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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居住在密不透风的灯笼里,那里温和,光明,充满虚幻的平静。灯笼里的人可以变换自己身体的大小——以影子的形式。他们可以从有形的人变成没有任何重量的影子。影子和影子相交,环绕,互换位置。不过,影子有影子的约定:影子人不能触碰灯笼之外的地方,不管那里闪烁光芒或者是漆黑一片,都是绝对禁止的领域。
但影子人不怎么考虑这些问题,这和他们的记忆结构有关。影子人没有记忆,或者说,他们的记忆不断被覆盖在新的记忆之中。这让他们充满安适感:不管是何种形式的矛盾,暴力,在每夜灯笼熄灭之时,都会变成无法挽回的泡影。不过,灯笼的空间并非广袤无边,当他们接近自己欲望的尽头,总会感觉到一些失落——持续一秒的失落。他们心中的世界是以灯笼为中心的世界,灯笼带给他们无限的光明,周而复始的赦免,以及忘却一切永远朝向新生的,死亡。
最早的时候,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可以以影子的形式存在。他们只是灯笼中的居民,囚笼的居民。他们喜欢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他们所在的世界(当然,是他们认为的科学和理性)。起初,在黑暗之中什么都没有,但黑暗中慢慢形成了很多触手,触手盘桓缠绕,黑暗体的面积也逐渐变大,膨胀。终于有一天,黑暗体中的缝隙里产生了类似于光的物质(他们称这种东西叫光原子),这种物质聚集起来形成了真正的光线,光线穿透了黑暗体,并开始和黑暗体进行搏斗。搏斗的结果是,光线聚合成了空间,“灯笼”。人在灯笼的护佑下逐渐生根,发芽,有了躯体。相比于影子人,他们更喜欢叫自己光人,这个名字暗示着他们的历史:正义的光明与黑暗搏斗,逐渐拥有了独立的力量,成为坚不可摧的团体。不过,正如前文已经提到过的,他们并无真正意义上的记忆,所以这充满了耀眼光芒的故事注定只是某种想象。当他们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充满了柔和光芒的灯笼的中心,他们的想象起点便从这里延伸出去,变成传说,史诗……变成某种常识。常识的意思是,对于那些和他们持不同想法的人,怀疑的人,恐惧的人,充满忧虑的人,影子人都会直接将他们扔进(当然有一定的仪式)那和谐的光明中,作为祭品。这些人并不会死去,光明之神会赦免他们的罪过,洗净他们身上的污秽,再次让他们在囚笼中醒来。每到这个时候,其他的影子人都会为这些被救赎的人举办盛大的舞会,他们会按照个头大小排列在灯笼的纸壁上,围绕着灯笼载歌载舞,新生的影子人站在离灯芯最近的地方,他们哭泣着,微笑着,像死人一样——他们对自己的重生感到不知所措,不管是自己的罪还是自己应得的奖励。只是在那盛大的舞会中,在那热烈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和谐中,他们必须要做点什么,按照规则
做点什么,否则的话,他们会再次接受那光明的洗礼,充满折磨的仪式。
最开始,影子人他们把灯芯称为太阳,把纸壁称为陆地。他们像孩子一样探索着这有些逼仄的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了灯笼之中。灯笼变得非常拥挤,人们开始想办法如何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不需要睡眠,不需要食物,不需要排泄,他们只是从光中诞生的幽灵——虽然影子人认为他们自己是神明的化身,但是他们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在神的臂弯下沉睡的身份。影子人想过很多种办法解决空间不足的问题。比方说,介于他们总是会失去记忆,痛感对他们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想到每晚灯笼熄灭时候,进行同类互食。个头大的影子人吃掉个头小的影子人,几个个头小的影子人也可以吃掉个头大的影子人。这看起来是有些无厘头和混乱的决定,执行起来却十分高效,终于,在灯笼中只剩下了一个影子人,他孤独地望着灯的中央,看着那无尽的光芒,闭上眼睛,失去了记忆。
不过这个办法持续了一段时间便被暂停了,理由是,同类互食导致灯的光芒衰减。虽然灯还是一如既往的散发光辉,但是人们却感到了疲倦,人的数量减少了很多。变成影子这个办法,是个偶然的发现。在某日的祈祷仪式中,有一个人不经意间向后望去,看到他的族人们的影子投射在灯笼的墙壁上,他好奇地盯着影子,感到一阵眩晕,再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墙上的影子。而此刻他的族人却在他的身体旁边慌乱地惊叫着,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事件,那人看着他的族人摇晃着自己的“尸体”,忙碌地确定着他身体的情况,甚至看到有个想揩油的家伙,趁着人多偷走了他平时积攒的光原子。光原子在灯笼的世界中非常珍贵,被认为是一切的起源,虽然他们没有长时间的记忆,但是积攒的光原子会留在他们身上,他们的皮肤可以储存光原子,光原子会附着在皮肤上,形成一个个的光点。光原子的最大作用是记录时间,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是身上的光原子并不会被抹去,它们像烙印一样镌刻在人的身上。不过因为人的身上只是储存有限的光原子,他们的时间记录只能持续十五天。十五天之后,一切归零。
他的同伴并没有发觉这个人已经变成了身后的影子。为了了解为什么他失去了意识,族人们决定将他的“尸体“解剖,他在墙面上看着那一丛丛背影充满热望地对他进行身体改造,他看到自己的胳膊被截断取下,指甲被拨开,心脏和内脏从皮肤下取出,他的血在灯笼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温润。不知道为何,变成影子的人对眼前的残酷景象并没有多少感觉,因为对影子人来讲,身体是虚幻的存在,虽然,他们的”存在“是很重要的。灯笼不能容忍残缺的孩子,灯笼的孩子是完美无缺的天使,他们按照神的形象被制作出来,在光芒中创造着和谐的历史。
在被完全解剖的那一刻,出于某种生理反应,他发出了惨烈的,失去灵魂般的嚎叫,撕心裂肺。这时他的族人们才看到变成影子的人正贴着纸墙瑟瑟发抖。夜晚临近,灯在人们的惶惑中熄灭了自己的光芒,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变成影子的人恢复成了原状,仿佛神的旨意一样,他再次变成了影子,不过因为他站立位置的原因,并没有引起很大的慌乱。族人们试图跟他一起探索影子变化的规则,终于得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答案,人们可以在影子和人的形状之间穿梭自如,即使销毁了身体,他们也可以以影子的身份存在。影子的身体比光芒凝结成的躯体方便的多,于是大部分人都选择变成了影子,他们可以在纸墙的各种地方穿梭,变成各种形状。因为灯笼的世界非常单纯,他们只能想象出简单的几何图形,他们把自己变成稳定的三角形摆列在灯笼的球面上,那场面辉煌极了,像是一只巨大的神鸟正在低头沉睡,而影子人,就是它的羽毛。
影子形态灵活,方便,并且让人和人之间更加便于交流。这促使影子人逐渐建立了自己的文明。影子人首先发明了自己的语言,接着是计数方法,然后是各种专业知识。他们对智力游戏乐此不疲,并逐渐开始对灯笼产生了不满。”我们的光明神太霸道了,它为何让我们每晚都失去记忆呢?这样我们根本没办法好好发展自己的兴趣和喜好“”是这样,而且古老的仪式太繁琐了,这些条条框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满足嘛。”诸如此类的抱怨越积越多,影子人已经准备好去探索灯笼外的世界了,不过他们思考了很久,始终没有想到离开灯笼的办法。
终于他们想起了被自己遗弃很久的光之躯体,他们陆陆续续回到了躯体之中。在他们进入躯体的那一刻,温和的暖流注入他们的全身,占据他们的大脑,离开灯笼的愿望在和谐的心境中渐渐消失了。偶尔有某些依然想要反抗的人,则会按照古老的仪式,投入到灯芯之中。有些犹犹豫豫不肯变回光人的人,看着自己熟悉的族人变成了陌生的独裁者,心里感到惊慌又愤怒。然而他们还是希望自己能到灯笼的外面看看,哪怕是粉身碎骨的代价。
影子人和光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光人现在已经不把影子人当成他们的同类了。光人认定影子人是某种邪恶力量派来的野兽,目标是抢夺灯芯。光人开始攻击影子人,虽然影子人没有形态,无法直接进攻,他们发现光原子可以限制影子的行动。比方说,在影子人出没的墙壁上,设置一个由光原子组成的大网。影子人就会像被蜘蛛网捕获的虫子一样动弹不得,如果他们想要挣扎,就会被缠绕地更深,然后像雪糕一样慢慢融化(虽然他们的世界里没有雪糕,但是用雪糕来做比喻我觉得很贴切)。令影子人不安的是,被网状物消灭的影子人会消失不见,并且也不会重新出现在灯笼之中,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急迫的情况让影子人不得不更严肃地考虑自己的处境。同时,他们发觉自己的记忆时间变长了——他们推断可能是因为自己站在灯笼边缘的缘故,所以受到灯笼的控制比较小。又过了一段时间,影子人发现他们在夜里也不会睡去了,灯笼的光芒一旦消失,光人就会失去记忆进入睡眠,但他们不会。这实在令人疑惑,因为这种现象,在影子人的“全盛时期”(大部分人都变成影子人的那个时代)并不会出现。
这让他们发现了更加令人惊讶的事实,那就是,灯笼的光芒熄灭,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光了,相反,他们看到,在离灯笼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依然闪烁着光点。影子人中的“科学家”(他们叫这些人有神力的人,其实只是掌握了数学和物理知识的普通人),加班加点地研究着这个问题,为了保证研究过程的稳定进行,防止光人的干扰(事实情况是光人的布网的速度越来越快了,网的种类也变多了,虽然根据光原子的存在原则,每十五天光原子就会消失),他们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套欺骗光人的办法,那就是变得透明。影子变得透明是有些奇怪的事情,不过借助灯笼的形态和光照的路径,这点还是可以做到的,另外,影子人选择位置比较高的地方且垂直的地方聚集,因为这些地方不太容易布网,光原子很容易散落然后掉下来。
对于影子人的做法,灯笼并非没有察觉,但它依然充满和谐地照耀着所有人,重复着静止的循环并给予人们以希望,忘却希望得到的乃是永久的希望,这就是灯笼世界的终极法则。它冷淡地看着忙碌地影子人,这是它无数次见证源自自身的叛变了。在那循环地漫长历史中,多少恍惚的身影急匆匆地迈向他们的末日,像飞舞的舞蝶一般飞翔并死无定所。不过它不会评价什么,神明无需评价是否对错,众人的命运在故事开始的时刻就已经被写定了。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影子人计算出墙壁最透明的时间,在那个时刻他们就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虽然那个世界他们没有办法到达,但是,即使是看上一眼他们已经心满意足,谎言太多了,关于光明的谎言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周而复始的一生。无论如何,他们都想休息,在看到新世界的那一刻死去,不管是被光人所杀还是被灯笼所杀,他们都可以安息了,影子人期待着那一日的安息。
时间到了。
巨大的灯笼中,光芒逐渐熄灭,外面世界的样貌展现出来。
是灯笼。
在虚空中。
各式各样的灯笼闪着光,但并不是温和的光,那光芒里分明展示出嘲笑,而熄灭的灯芯则像母亲一样伸出怀抱,似乎在邀请影子人的回归。
“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吗?”一个影子人梦呓般问道。
“是的孩子,就是这样,我们就是,无尽的神明。”在虚空中有人回答道。
“我们有其他选择吗?”另外一个影子人走到灯笼地最顶部,凝视着其他人。
“这很重要吗?孩子们,你们对和谐有什么不满吗?你们是否知道,平静在其他的世界中是多么难以得到的事物。”虚空中的人说到。
“等等!你说‘其他’的世界!那也就是说,有其他的世界存在喽?”影子人听出了虚空的破绽,反问道。
“那也就是说,我们还是有希望的!还能到更远的地方去!”一个影子人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惊喜地叫了出来。接着影子人中发出了一阵高兴的欢呼声,影子人吵嚷打破了平静的夜晚,也打破了他们对死的向往。死的想法像泡沫一样从他们脑子里消失了。
那虚空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到了第二天光明到来的时候,光人看着影子人在灯芯的顶端看着他们。影子人的表情有些得意,他们的身体全部都伤痕累累,显然,昨天晚上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们做了什么,强盗,杂种!”光人尖声骂道,那些刚睡醒的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依然跟着其他人叫道:“你们做了什么?强盗!杂种!”骂声逐渐蔓延,不久和谐的灯盏下就充满了污言秽语,虽然这也是双方交战的日常状态,但今天显然矛盾更尖锐一些。
“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影子人高兴的欢呼,“你们想知道外面有什么吗?”
“谁会相信你的话呢?叛徒,这个世界就是灯笼,我们的光明神,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不不不,在世界的外面,还有——灯笼!”
光人听了这个回答之后愣了一下,旋即爆发出大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没错哈哈哈,灯笼的外面还是——灯笼!我们伟大的光明之神!神无处不在!”光人骄傲地说。
“你们这些叛徒,看到了世界的真相,还不打算从这被诅咒的影子里出来,匍匐在我们伟大的光明之神的脚下吗?”一个光人讥讽地补充道。
“但是,虚空中的人说了,除了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世界!那个世界跟这个世界不一样!”影子人反驳说。
“嚯,那我真的很想听听那个人是怎么说的。”一个光人好奇地发问。
“他说‘你们是否知道,平静在其他的世界中是多么难以得到的事物。’”影子人解释道。
“你们是傻瓜吗?虚空中的那位大人的意思是,去其他世界没有任何好处,告诫你们不要去那种地方啊。”光人感觉到被愚弄了,非常愤怒。
“但,那里有其他的世界!跟这里不一样的世界!”
“呵,那又如何呢?如果你们影子人不能在那个世界中生存,当你们接触到外界的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变成粉末,一切又有何意义呢?你们只是无人知晓的渣滓而已!”
“但是这里依然还有我们可以做的事情!我们至少……可以越来越接近其他的世界!”影子人有些底气不足。
“我们不要管他们了。”一个光人提议说,“反正这些人最后的结局是毁灭,我们何必日日辛苦地用网去捕捉它们呢,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全力去侍奉光明神才对,而且那些影子,又没有办法伤害和攻击我们,我们随时都可以消灭他们。”
其他光人表示赞同,毕竟那虚空中的大人物已经将命运的方向写好了。在这之后,光人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虽然他们头顶上的黑色阴影有时候依然是心中的阴霾。光人们觉得忍受影子人也是他们的日常修行之一,和谐的时光也需要一些考验,而且,他们每晚都会失去记忆。没有什么比遗忘更能使人心情舒畅了。
“你说那些人每天都在想什么?”一个光人抬头看着墙壁上忙碌的影子人。
“不知道,也不关我们的事。”
“你说他们跟我们是什么关系呢?”光人抬着头发问道。
“哈,肯定是命中注定的死对头啦,就像光明和黑暗一样,我们是光明,他们是黑暗,正义的光明命中注定要消灭黑暗。”
“这个解释很有意思。”光人抬头看着不断变化着形状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他知道自己无法获得真正的意义,也会忘记今天自己心里出现的疑惑,但是不断被消除的记忆之中似乎还是存留了一点点东西,他说不上来,像是感觉,像是直觉,像是某种预言或者诅咒,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对光人来说,有好奇心是个麻烦事。
“不过我们不会放任他们继续这样下去的。”
“现在我们也可以消灭他们的吧。”光人说道。
“没错,但是现在我们也需要休息一下,跟影子人搏斗很消耗体力,我们计数做仪式也需要光原子,没有那么多光原子给他们造网。”
“你说什么?网?那种东西存在吗?”光人充满疑惑地看着他的同伴。
“难道说……那是一天之前的记忆?”
”你为什么……会有记忆?”光人继续问道。
“那种东西,叫记忆吗?”他的同伴有些诧异。
光人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地情绪,像是嫉妒,又如同悲伤,这种感觉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取下皮肤上的光原子,吞咽下去(虽然他们不用吃饭,但是有各种人类的基本功能),幻象立刻包围了他,在他循环往复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过光明之神的照顾,他现在就想投入到灯芯的火焰之中,让那无限的平静笼罩自己。
当光人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墙壁的高处,正好站在平时他抬头看影子人的地方。他恍惚着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诡异的现实:他变成影子人了。
“你是新来的吗?我之前没有见过你”一个影子人走到他身边,有些迟疑,不过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
“你从哪里来?难道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吗?!”另外一个影子人兴奋地溜了过来(影子可以在墙上任意移动)
“啊……我……”刚刚变成影子人的光人有些犹豫他是否要说实话。
“是的,我来自外面的世界。”谎言就这样脱口而出了,光人自己也觉得惊讶。
“等等,你说外面的世界,指的是其他的灯笼吗?还是说有另外的地方?”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成的影子人充满怀疑地问道,他的眼睛里闪着光。
“不,跟这里完全不一样,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光人装作冷静的样子说。
“你怎么才能让我们相信你呢?”影子人问道。
“你说过吧,我是新来的。你觉得一个新出现在你们领地里的人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我猜是在深夜灯笼最透明的时候潜入到这里的。”一个科学家模样的影子人说。
“你说的没错。”光人对着它笑了笑。
“听见他说什么了吗?他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天啊,简直不可思议!”影子人中爆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正在灯芯旁边做祷告仪式的光人恼怒地看着头顶上叽叽喳喳像乌鸦一样的影子人,“混账们!别得寸进尺!”一个光人生气地把手上本来用于计数仪式的光原子砸到墙壁上,影子人四散开来。“我很抱歉,朋友,但是你的行为违反了我们的规定。”另外一个光人用冷冰冰地语气说道。“把他绑起来投到灯里去。”“喂,干什么?我只是对那些可恶的影子人不满而已!”“但是你不应该在仪式的时候做这件事情,这是不虔诚地表现。”光人的双手双脚被绑住,两个光人抬着他,头向下把他放进了灯芯中,灯芯发出耀眼的白光,把两个抬着他的人一起卷了进去,灯芯满意地吐出几缕烟气,好像是在期待有没有更多的猎物。
“你有没有感觉到,光明神大人最近的胃口变大了啊。”一个光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最近确实吞噬的人有些多,不过他们第二天可以回来嘛。”
“你不觉得回来的人……有点……有点奇怪吗?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觉得这个问题出现的原因是那群该死的影子人,肯定是他们分散了光人的力量,害的我们的同伴无法恢复正常。我们的光明神大人肯定是为这件事操碎了心。”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消灭那些影子人呢?”光人问道。
“因为我们隔天就会失去记忆,虽然光原子可以替我们保存一部分重要的事件记录,但是总体上来说,目前我们没有彻底打败影子人的实力,并且我感觉……”
“感觉什么?”
“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虽然我从不相信直觉,但是确实有不好的预感。”
“别这么大惊小怪啦。“光人的同伴拉起他的手笑着说,“我们从存在就呆在这个灯笼里面,从时间和空间开始的时候就在这里,我们的世界经历了那么久的考验从来没有出过错,我觉得以后也不会出什么错的。”
“说的也是。”光人盯着灯笼的上空,那些忙碌的小小人影。
与此同时,在影子人的阵营中,影子人还在兴奋地围绕着刚刚变成影子人的光人,他们的异世界来客。
“能跟我们说说那个世界的情况吗?”影子人激动地问。
“啊,那个世界啊。”光人看着眼前热切地眼神们,心里冒出一种辛酸的感觉,他有一种冲动,他想要编织这个故事,编织一个全新的开头和结尾,从未出现的世界和那个世界中的冒险,那个世界中的喜怒哀乐,跟这个死气沉沉地世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他望着脚下正推让着哭泣的人进入灯芯的光人,怔住了,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自己的同类,毕竟一直以来的观察对象都是影子人。光人看着自己昔日的同伴,他们充满光芒,明亮,温和,但是死气沉沉又呆板。光人感受到了那种刻骨铭心地伤感,自己的过去实在是太荒唐了,灯芯依靠着它的魔法统治着人们,让他们在永恒的漩涡之中起伏,多么无耻又自私的行为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他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接着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否会让影子人听了怀疑。
“大概是的,影子人拥有变为影子人以来的全部记忆,影子人都是光人变来的,在很久很久之前,一个影子人望着墙壁的顶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第二天,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影子。”
“后来呢?他去哪里了?”
“消失了。”影子人有些遗憾地说道。
“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他被光人的网缠住了,那个网很可怕,只要被缠住就没有办法脱身,直到烟消云散。”
“原来那个光人说的是真的,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光人在心里想。
“那一定是一段艰难的时光。”光人礼貌性地回应影子人。
“并不是这样,当时光人的追捕行动非常的猖狂,我们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寻找世界的真相。那段时间还挺有意思的。”
“什么世界的真相?”光人并没有那段记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就是,灯笼的外面,有更多的灯笼,各式各样的灯笼,但是如果再往外走,还有另外的,跟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影子人不想说“世界”这个词,因为它过于美好,过于富有想象力了。
“听我说。”光人严肃起来。
“虽然我是从外面来的,但是我的记忆并没有被保存下来,像刚才那位朋友说的一样,我只记得自己是在墙壁最透明的时候进来的,其他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但是我愿意帮助你们,因为我也想回去。”光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到。周围的影子人看着他,有些灰心丧气,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哦,等等,没准我还能想起一些东西”光人微笑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看着周围的影子人。
“外面的世界里,人都是有名字的。”
“不只是灯笼有名字,墙壁有名字,有影子人和光人这样的名字,还有,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名字哦。”
“那你的名字是什么呢?”一个影子人问道。
“嗯……好问题,让我思考一下。或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叫做……”光人盯着灯芯,灯芯冷漠地观望着这里的一切,它的光像冰一样冷。
“自由。”
“不知道这谎言能维持多久。”光人在心里想。
像是被什么诅咒了一样,纯粹无暇的光芒中第一次出现了阴影。那阴影仿佛跨越了不同的时间,从未被记忆过的到已经被提及过的,从沉重的牢房到轻盈的冠冕,一个不剩地,将光线撕裂。这仿佛在昭示某种必然毁灭的事实,以及事实之外的冲动,那种将灼热的火与人的肉身重叠的欲望。
裂痕投射出的阴影用沉默的,没有一丝犹疑的目光席卷了光人,当然也有影子人。深邃的黑暗仿佛在提醒人们在幻觉之上的真实,哪怕只有一点,就足以击碎从来没有将世界作为思考概念的人们。至始至终,他们不过是囚笼的一份子,光吞噬过他们,黑暗照旧。
不过,光芒在回应着这份不安的裂隙。光原子像疾病一样爬上光人的额头,像风一样在灯笼之中传播,有些类似花粉,不过是死亡的征兆。亲切的死神便带走了他们所剩无几的记忆和灵魂,而被吸纳其中的景象却又是如此动人,光人的头部首先出现了细碎的皱纹,接着皱纹将突起的地方全数吸收,仿佛某种野兽的进食过程,简单迅捷,眼睛不断凹陷,直至被吸入皮肤之中,那最后的目光紧贴着灯芯,只是直觉一般的,紧贴着它,直到什么都看不到了。
最后只有一副皮囊安静地躺在角落,然而皮囊则以令人惊异的速度被从地上生长出来的触角所包围,被吸收进地面,连渣滓都没有留下。从这层意义上,光人或许真的是纯粹的灯芯后裔,因为灯芯在吸收他们的时候竟然不需要任何的鉴别和挑选。
光人的数量在逐渐减少,虽然祷告依然在进行,按照同心圆排列的光人队伍依然兢兢业业地维持着他们的使命。不过恐惧早就在他们中间渗透开来,他们不需要用语言,也不需要用记忆,就传达了全然高于他们的力量的来临。没有任何预兆的,结局就要发生了。
影子人并不能幸免于难,它们正在失去自己的居所。影子人本来是被照映在墙壁上的,它们栖息在这个世界的边界上,正因为如此它们才能在不同的视角凝视灯笼中的一切。但是如今,墙壁不再容纳它们,光原子如同被饥饿困扰了几个世纪的蟒蛇,悄然而至。光原子飞到正在研究宇宙秘密的影子人身上,仿佛一只无害的蝴蝶,被光原子接触到的地方,影子就会裂成碎片,进而灰飞烟灭。
而早已被触手吞噬殆尽的它们的身体无法为它们提供再生的场所,它们永远的消失了,正如这个世界上的其他造物一样,正如那些被光人射杀的影子人一样。
影子人在死前会做一个漫长的梦,这个梦没有告知任何信息,没有情节,更没有身历其境的沉醉感,唯一有的,是如审判者一样宁静的灯芯,那个光芒溢出的柱子,顶着巨大的黑色球体的样子,还有小的黑色球体在光柱周围盘旋,用不同的速度,然而最后都被吸入那沉默的光芒之中,消失不见了。
影子人在梦中什么都没有扮演,或许有些影子人将自己视为黑色球体的一部分,但他们并不是。在这个充满了欺骗的影像中,他们只是观众而已,并且是不存在的观众。
沉沦,沉沦……漩涡般沉沦……
但是影子人在梦中却能感受到一种欲望,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与其他事物融为一体的欲望,那种欲望曾经是他们所反对的,如今却变得温和,这似乎已经是他们的终点了。
“我在,我知道。”影子人在梦中回应,这声音过于微弱以至于没有人能够听到。“我们还有机会见到外面的世界吗?”在最后的温暖吞噬它之前,它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变成碎片,“世界……”影子人留下最后的讯息,消失在灯芯之中。
消耗和吞噬影子人需要的时间更长,让影子人怀疑,是否是因为制造阴影比制造光亮需要更多的材质。
为了保护正在研究核心秘密的影子人,出现了一些自告奋勇的影子人牺牲者,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吞噬,因为它们视群体为整体,所以并不认为死亡是真实的,但是它们依然会感到痛苦,在被消耗的时刻,影子人感到极致的空虚。
“我不知道为什么造物主要这么做,让我们知悉影子可以互换的人,不是它吗?灯芯。”一个影子人抱怨道,“它为何如此暴虐的让我们退场呢?因为不希望我们知道这个世界真正的秘密吗?”“可是”另一个影子人边计数边回答道,“那位虚空中的大人,不是回应我们了吗?”“哈?你觉得那是回应吗?那明明是轻蔑!我们难道不是被它耍了吗?我们正是基于它的轻蔑才开始对外面的世界有确证的。”“你认为灯芯有真正的意识吗?”“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它一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它正在毁灭我们所有人,包括光人。”
“那么话说,我们现在不是在跟光人承受着一样的苦难吗?我们团结一致会不会更好一些。”“团结,然后决定谁先被吃掉吗?集体主义除了有这种作用之外还有其他意义吗?保存!它们只知道如何保存自身!我们也是一样!”影子人讥讽地回答对方。“我们就应该各自保护自己!保护它人有什么意义,我们已经足够虚妄了,还需要把虚妄的机会让给别人,我倒觉得弱肉强食是对的!影子人里跑得快的就会获救,跑得慢的就会被光人消化,凭什么有一部分人要先牺牲,那些被保护的人真的伟大吗?至今为止,除了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糊弄我们的声音之外,我们对外面的世界其实一无所知,连方法都不知道,而那个自称是自由的人,并不能拿出证据,它就是个江湖骗子!”
“不要诋毁自由大人!我相信它,毕竟它是那么突然就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之中的啊,那个时候我们多久都没见到新的影子人了啊。”反驳的影子人顿了一下,说到“好吧,我承认自己是希望它有解决方案的,但是这只是我的希望。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肉体了,这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让我们来去自如的年代了。这些触手可真是贪婪,什么都逃不过它们的手掌心。”愤怒的影子人看到了同伴的犹豫和痛苦,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它的眼里和心里除了搏斗别无他物,但是它不希望为了‘自由大人’搏斗,它宁愿保护自己眼前的这个跟它一起做牺牲者和护卫的影子人。它的犹豫和困惑更真实一些。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照这个速度下去,在我们找到逃离这个世界的方法之前,我们就会被消灭殆尽。”“希望‘自由’大人会有办法。它是从外面的世界来的。”影子人重复了一遍自己对自由的信任。
“有时候,希望是没有任何用处的,特别是单方面的相信。人能相信的只有自己。”影子人没有说出这句话,在它沉思和愤怒自由的无所作为的过程中,蝴蝶一般的光原子悄然爬上它的肩头。
它先是感到混乱,接着是困惑,再然后什么都无法思考,一切都过于困难。
“我安心了。”影子人毫无期待的想着,它朝着刚才跟它一起说话的同伴的方向望去,对方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已经逃到了别处。
影子人闭上了眼睛。
因为影子人更加方便行动以及牺牲的政策,只有相对少的影子人因为沉入梦境而消失不见,不过这已经对他们构成了威胁,影子人的数量相比于光人少很多,他们必须保存足够的有生力量。不过光原子经常猝不及防地出现,偶然性才是生存的法则,而法则在不停的变化形态,让他们感到非常无奈。影子人意识到必须想一些办法来应对目前的问题,即使现在的文明程度还不足以让他们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或者说,当他们理解了事情真正的前因后果之后,所有的因果早已经烟消云散。
‘自由’感到自己受到光原子袭击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它需要不停的躲避和移动,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思考离开灯笼的办法,因为它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光人了,它是引导影子人的先知。虽然它有时候会抱怨自己为什么当时会想出这种欺骗影子人的招数,但是现实情况是,它确实依靠撒谎给自己带来了保护。影子人为了保护它,这个离开灯笼世界的希望而耗尽心力,“保卫自由大人!”影子人吼叫着扑在‘自由’前面,然后就被光原子围成一团,光明吞噬黑暗,这种景象无论看多少次,都会觉得让人恐惧。自由想到如果它还是光人的话,应该是第一批被吞噬的人,因为它并不属于最有知识的权贵阶层。自由不得不承认,影子人获得了灯笼世界中最好的一部分东西,那就是不受约束的自由行动,能够连续感知世界而不用担心被抹去记忆,影子人确实是高光人一等的造物,那些光人不选择成为影子人,甘愿受灯芯的控制,简直就是愚蠢到极致。“但我们就是那样生活的,在第一个了解影子和光互换原则的人出现之前,我们所有人都接受着那样的命运。”而关于离开灯芯世界这件事,相比于一开始的天真烂漫和充满豪言壮志,它变得现实了很多。“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现在的情况下根本无法谈逃出的事情,我们有什么呢?我们只有对世界的认识,但是就算最深刻地了解了真相,我们离制造出能够逃生的工具还有非常遥远的距离。”自由看着光洁如镜子的墙壁,心里打了一个冷颤。“更不用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了,万一外面空无一物呢?万一在外面,根本没有我们能够生存下来的条件,我们只是从一个地狱通往另外一个地狱,如此这般,还要继续向前吗?”一个光原子险些擦过它的肩膀,不过它幸运地躲开了。“真该死,差一点就什么都没有了。”自由咒骂道。“总之先活下来,它们愿意保护我,就保护我吧。”它叹了一口气。“太沉重了,这简直就是计时逃脱的比赛,而我们永远不知道谜底。”
“自由大人有什么好办法让我们离开这里吗?”一个影子人护卫问道。“我说过我失忆了吧。”自由有些懊恼地回答它,它现在不想面对影子人,一部分是处于恐惧,一部分是出于内疚。“但是,您也看到了,虽然我们依靠自己的智慧在保护自己的族群不受侵害,总有一天,光原子会把一切都吞噬殆尽。”“对光人也一样,所有人,都必须经受这些恐怖。”它看着远处正在搏斗的光人。自由并不认为光人之中有它的亲戚或者家属,虽然光人会称其他人为弟兄姊妹,但这只是因为它们信仰灯芯而已。它们都是造物主生产出的机器,所以亲密无间。但换句话说,这种亲密无间非常冷漠,它很容易就被最高的法则所取代,看看那些被扔进灯芯之中当燃料的祭品就知道了,虽然灯芯许诺让光人重生,但也可以随时切断这种公平的交易,光人实质上没有任何选择权,它们只是生存,然后死亡。从光芒中出生和在光芒中死亡并不意味着命运的流转,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
“我希望,不,是您必须想到应对措施。”影子人有些强硬地对自由说。“怎么,你对我不满吗?”“大人,影子人不是任人摆布的种族,尽管它似乎一钱不值。”那声音非常冰冷,自由也不敢随意吓唬对方了。“我们没有义务保护您,如果您不能提供帮助我们的方法,我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影子人说着,游到远处去了。
“这下麻烦了。”自由不动声色的想着。“但是我能做的只是跟它们一起想办法而已。”
“死也挺好的,反正大家都没有感觉。”但是它突然想起影子人跟它讲述过的那个遥远声音的故事。“或许能够看到外面世界的人会更幸福一些?”“可是,什么是我们的幸福呢?”自由这样想着,一边用更快的速度运转自己的意识体。
虽然称自己叫自由有一些虚张声势的成分在,生活的危机感确实让自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思考,它的勤勉确有效果,虽然不知道这个效果是不是正面的。“这样不是只有一个办法了吗?”它沉思着,露出扭曲的笑容,不过慌乱中无人注意到这件事。
光原子像设计好的机器一样笼罩了整个灯笼,仿佛积雪渗透了宇宙的喉头。光原子不再变得珍贵,光人虽然对光原子充满敬意(因为这是灯芯的一部分),但是却希望自己能够躲开这种攻击。在光人没有记忆的躯体中,第一次出现了确切的,有关恐惧的概念。这种概念并非是因为那殉道者惨死的方式让他们恐惧,光原子的吸收光人的行为对他们来讲充其量只是一种现象,就像是灯笼有着黑夜和白天这种区分一样的,一种自然现象。让光人对世界产生一些实感的事件,恰恰是他们能够再生,伴随着记忆消失的再生。那再生之中包含了某种挥之不去的衰落,仿佛某种古老的咒语被打破,他们也无法回到光人最繁盛的时间了。
对于光人来讲,再生事件,是少数他们可以回忆起的事件之一,这像是被神赋予给这个世界的规则一样。但是再生的节奏变慢了,从每日一次到两日一次,从两日一次到三日一次,失忆的时间越长,他们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就越加敏感。甚至有次,竟然出现了亵渎神明的事件。当他们按照仪式,将反叛者投入光人灯芯的时候,押送反叛者的人一同被吞吃,灯芯将自己的贪婪展露无遗。光人们先是愣愣地看着光芒源起的地方,接着就发了疯一般失声嚎叫起来,而灯芯像是被他们的嚎叫声所唤醒的野兽,更加疯狂地从地底伸出触手来回应他们,有些在光人中职位比较高的,站在离灯芯比较近的位置,于是就立刻被发光的触手缠绕,他们想用手把触手扒开,但是他们的手在接触发光体的那一刻就变成了触手,反过来将光人变成了袭击的对象,触手舔舐着光人的脑部,于是光人的头顶上也生长出了触手,触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像刚刚诞生的孩子发出恶作剧般的笑声。平时象征着财富和等级的,镶嵌在身体上的光原子,此刻成为了像是为触手准备好了的侵入点。触手以光原子作为连接点,钻入光人的皮肤,将光人的内脏消耗殆尽,然后扑向心脏,内核被侵入的触手把玩着,最终被捏碎,光束从停止跳动的心脏之中如箭矢射出,照耀着正在逃离中心或者依然在祈祷的光人,见过那光的人们都说,那是不寒而栗的光,只要被照射,心脏里就会长出源源不断地触手。
光人的处境是如此的糟糕,以至于影子人都感觉太过于残酷。他们无法将自己的目光放在光人身上,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们的目光会与触手相遇,这种不寒而栗的相遇会给他们带来多少灾难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也有一些影子人提议能不能救助一些影子人,将变成影子人的古老方法教授给光人,这样影子人的人数也会增加。这个提议被影子人否决了,因为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世界随时都会被灯芯毁灭,而灯芯毁灭世界的方式无非就是在人们的联系中将一切粉碎贯穿。两个种族的交汇导致更夸张的弱肉强食。而它们的自由大人也建议,最好再观望一下光人的情况再做打算,毕竟在光人中依然有很多的保守派和传统派,它们依然将灯芯信仰当成是第一位的。其他大部分影子人也同意这个判断。但同时,它们心里也很清楚,联合在未来是不可避免的,虽然同样作为手无寸铁的虚空,它们都没有什么力量,只能靠速度变化对抗光原子。
“神明……”失去意识的光人在最后的时刻说出了咒语,接着就被聚合的光点拥抱着降落到永恒的躯体中。
随着灯芯的胃口越来越大,光人也无法一边继续保持着对灯芯的尊敬,一边敬而远之了。再生循环的速度变慢,让光人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了自己降生的过程。像分泌树胶一样,灯芯分泌出了一些由光原子组成的骨架,接着这些骨架逐渐变暗,等到骨架结实之后,光原子便如同蛆虫附着在骨架上面,直到联缀成个体,等到光人的头盖骨缝合之后,新的光人便开始活动。
放慢速度的失忆过程展示了记忆的形式,毫无神秘感的降生将虚妄的想象化作尘埃。
不过,由于触手的大量出现,再生的过程经常被打断,比方说一些光原子正在组织形成光人的手臂,另外一些触手却把手臂当成可食用的垃圾消化,在光人看来,这就像是光原子在和光原子打架,他们甚至想要研究出,是不是有好光原子和坏光原子之分。很显然,他们失败了,因为光原子显然是随机地根据自己的秉性处理光人。控制和混乱,并行不悖。
记忆时间和再生时间的延长,让光人度日如年。而更加缓慢的,是他们意识的恢复时间。正如之前他们感受到的那样,从再生中恢复的光人,很多都神志不清,如同行尸走肉,他们需要大量的时间恢复成正常的形态。而触手的出现让这种时间变得更长了。
他们甚至开始分不清自己和触手以及光原子之间的区别,对他们来说,意识是在不同的个体之间流动的,仿佛灵魂总是寄宿在不同的躯体之上。或许他们只是一个人,只是从不同的方位放射出的意识的渣滓。不同事物之间的连缀让他们感到共振,或者说是共鸣,如同苦涩的旋律一般将无数的命运缝合在细线之上,他们祈祷,想象,沉睡,分裂,被赋形,一切的过程如同光穿过水和空气一样自然。但是残存的,不同个体之间的差别。那微小生命中被保留的,为数不多的的异己的部分,如同病毒撑开了神经元细胞一样,不断肿胀,割裂,穿破,让光人初次体会到了生命的痛苦,亦或者是作为能够行动的意识体的挣扎。在那之前,他们不过是双重意义上的躯体,不管是宗教意义上,还是属于灯芯的肉身。在无限变化之中,他们终于了解痛苦为何物,不寄托于人,而将控制交付自己手中,他们开始想要离开此地。失忆也无法阻止那满溢的痛苦。
光人的记忆在黑夜降临时就会被灯芯收走(其实是他们本身身体就没有储存长时间记忆的功能),而被投入灯芯之中的光人也会经过灯芯一夜的洗礼,失去记忆,跟其他人以同样的步调出现。除了祭祀活动以及后来出现的与影子人的对抗,似乎没有其他的时机让他们使用自己的心智,更何况是如浮萍一般消失不见的心智。不过,缺乏常识和行动能力的再生光人,依然给光人团体造成了很多麻烦。正如前文讲述的那样,光人把光原子镶嵌在身上,组成符号,来记录自己的历史,虽然光原子的留存时间只有十五天,但是知识可以从一个光人身上复制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这样记忆和历史就能够流传下去。这个办法非常麻烦,但是有效的保存了光人有史以来的记忆,他们的习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谎言,欺骗和骄傲的律令,都被明确地记载下来。
梦魇般的触手让一切记忆成为幻影。光原子成为迎合触手的窃贼,他们在消灭光人的过程中,也消灭了他们的历史。光人不敢再使用光原子作为记录工具,成千上万的光原子从他们身上脱落,像幽灵从附身的身体上脱落,而更多的在灯笼中漂浮的光原子则更加迅速地附着在他们身上,等到这些锚点被触手捕获,光人就会经历新一轮的洗礼。那浩渺的历史在灾变面前消失了,正如不曾出现的秘密一般,他们彻底地消失了。
“我们必须发明新的保存记忆的方式,否则我们就什么都不剩了。”一个光人提议。
光人在仅存的光原子记载上找到了同类互食的法则,如果光人凝聚成更加庞大的整体,或许就能够更少的受到低级触手的影响,而存活的可能性就会变大。于是他们再次采纳了这种古老的方法,光人们不知道,被同类吃掉和被触手吃掉,哪一个更近乎光明的未来。
最后只剩下一个光人,他像一尊大佛一样和灯芯平起平坐。那看起来并不像某种生物,而是聚合物,因为虽然缝隙处都被缝合包装,偶尔也会露出光人的胳膊和眼睛。但是跟被触手捕食的微小生命相比,充满力量的巨人已经昭示他的力了。
巨大的身体占据了灯芯二分之一的距离,像是奇迹般的,触手不再出现了。或许是被自己造物的凝聚能力所震撼到。光原子也不再作为触手的生长点,历史和记忆被永久的保留了。
由于光巨人身上的光原子只能存在十五天的时间,每天都有大量的记忆需要被重复记录,在此期间,光巨人会重新吐出一些光人作为自己的助手。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光人能够保存自己之前的记忆,直到夜晚来临。他们未尝成为附庸,即使是作为庞大同类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分子。
光人觉得灯芯在戏弄它们,为什么它们曾经可以如此轻易地忘记,然后现在又可以如此轻易地记住?“造物主,希望您没有对我们撒谎。我们也会愤怒。”一个光人长老(只是曾经携带了更多的光原子而已)用仇恨而虔诚地语气说道。“没有人知道那家伙是否在撒谎,但是显然我们之前的生活方式有不正常的地方。比方说,谁能确保我们真的是受灯芯保护的呢?那家伙说不定就是靠吸收我们的记忆和意识活到现在的。”“喂,你们,不要说这种不敬的话!”一个光人惊恐地打断了它们的对话。“我们的神肯定会咒骂我们,因为我们的无礼……”“相比起来,我比较想知道,如果我们,包括影子人,都被它吞噬了之后,它还能活下去么?”“我想。”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光人发言,“那家伙只会继续在这个地方。”
光人遇到的另外一个问题是,他们的语言能力正在退化。虽然他们将语法和词汇都记录在了最为隐秘的区域,但是学习和理解的时间不知为何变得漫长,在他们理解记忆的真正含义之前,他们就已经迎来了夜晚,一切的学习和理解都变为徒劳,他们只能不断重复着劳作。
“我们应该重新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拥有什么,能做什么?”一个光巨人的助手向他提议道。
“你说的对,但是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谁来主导讨论?”
“以人作为单位来讨论,如果光原子能加入的话就更好不过了,这跟是不是整体没有关系,如果说主导,你作为边防来保护我们就行了吧。”
光巨人对帮手的话不置可否,但是最终同意了。光巨人决定开一场心脏会议,他向身体中所有的同伴发出了开会邀请,选择参加会议的光人可以顺着脉搏到达心脏,他们聚集在心脏附近,讨论自己作为“人”的意义。
“在何处,我们将奏响世界灭亡的歌谣……生存仿佛是永恒的劳作,我们得不到任何关于真理的知识……”
神明的器皿已经建造完毕。
光人从来没见过自己如此光辉的时刻,凭借自己的力量聚拢在一起,形成拳头,笑声,和爆炸。它们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还留有什么,光原子否定了记忆,灯芯否定了形态,一切都显得绝望。当它们的目光从自己庞大的聚合体上掠过,转向高处的星点黑色,又觉得不可思议,两种生物,两种形态,黑与白,占据不同的空间,因为不可知的理由为敌,合作,不相干涉,又一直合为一体。
灯芯在撕扯光人,不错,光原子黏在身上,胶一样连接着灯芯和光巨人。如果光人知道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种叫“蜘蛛”的生物,肯定会为蜘蛛织网的过程大为吃惊。网是用来猎杀的,有形的网还是无形的网,它精准确定你的位置,即使不用眼睛也能够将一切了如指掌,不管在何种时间范畴内,网都是杀手的杀手。不过灯芯的网看起来并不太高明,它有点像机器,贪婪,不优雅,没有节制,不讲情面,它的生存之道就是如此。
“自由有办法了吗?”影子人看着光人已经准备好孤注一掷的样子,心里有些羡慕。“怎么可能,你在想什么?自由先生虽然去过外面,但是你能保证去一次就能了解这个世界的全部吗?简直是胡闹,我不觉得我们应该找救世主。”另外一个影子人愤愤地说,周围的影子人靠过来默默点头,它们也认同依靠自由不是可取之道。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影子人不安地问同伴。“我觉得可以联合光人摧毁灯芯!”另外一个影子人想都没想就给出了这样的答案。“但是,你不觉得灯芯就像是生命的核心吗?不管是我们,还是光人,我们都是从灯芯中诞生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是灯芯就像我们的源头之水……”
“如果灯芯被消灭了,我们可能会彻底死掉。”自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它们身后,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吧?“一个影子人讥笑说。
”胡说,我不是去过外面的世界吗?你敢跟我比?“自由有些恼羞成怒,它似乎忘记了最初自己只是撒了一个谎。
其他影子人冷冷地望着它,充满愤怒但没有人行动。
“说到这个我们有事情想问你。”一个在墙壁上生活了很久的影子人飘了过来。
“关于你去到另外世界的经历,你没有告诉我们真相吧?我们当时刚刚经过光人的袭击,非常疲惫,你的到来给了我们很多鼓励,但是。”影子人顿了顿。”这里有一些无法解释的问题,比方说,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光芒四射的平原,从虚空中蔓延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似乎在邀请我们前进……”自由有些颤抖,它在担心自己的谎言被揭穿。
影子人摇了摇头,“我们在夜晚也能看到外面的灯芯,但是并没有你说的光芒四射的平原,这其实并不符合我们对外界的认识,如果你真的去过外面,你能继续形容那个平原吗?那上面有什么,只是闪着光吗?你是如何到达这个灯芯内的呢?你的方法是什么?”
其他影子人围过来,它们的目光集中在“自由”身上
“我……”自由仿佛被击溃一般倒在地上,它的身躯开始慢慢融化,一般来讲,这是悲伤的表现。
“你究竟是谁?”一个好奇心有点强的影子人率先发问。
“我……我……我是,我是光人,那天不知道怎么走神,就变成了影子……”自由已经缩成了一滩黑色。
光人可以变成影子人这件事是影子人都知道的事实。影子人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它们怎么就轻信这个人的话了呢?怎么没考虑过,有除了希望之外的其他情况会在那个时候出现。
“说实话就好。不管怎么说,你是我们的成员。”年老的影子人最后叹气道。
“不行!你看这个家伙之前多么的自大,甚至还让我们的同伴替它去死!它怎么好意思再待在这里!”失去朋友的影子人因为愤怒也缩小了。
“是啊,就是,不应该容忍这个家伙!”影子人尖叫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了好了!”年老的影子人向后面挥挥手,示意它们停下。“你们说它,你们又有什么好办法吗?你惩罚它还不就跟它一样了?”
“不一样!我们可没有牺牲自己的同伴!我们会保护其他人!”说着,它们便将“自由”推到角落处,摁住它的脖子,将它分食了,影子人看起来比光原子还要饥饿,它们吃完“自由”之后,黑影变得更加浓重,有些影子人鬼祟地看着同伴,似乎在寻找是否还有其他下手的机会。
“或许我们可以攻击灯芯,消灭它,我想那是厄运的起源。”影子人建议道。
“我们无形无影,怎么去攻击那个恐怖的东西?那个恐怖的生命之源?我希望的最好的理想方式是逃走,比方说从墙壁上看能不能钻个洞之类的。”年老的影子人希望提供更温和的解决方法。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能到达灯笼的外壁就可以了,从内壁到外壁。”影子人开始思考。
“哦!我知道了,灯芯连接墙壁,灯芯的内壁应该就是外部世界的入口,如果我们能够想办法把灯芯的外壁破坏,就可以外壁通往内壁,进入外面的世界。”
“你说的轻松!我们先得靠近灯芯,还没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会被光原子们吸收了!”
“那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和光人联合。”
“它们没有记忆!它们只会攻击我们!”影子人哀嚎道。
“但是它们至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你看看它们。”影子人顺着同伴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是一个不规则的光人的聚合体,看起来它们在很努力的防守光原子的进攻,有时候会看到光人的手臂和脚从那巨型大块头里面露出来,那些在外部的肢体很快就会被光原子盯上并吸食。
但是光人依旧在非常努力地整合自己的身体,它们似乎在传递什么暗号,那声音非常微弱,因为光原子进攻的速度很快,而光人的身体又相对臃肿。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在寻找一个不被打扰的私密之处,那里不必担心灯芯的进攻,那是属于人自身的时间和空间。
影子人有点看呆了,保守的光人也开始集合力量,这并不是特别常见的事情。
每个光人选取了身体的一个部分放在心脏里面,用来和其他人进行联络,因为它们的身体可以变化,所以看起来并无特别大的差别。不过大部分人还是选择了对自己来讲重要的部分,放进心脏进行保护,它们选择了眼睛,耳朵,指甲,脚踝等等。它们的感觉是连通在一起的,即使只是留下身体的部分,也能够进行感知,它们只有灵,或它们全是肉,这两种可能性都有。选择的过程让它们第一次感受到光人彼此之间并不相同,在过去,围绕着灯芯生活的它们,只是朝向牺牲之所的祭品,至于个性上的差值,只是为了机器运作的方便而设计的,它们自己呢?没人问过这个问题。
心脏的力量开始流动,它们的血管中,光的液体在不断流淌,反射,形成新的节点或废弃旧有的地址。光人开始做梦,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领悟到一些感觉,有些时候是智慧,那些东西跟稳固如山的灯芯教导它们的或许来自同一个源头,但并不将斧头架在光人的脖颈上。这领悟是自由的,属于那些已经分崩离析的身体,属于回环往复的灵魂。
它们静静地感受着力量的流动,并开始默默进行祈祷仪式,不管什么时候,祈祷都是必须的,即使不为灯芯,也要为了它们自己祈祷。这是什么原因呢?或许因为祈祷是某种咒语的展开,某种神谕的展现,所有人都不得而知。
“时间到了,我们来讨论一下我们都很关心的问题吧。”一个光人举起自己的左手臂(其实它只有左手臂在这里)提议道。
“我们没有时间,自从我们苏醒,我们就没有在时间中生活,时间只是错觉,我们可以跨越时间生活。”
“但这并不真实,灯芯已经做出了反应,或者说,因为运动到达了极限,变动已经变得明显。”
“所以呢?”
“我们可以选择维护这个秩序,正如在虚幻的时间中我们所做的那样,更简单的说法,殉道,成为灯芯的一部分,这样力量就会回到灯芯之中,我们就会继续生成。”
“但是,有可能灯芯把我们吃掉之后,不会让我们重生。或许我们就像它所放养的羊群,我们被生育的目的就是成为它的原料,即使如此我们还要维护它吗?”
“我们的生命是灯芯赋予的,我们在灯芯中接受了它分给我们的生命力,然后我们才能不断忘记一切并永远活下去。”
“这个节奏已经被打破了,现在它的目的很显然,只是想吸收掉我们。”
“造物者收回自己的善意,也是一种善意。”
“你难道相信所有的一切,我们对灯芯的朝拜,我们为了它对抗影子人,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拥有了感觉和意识。”
“不,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如此,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商讨计划呢?”
“想活下去!”
随着讨论变得激烈,分裂加剧了。心脏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定,不同的想法和愿望在窄小的空间中冲撞着,光巨人看起来涨红了脸,系统变得紊乱,光原子也开始更加起劲地刺激着它虚弱而缺乏防守的地方。
光人开始对自己的同伴使用武力,对于意见不同的人,它们进行了直接的物理反击。胳膊把眼睛扔到远处,头将舌头撞飞,力量的流动变得混乱,光巨人在光怪陆离的想法中变得膨胀,每次膨胀它的身体就会变得更亮一些,在逐渐变亮的过程中,它越来越接近灯芯的亮度,连光原子都感觉那光很刺眼。
影子人同样受到这股光的影响,它们的颜色变深了,似乎有了更丰富的,无形的肉体。它们身上因光原子的侵袭而出现的裂隙渐渐消失。许多影子人在墙壁上开心的上蹿下跳,它们甚至从自己的身体中拿出一部分黑影砸向光原子,看是否能起到攻击效果。
这种攻击对光原子并没有什么效果,但是它们的颜色变淡了,并且攻击的速度也开始变慢。影子人欣喜若狂,在它们还在考虑如何解决生死问题的时候,似乎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光人内部的冲突依然非常严峻,它们打闹着,撕扯着,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撕扯。只是知道对方身上有不同于自己的力量,所以必须将力量加以运用,它们的声音变得尖细刺耳,而这尖细的声音又促进了光强度的增加。光人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在争吵什么,但是它渴望争吵下去,这种争吵与外界的残酷现实是截然分开的,虽然这种争吵加剧了残酷,但是当它们仅针对存在问题进行争吵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显得不太重要了。当然也有很多支持和平处理的光人来进行调节,但是它们的声音最终也淹没在了争吵之中。大规模的混乱让光人变得失去了原本的判断,那些判断显然是灯芯教给它们的,那是或隐或现的无声的律令,甚至连怀疑和反抗都是其中的一部分。光人就这样不加区分的争吵着,仿佛可以把可行的路径从这些不同意见中析出一样。光人在混乱中变得闪闪发光,那种不温和的光芒,不安定的挑衅着灯芯,光巨人的样子也变得十分古怪,仿佛它和灯芯并不是来自同一个源头,而是另外的,从来没有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生物。
时间仍在运行之中,当光巨人的亮度和灯芯的亮度一致的时候,光巨人的体内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那响声如此之大,光人和影子人都没听到过这么大的声音。
终于,光巨人爆炸了。它的身体四分五裂,朝着不同的方向砸去。光人的身体和墙壁碰撞之后,光人就被墙壁吸了进去,它们挣扎着,但最终还是消失在了墙壁之中。“怎么会这样?”“我们还没有得出结论!”“不能就这样结束了!”分散的五官和四肢在空中愤怒地哀嚎着,然后就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影子人小心地躲避着因爆炸而砸向它们的光人,一旦被误伤,它们也会跟着一起吸入墙壁中。墙能承受的重量是有限的。“快躲开!”“不要靠近!”相互提醒的声音此起彼伏。墙壁因受到震动而变得凹凸不平,然后又慢慢恢复了原状。
爆炸结束后,只有一小部分光人幸存,因为没有光巨人那种合理管理肉体的方式,它们也很快被光原子吞噬。现在剩下的只有影子人了。
灯芯的光变得平静而稳定,或许是因为吸收了光人的能量,它暂时不再有所缺乏。光原子也乖乖回到了灯芯的身边。在现在的影子人看来,灯芯的平静简直就是死亡的预兆。
现在灯芯的结构已经和之前不同,光人的消失让灯芯变得更加粗壮,聚集了更多的光原子,在灯芯的附近也有很多网状的纤维,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命运的转折太快以至于影子人无法立刻适应。它们曾经的敌人,它们期待的合作对象,已经永远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它们很清楚,没有失去记忆的影子人始终都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驱逐出光人群体的,只是因为它们掌握了形变的魔法,而其他人忘记了,只是这个差别导致它们必须敌对,永不向对方低头。
影子人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能够可以直接依凭的实体。它们也试着再次变成光人,但是没有成功,估计不同状态的转化是有规则的,但是影子人不知道,只是误打误撞变成了这样,所以,它们也要在这误打误撞出的命运中做出选择,这并不容易。
“我们显然不能像它们一样聚在一起,然后因为吵闹而死掉,这太蠢了。我们应该想效率更高的办法,而且,我们中间的分歧没有光人那么大,因为我们有记忆。”
影子人有记忆,所以很多事情就不会被遮掩,被篡改和美化。影子人有着所有关于它们的残酷记忆,关于黑夜的记忆,关于它们同伴的记忆。记忆让一些共识判断成为可能,拥有了共同的记忆,也便拥有了可以考证的线索。
“当时那个人说,外面的世界是存在的,但是那和我们并不相关。”影子人回忆起改变它们认识的重要时刻。
灯笼世界中的夜晚降临了,它们透过墙壁隐约可以看到外面,那里巨大的灯笼闪着光,和这里没有任何的区别,只是亮度有些不同,连缀在灯笼中间的只有虚空。它们想去的,是灯笼之外的地方,不仅是它们自己所在的灯笼,也是它们所看到的外部的灯笼。它们竟然相信了“自由”的话,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它们每时每刻都在目睹荒芜,然而却相信在遥远的地方依然有旅客前来,告知它们关于光明的消息。
灯笼,灯笼的外面是其他灯笼,但是它们连灯笼都无法离开,这种可知可见,只能给影子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我们并不知道外面是否有适合我们居住的地方,或许在灯芯里是相对安全的。”一个影子人叹气道。
“但是在这里总有一天我们会被光原子消灭。很显然,它想收回一切以保全自身。”另外的影子人回应。
正在它们说话的时候,一阵强烈的风穿过灯笼。影子人平时不太能感受到风的存在,因为它们相较于墙壁来讲实在是太微不足道,风的震动不会影响它们的生活。但是强烈的风从虚空的深处涌来,连灯笼都跟着摇晃起来,晃动如此强烈,它们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一个缺口,两个,接下来是更多……墙上出现了裂隙,风吹了进来。
风把光原子吹得到处都是,灯芯没办法控制它们的位置,离开灯芯的光原子逐渐失去光芒,化作沙子般细小的粉末。
影子人在墙上东躲西藏,墙分裂地太快以至于它们无法将自己的身体合并到一起,它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也在增加,它们只能选择待在墙的碎片上一动不动来保存自己。墙的碎片好像孤岛一样,携带着影子人涌入世界的更深处。
灯笼被风摧残地七零八落,有触手从灯芯中伸出来,想要控制自己的位置,但是那触手一旦伸出来就被风吹走了,光愈加虚弱,以至于影子人无法确定灯芯究竟在哪里。
随着风力的加强,碎片越飘越远。最后,影子人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同伴了,它们甚至无法看到其他的灯笼,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伴随着它。
墙碎片的光正在减少,墙正在变硬,如同一块石头,影子人身上的阴影正在褪去,皮肤变成了黑色的烟雾,随风消失了。
此刻它终于能够看清楚自己的面貌,不是光人的样子,而是它自身从来没有见过的色彩,它看看自己的手,红色,而腿是蓝色,一会身上的颜色又有了变化,就像一块调色板,永远无法被确定。
影子人很兴奋,但是墙的面积有限,周围也没有其他同伴,它的感受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它将自己分裂成小的影子,小的影子又分裂成更小的影子,影子变成了不同的形状,变成山谷,河流,天空,大地,动物,植物……影子人无限重复分裂的过程,以至于它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影子人。在它完成最后的劳作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小小的人影从混沌中醒来,它所在的世界如此大,如此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