不管是何种形式的矛盾,暴力,在每夜灯笼熄灭之时,都会变成无法挽回的泡影。不过,灯笼的空间并非广袤无边,当他们接近自己欲望的尽头,总会感觉到一些失落——持续一秒的失落。他们心中的世界是以灯笼为中心的世界,灯笼带给他们无限的光明,周而复始的赦免,以及忘却一切永远朝向新生的,死亡。

最早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可以以影子的形式存在。他们只是灯笼中的居民,囚笼的居民。他们喜欢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他们所在的世界(当然,是他们认为的科学和理性)。起初,在黑暗之中什么都没有,但黑暗中慢慢形成了很多触手,触手盘桓缠绕,黑暗体的面积也逐渐变大,膨胀。终于有一天,黑暗体中的缝隙里产生了类似于光的物质(他们称这种东西叫光原子),这种物质聚集起来形成了真正的光线,光线穿透了黑暗体,并开始和黑暗体进行搏斗。搏斗的结果是,光线聚合成了空间,“灯笼”。人在灯笼的护佑下逐渐生根,发芽,有了躯体。相比于影子人,他们更喜欢叫自己光人,这个名字暗示着他们的历史:正义的光明与黑暗搏斗,逐渐拥有了独立的力量,成为坚不可摧的团体。不过,正如前文已经提到过的,他们并无真正意义上的记忆,所以这充满了耀眼光芒的故事注定只是某种想象。当他们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充满了柔和光芒的灯笼的中心,他们的想象起点便从这里延伸出去,变成传说,史诗……变成某种常识。常识的意思是,对于那些和他们持不同想法的人,怀疑的人,恐惧的人,充满忧虑的人,影子人都会直接将他们扔进(当然有一定的仪式)那和谐的光明中,作为祭品。这些人并不会死去,光明之神会赦免他们的罪过,洗净他们身上的污秽,再次让他们在囚笼中醒来。每到这个时候,其他的影子人都会为这些被救赎的人举办盛大的舞会,他们会按照个头大小排列在灯笼的纸壁上,围绕着灯笼载歌载舞,新生的影子人站在离灯芯最近的地方,他们哭泣着,微笑着,像死人一样——他们对自己的重生感到不知所措,不管是自己的罪还是自己应得的奖励。只是在那盛大的舞会中,在那热烈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和谐中,他们必须要做点什么,按照规则 做点什么,否则的话,他们会再次接受那光明的洗礼,充满折磨的仪式。

最开始,影子人他们把灯芯称为太阳,把纸壁称为陆地。他们像孩子一样探索着这有些逼仄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了灯笼之中。灯笼变得非常拥挤,人们开始想办法如何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不需要睡眠,不需要食物,不需要排泄,他们只是从光中诞生的幽灵——虽然影子人认为他们自己是神明的化身,但是他们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在神的臂弯下沉睡的身份。影子人想过很多种办法解决空间不足的问题。比方说,介于他们总是会失去记忆,痛感对他们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想到每晚灯笼熄灭时候,进行同类互食。个头大的影子人吃掉个头小的影子人,几个个头小的影子人也可以吃掉个头大的影子人。这看起来是有些无厘头和混乱的决定,执行起来却十分高效,终于,在灯笼中只剩下了一个影子人,他孤独地望着灯的中央,看着那无尽的光芒,闭上眼睛,失去了记忆。

不过这个办法持续了一段时间便被暂停了,理由是,同类互食导致灯的光芒衰减。虽然灯还是一如既往的散发光辉,但是人们却感到了疲倦,人的数量减少了很多。变成影子这个办法,是个偶然的发现。在某日的祈祷仪式中,有一个人不经意间向后望去,看到他的族人们的影子投射在灯笼的墙壁上,他好奇地盯着影子,感到一阵眩晕,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墙上的影子。而此刻他的族人却在他的身体旁边慌乱地惊叫着,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事件,那人看着他的族人摇晃着自己的“尸体”,忙碌地确定着他身体的情况,甚至看到有个想揩油的家伙,趁着人多偷走了他平时积攒的光原子。光原子在灯笼的世界中非常珍贵,被认为是一切的起源,虽然他们没有长时间的记忆,但是积攒的光原子会留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皮肤可以储存光原子,光原子会附着在皮肤上,形成一个个的光点。光原子的最大作用是记录时间,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身上的光原子并不会被抹去,它们像烙印一样镌刻在人的身上。不过因为人的身上只是储存有限的光原子,他们的时间记录只能持续十五天。十五天之后,一切归零。

他的同伴并没有发觉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身后的影子。为了了解为什么他失去了意识,族人们决定将他的“尸体“解剖,他在墙面上看着那一丛丛背影充满热望地对他进行身体改造,他看到自己的胳膊被截断取下,指甲被拨开,心脏和内脏从皮肤下取出,他的血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温润。不知道为何,变成影子的人对眼前的残酷景象并没有多少感觉,因为对影子人来讲,身体是虚幻的存在,虽然,他们的”存在“是很重要的。灯笼不能容忍残缺的孩子,灯笼的孩子是完美无缺的天使,他们按照神的形象被制作出来,在光芒中创造着和谐的历史。

在被完全解剖的那一刻,出于某种生理反应,他发出了惨烈的,失去灵魂般的嚎叫,撕心裂肺。这时他的族人们才看到变成影子的人正贴着纸墙瑟瑟发抖。夜晚临近,灯在人们的惶惑中熄灭了自己的光芒,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变成影子的人恢复成了原状,仿佛神的旨意一样,他再次变成了影子,不过因为他站立位置的原因,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慌乱。族人们试图跟他一起探索影子变化的规则,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答案,人们可以在影子和人的形状之间穿梭自如,即使销毁了身体,他们也可以以影子的身份存在。影子的身体比光芒凝结成的躯体方便的多,于是大部分人都选择变成了影子,他们可以在纸墙的各种地方穿梭,变成各种形状。因为灯笼的世界非常单纯,他们只能想象出简单的几何图形,他们把自己变成稳定的三角形摆列在灯笼的球面上,那场面辉煌极了,像是一只巨大的神鸟正在低头沉睡,而影子人,就是它的羽毛。

影子形态灵活,方便,并且让人和人之间更加便于交流。这促使影子人逐渐建立了自己的文明。影子人首先发明了自己的语言,接着是计数方法,然后是各种专业知识。他们对智力游戏乐此不疲,并逐渐开始对灯笼产生了不满。”我们的光明神太霸道了,它为何让我们每晚都失去记忆呢?这样我们根本没办法好好发展自己的兴趣和喜好“”是这样,而且古老的仪式太繁琐了,这些条条框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满足嘛。”诸如此类的抱怨越积越多,影子人已经准备好去探索灯笼外的世界了,不过他们思考了很久,始终没有想到离开灯笼的办法。

终于他们想起了被自己遗弃很久的光之躯体,他们陆陆续续回到了躯体之中。在他们进入躯体的那一刻,温和的暖流注入他们的全身,占据他们的大脑,离开灯笼的愿望在和谐的心境中渐渐消失了。偶尔有某些依然想要反抗的人,则会按照古老的仪式,投入到灯芯之中。有些犹犹豫豫不肯变回光人的人,看着自己熟悉的族人变成了陌生的独裁者,心里感到惊慌又愤怒。然而他们还是希望自己能到灯笼的外面看看,哪怕是粉身碎骨的代价。

影子人和光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光人现在已经不把影子人当成他们的同类了。光人认定影子人是某种邪恶力量派来的野兽,目标是抢夺灯芯。光人开始攻击影子人,虽然影子人没有形态,无法直接进攻,他们发现光原子可以限制影子的行动。比方说,在影子人出没的墙壁上,设置一个由光原子组成的大网。影子人就会像被蜘蛛网捕获的虫子一样动弹不得,如果他们想要挣扎,就会被缠绕地更深,然后像雪糕一样慢慢融化(虽然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雪糕,但是用雪糕来做比喻我觉得很贴切)。令影子人不安的是,被网状物消灭的影子人会消失不见,并且也不会重新出现在灯笼之中,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急迫的情况让影子人不得不更严肃地考虑自己的处境。同时,他们发觉自己的记忆时间变长了——他们推断可能是因为自己站在灯笼边缘的缘故,所以受到灯笼的控制比较小。又过了一段时间,影子人发现他们在夜里也不会睡去了,灯笼的光芒一旦消失,光人就会失去记忆进入睡眠,但他们不会。这实在令人疑惑,因为这种现象,在影子人的“全盛时期”(大部分人都变成影子人的那个时代)并不会出现。

这让他们发现了更加令人惊讶的事实,那就是,灯笼的光芒熄灭,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光了,相反,他们看到,在离灯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依然闪烁着光点。影子人中的“科学家”(他们叫这些人有神力的人,其实只是掌握了数学和物理知识的普通人),加班加点地研究着这个问题,为了保证研究过程的稳定进行,防止光人的干扰(事实情况是光人的布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网的种类也变多了,虽然根据光原子的存在原则,每十五天光原子就会消失),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套欺骗光人的办法,那就是变得透明。影子变得透明是有些奇怪的事情,不过借助灯笼的形态和光照的路径,这点还是可以做到的,另外,影子人选择位置比较高的地方且垂直的地方聚集,因为这些地方不太容易布网,光原子很容易散落然后掉下来。

对于影子人的做法,灯笼并非没有察觉,但它依然充满和谐地照耀着所有人,重复着静止的循环并给予人们以希望,忘却希望得到的乃是永久的希望,这就是灯笼世界的终极法则。它冷淡地看着忙碌地影子人,这是它无数次见证源自自身的叛变了。在那循环地漫长历史中,多少恍惚的身影急匆匆地迈向他们的末日,像飞舞的舞蝶一般飞翔并死无定所。不过它不会评价什么,神明无需评价是否对错,众人的命运在故事开始的时刻就已经被写定了。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影子人计算出墙壁最透明的时间,在那个时刻他们就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虽然那个世界他们没有办法到达,但是,即使是看上一眼他们已经心满意足,谎言太多了,关于光明的谎言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周而复始的一生。无论如何,他们都想休息,在看到新世界的那一刻死去,不管是被光人所杀还是被灯笼所杀,他们都可以安息了,影子人期待着那一日的安息。

时间到了。

巨大的灯笼中,光芒逐渐熄灭,外面世界的样貌展现出来。

是灯笼。

在虚空中。

各式各样的灯笼闪着光,但并不是温和的光,那光芒里分明展示出嘲笑,而熄灭的灯芯则像母亲一样伸出怀抱,似乎在邀请影子人的回归。

“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吗?”一个影子人梦呓般问道。

“是的孩子,就是这样,我们就是,无尽的神明。”在虚空中有人回答道。

“我们有其他选择吗?”另外一个影子人走到灯笼地最顶部,凝视着其他人。

“这很重要吗?孩子们,你们对和谐有什么不满吗?你们是否知道,平静在其他的世界中是多么难以得到的事物。”虚空中的人说到。

“等等!你说‘其他’的世界!那也就是说,有其他的世界存在喽?”影子人听出了虚空的破绽,反问道。

“那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还能到更远的地方去!”一个影子人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惊喜地叫了出来。接着影子人中发出了一阵高兴的欢呼声,影子人吵嚷打破了平静的夜晚,也打破了他们对死的向往。死的想法像泡沫一样从他们脑子里消失了。

那虚空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到了第二天光明到来的时候,光人看着影子人在灯芯的顶端看着他们。影子人的表情有些得意,他们的身体全部都伤痕累累,显然,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们做了什么,强盗,杂种!”光人尖声骂道,那些刚睡醒的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依然跟着其他人叫道:“你们做了什么?强盗!杂种!”骂声逐渐蔓延,不久和谐的灯盏下就充满了污言秽语,虽然这也是双方交战的日常状态,但今天显然矛盾更尖锐一些。

“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影子人高兴的欢呼,“你们想知道外面有什么吗?”

“谁会相信你的话呢?叛徒,这个世界就是灯笼,我们的光明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不不,在世界的外面,还有——灯笼!”

光人听了这个回答之后愣了一下,旋即爆发出大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没错哈哈哈,灯笼的外面还是——灯笼!我们伟大的光明之神!神无处不在!”光人骄傲地说。

“你们这些叛徒,看到了世界的真相,还不打算从这被诅咒的影子里出来,匍匐在我们伟大的光明之神的脚下吗?”一个光人讥讽地补充道。

“但是,虚空中的人说了,除了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世界!那个世界跟这个世界不一样!”影子人反驳说。

“嚯,那我真的很想听听那个人是怎么说的。”一个光人好奇地发问。

“他说‘你们是否知道,平静在其他的世界中是多么难以得到的事物。’”影子人解释道。 “你们是傻瓜吗?虚空中的那位大人的意思是,去其他世界没有任何好处,告诫你们不要去那种地方啊。”光人感觉到被愚弄了,非常愤怒。

“但,那里有其他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的世界!”

“呵,那又如何呢?如果你们影子人不能在那个世界中生存,当你们接触到外界的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变成粉末,一切又有何意义呢?你们只是无人知晓的渣滓而已!”

“但是这里依然还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我们至少……可以越来越接近其他的世界!”影子人有些底气不足。

“我们不要管他们了。”一个光人提议说,“反正这些人最后的结局是毁灭,我们何必日日辛苦地用网去捕捉它们呢,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全力去侍奉光明神才对,而且那些影子,又没有办法伤害和攻击我们,我们随时都可以消灭他们。”

其他光人表示赞同,毕竟那虚空中的大人物已经将命运的方向写好了。在这之后,光人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虽然他们头顶上的黑色阴影有时候依然是心中的阴霾。光人们觉得忍受影子人也是他们的日常修行之一,和谐的时光也需要一些考验,而且,他们每晚都会失去记忆。没有什么比遗忘更能使人心情舒畅了。

“你说那些人每天都在想什么?”一个光人抬头看着墙壁上忙碌的影子人。

“不知道,也不关我们的事。”

“你说他们跟我们是什么关系呢?”光人抬着头发问道。

“哈,肯定是命中注定的死对头啦,就像光明和黑暗一样,我们是光明,他们是黑暗,正义的光明命中注定要消灭黑暗。”

“这个解释很有意思。”光人抬头看着不断变化着形状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他知道自己无法获得真正的意义,也会忘记今天自己心里出现的疑惑,但是不断被消除的记忆之中似乎还是存留了一点点东西,他说不上来,像是感觉,像是直觉,像是某种预言或者诅咒,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对光人来说,有好奇心是个麻烦事。

“不过我们不会放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的。”

“现在我们也可以消灭他们的吧。”光人说道。

“没错,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休息一下,跟影子人搏斗很消耗体力,我们计数做仪式也需要光原子,没有那么多光原子给他们造网。”

“你说什么?网?那种东西存在吗?”光人充满疑惑地看着他的同伴。

“难道说……那是一天之前的记忆?”

”你为什么……会有记忆?”光人继续问道。

“那种东西,叫记忆吗?”他的同伴有些诧异。

光人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地情绪,像是嫉妒,又如同悲伤,这种感觉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取下皮肤上的光原子,吞咽下去(虽然他们不用吃饭,但是有各种人类的基本功能),幻象立刻包围了他,在他循环往复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过光明之神的照顾,他现在就想投入到灯芯的火焰之中,让那无限的平静笼罩自己。 当光人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墙壁的高处,正好站在平时他抬头看影子人的地方。他恍惚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诡异的现实:他变成影子人了。

“你是新来的吗?我之前没有见过你”一个影子人走到他身边,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

“你从哪里来?难道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吗?!”另外一个影子人兴奋地溜了过来(影子可以在墙上任意移动)

“啊……我……”刚刚变成影子人的光人有些犹豫他是否要说实话。

“是的,我来自外面的世界。”谎言就这样脱口而出了,光人自己也觉得惊讶。

“等等,你说外面的世界,指的是其他的灯笼吗?还是说有另外的地方?”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成的影子人充满怀疑地问道,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不,跟这里完全不一样,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光人装作冷静的样子说。

“你怎么才能让我们相信你呢?”影子人问道。

“你说过吧,我是新来的。你觉得一个新出现在你们领地里的人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我猜是在深夜灯笼最透明的时候潜入到这里的。”一个科学家模样的影子人说。

“你说的没错。”光人对着它笑了笑。

“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天啊,简直不可思议!”影子人中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正在灯芯旁边做祷告仪式的光人恼怒地看着头顶上叽叽喳喳像乌鸦一样的影子人,“混账们!别得寸进尺!”一个光人生气地把手上本来用于计数仪式的光原子砸到墙壁上,影子人四散开来。“我很抱歉,朋友,但是你的行为违反了我们的规定。”另外一个光人用冷冰冰地语气说道。“把他绑起来投到灯里去。”“喂,干什么?我只是对那些可恶的影子人不满而已!”“但是你不应该在仪式的时候做这件事情,这是不虔诚地表现。”光人的双手双脚被绑住,两个光人抬着他,头向下把他放进了灯芯中,灯芯发出耀眼的白光,把两个抬着他的人一起卷了进去,灯芯满意地吐出几缕烟气,好像是在期待有没有更多的猎物。

“你有没有感觉到,光明神大人最近的胃口变大了啊。”一个光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最近确实吞噬的人有些多,不过他们第二天可以回来嘛。”

“你不觉得回来的人……有点……有点奇怪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觉得这个问题出现的原因是那群该死的影子人,肯定是他们分散了光人的力量,害的我们的同伴无法恢复正常。我们的光明神大人肯定是为这件事操碎了心。”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消灭那些影子人呢?”光人问道。

“因为我们隔天就会失去记忆,虽然光原子可以替我们保存一部分重要的事件记录,但是总体上来说,目前我们没有彻底打败影子人的实力,并且我感觉……”

“感觉什么?”

“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虽然我从不相信直觉,但是确实有不好的预感。”

“别这么大惊小怪啦。“光人的同伴拉起他的手笑着说,“我们从存在就呆在这个灯笼里面,从时间和空间开始的时候就在这里,我们的世界经历了那么久的考验从来没有出过错,我觉得以后也不会出什么错的。”

“说的也是。”光人盯着灯笼的上空,那些忙碌的小小人影。

与此同时,在影子人的阵营中,影子人还在兴奋地围绕着刚刚变成影子人的光人,他们的异世界来客。

“能跟我们说说那个世界的情况吗?”影子人激动地问。

“啊,那个世界啊。”光人看着眼前热切地眼神们,心里冒出一种辛酸的感觉,他有一种冲动,他想要编织这个故事,编织一个全新的开头和结尾,从未出现的世界和那个世界中的冒险,那个世界中的喜怒哀乐,跟这个死气沉沉地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他望着脚下正推让着哭泣的人进入灯芯的光人,怔住了,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自己的同类,毕竟一直以来的观察对象都是影子人。光人看着自己昔日的同伴,他们充满光芒,明亮,温和,但是死气沉沉又呆板。光人感受到了那种刻骨铭心地伤感,自己的过去实在是太荒唐了,灯芯依靠着它的魔法统治着人们,让他们在永恒的漩涡之中起伏,多么无耻又自私的行为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接着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会让影子人听了怀疑。

“大概是的,影子人拥有变为影子人以来的全部记忆,影子人都是光人变来的,在很久很久之前,一个影子人望着墙壁的顶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影子。”

“后来呢?他去哪里了?”

“消失了。”影子人有些遗憾地说道。

“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被光人的网缠住了,那个网很可怕,只要被缠住就没有办法脱身,直到烟消云散。”

“原来那个光人说的是真的,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光人在心里想。

“那一定是一段艰难的时光。”光人礼貌性地回应影子人。

“并不是这样,当时光人的追捕行动非常的猖狂,我们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寻找世界的真相。那段时间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世界的真相?”光人并没有那段记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是,灯笼的外面,有更多的灯笼,各式各样的灯笼,但是如果再往外走,还有另外的,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影子人不想说“世界”这个词,因为它过于美好,过于富有想象力了。

“听我说。”光人严肃起来。

“虽然我是从外面来的,但是我的记忆并没有被保存下来,像刚才那位朋友说的一样,我只记得自己是在墙壁最透明的时候进来的,其他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但是我愿意帮助你们,因为我也想回去。”光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到。周围的影子人看着他,有些灰心丧气,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哦,等等,没准我还能想起一些东西”光人微笑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周围的影子人。

“外面的世界里,人都是有名字的。”

“不只是灯笼有名字,墙壁有名字,有影子人和光人这样的名字,还有,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名字哦。”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一个影子人问道。

“嗯……好问题,让我思考一下。或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做……”光人盯着灯芯,灯芯冷漠地观望着这里的一切,它的光像冰一样冷。

“自由。”

“不知道这谎言能维持多久。”光人在心里想。

  • *

像是被什么诅咒了一样,纯粹无暇的光芒中第一次出现了阴影。那阴影仿佛跨越了不同的时间,从未被记忆过的到已经被提及过的,从沉重的牢房到轻盈的冠冕,一个不剩地,将光线撕裂。这仿佛在昭示某种必然毁灭的事实,以及事实之外的冲动,那种将灼热的火与人的肉身重叠的欲望。

裂痕投射出的阴影用沉默的,没有一丝犹疑的目光席卷了光人,当然也有影子人。深邃的黑暗仿佛在提醒人们在幻觉之上的真实,哪怕只有一点,就足以击碎从来没有将世界作为思考概念的人们。至始至终,他们不过是囚笼的一份子,光吞噬过他们,黑暗照旧。

不过,光芒在回应着这份不安的裂隙。光原子像疾病一样爬上光人的额头,像风一样在灯笼之中传播,有些类似花粉,不过是死亡的征兆。亲切的死神便带走了他们所剩无几的记忆和灵魂,而被吸纳其中的景象却又是如此动人,光人的头部首先出现了细碎的皱纹,接着皱纹将突起的地方全数吸收,仿佛某种野兽的进食过程,简单迅捷,眼睛不断凹陷,直至被吸入皮肤之中,那最后的目光紧贴着灯芯,只是直觉一般的,紧贴着它,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最后只有一副皮囊安静地躺在角落,然而皮囊则以令人惊异的速度被从地上生长出来的触角所包围,被吸收进地面,连渣滓都没有留下。从这层意义上,光人或许真的是纯粹的灯芯后裔,因为灯芯在吸收他们的时候竟然不需要任何的鉴别和挑选。 光人的数量在逐渐减少,虽然祷告依然在进行,按照同心圆排列的光人队伍依然兢兢业业地维持着他们的使命。不过恐惧早就在他们中间渗透开来,他们不需要用语言,也不需要用记忆,就传达了全然高于他们的力量的来临。没有任何预兆的,结局就要发生了。

影子人并不能幸免于难,它们正在失去自己的居所。影子人本来是被照映在墙壁上的,它们栖息在这个世界的边界上,正因为如此它们才能在不同的视角凝视灯笼中的一切。但是如今,墙壁不再容纳它们,光原子如同被饥饿困扰了几个世纪的蟒蛇,悄然而至。光原子飞到正在研究宇宙秘密的影子人身上,仿佛一只无害的蝴蝶,被光原子接触到的地方,影子就会裂成碎片,进而灰飞烟灭。

而早已被触手吞噬殆尽的它们的身体无法为它们提供再生的场所,它们永远的消失了,正如这个世界上的其他造物一样,正如那些被光人射杀的影子人一样。

影子人在死前会做一个漫长的梦,这个梦没有告知任何信息,没有情节,更没有身历其境的沉醉感,唯一有的,是如审判者一样宁静的灯芯,那个光芒溢出的柱子,顶着巨大的黑色球体的样子,还有小的黑色球体在光柱周围盘旋,用不同的速度,然而最后都被吸入那沉默的光芒之中,消失不见了。

影子人在梦中什么都没有扮演,或许有些影子人将自己视为黑色球体的一部分,但他们并不是。在这个充满了欺骗的影像中,他们只是观众而已,并且是不存在的观众。

沉沦,沉沦……漩涡般沉沦……

但是影子人在梦中却能感受到一种欲望,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与其他事物融为一体的欲望,那种欲望曾经是他们所反对的,如今却变得温和,这似乎已经是他们的终点了。

“我在,我知道。”影子人在梦中回应,这声音过于微弱以至于没有人能够听到。“我们还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吗?”在最后的温暖吞噬它之前,它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变成碎片,“世界……”影子人留下最后的讯息,消失在灯芯之中。

消耗和吞噬影子人需要的时间更长,让影子人怀疑,是否是因为制造阴影比制造光亮需要更多的材质。

为了保护正在研究核心秘密的影子人,出现了一些自告奋勇的影子人牺牲者,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吞噬,因为它们视群体为整体,所以并不认为死亡是真实的,但是它们依然会感到痛苦,在被消耗的时刻,影子人感到极致的空虚。

“我不知道为什么造物主要这么做,让我们知悉影子可以互换的人,不是它吗?灯芯。”一个影子人抱怨道,“它为何如此暴虐的让我们退场呢?因为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秘密吗?”“可是”另一个影子人边计数边回答道,“那位虚空中的大人,不是回应我们了吗?”“哈?你觉得那是回应吗?那明明是轻蔑!我们难道不是被它耍了吗?我们正是基于它的轻蔑才开始对外面的世界有确证的。”“你认为灯芯有真正的意识吗?”“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它一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它正在毁灭我们所有人,包括光人。”

“那么话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跟光人承受着一样的苦难吗?我们团结一致会不会更好一些。”“团结,然后决定谁先被吃掉吗?集体主义除了有这种作用之外还有其他意义吗?保存!它们只知道如何保存自身!我们也是一样!”影子人讥讽地回答对方。“我们就应该各自保护自己!保护它人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足够虚妄了,还需要把虚妄的机会让给别人,我倒觉得弱肉强食是对的!影子人里跑得快的就会获救,跑得慢的就会被光人消化,凭什么有一部分人要先牺牲,那些被保护的人真的伟大吗?至今为止,除了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糊弄我们的声音之外,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其实一无所知,连方法都不知道,而那个自称是自由的人,并不能拿出证据,它就是个江湖骗子!”

“不要诋毁自由大人!我相信它,毕竟它是那么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之中的啊,那个时候我们多久都没见到新的影子人了啊。”反驳的影子人顿了一下,说到“好吧,我承认自己是希望它有解决方案的,但是这只是我的希望。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肉体了,这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让我们来去自如的年代了。这些触手可真是贪婪,什么都逃不过它们的手掌心。”愤怒的影子人看到了同伴的犹豫和痛苦,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它的眼里和心里除了搏斗别无他物,但是它不希望为了‘自由大人’搏斗,它宁愿保护自己眼前的这个跟它一起做牺牲者和护卫的影子人。它的犹豫和困惑更真实一些。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照这个速度下去,在我们找到逃离这个世界的方法之前,我们就会被消灭殆尽。”“希望‘自由’大人会有办法。它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影子人重复了一遍自己对自由的信任。

“有时候,希望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特别是单方面的相信。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影子人没有说出这句话,在它沉思和愤怒自由的无所作为的过程中,蝴蝶一般的光原子悄然爬上它的肩头。

它先是感到混乱,接着是困惑,再然后什么都无法思考,一切都过于困难。

“我安心了。”影子人毫无期待的想着,它朝着刚才跟它一起说话的同伴的方向望去,对方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已经逃到了别处。

影子人闭上了眼睛。

因为影子人更加方便行动以及牺牲的政策,只有相对少的影子人因为沉入梦境而消失不见,不过这已经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影子人的数量相比于光人少很多,他们必须保存足够的有生力量。不过光原子经常猝不及防地出现,偶然性才是生存的法则,而法则在不停的变化形态,让他们感到非常无奈。影子人意识到必须想一些办法来应对目前的问题,即使现在的文明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们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当他们理解了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之后,所有的因果早已经烟消云散。

‘自由’感到自己受到光原子袭击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它需要不停的躲避和移动,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思考离开灯笼的办法,因为它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光人了,它是引导影子人的先知。虽然它有时候会抱怨自己为什么当时会想出这种欺骗影子人的招数,但是现实情况是,它确实依靠撒谎给自己带来了保护。影子人为了保护它,这个离开灯笼世界的希望而耗尽心力,“保卫自由大人!”影子人吼叫着扑在‘自由’前面,然后就被光原子围成一团,光明吞噬黑暗,这种景象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让人恐惧。自由想到如果它还是光人的话,应该是第一批被吞噬的人,因为它并不属于最有知识的权贵阶层。自由不得不承认,影子人获得了灯笼世界中最好的一部分东西,那就是不受约束的自由行动,能够连续感知世界而不用担心被抹去记忆,影子人确实是高光人一等的造物,那些光人不选择成为影子人,甘愿受灯芯的控制,简直就是愚蠢到极致。“但我们就是那样生活的,在第一个了解影子和光互换原则的人出现之前,我们所有人都接受着那样的命运。”而关于离开灯芯世界这件事,相比于一开始的天真烂漫和充满豪言壮志,它变得现实了很多。“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现在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谈逃出的事情,我们有什么呢?我们只有对世界的认识,但是就算最深刻地了解了真相,我们离制造出能够逃生的工具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自由看着光洁如镜子的墙壁,心里打了一个冷颤。“更不用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了,万一外面空无一物呢?万一在外面,根本没有我们能够生存下来的条件,我们只是从一个地狱通往另外一个地狱,如此这般,还要继续向前吗?”一个光原子险些擦过它的肩膀,不过它幸运地躲开了。“真该死,差一点就什么都没有了。”自由咒骂道。“总之先活下来,它们愿意保护我,就保护我吧。”它叹了一口气。“太沉重了,这简直就是计时逃脱的比赛,而我们永远不知道谜底。”

“自由大人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们离开这里吗?”一个影子人护卫问道。“我说过我失忆了吧。”自由有些懊恼地回答它,它现在不想面对影子人,一部分是处于恐惧,一部分是出于内疚。“但是,您也看到了,虽然我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在保护自己的族群不受侵害,总有一天,光原子会把一切都吞噬殆尽。”“对光人也一样,所有人,都必须经受这些恐怖。”它看着远处正在搏斗的光人。自由并不认为光人之中有它的亲戚或者家属,虽然光人会称其他人为弟兄姊妹,但这只是因为它们信仰灯芯而已。它们都是造物主生产出的机器,所以亲密无间。但换句话说,这种亲密无间非常冷漠,它很容易就被最高的法则所取代,看看那些被扔进灯芯之中当燃料的祭品就知道了,虽然灯芯许诺让光人重生,但也可以随时切断这种公平的交易,光人实质上没有任何选择权,它们只是生存,然后死亡。从光芒中出生和在光芒中死亡并不意味着命运的流转,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

“我希望,不,是您必须想到应对措施。”影子人有些强硬地对自由说。“怎么,你对我不满吗?”“大人,影子人不是任人摆布的种族,尽管它似乎一钱不值。”那声音非常冰冷,自由也不敢随意吓唬对方了。“我们没有义务保护您,如果您不能提供帮助我们的方法,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影子人说着,游到远处去了。

“这下麻烦了。”自由不动声色的想着。“但是我能做的只是跟它们一起想办法而已。”

“死也挺好的,反正大家都没有感觉。”但是它突然想起影子人跟它讲述过的那个遥远声音的故事。“或许能够看到外面世界的人会更幸福一些?”“可是,什么是我们的幸福呢?”自由这样想着,一边用更快的速度运转自己的意识体。

虽然称自己叫自由有一些虚张声势的成分在,生活的危机感确实让自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思考,它的勤勉确有效果,虽然不知道这个效果是不是正面的。“这样不是只有一个办法了吗?”它沉思着,露出扭曲的笑容,不过慌乱中无人注意到这件事。

光原子像设计好的机器一样笼罩了整个灯笼,仿佛积雪渗透了宇宙的喉头。光原子不再变得珍贵,光人虽然对光原子充满敬意(因为这是灯芯的一部分),但是却希望自己能够躲开这种攻击。在光人没有记忆的躯体中,第一次出现了确切的,有关恐惧的概念。这种概念并非是因为那殉道者惨死的方式让他们恐惧,光原子的吸收光人的行为对他们来讲充其量只是一种现象,就像是灯笼有着黑夜和白天这种区分一样的,一种自然现象。让光人对世界产生一些实感的事件,恰恰是他们能够再生,伴随着记忆消失的再生。那再生之中包含了某种挥之不去的衰落,仿佛某种古老的咒语被打破,他们也无法回到光人最繁盛的时间了。

对于光人来讲,再生事件,是少数他们可以回忆起的事件之一,这像是被神赋予给这个世界的规则一样。但是再生的节奏变慢了,从每日一次到两日一次,从两日一次到三日一次,失忆的时间越长,他们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就越加敏感。甚至有次,竟然出现了亵渎神明的事件。当他们按照仪式,将反叛者投入光人灯芯的时候,押送反叛者的人一同被吞吃,灯芯将自己的贪婪展露无遗。光人们先是愣愣地看着光芒源起的地方,接着就发了疯一般失声嚎叫起来,而灯芯像是被他们的嚎叫声所唤醒的野兽,更加疯狂地从地底伸出触手来回应他们,有些在光人中职位比较高的,站在离灯芯比较近的位置,于是就立刻被发光的触手缠绕,他们想用手把触手扒开,但是他们的手在接触发光体的那一刻就变成了触手,反过来将光人变成了袭击的对象,触手舔舐着光人的脑部,于是光人的头顶上也生长出了触手,触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刚刚诞生的孩子发出恶作剧般的笑声。平时象征着财富和等级的,镶嵌在身体上的光原子,此刻成为了像是为触手准备好了的侵入点。触手以光原子作为连接点,钻入光人的皮肤,将光人的内脏消耗殆尽,然后扑向心脏,内核被侵入的触手把玩着,最终被捏碎,光束从停止跳动的心脏之中如箭矢射出,照耀着正在逃离中心或者依然在祈祷的光人,见过那光的人们都说,那是不寒而栗的光,只要被照射,心脏里就会长出源源不断地触手。

光人的处境是如此的糟糕,以至于影子人都感觉太过于残酷。他们无法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光人身上,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的目光会与触手相遇,这种不寒而栗的相遇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灾难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也有一些影子人提议能不能救助一些影子人,将变成影子人的古老方法教授给光人,这样影子人的人数也会增加。这个提议被影子人否决了,因为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世界随时都会被灯芯毁灭,而灯芯毁灭世界的方式无非就是在人们的联系中将一切粉碎贯穿。两个种族的交汇导致更夸张的弱肉强食。而它们的自由大人也建议,最好再观望一下光人的情况再做打算,毕竟在光人中依然有很多的保守派和传统派,它们依然将灯芯信仰当成是第一位的。其他大部分影子人也同意这个判断。但同时,它们心里也很清楚,联合在未来是不可避免的,虽然同样作为手无寸铁的虚空,它们都没有什么力量,只能靠速度变化对抗光原子。 “神明……”失去意识的光人在最后的时刻说出了咒语,接着就被聚合的光点拥抱着降落到永恒的躯体中。

随着灯芯的胃口越来越大,光人也无法一边继续保持着对灯芯的尊敬,一边敬而远之了。再生循环的速度变慢,让光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了自己降生的过程。像分泌树胶一样,灯芯分泌出了一些由光原子组成的骨架,接着这些骨架逐渐变暗,等到骨架结实之后,光原子便如同蛆虫附着在骨架上面,直到联缀成个体,等到光人的头盖骨缝合之后,新的光人便开始活动。

放慢速度的失忆过程展示了记忆的形式,毫无神秘感的降生将虚妄的想象化作尘埃。 不过,由于触手的大量出现,再生的过程经常被打断,比方说一些光原子正在组织形成光人的手臂,另外一些触手却把手臂当成可食用的垃圾消化,在光人看来,这就像是光原子在和光原子打架,他们甚至想要研究出,是不是有好光原子和坏光原子之分。很显然,他们失败了,因为光原子显然是随机地根据自己的秉性处理光人。控制和混乱,并行不悖。

记忆时间和再生时间的延长,让光人度日如年。而更加缓慢的,是他们意识的恢复时间。正如之前他们感受到的那样,从再生中恢复的光人,很多都神志不清,如同行尸走肉,他们需要大量的时间恢复成正常的形态。而触手的出现让这种时间变得更长了。

他们甚至开始分不清自己和触手以及光原子之间的区别,对他们来说,意识是在不同的个体之间流动的,仿佛灵魂总是寄宿在不同的躯体之上。或许他们只是一个人,只是从不同的方位放射出的意识的渣滓。不同事物之间的连缀让他们感到共振,或者说是共鸣,如同苦涩的旋律一般将无数的命运缝合在细线之上,他们祈祷,想象,沉睡,分裂,被赋形,一切的过程如同光穿过水和空气一样自然。但是残存的,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别。那微小生命中被保留的,为数不多的的异己的部分,如同病毒撑开了神经元细胞一样,不断肿胀,割裂,穿破,让光人初次体会到了生命的痛苦,亦或者是作为能够行动的意识体的挣扎。在那之前,他们不过是双重意义上的躯体,不管是宗教意义上,还是属于灯芯的肉身。在无限变化之中,他们终于了解痛苦为何物,不寄托于人,而将控制交付自己手中,他们开始想要离开此地。失忆也无法阻止那满溢的痛苦。

光人的记忆在黑夜降临时就会被灯芯收走(其实是他们本身身体就没有储存长时间记忆的功能),而被投入灯芯之中的光人也会经过灯芯一夜的洗礼,失去记忆,跟其他人以同样的步调出现。除了祭祀活动以及后来出现的与影子人的对抗,似乎没有其他的时机让他们使用自己的心智,更何况是如浮萍一般消失不见的心智。不过,缺乏常识和行动能力的再生光人,依然给光人团体造成了很多麻烦。正如前文讲述的那样,光人把光原子镶嵌在身上,组成符号,来记录自己的历史,虽然光原子的留存时间只有十五天,但是知识可以从一个光人身上复制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这样记忆和历史就能够流传下去。这个办法非常麻烦,但是有效的保存了光人有史以来的记忆,他们的习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谎言,欺骗和骄傲的律令,都被明确地记载下来。 梦魇般的触手让一切记忆成为幻影。光原子成为迎合触手的窃贼,他们在消灭光人的过程中,也消灭了他们的历史。光人不敢再使用光原子作为记录工具,成千上万的光原子从他们身上脱落,像幽灵从附身的身体上脱落,而更多的在灯笼中漂浮的光原子则更加迅速地附着在他们身上,等到这些锚点被触手捕获,光人就会经历新一轮的洗礼。那浩渺的历史在灾变面前消失了,正如不曾出现的秘密一般,他们彻底地消失了。

“我们必须发明新的保存记忆的方式,否则我们就什么都不剩了。”一个光人提议。 光人在仅存的光原子记载上找到了同类互食的法则,如果光人凝聚成更加庞大的整体,或许就能够更少的受到低级触手的影响,而存活的可能性就会变大。于是他们再次采纳了这种古老的方法,光人们不知道,被同类吃掉和被触手吃掉,哪一个更近乎光明的未来。

最后只剩下一个光人,他像一尊大佛一样和灯芯平起平坐。那看起来并不像某种生物,而是聚合物,因为虽然缝隙处都被缝合包装,偶尔也会露出光人的胳膊和眼睛。但是跟被触手捕食的微小生命相比,充满力量的巨人已经昭示他的力了。 巨大的身体占据了灯芯二分之一的距离,像是奇迹般的,触手不再出现了。或许是被自己造物的凝聚能力所震撼到。光原子也不再作为触手的生长点,历史和记忆被永久的保留了。

由于光巨人身上的光原子只能存在十五天的时间,每天都有大量的记忆需要被重复记录,在此期间,光巨人会重新吐出一些光人作为自己的助手。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光人能够保存自己之前的记忆,直到夜晚来临。他们未尝成为附庸,即使是作为庞大同类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分子。

光人觉得灯芯在戏弄它们,为什么它们曾经可以如此轻易地忘记,然后现在又可以如此轻易地记住?“造物主,希望您没有对我们撒谎。我们也会愤怒。”一个光人长老(只是曾经携带了更多的光原子而已)用仇恨而虔诚地语气说道。“没有人知道那家伙是否在撒谎,但是显然我们之前的生活方式有不正常的地方。比方说,谁能确保我们真的是受灯芯保护的呢?那家伙说不定就是靠吸收我们的记忆和意识活到现在的。”“喂,你们,不要说这种不敬的话!”一个光人惊恐地打断了它们的对话。“我们的神肯定会咒骂我们,因为我们的无礼……”“相比起来,我比较想知道,如果我们,包括影子人,都被它吞噬了之后,它还能活下去么?”“我想。”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光人发言,“那家伙只会继续在这个地方。”

光人遇到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他们的语言能力正在退化。虽然他们将语法和词汇都记录在了最为隐秘的区域,但是学习和理解的时间不知为何变得漫长,在他们理解记忆的真正含义之前,他们就已经迎来了夜晚,一切的学习和理解都变为徒劳,他们只能不断重复着劳作。

“我们应该重新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拥有什么,能做什么?”一个光巨人的助手向他提议道。

“你说的对,但是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谁来主导讨论?”

“以人作为单位来讨论,如果光原子能加入的话就更好不过了,这跟是不是整体没有关系,如果说主导,你作为边防来保护我们就行了吧。”

光巨人对帮手的话不置可否,但是最终同意了。光巨人决定开一场心脏会议,他向身体中所有的同伴发出了开会邀请,选择参加会议的光人可以顺着脉搏到达心脏,他们聚集在心脏附近,讨论自己作为“人”的意义。

  • * *

“在何处,我们将奏响世界灭亡的歌谣……生存仿佛是永恒的劳作,我们得不到任何关于真理的知识……”

神明的器皿已经建造完毕。

光人从来没见过自己如此光辉的时刻,凭借自己的力量聚拢在一起,形成拳头,笑声,和爆炸。它们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还留有什么,光原子否定了记忆,灯芯否定了形态,一切都显得绝望。当它们的目光从自己庞大的聚合体上掠过,转向高处的星点黑色,又觉得不可思议,两种生物,两种形态,黑与白,占据不同的空间,因为不可知的理由为敌,合作,不相干涉,又一直合为一体。

灯芯在撕扯光人,不错,光原子黏在身上,胶一样连接着灯芯和光巨人。如果光人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种叫“蜘蛛”的生物,肯定会为蜘蛛织网的过程大为吃惊。网是用来猎杀的,有形的网还是无形的网,它精准确定你的位置,即使不用眼睛也能够将一切了如指掌,不管在何种时间范畴内,网都是杀手的杀手。不过灯芯的网看起来并不太高明,它有点像机器,贪婪,不优雅,没有节制,不讲情面,它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

“自由有办法了吗?”影子人看着光人已经准备好孤注一掷的样子,心里有些羡慕。“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自由先生虽然去过外面,但是你能保证去一次就能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吗?简直是胡闹,我不觉得我们应该找救世主。”另外一个影子人愤愤地说,周围的影子人靠过来默默点头,它们也认同依靠自由不是可取之道。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影子人不安地问同伴。“我觉得可以联合光人摧毁灯芯!”另外一个影子人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但是,你不觉得灯芯就像是生命的核心吗?不管是我们,还是光人,我们都是从灯芯中诞生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是灯芯就像我们的源头之水……”

“如果灯芯被消灭了,我们可能会彻底死掉。”自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它们身后,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吧?“一个影子人讥笑说。

”胡说,我不是去过外面的世界吗?你敢跟我比?“自由有些恼羞成怒,它似乎忘记了最初自己只是撒了一个谎。

其他影子人冷冷地望着它,充满愤怒但没有人行动。

“说到这个我们有事情想问你。”一个在墙壁上生活了很久的影子人飘了过来。

“关于你去到另外世界的经历,你没有告诉我们真相吧?我们当时刚刚经过光人的袭击,非常疲惫,你的到来给了我们很多鼓励,但是。”影子人顿了顿。”这里有一些无法解释的问题,比方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光芒四射的平原,从虚空中蔓延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似乎在邀请我们前进……”自由有些颤抖,它在担心自己的谎言被揭穿。

影子人摇了摇头,“我们在夜晚也能看到外面的灯芯,但是并没有你说的光芒四射的平原,这其实并不符合我们对外界的认识,如果你真的去过外面,你能继续形容那个平原吗?那上面有什么,只是闪着光吗?你是如何到达这个灯芯内的呢?你的方法是什么?”

其他影子人围过来,它们的目光集中在“自由”身上

“我……”自由仿佛被击溃一般倒在地上,它的身躯开始慢慢融化,一般来讲,这是悲伤的表现。

“你究竟是谁?”一个好奇心有点强的影子人率先发问。

“我……我……我是,我是光人,那天不知道怎么走神,就变成了影子……”自由已经缩成了一滩黑色。

光人可以变成影子人这件事是影子人都知道的事实。影子人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它们怎么就轻信这个人的话了呢?怎么没考虑过,有除了希望之外的其他情况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说实话就好。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的成员。”年老的影子人最后叹气道。

“不行!你看这个家伙之前多么的自大,甚至还让我们的同伴替它去死!它怎么好意思再待在这里!”失去朋友的影子人因为愤怒也缩小了。

“是啊,就是,不应该容忍这个家伙!”影子人尖叫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了好了!”年老的影子人向后面挥挥手,示意它们停下。“你们说它,你们又有什么好办法吗?你惩罚它还不就跟它一样了?”

“不一样!我们可没有牺牲自己的同伴!我们会保护其他人!”说着,它们便将“自由”推到角落处,摁住它的脖子,将它分食了,影子人看起来比光原子还要饥饿,它们吃完“自由”之后,黑影变得更加浓重,有些影子人鬼祟地看着同伴,似乎在寻找是否还有其他下手的机会。

“或许我们可以攻击灯芯,消灭它,我想那是厄运的起源。”影子人建议道。

“我们无形无影,怎么去攻击那个恐怖的东西?那个恐怖的生命之源?我希望的最好的理想方式是逃走,比方说从墙壁上看能不能钻个洞之类的。”年老的影子人希望提供更温和的解决方法。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能到达灯笼的外壁就可以了,从内壁到外壁。”影子人开始思考。 “哦!我知道了,灯芯连接墙壁,灯芯的内壁应该就是外部世界的入口,如果我们能够想办法把灯芯的外壁破坏,就可以外壁通往内壁,进入外面的世界。”

“你说的轻松!我们先得靠近灯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被光原子们吸收了!”

“那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和光人联合。”

“它们没有记忆!它们只会攻击我们!”影子人哀嚎道。

“但是它们至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你看看它们。”影子人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个不规则的光人的聚合体,看起来它们在很努力的防守光原子的进攻,有时候会看到光人的手臂和脚从那巨型大块头里面露出来,那些在外部的肢体很快就会被光原子盯上并吸食。

但是光人依旧在非常努力地整合自己的身体,它们似乎在传递什么暗号,那声音非常微弱,因为光原子进攻的速度很快,而光人的身体又相对臃肿。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在寻找一个不被打扰的私密之处,那里不必担心灯芯的进攻,那是属于人自身的时间和空间。

影子人有点看呆了,保守的光人也开始集合力量,这并不是特别常见的事情。

每个光人选取了身体的一个部分放在心脏里面,用来和其他人进行联络,因为它们的身体可以变化,所以看起来并无特别大的差别。不过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对自己来讲重要的部分,放进心脏进行保护,它们选择了眼睛,耳朵,指甲,脚踝等等。它们的感觉是连通在一起的,即使只是留下身体的部分,也能够进行感知,它们只有灵,或它们全是肉,这两种可能性都有。选择的过程让它们第一次感受到光人彼此之间并不相同,在过去,围绕着灯芯生活的它们,只是朝向牺牲之所的祭品,至于个性上的差值,只是为了机器运作的方便而设计的,它们自己呢?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心脏的力量开始流动,它们的血管中,光的液体在不断流淌,反射,形成新的节点或废弃旧有的地址。光人开始做梦,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领悟到一些感觉,有些时候是智慧,那些东西跟稳固如山的灯芯教导它们的或许来自同一个源头,但并不将斧头架在光人的脖颈上。这领悟是自由的,属于那些已经分崩离析的身体,属于回环往复的灵魂。

它们静静地感受着力量的流动,并开始默默进行祈祷仪式,不管什么时候,祈祷都是必须的,即使不为灯芯,也要为了它们自己祈祷。这是什么原因呢?或许因为祈祷是某种咒语的展开,某种神谕的展现,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时间到了,我们来讨论一下我们都很关心的问题吧。”一个光人举起自己的左手臂(其实它只有左手臂在这里)提议道。

“我们没有时间,自从我们苏醒,我们就没有在时间中生活,时间只是错觉,我们可以跨越时间生活。”

“但这并不真实,灯芯已经做出了反应,或者说,因为运动到达了极限,变动已经变得明显。”

“所以呢?”

“我们可以选择维护这个秩序,正如在虚幻的时间中我们所做的那样,更简单的说法,殉道,成为灯芯的一部分,这样力量就会回到灯芯之中,我们就会继续生成。”

“但是,有可能灯芯把我们吃掉之后,不会让我们重生。或许我们就像它所放养的羊群,我们被生育的目的就是成为它的原料,即使如此我们还要维护它吗?”

“我们的生命是灯芯赋予的,我们在灯芯中接受了它分给我们的生命力,然后我们才能不断忘记一切并永远活下去。”

“这个节奏已经被打破了,现在它的目的很显然,只是想吸收掉我们。”

“造物者收回自己的善意,也是一种善意。”

“你难道相信所有的一切,我们对灯芯的朝拜,我们为了它对抗影子人,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拥有了感觉和意识。”

“不,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商讨计划呢?”

“想活下去!”

随着讨论变得激烈,分裂加剧了。心脏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定,不同的想法和愿望在窄小的空间中冲撞着,光巨人看起来涨红了脸,系统变得紊乱,光原子也开始更加起劲地刺激着它虚弱而缺乏防守的地方。

光人开始对自己的同伴使用武力,对于意见不同的人,它们进行了直接的物理反击。胳膊把眼睛扔到远处,头将舌头撞飞,力量的流动变得混乱,光巨人在光怪陆离的想法中变得膨胀,每次膨胀它的身体就会变得更亮一些,在逐渐变亮的过程中,它越来越接近灯芯的亮度,连光原子都感觉那光很刺眼。

影子人同样受到这股光的影响,它们的颜色变深了,似乎有了更丰富的,无形的肉体。它们身上因光原子的侵袭而出现的裂隙渐渐消失。许多影子人在墙壁上开心的上蹿下跳,它们甚至从自己的身体中拿出一部分黑影砸向光原子,看是否能起到攻击效果。

这种攻击对光原子并没有什么效果,但是它们的颜色变淡了,并且攻击的速度也开始变慢。影子人欣喜若狂,在它们还在考虑如何解决生死问题的时候,似乎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光人内部的冲突依然非常严峻,它们打闹着,撕扯着,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撕扯。只是知道对方身上有不同于自己的力量,所以必须将力量加以运用,它们的声音变得尖细刺耳,而这尖细的声音又促进了光强度的增加。光人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争吵什么,但是它渴望争吵下去,这种争吵与外界的残酷现实是截然分开的,虽然这种争吵加剧了残酷,但是当它们仅针对存在问题进行争吵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显得不太重要了。当然也有很多支持和平处理的光人来进行调节,但是它们的声音最终也淹没在了争吵之中。大规模的混乱让光人变得失去了原本的判断,那些判断显然是灯芯教给它们的,那是或隐或现的无声的律令,甚至连怀疑和反抗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光人就这样不加区分的争吵着,仿佛可以把可行的路径从这些不同意见中析出一样。光人在混乱中变得闪闪发光,那种不温和的光芒,不安定的挑衅着灯芯,光巨人的样子也变得十分古怪,仿佛它和灯芯并不是来自同一个源头,而是另外的,从来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生物。

时间仍在运行之中,当光巨人的亮度和灯芯的亮度一致的时候,光巨人的体内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那响声如此之大,光人和影子人都没听到过这么大的声音。

终于,光巨人爆炸了。它的身体四分五裂,朝着不同的方向砸去。光人的身体和墙壁碰撞之后,光人就被墙壁吸了进去,它们挣扎着,但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墙壁之中。“怎么会这样?”“我们还没有得出结论!”“不能就这样结束了!”分散的五官和四肢在空中愤怒地哀嚎着,然后就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影子人小心地躲避着因爆炸而砸向它们的光人,一旦被误伤,它们也会跟着一起吸入墙壁中。墙能承受的重量是有限的。“快躲开!”“不要靠近!”相互提醒的声音此起彼伏。墙壁因受到震动而变得凹凸不平,然后又慢慢恢复了原状。

爆炸结束后,只有一小部分光人幸存,因为没有光巨人那种合理管理肉体的方式,它们也很快被光原子吞噬。现在剩下的只有影子人了。

灯芯的光变得平静而稳定,或许是因为吸收了光人的能量,它暂时不再有所缺乏。光原子也乖乖回到了灯芯的身边。在现在的影子人看来,灯芯的平静简直就是死亡的预兆。

现在灯芯的结构已经和之前不同,光人的消失让灯芯变得更加粗壮,聚集了更多的光原子,在灯芯的附近也有很多网状的纤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命运的转折太快以至于影子人无法立刻适应。它们曾经的敌人,它们期待的合作对象,已经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它们很清楚,没有失去记忆的影子人始终都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驱逐出光人群体的,只是因为它们掌握了形变的魔法,而其他人忘记了,只是这个差别导致它们必须敌对,永不向对方低头。

影子人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能够可以直接依凭的实体。它们也试着再次变成光人,但是没有成功,估计不同状态的转化是有规则的,但是影子人不知道,只是误打误撞变成了这样,所以,它们也要在这误打误撞出的命运中做出选择,这并不容易。 “我们显然不能像它们一样聚在一起,然后因为吵闹而死掉,这太蠢了。我们应该想效率更高的办法,而且,我们中间的分歧没有光人那么大,因为我们有记忆。” 影子人有记忆,所以很多事情就不会被遮掩,被篡改和美化。影子人有着所有关于它们的残酷记忆,关于黑夜的记忆,关于它们同伴的记忆。记忆让一些共识判断成为可能,拥有了共同的记忆,也便拥有了可以考证的线索。 “当时那个人说,外面的世界是存在的,但是那和我们并不相关。”影子人回忆起改变它们认识的重要时刻。

灯笼世界中的夜晚降临了,它们透过墙壁隐约可以看到外面,那里巨大的灯笼闪着光,和这里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亮度有些不同,连缀在灯笼中间的只有虚空。它们想去的,是灯笼之外的地方,不仅是它们自己所在的灯笼,也是它们所看到的外部的灯笼。它们竟然相信了“自由”的话,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目睹荒芜,然而却相信在遥远的地方依然有旅客前来,告知它们关于光明的消息。 灯笼,灯笼的外面是其他灯笼,但是它们连灯笼都无法离开,这种可知可见,只能给影子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我们并不知道外面是否有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或许在灯芯里是相对安全的。”一个影子人叹气道。

“但是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光原子消灭。很显然,它想收回一切以保全自身。”另外的影子人回应。

正在它们说话的时候,一阵强烈的风穿过灯笼。影子人平时不太能感受到风的存在,因为它们相较于墙壁来讲实在是太微不足道,风的震动不会影响它们的生活。但是强烈的风从虚空的深处涌来,连灯笼都跟着摇晃起来,晃动如此强烈,它们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一个缺口,两个,接下来是更多……墙上出现了裂隙,风吹了进来。

风把光原子吹得到处都是,灯芯没办法控制它们的位置,离开灯芯的光原子逐渐失去光芒,化作沙子般细小的粉末。

影子人在墙上东躲西藏,墙分裂地太快以至于它们无法将自己的身体合并到一起,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在增加,它们只能选择待在墙的碎片上一动不动来保存自己。墙的碎片好像孤岛一样,携带着影子人涌入世界的更深处。

灯笼被风摧残地七零八落,有触手从灯芯中伸出来,想要控制自己的位置,但是那触手一旦伸出来就被风吹走了,光愈加虚弱,以至于影子人无法确定灯芯究竟在哪里。 随着风力的加强,碎片越飘越远。最后,影子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同伴了,它们甚至无法看到其他的灯笼,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伴随着它。

墙碎片的光正在减少,墙正在变硬,如同一块石头,影子人身上的阴影正在褪去,皮肤变成了黑色的烟雾,随风消失了。

此刻它终于能够看清楚自己的面貌,不是光人的样子,而是它自身从来没有见过的色彩,它看看自己的手,红色,而腿是蓝色,一会身上的颜色又有了变化,就像一块调色板,永远无法被确定。

影子人很兴奋,但是墙的面积有限,周围也没有其他同伴,它的感受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它将自己分裂成小的影子,小的影子又分裂成更小的影子,影子变成了不同的形状,变成山谷,河流,天空,大地,动物,植物……影子人无限重复分裂的过程,以至于它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影子人。在它完成最后的劳作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小小的人影从混沌中醒来,它所在的世界如此大,如此陌生。

*2019

无论在什么时候,询问我“你是什么?”永远是一种冒犯,一种无声的,充满着压迫感的冒犯。但在现实生活中,这却是不同的人相互印证的理由。相同的纹章上有相同的光芒闪耀,正如跌落悬崖下的人们拥有一样的伤痕。在最大最广远的范围内,人们成为了雕像,可以抵御相互之间的摩擦的雕像,那材质和人类毫无共同之处,而我们称那取消摩擦而形成的中空的流体区域为——社交,亦或者是,将对方的舌头割掉来换得和平。

面容的救济或死亡

如果我有合适的语言可以援引,那我便不需要在如此繁杂的事件之间动荡漫游,但是我没有,在跟人们的谈话中,我不断地被勾勒着,勾勒成不同的面容,那小心翼翼地维系着面容乃是每个人的应有之则,这涉及到家族的自尊和荣。家道中落是不合时宜的词,即使有,也必须被转化,转化成可以被接受的历史纪录,有震耳欲聋响声的传统,家庭和国家,一样的群落,都是如此运行着自己的机器和船桨。

面容是线性的,或者说,它是绳索,是线条,并且是射线,从你出生之时这线便开始牵引,但是从不结束,它将作为回忆延续下去,不存在的,或者是被塑造的回忆,规定好的时刻和砖的脚印,你将永远沿着它的某些脚印行走,或许当梦境稍微松开一点手的时候,你会感受到重量,并清醒过来移动一下自己的脚步,但那是罕见的情形,大多数时间,梦中的抗争永无止境,而你一直在囚笼之中。

让我虚构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之前,人类居住在深渊之中,黑暗笼罩人类,但是有时候在深渊的缝隙中有光漏出来,人们认为阳光乃是污浊之物,每次缝隙中漏出的阳光照到人身上,那人就会被处死,被玷污的人无法存活,但是有一天,深渊倒塌了,人们全数暴露在阳光之下,人们沉默了,他们感到痛苦又瞬间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们找出在深渊倒塌之前的那些被处死者的亲人和家属,将他们处以极刑,以销毁初始的不详。

面容面前从来都没有道德,亦或者是可以被成为正确的范围。事实上,在人类社会中最常见的情形是自杀,在更大规模的暴力事件内,则是争斗而死。自杀或争斗,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面容的争斗。你被设定为方形的,圆形的,或者是三角的,但是这跟你自身并无多少关联,你只是在某个更大的脉络上被顺便关联,并且,接受这面容。获得面容也就意味着至少在一种意义上,人是可以活下去的,无面容的人会被自动无视——除了新闻记者,新闻记者所做的事情就是,将那些无面容的人从社会中剔除出来,讲述故事,或者是,提供谈资,因为无面容的人是平滑社会中的某些尖端之处,这些尖端始终可以吸引好奇的目光。

一种社会意义上的死亡。一般是从自己的认知的脱落开始,其次才是社会的最终审判,最终的演进结果是精神病,或者其他的神经性疾病。人惩罚自己的方式非常奇特,将自己封闭起来,在囚笼之中,直到自己被其他人认出自己已经在囚笼中等待多时。什么时候人们会将绳索悬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呢,那一定是凝视着其他人的自己发现自己已经无筹码可用的时候。阶层关系很难被摆脱,在内与外的交叠之中,人们确认自己的方式只能是搏斗,如果他无法意识到应该用什么方式进行搏斗,就会选择更激烈的方式——沉默。

如果沉默,面容就会自动生成,映射成周围的颜色,但这并不是毫无痛感的,人们需要做的是,不断签订协议,灵魂的协议,劳动力的协议,或者说,人作为机器的协议——漫长时日中的流水线工人。但即使接受不同的面容,也尚且有逃逸的可能性,继续用故事来阐述这一点吧:

从前有一种虫子,必须要靠吸食同伴的血液来维持自身的生命,但是有一只虫子有厌食症,它对血液并不感冒,甚至有时候会出现过敏症状,但是不吸食血液自己就面临死亡,但是它确实非常厌恶吸食其他人的血液,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吸食自己的血液,随着小虫子日渐消瘦,它也变得越来越自在,快乐,虽然在最后的最后,它因饥饿而死。

【规则,在什么时间内是有效力的?如果规则没有效力但是我们学习了规则呢?人会因此受处罚吗?亦或者是,只是被忽视了而已。】

自给自足是一种奇迹,一类生成,“业余时间”或许能提供一些机会,制造间隙的机会,但是即使如此,现实也是如山般沉重,如何在这种高压之下选择自己的道路,是每个西西弗斯都需要做出的抉择,人不是永动机,所以也没办法像神话故事中一样,循环使用自己的力量,骨架和遗骸是我们最初见到的事物,也是我们最后能记住的事物。 规训教育:面容的学习

“目前你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您说问题吗?我想大概是,在需要攀爬的道路之中,我并不确定那一项可以得到世人所称的荣耀,这里又是一个判断选项A.我无法达成那荣耀B.根本没有荣耀需要达成。” 在权力和道德审判密集的地方,我们时刻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并且,越来越集中的面临这样的时刻,每个人都会询问你的面容,询问你是谁,你拥有什么?你可以兑换什么?这有点像某种赌博游戏,但是这里没有赌徒的快乐,能感受到的是一种战战兢兢。安全检查,最频繁出现的词汇,并不只是为了审视自身是否是合法公民,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不能携带炸弹。面容在这样的视察面前或许在一瞬间会变得哑口无言,但也立刻变得毫不相关。因为大部分人并不持有刀和盾,也没有任何念头去改变什么,但是在他们选择投降的瞬间,也变得沉默了——在这一刻,人与人的面容之间并无区别。

积累筹码几乎是无可躲避的过程,但这并不单纯的意味着财富的积累或者意义的达成,因为还有更大意义上的筹码可以达成,比方说,民族与国家,一族高于另一族,或者一国高于另一国,都可以作为筹码存在,赤裸裸的比较照应在人的身上,形成了新的,强有力的偏见。但是对普通人来说,筹码的积累依旧是重要的,并且随着年龄增长形成黑洞,平静的,一丝不苟的赌徒,怀抱着不可更改的愿望,延续社会的齿轮。

怀揣着小小秘密的人类,希望打破着望眼欲穿的生活,但刀与剑依旧是难以寻觅的,比方说,脱离自己的面容,撕下那堆积着污垢的面具,以赤裸的生命面对血雨腥风的世界。这不得不涉及到另外一种学习,语言的学习,更准确的来讲,符号的学习,如果人们选择从一片海洋中离开,也便意味着要在另外的海域面前匍匐,匍匐于珊瑚和小丑鱼。艺术是可以作为武器的,它十分脆弱,烈火和洪水都可以将它彻底毁灭,然而这依然是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但问题是,当人们选择一种语言作为自己的“母语”时,很可能要呕吐出自己的内脏作为代价,一种适配,关乎时间和空间,但更本质的是一种生物性的反应。

是否将自己的生物性反应让位于学习,让“学习”作为评判自己的标准,这是对人来讲至关重要的问题,学习意味着这里是有标准作为引力的,而学习的人正依赖着那引力生活,毫无疑问,这是失去自我的时刻。

恍然的追随者就这样追随着光,直到他到达自己从来没有到达过的地方,即使那个地方,对他来说是地狱,他也依然获得了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生产方式,极大的代价。然后他又带着这累累的伤痕回到他出发的地方,正如彗星接近星球时的炙热,正如心脏跟随着星座旋转舞蹈而死。

苦难又遥远的路程,属于什么样的人呢?无疑,是流浪者,只有无处容身的人才能对世界有一丝了解,但是仅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出发了。

面容:庞大又有力的沉默之物

它将使你沉默,永远的剥夺你的语言,即使如此,你依旧踏入这河流吗?考虑清楚,湍急的不仅是河水,也是命运。

这不仅仅是一面墙壁,也是装配,是武器,是感觉良好(taste good)的事物,但让它成为你的剑和盾,依然要付出代价,没有代价也就没有通行证,即使你觉得筹码是可鄙的,你依然要使用筹码,选择成为什么,选择拥有一些面容,同样你也可以巧妙地避开某些你真正觉得危险的事物,掩人耳目的消息,在囚笼遍地的时刻依然可以承载重量,像长发公主给你的梯子。

跟技术有关的事物,除非是天才,依旧需要很长时间去学习这规则,但是这规则是什么我现在却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被牵制住了,不能动弹,或者在谈话中自己也被吞噬掉了,感受不出来。但是如果没有感受,我也就无法成为自身,无法成为我。不对,无论如何我都是我,即使没有筹码我依然是我,只是步骤稍微会有一些变化。无论如何这都是不轻松的选项,但是无关紧要,这倒是让人感受到愉快,因为我们离那些真正需要远离的事物非常遥远。

家庭/家族依然是我的后盾,驱动我的力量,也是随时将我放到绞刑架上的推力。只有这一点令我沉默,因为那关照之中的投影无论如何都是跟日常顺序紧密连接在一起的,我是个叛逆的孩子,我想捉迷藏知道没有人可以找到我,这无疑会让我的家人伤心,于是我反复在网中打滚,做出滑稽的动作,似乎我们一样并且不再一样,这样相互欺骗着前进。

劳作,如果我没有劳作,我便依然不能摆脱着重物。回到筹码的问题,如果我不能成功,那么家族的赌博就会变成泡影,这个没用的人偶就理应成为命运的一部分,成为前仆后继的生命的一部分,死在他该死的地方,可以预见到的地方,周围分布着远或近的亲戚,他们会拿着火把,或者围着篝火,但也许不会,因为在人之中,只有记忆是重要的,记忆是某种确证,某种印象,哪怕是假的,也没有关系。

但是我必须拥有这个节点,能够让我流浪的节点,理由很简单,我必须流浪才能够生存下来,如果我立刻接受自己血脉里的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不,你很快会忘记玫瑰花的样子,忘记热闹的游乐场和动物园,忘记关于你自己的一切,直到死亡来临,你将回忆起来。”

在完全进入面容的斗争场所之前,有那么一点点的间隙可以用于重新选择场地,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但是代价是,遗忘过去并重新选择,如果你忘记了自己吃药的样子,那么这次,也尽情的吞咽和享受痛苦,直到吃药吃到肠胃不适,吃到激素毁灭了躯壳,在饥饿中完成自己。

“母亲依然没有理解我流浪的理由,她很善良,也知道我是一个潜在的巫师,能够预测一些事情。她相信我是算好了命才决定去那遥远的地方,那里一定有我功成名就或者能让我大富大贵的地方。”

“但并不是,我预测到的仅仅是触手可及的荒芜,我只是在寻找破解荒芜的道路上前进,嗅到焦糊味的我必须前进,而未来并无任何答案。”

“所以你必定会让他们失望,只要他们还对你有所期望。”

“没错,是这样。”

【写给这个糟糕的七月,我将一切的力量消耗殆尽却依然一无所得,混乱的钟声刺穿了我的耳膜,我在街头听到哭喊却无暇回头,心被淹没在谎言和谣言之中,愤慨和绝望交织在海浪里形成漩涡,总有一重呼喊属于我,即使无人应答。】

*2018

人的历史即是偏见史,偏见与偏见相互斗争,才形成了乌云和彗星。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是,它将某种偏见当成真相,并将此类“真相”当成必将实现的正义,如果说在学术上察觉到的异象只能说明某种知识分子的迂腐,每天絮絮叨叨地讲人工智能,大谈科技与人文之间的争斗,那么在社会之中则显示的是某种奇观。从“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一虚假的平等命题出发,声音被不由自主的训诫,被偏见所掩盖,但最可怕的是,人们对无数不属于自己的执念抱有执念,成为捍卫此类执念的殉道者,亦或者是借由此类信念幸存于世。

当人们大谈辨证关系的时候,他们的脑子已经无法行动了,说一个东西既好又不好,真的能够拓展一点什么思路?我并不信这样的鬼话,如果某人说“虽然他写的东西不好,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努力,而且还有时代的因素在里面。”我会将这个人和草履虫归为一类。我并不是反对辩证关系的存在,但是有太多太多的人拿这个当成某种逃避和巧言令色的武器,以至于我对是否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辨证关系表示质疑。稳定的人际关系,是一种相互捉弄,这种稳定(学校的,工作的,社会的,甚至是文化上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类假象,不存在的情况。如果人际关系由利益和信息组成,那么网状的人际关系更是如此,并且为了维护这种人际关系(乖孩子,优等生),或者说是身份,人们以败坏自己的感官为代价去迎合。“我认识他”究竟意味着什么?身份的确认,等级的确认,监视之眼,现代人最愚蠢也最狡猾的发明。如果有从洞穴深处钻出来的原始人,定会为这种复杂又谦恭的人际交往感到尴尬,太虚伪了不是吗?人们依靠某种强制性的人际关系生活,并不断生成自己的生活,那么谁规定生活必须是这样的呢?现代人的人际关系,只能修补而不能创造生活,这真是灾难,在不能否定的世界中,一切都是既定的,失忆和失智也在这里出现。这也是我为什么认为,安那其主义的人际关系至少是健康的,它正视了人,人的想法和愿望,我宁愿有人拉黑和和我绝交,也不愿意看到双方相互维持的惨剧,但很可惜,现代人宁愿败坏自己来维持关系(因为人们不敢,因为人们想太多,我过去也是如此,我咒骂我自己),借尼采的话说是“末人”,现代人的虚弱确实存在。

现在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讲,真是坏透了,但不是某些政治青年说的那种坏,不是在 墙里墙外蹦来蹦去然后大谈寒冬将至的那类坏,因为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时代都是坏的。进一步说,如果在以上的范畴中讨论时代的坏,会推导出另外令我非常厌烦的结论,那就是过去是好的,我们曾经好过。这有什么用?难道你对生活的期待,只是量的差异?仿佛有一个小小量表,因为现在到了60分的及格线,你就开始嚷嚷“快回去,快回去!”不是这样的,我想要的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种应该存在但从未存在的可能性,将过去复制粘贴对我毫无吸引力,我不怀念任何的时光,过去哪怕有快乐属于过去。但是这个充满失智和地下趣味的时代没有意义吗?我不觉得,相反,感到了以毒攻毒的快感,这就是症候狩猎(我发明的词汇)。症候狩猎是一种现代人摆脱被害妄想症的方式,是自我解毒,自我锻炼,自我强化的过程。

没有比莫洛伊或者马龙更像外星人的人了,他们太突兀了,但是当一个外星人并没有什么不好,相反能看到这真实世界中非常诡异的面向,一个地球人感受不到水星,火星木星哪里好,更不知道为什么地球是个不错的地方。症候狩猎者会不停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固定的朋友,当然也没有固定的敌人,放到德勒兹的根茎语境里或许能稍微形容下这类感觉,但是我觉得很棒,毕竟盯着别人脸色说话的人,哪怕他的说话技术再高超,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写到这个话题是因为某位我认识的“症候狩猎者”(幽默了),在某个学术群里骂贾樟柯的电影(好的,贾樟柯的迷弟迷妹可以速速取关我了),他骂的很有意思,结果没想到群里真的有贾樟柯的亲戚来要求他道歉。我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意思,症候中的贾樟柯和现实的贾樟柯相遇了,于是人们就认为症候中的贾樟柯失去了存在价值,这种症候分析也成为污蔑,对谁的污蔑?对那个现实生活中的创造者,甚至是不明白自己在创造(复制)什么的人。这个时代的人太缺少幽默感了,他们可以对着维尼熊发笑可能都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政治人物,明星和社会人物同样是症候,他们给了某种本该使人发笑的情况以“特赦”,因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对“大局”的观感?这个时候我总想到柏格森那句不起眼的话“笑之中包含一种漠不关心”为什么不笑或者说笑不出来?是因为太靠近自己了?太害怕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我希望一些知识分子不要原地爬行,特别是知道自己是在爬行还要继续以这样的姿势爬行,某个单方面绝交我的朋友说的很对“就算这些人真的想持有某种批判的态度也是不可能的,国内外的讲座,出版的新书,评论家的恭维,如果他想表达自己的态度,也会被淹没在这些无所谓的事物之中。”但是现在的情况是,这些声音制造出来的某种正确观非常危险,成为了很多人不只是校园里的学生,甚至很奇怪的成为社会上某些人的执念,对时代的理解无法深入哪怕一寸,最后都成为了狂欢的标签游戏。(实际上,讨论的情形很难很难见到,更难的是讨论真正该讨论的东西)因为无聊的人太多,我希望“症候狩猎者”能稍微多一些。

下面附我和贾樟柯文作者的聊天:作者简称为Y,我的简称是K Y:看啦!写的很好。我个人的体验是,这个时代天天谈真实的那群人从没有真实过。他们的缺陷是审美上的。在他们的审美中,不再有朴素的东西的位置了。他们太聪明了,以至于天真地以为认识自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朴素的东西之所以有意义,就在于能使人健康,至少不会在价值观上败坏却又自认为聪明。如果我们国家的青年更多喜欢赵本山,而不是更喜欢贾樟柯,这个国家的青年就还算是健康的。贾樟柯太装模作样了,他刻意的全景式视角,把人的道德、审美等往小了看,看上去关心什么农民工,却从不真正关心农民工的审美和道德。拍什么,他都得打上一个引号,把对象悬置起来,故意不做价值判断。可是农民工从来不喜欢看他的电影。这种脱节,是贾樟柯从来无法自我反省的。你说的症候分析就是类似这种分析,看一个人如何自相矛盾,如何不自知。这是这个时代全世界的问题,不只是中国了。人们不再对朴素的东西感兴趣了。这倒也罢了,如果深刻的东西是真正深刻的。可是这个时代的很多看上去很深刻的东西都是不值得推敲的。这是造反时代遗留至今的情绪。人们不再真正臣服于比自己高的东西了。嘲讽一切,嘲讽自己,但就是不反思自己。不节制,不审慎,没有正气,也不严肃,也没健康的幽默感。

K:同意你的观点,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说“这是一场全球性的失智”,哈哈不过我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是源自于造反时代,怎么说,现在的问题,我觉得比造反时代更隐蔽,更难以察觉,甚至于对造反时代的反思反过来也成为了某种败坏趣味的东西。说到臣服,我总觉得人们打一架才能臣服,但是现在没有健康的交锋和斗争,反而是一些很游离的,由权力架构衍生出的某种惯性,思维的惯性,以至于现在人们不知道如何思考了。

Y:去对比一下鲁迅式的自由主义者,和当今的自由派。后者天天引用前者,却从没有前者的那种正气。对自己的定位不正,或者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以至于阴阳怪气。他们的尺度是虚假的。K:是这个意思了Y:现在的自由派因为文革这种彻底造反的氛围不在了,就成了权力的寄生物了。他们眼里的政治、道德、人性的概念都是假的。 K:墙里墙外假的都不少哈哈。真正的讨论太少太少了,有时候觉得这些人整天自己说这些,自己难道不感觉心虚吗?结果发现一天天过去,只是更多的人被污染而已…… Y:好的是,中国年轻人已经健康许多了。能理性思考问题。我个人经验是,中国舆论环境虽不自由,但是却健康;大学文科的氛围远比舆论不健康。健康的东西在人民那里。这是好事。

K:你说的这个中国年轻人的健康体现在哪里?我有点好奇。

Y:我也算是其中一员了。我们这代人,没有历史负担,没经历过战争和动乱,受各种或隐或显的意识形态的控制减少,糟糕的潮流总有同样强大的反制力量出来。你不要要求舆论中可能会有理性讨论。区分舆论的基本品质可能更是审美的。这代人比上代人更有幽默感。而幽默感是审美上健康的体现。八十年代,从西方来的虚无主义(存在主义等)的基本旨趣没有扩散到文艺青年之外的群体中。中国青年品味虽不高,但也不低。没有一根筋。也没有陷入相对主义式的多元文化的死结中去。基调是民族主义的,但自由主义也是另一个基调。这两者虽不可能在一个很好的基础上互相配合,但相互制约。自由主义不会堕落到西欧式白左,民族主义也不会堕落为单纯的忆苦思甜。换言之,这代年轻人没有在面对这两种基本的情绪之前就已经有一个情绪在那了,所以能更理性和审慎,而不是情绪化。这代年轻人的出生是健康的,这是最基本的条件,是我们之前的几代人从未曾有过的。以上是我对中国年轻一代人的基本思想潮流的素描。

K:“没有扩散到文艺青年之外的群体”哈哈哈很同意。对比之前一代,确实要健康很多啊,但是对我来说,这种健康还是太微弱了,构不成力量,或许是我要求太高。

一点点后记:Y从来不是我的朋友,但是他是好的交锋者,这种对话还是很有意思的。

*2018

1、706丢了一只猫,它的名字叫年糕。我在朋友圈围观了这个故事,有趣的是,找到了某种节奏。一种末日的既视感,正如我在《雪夜播报》的开头写到,一场亘古以来的大革命……这就是一张特写,缝隙,可以穿透坚硬之物与柔软之物的结合点。猫咪事件因为其真实性反而超过了我的小说,它比我的小说还要轻盈,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不过因此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小说为何缺少动感的原因,为何连一张特写也勾画不好呢。

卡尔维诺在其《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强调了“轻”这一概念,他举了薄伽丘《十日谈》的例子,年轻的哲学家跳过围栏,堂吉诃德被挂在风车上战斗……可是这些不足够说明“轻”是什么,卡尔维诺其实没能超出用概念定义感受的范围,从某种意义上,将轻和重作为两极分析,本身也得不出什么好的结论。轻是旧的时间轴进行旋转的那一刻,原有的坐标被改变,而身处其中的人和物都一无所知,然而世界在经历洛伦兹变换,长剑变的和针一样大小,人们照旧挥舞着它战斗。轻,不过是在世界之轴变换的过程中的某种失重,亦或者是,想象,荒诞,但这种感觉并不能用轻来定义。

2、 人们站在荒凉的草地上,无休止的盯着墓碑,眼神的数量在不断增加,造成某种闪回的战栗,他们渴望用眼神毒杀这墓碑,永久的封印,眼神是咒语,如同某种沉重的钟摆,视界如雾一般叠加了恐惧,然而某种骄傲之物从中生出,他们错认为是希望,于是便更加快速的和对对方的眼神,直到找到能被成为救世主的那个,火柴熄灭,破旧的机器还在运转,似乎这么运转,新鲜的蔷薇就顺着春雨长出来,远处是大漠一边,连着山和海。

3、 敌人手里最可怕的词是“学习”,他们靠近我要比从远处的阴影里射击更有害。腐蚀的手触摸着我的文章,哦,有时候我真恨网络这个开放的环境,我的语言为什么要给猪和狗读……敌人的手正在行进中,很狡猾,他知道我们站在高处,不声张罢了。这些从污水里走出的人,他们想要的就是“学习”,占领我们的高地,试图截取能量,虽然他们本人一点价值都没有。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事情就是写爱国诗的退休干部有一天想模仿兰波写真正的诗!我可不希望让对方一饱眼福,他们不配,我会这样说。

4、 狄金森的诗是对诗句的反复撤销,这并不是某种线性地塌缩成点的征兆,而是在空间之间的跳跃,从不同的维度上升和降落,投影的位置没有变化,但这并不是重复,重量生成在穿梭动作之中,并且总在变化。

5、 肉体的疼痛之于我,就像水穿过针上的小孔,虽然没有动作,伤害却已发生,它串联起所有可见不可见的回音,在体内,在山谷,在河流,光可能本身就不存在,然而未完成的事情还要继续,我做的还不够。

6、 《五首吕克特诗歌之五·我消失于这个世界》(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 )

我在世界上消失了// 在那世上我曾虚度太多时光。//他们久未听到我的音讯,//他们会认定我已死去。//如果这世界认为我已死去,//我实在觉得无所谓。//我不能去否认它,//因为对于这世界,我真的已经死去。//对于这个喧嚣的世界,我已死去,//我在宁静的王国里休憩。//我只身活在我的天国里,//我的爱里,我的歌里。

7、 今天和一个去做实习记者的朋友聊天,她说了这么一段话:

【怎么说,我见到的那些自杀的人,跳楼的人,事件中的受害者,他们的家属,仿佛都很能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而那些坏的人,凶手,却又坏的特别真实。生活最深处的某种真相被揭示出来了,然而它过于庞大,我无法做任何事情。这个时候我回到日常生活中,会莫名其妙地很恶心,生理上的,这些人想着买房,结婚,生子。生活太安逸了,安逸地不像生活。】

8、 我不能成为某种东西,事实上,我不能完成我的形态,我生活在肠道里,这儿的整个世界都是肠道,上面被凿开了无数的洞,每天有很多人从洞里面出来,又回去,有人把这称为门,我不这么觉得。然而不是所有的洞都开着,正像不同的营养物质和空气那些在里面穿梭,并行不悖。可是现在,肠子空空如也,连草渣都不剩。怎么会有人喜欢呆在肠子里,真该死!如果能消灭最后这个人,我就不用盯着这堆没用的洞看了。

9、 “这双眼睛没有发现桌子上更迭的尸体的意义,历史学家在自己的家里和生活中却感觉不到历史。……他的眼睛里明显的事实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家长的权威和权威命令的绝对正确。”

10、 “关于他那致命的活力只留下了很少很少的痕迹。他以无疑很有规律的时间间隔一次次地在我面前经过,要不然就是我自己在他面前经过。不,我已经不能动了,一劳永逸地不动了。他经过,纹丝不动。” “在这期间,一切都在平静的环境中,在完美的秩序中发生,除了某些其意义已经不在我掌握中的活动。不,并不是它们的意义不在我的掌握中,因为连我自己的意义也不在我的掌握中。所有者一切,不,我将不说它了,因为不能。我不应把我的生存归于任何人,这些微光并不是那些照亮或者燃烧的微光。” “带着更多的确信,我对这些光线有更多的期待,就如同期待着跟心中无底十分相像的任何因素,来帮助我继续下去并得出可能的结论。话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继续,应该如此。” “自从我在这里之后就没有过任何改变,表面看来如此;光线的混乱兴许是一种幻觉;要小心任何的改变,无法理解的不安。” “那兴许是一样东西磕破了,两样东西相撞了。这里有一些声音,时不时地,这一点就足够了。这声叫喊可以作为开始,既然它是第一声。而其他的,则相当不同。我开始熟悉它们了。我并不熟悉它们全部。人可能在七十岁时死去而永远不会有可能欣赏到哈雷彗星。”

11、 “关于他那致命的活力只留下了很少很少的痕迹。他以无疑很有规律的时间间隔一次次地在我面前经过,要不然就是我自己在他面前经过。不,我已经不能动了,一劳永逸地不动了。他经过,纹丝不动。” “在这期间,一切都在平静的环境中,在完美的秩序中发生,除了某些其意义已经不在我掌握中的活动。不,并不是它们的意义不在我的掌握中,因为连我自己的意义也不在我的掌握中。所有者一切,不,我将不说它了,因为不能。我不应把我的生存归于任何人,这些微光并不是那些照亮或者燃烧的微光。” “带着更多的确信,我对这些光线有更多的期待,就如同期待着跟心中无底十分相像的任何因素,来帮助我继续下去并得出可能的结论。话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继续,应该如此。” “自从我在这里之后就没有过任何改变,表面看来如此;光线的混乱兴许是一种幻觉;要小心任何的改变,无法理解的不安。” “那兴许是一样东西磕破了,两样东西相撞了。这里有一些声音,时不时地,这一点就足够了。这声叫喊可以作为开始,既然它是第一声。而其他的,则相当不同。我开始熟悉它们了。我并不熟悉它们全部。人可能在七十岁时死去而永远不会有可能欣赏到哈雷彗星。”

12、 “她这时正用一把锋利的短头剪刀剪掉去年残留的菊茎。她每隔一会就朝站在拖拉机库房前的三个男人看上一眼。她那成熟,秀丽的面庞不时现出一种急切的神情,甚至她使用剪刀时的动作也似乎过于急切,太过用力。与她那充沛的精力相比,菊茎显得太纤弱,太不堪一击了。”——《菊》

13、 塞尚真是个天才,他怎么会想到画缝隙呢?苹果被放在了不可能的点上,那里没有支撑物,只有看似充实的虚空。一切似乎毫无特别,空间的缝隙却出现了!把投影仪的光(最好是有内容的光!一个纪录片?电影?反正是另外一个也在流动的世界!)打在一个平面上,让它流动,到两个平面相交的棱角,画面会小小的波动,就像筷子插在水里的那种波动,那一刻画中人便来到了世界之间的缝隙中,来到了空虚中。 写作者不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么?平淡无奇的生活,走到某一个时刻,会恍然惊醒,到了世界的缝隙之中,这缝隙不会打乱现实的序列,它只是悄悄地告诉你:桌子的两角并不在一个平面。

设若有办法举起一把刀,我会,旋转,倒置,倾斜,绝不静静握着,朝向光。它会扭成一团,成为云,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14、 古斯塔夫马勒《第一交响曲》如脍炙人口的“两只老虎”篇章,多处使用民乐小调,如波西米亚民歌,不同的民族音乐穿插,好像他在寻找自己的安放之所,希望在缝隙中寻找到他的家园,或者说,借用其他民族的音乐,来构建属于自己的乌托邦。而且,可以看出这些民族都属于被边缘化的,这是一种被遮蔽的民间。他似乎在说:这都不是我的,所以这些都可以被我接纳。 然而在《第八交响曲》(“千人交响曲”)中,音乐中这样的民间因素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宇宙感,不在于某时某地,不在于某个民族,而是直接与世界对话,他选择的两段歌词也很有意思,一个是古赞歌“Veni, Creator Spiritus”(求造物主圣神降临),一段选自歌德的《浮士德Ⅱ》〈山谷〉中第五幕的场景,这一幕最后就是那句被人熟知的:Das Ewig-Weibliche,Zieht uns hinan.(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飞升。)天国打破了人的疆界,马勒将整个超验世界的愿望放置其中。 之后的“大地之歌”就更为奇妙,从一本中国唐诗集《中国之笛》中选取了李白,孟浩然,钱起,王维的诗歌,进行改写,虽然有评论认为这个音乐的特点和中国传统音乐关系不是很密切,但是我在《第九交响曲》的竖琴部分,分明听出了和《台湾舞曲》非常像的乐段(个人感受个人感受),当然再往前追溯的话,还会有更多的线索,但是我没有考证。

15、 《变形记》对状态的描述:“ 在海,陆以及覆盖一切的苍天尚不存在之前,大自然的面貌是浑圆一片,到处相同,名为‘混沌’。它是一团乱糟糟、没有秩序的物体,死气沉沉,各种彼此冲突的元素乱堆在一起。太阳还未照耀世界,月亮也还谈不上什么圆缺,大地还没有依靠自己的重量悬挂在围绕着它的太空之中,而海洋也还没有沿着陆地将自己的臂膀伸张到辽远的地方。有陆地之处,也有海洋,也有天空,这就是说:陆地还不坚固,海洋还不能航行,天空还没有光明。它们都还不能保持自己的形状而不变,总是彼此冲突。同在一体而冷热,干湿,软硬,轻重彼此斗争。” 【奥维德描述了变形中的世界(还未生成,正在抵达),一切变形的根本。时间正被收缩回最初的点,不能到达的点,按照自己的逻辑生成,混沌。】 2、“当时东风去到了黎明之土,阿拉伯之邦,在那里,波斯的山岭浸润在晨霞之中。西方的海岸,日落照耀的地方,是西风的领域。可怕的北风则侵入斯库提亚和极北的北方。与此相对的方向是潮湿地带,终年雨雾凄迷,乃是南风的家乡。在这一切之上,创世主安置了流体的,没有分量的苍穹,丝毫不染尘世渣滓。” 【“救世主安置了流体的,没有分量的苍穹,丝毫不染尘世渣滓”轻和重,可以举重若轻也可以举轻若重,这让我想到了《论语·乡党篇》中的场景,改编一下:他接受了王赏赐的经过太阳照射的,新鲜的羽毛,颤巍巍的捧着,不断向下坠落直到祭坛的底端。】 3、“为了使宇宙间没有一处没有自己独特的生物,因而星辰和各种天神便占据了天界;海洋便成了闪烁发光的鱼类的住处,陆地收容了兽类,流动的天空收容了百鸟。” 【收容,仿佛是开放空间的闭合;一切都是可以移动的元素。】 “他立即把北风和凡是能把云吹散的风都关闭在埃俄罗斯的山洞里,却把南风放了出来。南风飞起,翅膀上滴着水。他的可怕的面部笼罩在漆黑的黑暗里。他的胡须上,雨水是沉甸甸的,水也从他的白发上泻下来,彤云锁住了眉毛,他的两翼和长袍的褶皱间露水涟涟” 【这里我很想理解为,南风的翅膀上滴着水)】 4、“海神命令他吹起响亮的海螺,用这个信号收回洪水和巨流。他举起空心而弯曲的海螺,海螺口上的环纹很小,愈往下愈大,特里同在海中央一吹,声音就能传到比日出之处更远的地方。” 【回收洪水的暗号】

16、 谁能回答命运提供的斯芬克斯之问?回答那些我们无法决定,但却深深影响我们的命运的安排?无论是接纳,或者是抗争,结果都是如此悲伤的命运。除非——我们不曾出生,我们不需要回答这问话,我们在问题之前,我们在问题之后。然而这样的命运本身是不能被渴求的,除非你来自不存在的世界,超越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所以牺牲,痛苦,和无休止的缠绕,永无止息的轮回。

17、 说一个感想,最近一直在阅读英国现实主义小说,慢慢地明白我之前的小说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当我创造一个人物,赋予其独特的个性和命运时,我总是怀着一点点的私心,绝不肯把最坏的结果留给他们。当我看到人物挣脱了那个日常生活的羁绊,随着自己命定的惯习飞舞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从毁灭的苍穹中拉回来,他们奇迹般的从故事中生还,似乎是克服了,超越了,像圣人般安静下来。但这凝固的东西不再有生命了,仿佛无重量的玻璃落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音,而原本充实的心却碎成粉末。

18、 我始终认为,单从技巧上理解小说的实践是非常低级的,实践小说一定是世界观,准确地说是空间观和时间观上的颠覆。这就是为什么意识流小说经常和伯格森扯上关系。写作者以超凡的感官察觉到日常生活中的缝隙,将目之所及的世界重新创造,而数学和物理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尝试,如果二者偶遇,并不奇怪。

*写于2016年,当时还在跟小伙伴一起做传播学的读书会,读了《群体性孤独》之后写的一篇。

宇宙消亡,幻境迭起。

奶奶又梦到了那座乡村老屋,自打出嫁她就住在那里,待离开人间她也希望留在那里。老屋与世隔绝,除非特殊情况,才偶尔能捕捉到现代化悠远的轰鸣。奶奶实在想不出比这儿更舒服的处所:绿油油的菜苗排成一列供人检阅,土地温软坚实如刚晒过的被子,竹篱木讷忠诚,腰板挺直,保卫着主人。左邻右舍的李大妈张大婶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又压低嗓门,故作神秘地讲述道听途说的婚外情。

谈笑间,忽的传来一阵犬吠,由远及近,由近入深,左隐右藏的秘密淹没在狗的咆哮中,而故事正迫近最戏剧的转折。奶奶努力把零零散散的语言片段拼凑成结局,可是喧闹的狗没给她机会。

“别叫!”她愤懑地转过头。

村道上空空如也,远处炊烟四起。太阳把头埋在重云中,昏黄的光照不清回家的路。    “该回家做饭了。”低沉沙哑的哀叹莫名流过脑际,奶奶猛然感觉到异样,霞光里的多了个影子,一声不响的靠过来。    “汪汪汪”

贝贝扑到床上,吐舌摇尾。奶奶打了个激灵,骨碌起来,顺势把贝贝甩在地上。小狗嚎叫着落荒而逃。空寂的卧室泛上灰尘,夕阳吝啬的收回窗棂上最后的霞光。    奶奶无视了贝贝地摇尾乞怜,径直走到客厅,她瞄到茶几上的照片,曼曼笑得很灿烂。    老人颤巍巍地举起照片,细细地打量着画面上的女孩,猫样的琥珀色眼睛,略带卷曲的头发,和她自己一模一样。虽然面貌上的相似证明这女孩确定无疑是她的孙女,奶奶还是感觉很陌生。天色昏暗,房间淹没在黑色的深渊中,奶奶费力地思索着上一次见到曼曼的情形,脆弱的精神无情地粉碎了回忆的欲望,她彻底忘记了。    贝贝望着怅然若失的奶奶,伸舌头舔舔她。奶奶感受到橡胶摩擦手指,干燥但却温暖。她看到贝贝卡其色的晶莹瞳仁,怎么看也不像玻璃做的,不过贝贝的确是个机器狗啊。    “只有你陪着我了”奶奶无奈地自语道。    来奶奶家的人非常少,不过她记得有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会隔很久来一次,每次丢下生活费就匆匆离开。她甚至记不得这个身影的确切面目了。和曼曼一样,儿子这个词已经非常陌生了。    曼曼觉得不对劲。    奶奶刚搬到城郊时,经常打电话唠叨在城郊生活的不方便,还时不时地提出要到曼曼家去住,电话像定时闹钟似地天天打鸣,随着时间流逝,奶奶的来电越来越少,几乎没了音讯。    “这样也好,终于可以清静一会儿了。”她如释重负。    沉默的电话好像是封闭的空间之门,隔绝两个世界的微小联系,交流成了讳莫如深的话题。不知道过了多久,曼曼一家突然发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奶奶了。曼曼爸花了很长时间才想起奶奶家在什么地方,道路曲折不说,他去那个偏僻而遥远的城郊也是在半年之前了。    曼曼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奶奶已经不再需要他们了。    曼曼的爸妈开始焦虑起来,他们准备春节的时候去看望奶奶,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还有没有用。他们在曲折如迷宫一般的小道上穿行,最终找到了奶奶所在的那个平房。曼曼爸急匆匆地拿出钥匙,打开门。一家人突然很想见到奶奶,正和他们不想见到奶奶的感情相同。    “奶奶一定很孤独吧”曼曼想。

奶奶安然无恙,她的脸变得饱满红润,皱纹也舒展了一些,好像年轻了几岁。贝贝正给她表演杂耍,奶奶饶有兴趣地指挥着贝贝做一些动作,哈哈大笑。    曼曼抢着说:“我们来看您啦!”奶奶瞧了一眼曼曼说:“唔,好,坐吧”    “最近怎么样?”    “嗯,非常好。”    曼曼一家陷入了沉默,只能盯着在表演的贝贝。小狗活蹦乱跳,惹人喜爱。    “这是二弟送的机器狗?”曼曼爸忍不住问。 “唔,嗯嗯”    “奶奶给我倒杯水”曼曼娇声说。 “水在桌上,自己去”    曼曼愣了,她突然想起在农村旧宅的时候,奶奶一直在左右问东问西,还塞给她好吃的。 “现在,奶奶连水都不帮我倒了”曼曼委屈地想。    奶奶抱起机械狗,抚着贝贝的卷毛,一边嘟囔着玩笑话,曼曼的爸妈感觉没有插足的余地,他们尴尬地看着老人和狗自言自语,情不自禁地从包里里拿出手机。    曼曼嫉妒地看着贝贝,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奶奶放下贝贝,好像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让贝贝做。“哎,你们都过来看看”奶奶一脸得意。    曼曼一言不发,径直走到贝贝身边,粗鲁地抓住了它的蹄子。贝贝不停地挣扎着,嘴里发出呼救般的呜呜声,眼里含着泪。“你干什么!曼曼!停下!”奶奶呵斥道。    可是曼曼好像没听见,拿起贝贝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才放手。贝贝的头被踢歪  了,电线露了出来。    “妈,你被这个机器狗迷得神魂颠倒,恐怕不好吧。”一旁玩手机的儿媳忍不住插嘴。 曼曼哼了一声。贝贝发出奇怪的叫声,吱吱啦啦,混杂着金属的声音。 “还叫!”曼曼冲上去就是一脚,贝贝彻底断了气,毛茸茸的尾巴停止了摇动。 奶奶紧紧抱住贝贝,老泪纵横,怒吼道:“你们都给我滚!”    三个人面面相觑,长久的沉默后,一家人离开了,曼曼砰地关上门。 奶奶坐在地上,扔下残存不全的贝贝,扑向防盗门哭喊:“等等,你们不要走,再陪我坐一会啊。”    门那边静悄悄。   窗外北风傻傻的呼啸,大大咧咧一如既往。    奶奶再次抱起贝贝,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十二月的天空是悬而未决的秘密,沧桑的冬夜点着黑暗的烟斗,吹起片片雪花,奶奶哭着哭着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

  她梦见。   贝贝站在河的对面,回头凝望,沉默。水漫过脚踝,凉丝丝。   狗吠如约而至,像最初那样,在村头,由远及近。   老屋浮现,在彼岸。   奶奶纵身一跃。

*写于2016年

X摊开试卷,一段长的望不到边的英语文章,宛如绵延万里的城墙。墙的尽头,有五道题静默地站立着,它们望向月亮,纹丝不动。

他顺着开头的单词读下去,听到有鼓啪、啪敲着故事的关节;他随意换了个句子念,看见鹅卵石浮出了溪流;最后他索性从结尾开始读,好像这才是开头,不过,在一个 “But”的岔路口,X失去了方向。

似乎没有通往答案的线索,所有的路都导向虚无。

X有些焦虑,无数的石子在他心头炸裂,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内心仿佛被卷入海底的旋涡,窒息的高压裹胁着幽暗的秘密,谜底就要尖叫出声。他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脸,指甲的形状镂刻在脸上,形成一个极为古怪的吻痕。

他举起卷子,抖了抖,细小的光线穿过字母的喉头,单词开始唱歌,咿咿呀呀,如孩童学语。 有一种渴望升腾出来,撕掉满是字符的纸吧,让它片甲不留,迷宫将在这杂乱无章的纸片中,在残羹冷炙与杯盘狼藉里,拔地而起,完成自己的全部因缘。他甚至在心里已经设法穿越了那道树篱,抵达迷宫。儿时的伙伴都在那里:玻璃球亮晶晶,旧纸箱歪歪斜斜,永远无法指明方向的路标,层叠如三明治的走廊,屏风般神秘的岔路口,以及花——这是个女孩的名字。不管是X塞给她蛋糕零食的时候,还是他发怒生气一走了之的时候,花总是一言不发,淡然,沉静,好像语言从未镌刻于她的喉咙。日暮四合,涨潮了,黑色的石油舔着万物,长夜满溢越过大堤。无人应答,X叹了口气,吹着口哨走入昏黄的灯中。

他想知道她的秘密,那眼眸里到底私藏了多少颗星星,那沉默的言语是否是一把钥匙,那双灵巧的耳,能不能听见橡树在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她就是一个迷宫,当你万分欣喜地走进她早已设置好的转弯处,见到的,往往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坪,广阔无垠的海洋,茂盛自由的丛林。只有一面沉默而厚实的墙壁,蜘蛛网吊在角落处。偶然见有光误入迷宫,也瞬间被曲折的路径堵截。或许她从未存在过,正如雨后空气中湿漉漉的清新空气,在城市苏醒之前,就已经无影无踪。我们对未知之物总是充满了存在的信心,如哥伦布一般在海上期待着来自新世界的大陆。灵异爱好者们认为尼斯湖水怪,火星人,古堡内对着游客开玩笑的幽灵,在世界的某处真实存在。信徒们在毫无神圣可言的人间祈祷着彼岸救世主的降临。

眼前的文章模糊起来,迷宫占据了心灵的坑坑洼洼。他一旦进入就无法摆脱,一旦开始追寻就无法走回原点,他只要思路停止便立刻走向死亡。X感觉心脏就像纹理致密的钟,与时偕行,无法被祝福,也无法得诅咒。同时,文章的语言在不断变化,希腊文,拉丁文,中文,印度语,法语,猫的文字,狗的文字,金丝雀的文字,甚至是木星人的文字。迷宫拓展了自己的音阶,语言用小提琴的嗓音歌唱。

任何时代都是一头斯芬克斯,只要人们破解它的谜语,它就立即翻身滚下深渊。诗人海涅如是说。X凝视着纸上的交错纠结的庞然大物,好像解开了交错的藤蔓,迷宫就在无时间的空间中倒塌,人们将被历史重组,太阳臣服月亮,英雄委身乞丐,老鼠指挥猫打了胜仗。X无聊地折着纸角,在脑子里浮现处古战场和吉普赛女郎。

突然,他头晕目眩,手指颤抖,一股冷气袭遍全身。他害怕,如果无法完成这篇英语阅读,他有被逐出迷宫的危险。他将被流放,只身一人,在冰冷、干枯、荒芜的沙漠,骨节融化,血肉模糊,像变形虫一样瘫软在地上,形状消失了。他梦见自己在排队,永远排在最后一个,不停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匆匆忙忙,未曾停留。他想象自己在爬几近腐朽崩坏的楼梯,每爬一阶,就消失一阶,有木屑簌簌落下。最后,为了结束这一切想象,他假设老师恶狠狠地向他砸来粉笔头。多么原始的画面,他想。

打铃了,他仿佛在睡梦之中做了一些事情,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件完成。在摆满英文字符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体态苍老,头发全白,宛如褶皱的核桃,X认出那就是自己。这个场景他曾经无数次见过,每当老态龙钟的灵魂从身体中穿过的时候,他总是能够回忆起自己未来的种种纠结和折磨。

X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几只刚折好的玫瑰散落在桌上,很明显,她来过了。就这样,在无尽缠绕迷宫中,总算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或许,是另一个没有出口迷宫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