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像造物

柯林的作品存档,谢绝转载

*写于2017年

雪琳明天就要结婚了。阴沉的天色映照着苍白的脸,让人想起去冥界兼职的活无常。她全身无力,指尖冰凉,呆坐在床边,手无力地搭在被子上。

“雪琳,明天啊,一定要注意礼节,记得把背挺直……”母亲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雪琳的卧室连着阳台,母亲常常借着去阳台的时候,仔细地将房间打量一番,顺便唠叨几句,被子要叠,衣服及时洗,收拾好自己的杂物,记得倒垃圾,诸如此类。

生活了十几年的房间此刻显得无比的空洞,失眠的记忆到处飞舞着。窗外的女贞树在夜色中荡漾成张牙舞爪的形状,黑暗之中传来微茫的交谈声,好像有小偷撬开通向阳台的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声音针一般滴在地上,仿佛每一个声音都是动作的暗示。黑色树影的沙沙声,仿佛是小偷爬上树梢;夜晚冰箱的震动和钟表的滴答声,刺在神经深处,楼上邻居午夜起来上厕所时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好像有人站在了她的身边。楼上的一个老爷子,喜欢在午夜的时候修理自己的橱子,他先把橱子搬出来,然后就用锤子敲击着发松的螺丝钉,当、当、当,整个夜就被这样的声音充满。“这不过是臆想”她的男友抽着烟说,“我看过一本心理书,上面说,意志软弱的人才会感到这些。就像太阳直射的时候就不会出现影子,坚强的人也会和自己的阴影融为一体而毫不担心。”雪琳抱膝坐在树下,她不想听到这些,风划过树梢,静静地逝去了。“怎么?你现在还不承认,你是一个软弱的人?”他说到,歪头看着雪琳。“依靠我吧,我会带你走的。”他把烟蒂甩到白桦树裸露的树根,雪琳盯着那一小团星火,再次沉默了。

“雪琳,你怎么了?”母亲拍了拍雪琳的肩膀,顺手拿起桌上的蒲扇,轻轻挥舞着驱赶蚊虫。

“妈。”雪琳的声音干涩的像一张压在地下室里的旧报纸。

“雪音姐姐什么时候结婚?”

“哦,她啊,很有上进心的,打算在央视再干几年驻外记者,然后转行到外交部之类的地方吧,你知道,她一直想做外交官的。雪音把自己的前途放在第一位嘛,结婚早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长得漂亮,学历又高,以后肯定有人要啊。”

雪琳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呆坐在床上,没有说话。

“不过也有坏处嘛,她总是在外边,父母见不到,哪像你,就在父母的身边,天天看着,多好。”母亲非常感叹地笑了。“不过嘛,我到没想到你会同意这么早结婚,你不是一直说想多见见世面吗,而且也和我们吵说,你也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吗。你和雪音不是一样的人,这也正常。”

“什么不一样?”

“你一直都是成绩一般,靠着我督促你,加上上辅导班,才勉强考上大学。雪音从小就有自己的计划,而且成绩一直很好,最后考到了顶尖的大学,这能一样嘛。”

“还不是一样的平庸,精致又平庸。”她冷笑着,暗暗地说。

“嘿,你说什么呢,咱就事论事的说,雪音哪一点不比你强?这点你不服不行吧。”母亲有些气恼,但也知道雪琳脾气怪,声音就渐渐小下去了。

“可能在你们的评判标准里面,雪音就是最好的吧。但是你们的眼光也有限。”雪琳越加讥讽了。

雪琳恍惚之间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一件事,隔壁的新邻居来串门。“哎呀,你们家的两个女孩都很优秀啊。”邻居脸上堆着笑。“雪音确实很优秀,她估计以后是要上北大清华的,雪琳嘛,没什么要求,她没什么突出的地方,能做了普通人在父母身边就好了。”

正在倒水的雪琳一下子愣住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个家里。

“留在家里不挺好的嘛。”母亲觉察出雪琳的不开心,安慰她说。

“哼!”雪琳猛地站起来,微弱的,没有结局的反抗。

“你干什么去?”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隐忍的怒吼,熟悉的声音,是父亲。

雪琳打了个寒噤,没有敢回过头去。

“孩子”父亲缓和了语气。“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门婚事。”平和的语气像是敲不响的软木瓜。“但是,既然你喜欢,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他叹了口气。“要知道,这个男孩子家在农村,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记得你二姨吧,你看她找的那个,也是农村的。现在,怎么样了?还不是家庭不和睦。”雪琳想起自己的二姨,她总是在自己的公公婆婆来城里的时候,带着表妹去外边旅游。“你爸是农村人,你也是农村的。”过年时家里的亲戚这样逗表妹。“呸!我才不是!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表妹大口地嚼着刚买回来的抹茶面包,一边调着电视机的频道。亲戚们便觉得无趣,悻悻走开,继续聊那些关于大人的事情了。姨夫就站在远离客厅的地方,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还有,仅仅是家庭就算了,他还比你大这么多。你知道,到老了之后,如果他先一步离你而去,你会多么的难受!”父亲有些哽咽了,像是自己掉了一笔巨款。“你不是说尊重我的决定吗?”雪琳的声音像冰一样。“是的是的可是他也长得不好看!以后孩子会因此自卑的。”父亲恨恨地说。“什么鬼逻辑?你长得好看?”雪琳在心里默默地骂道,然而她不敢和父亲顶嘴,父亲会骂她。“你们别吵啦,我说,老赵,这不挺好的,雪琳嫁给了一个普通人,这样来回方便,也能够照顾我们。”母亲出来打圆场。“你怎么知道他普通?”雪琳直截了当的问。“哼,凭什么,就凭他家里没有背景,你看雪音,多有打算,先看对方的家庭背景,俗话说得好,门当户对啊。”父亲有些骄傲的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什么爱情,过上个几十年,早就磨的一点也不剩了,瞧我和你妈,熟人介绍的,门当户对,现在不也是很好嘛。”父亲不留情面的说,脸上出现兴奋地表情。“这一点我也担心”母亲在一边摇着蒲扇。“现在买房买车这么难,靠年轻人自己根本不够,如果家庭条件不好,恐怕要做一辈子的房奴了。”窄小的房间就像是一张放在冰箱里的蜘蛛网,每个毛细血管都透着寒气,雪琳沉默了。

“我们先出去吧”母亲站起身,手里还是扇着蒲扇。“让她自己好好想想。”两个人出去了,雪琳脸色煞白。“唉,生米都煮成熟米饭了,真是倒霉。”

她继续待在这个如监狱般阴冷的房间里,心里莫名的烦闷。她突然想起自己搜集了几大盒的自己童年的遗物。雪琳跪在橱子前,翻找着盒子,可她惊讶地发现,原来放盒子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上面有抹布擦过的痕迹,有人认为这些她不需要了。那个盒子里装满了她自己的回忆,有小学得的奖状,考试考得分高的卷子,有自己辛辛苦苦做的笔记,也有很多之前玩伴写给她的贺卡,更多的,是她画的画。有那么一个时期,雪琳就靠这些东西去确证自己的存在,她实在太像家里的透明人了。

正当她呆坐在窗前的时候,有人开始敲门。雪琳假装没有听到,继续望着远方。“雪琳,你姐姐来了。”母亲推门而入,身后是雪音。“妹妹,好久不见了,我最近太忙了。”雪音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雪音笑起来很好看,雪琳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起来。“我要和姐姐说说话。”“好,那我先出去。”母亲关上了门。“怎么了,妹妹,明天就要结婚了,开心吗?姐姐一直没找出时间来看你。”雪音依然笑的很灿烂,甚至有一种程式化的美感。“姐”雪琳的声音稍微湿润了一些。

欲言又止。

“怎么了?”雪音温柔的问道。

“我觉得我正在走向死亡。”雪琳的声音很认真。

雪音楞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妹妹,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每个人都会走的啊,不过你年纪轻轻的好像不用考虑这么多吧,又不是得了什么病,你不是刚去查完体吗?”雪音露出不解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雪琳留着最后一丝的恳求,问道。

雪音疑惑的看着她,似乎想读出什么东西,光芒熄灭了。

“我的意思是说……”雪琳显得有些踌躇。“你绝不觉得,结婚之后会老得很快。”

“哈哈,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当然啦,会有很多事情,还要照顾小孩,如果离家近的话,还要花很多时间照顾老人。”雪音的声音里有着抹不掉的骄傲。“所以我现在不结婚啊,等到什么时候自己做出什么成绩了,再去结婚也不迟,让自己多青春一会嘛。”她盯着雪琳,就像盯着一个年久失修的古董。“当然,我不是在说你,因为婚姻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且你可以在家里照顾老人嘛。”雪音抑制住自己笑的欲望补充到。雪琳感觉到悲哀和恶心,终于没有说话。

“好了,姐姐,你去忙吧,我还有事情要做。”雪琳堆着笑,想将雪音送出房间。“等一下。”雪音顿了顿,“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哦,阿姐你问吧。”

她盯着雪琳,打量着,仿佛妹妹是一个怪物。

“不是我说,你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而且对方的条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是大款,也没有很高的学历,长得也一般,他有什么啊。”

“他年龄大了,不能耽误他。”

“凭什么啊,这不是结婚的理由吧?”

“怎么了,不行么?”

“当然不行,结婚当然要考虑经济条件,家庭条件,还有对后代的影响,你怎么能够因为他年龄到了就嫁给他,全天下的年龄大却没结婚的人多了去了,你难道能把自己的善良均分给每一个人?”

“他很爱我。”

“怎么算爱呢?如果连良好的物质生活都保障不了,那么爱你有什么用,简直就是太可笑了,没想到你会这么想,那他以后不爱你了,你是不是就离婚了?爱有什么靠谱的!”

“你男朋友不是对你也很好?”

“可是人家条件好啊,在北京有车有房,反倒是对我好是次要的,他追的我啊,怎么可以不对我好。但是你,要是去大城市的话,可能也就跟着对象在出租屋里吃个馒头咸菜。”听到这么刻薄的评价,雪琳冷笑了一下。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雪琳生硬的问道。

“没啦,一切都看你了。”雪音蹦跳着走了,裙摆飘起来,像只蝴蝶。

雪琳发现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她感到无所事事。太阳无数次在窗前落下和升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人还停留在娘胎里,时间没有流动,只有水声潺潺。雪琳可以在每个人的身上看到自己,她已经可以看到那微茫的未来,像母亲那样,在缠绕的岁月中老去。她用力握紧自己的双拳,骨骼柔软如蝉翼,轻的抬不动一块沙粒。

她望着自己贴在墙上的计划,用便签写的,五颜六色,类似蝴蝶的标本。她曾设想过这么多的未来,如今一切已经晚了。为什么晚了?她问自己。

房间外面,父母和姐姐小声交谈着什么,豆粒大小的声音,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终于从雪琳的耳边掠过。她盯着那扇们上挂着的玩偶,很小的时候二姨送的,一直没有拆下来。玩偶的边缘有着清晰可见的灰尘。

通向阳台的门和通向客厅的门,都已经很旧了,通往两个世界。雪琳小时候经常在两扇门之间踱步,悄悄将门锁上,在门与门之间跳跃,奔跑。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四米,人的步子大约比半米多一些。她往返于两扇门之间,不停地走着,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她幻想有外星人在半夜潜入自己的房间,和她说话并希望和她做朋友。那个外星人怜悯她可怜的智商,用人类无法想象的方式,赐予她智慧。她幻想着异代伟人的灵魂钻入自己的身体(李白?杜甫?她那时候只知道这两个人),从此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她想象着自己流浪,遇到绝世武功高手,传授给她武林秘籍,从此为民除害。她就这样幻想着,不停地想象着想象中的自己。母亲窥视过她,母亲站在房间门口,听着里面激烈的脚步声。“雪琳你在干什么?快开门,不许锁门!”幻觉泡沫般破碎了,她停下脚步,坐在椅子上,假装听不见母亲的呼唤。“你个死孩子,怎么不开门呢?”雪琳顿了顿,不情愿的去开门,门后藏着一双愤怒的眼睛。

过去的真的已经过去了吗?雪琳尝试着找回那种感觉,她望着地上整齐的地板砖,缓慢地踱步,记忆的齿轮开始转动,她没能想起自己当时的幻象,那扇门打不开了。

雪琳就站在两扇门的中间,像钟摆的重心。“你在干什么?”恍惚间,她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走过来,梳着男孩子样的短发,但是扎了两个朝天辫。“我要结婚了。”雪琳有气无力地说,仿佛生了几年的病。“结婚!那离我早着呢!”孩子露出不解的神情。”“很快的,总会有一天。”孩子消失不见了,雪琳突然有些着急,害怕自己幻视又犯了。“明天还要结婚呢。”她想。

明天简直就是个灾难!雪琳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雪琳觉得很古怪,明天,那些与她的生活早就没有联系的人,又会来见证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她不需要这么多的人来,“妈,我们不要办婚礼了,好吗?”“你在想什么?你爸在其他同事朋友孩子结婚的时候都随礼了,怎么着要给人一个还礼的机会吧?”“那不重要……”雪琳小声说。明天,她的一些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回来,老师们有的也邀请了,他们都见过雪琳,在不同的时间点上遇见她,批评她或者表扬她,嫉妒她或者喜欢她,记得她或者不记得她。但是有一点雪琳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雪琳现在怎么样了,仿佛一段断片的故事如今找到了结尾,观众们也希望知道那个结局。

当年被罚站的小女孩,当年勤奋学习的小女孩,当年患得患失的小女孩,最后怎么样了呢?她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已经跌入尘埃之中,永无出头之日,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或者在人生的路途之中交了好运,一路顺风顺水?交替的梦幻袭击着所有人,纵使这个孩子早就与他们毫无关联。

雪琳会成为衡量命运的尺子,在明日降临之际变得耀眼,所有来到婚礼现场的人,都会在内心深处和自己的生活比较一番,人之常情。然后就有了胜利和毁灭,流言蜚语,如毛绒绒的柳絮钻入喉咙,呛得人说不出话。

她尤其害怕见到自己的同学,他们中间许多人还在读书,而她就要变成一个女人了。没有人说变成女人不好,可是生活的皱纹写在脸上。

“雪琳,快出来!”母亲急切地在房间外叫到。

“唔……”

“时间快到了!”

雪琳好像被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冷飕飕渗入骨髓。她感到别扭,旋即又感到羞愧,细密的汗珠浸透薄薄的棉布裙。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裙子里,双手环绕在头周围。时间仿佛静止了,似乎有鱼在房间里游动,伴随着嘶吼,层层叠叠的书都裂开了口。雪琳记起在很多年之前,她似乎到过海边,在她还被认为是小孩子。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枪声,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

雪琳意识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听见枪声,而且是如此频繁的枪声。她想象不到是谁在开枪,安宁的时光太久了,白茫茫的天空充满了迷茫而忧郁的气息。枪声又响了几声,人惊恐的叫喊声划破天际,有人在血泊中捡起亲人的遗物,默默拖走了还软乎乎的尸体,外面的知了又开始叫了。

雪,白色的,如同裂开的石榴,张扬的笑着,有规则的裂痕,跌落,成为火,凝聚,从中心扩散,铺开,终于渗入坚硬的岩,破碎。

她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不是么,全是可以随时唾弃的东西,那些撕扯着的东西,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但又囿于边境的一部分。她知道自己不会结婚,不会生长,更不会存在,连同那已经存在过的,都消失了。就在刚刚某种枪声响起的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以静止的姿势站立了好多年,从那时候就开始,到现在也没结束。她被抛弃,从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不应该存在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可是为什么还存在,为什么还在流动,还渗到火里。

雪琳已经不想回忆了,已经干涸,关于生的所有语言,现在连死也没有剩下,只能看着死,准确的说,凝视,凝视着死,但又无缘像自鸣得意的科学家一样,高高在上。凝视着撕扯着自己的死,撕扯着自己的生。可怕,中间的状态并不存在,灰色是不存在的,她无法在阴天出生,无法在灰色的日期中出生,没有渡船,往返。而她对阴天的记忆又是如此强烈,很庆幸,她对雷电免疫,于是灰色的时刻便开始舞蹈,没有灰色,光还在。

她没养过狗,顶多是在路边见过流浪狗,灰色的毛,脏兮兮。但她熟悉那锁链,银色的锁链,或者是皮革的,褐色锁链。银色的是静脉,红色的是动脉,她早就懂了。但她不能说,她厌恶自己,厌恶灰色,事实上,雪琳,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了。无骨的,阴森的脸,浑浑噩噩如团状烟雾,那雾并不沉沦,该死的,只是不断的重复自己,弥漫,复制,一条带着项圈的无骨的兽,兽状的烟雾。

枪声出现在黑夜里最可怕,可惜现在并不是黑夜,但它终究会出现在黑夜中,正像你会出现在我所设定的世界里,哈,可我并不曾设定过世界,我是个法西斯主义者,你瞧。我只管沉默,悄无声息最好,我活在生命的最底层,谁说的来着,不理解艺术的人愚蠢透顶,我就愚蠢透顶,自欺欺人,是吧。

什么,我居然说,你瞧,该死的,我没打算召唤你过来,你应该在夜里来,哈哈,你总是在夜里来,和我一起,出现在夜里,我们谁都不认识谁,唉!不一定,我们是认识的,可是你是谁呢,为什么锲而不舍的来到我身边,凭什么。

那时候你就来了,我才三岁,声音和影子,我就看见了,赤裸裸地看见了。我逃,没逃走,然后就剩下我们了。你什么都没做,不,你做了,你在监视我,一定是这样。

雪琳努力回忆自己的父母,以及姐姐,他们是谁呢?我其实不了解他们。爸爸,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在哪里做生意?不知道。他经常见到我吗?不经常,他总是出差,走南闯北,其实就在原地走南闯北,也有可能,但是我不知道。如果是做生意的,那肯定是物与物的交换喽?应该是这样!那么什么可以被交换呢?被人们所需要的东西!换一个词更好,我想,兜售!兜售什么?如果有货的话,应该我会见到,大纸箱,就像电视里演的。我没见过纸箱,他兜售什么?对!我想起来了,他看报纸!他手里总是报纸!他兜售信息?知识?他不会明白这些的,他是个没文化的人,所以,他兜售什么?或者我想想,虚无?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母亲,家庭主妇,她应该是很好被了解的吧,可她出家门!她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因为我们都不在家!可她去哪啦?去教堂?不不,这个地方不适合她,她不喜欢这些,国家,她只喜欢国家,无神论者,标准的。我猜她去超市,购物中心,买买买。她又没什么需要买的,我们都不在家,她能买什么,什么都不能,不需要,都不被需要。问题来了,她出了门,而她又什么都做不了,那她在干嘛,发呆!对着我们发呆!等等,她看不到我们,我们都走了,那就对着自己发呆,只能这样了。姐姐,高材生,学习成绩优异,好学生,榜样,金字塔尖的人,仰视的人,我很少见她,她总是匆匆就走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什么事情会比较重要,什么事情会比回家还重要,面对不暂停的时间,你会哭吗?如果有一天父母都走了,你会哭吗?会痛哭吗?会因为自己没有陪伴在身边而哭吗?你会瞬间流下眼泪吗?不不不,你不能这样,你是高材生,你应该拂袖而去,对,傲然的,满含牺牲精神的,不回头,也不流泪,就这样,很好。不必回忆生前的羁绊。什么?你因为回忆而哭泣?你逗我啊?这可是毒药,千万别喝!你应该立刻启程,亲戚朋友什么的,说你的,评价你的,个别说你不孝的蠢货,不用理。你早就遗弃一切了,何必如此呢。啊,回来,继续刚才的问题,问你呢!你跑了那么多地方,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成为……哦,亲爱的人,成为什么呢?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么,嗨!我还想把你当成自己人呢,你这是干什么。成为记者?外交官?成为发言人,成为……

“刚才是隔壁家的孩子在打鸟。”母亲拍拍雪琳的肩膀。“真的吗?”雪琳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当然了!你难道认为是真正的枪战吗?哈哈,这是什么年代,你又多想了吧。”母亲对着雪琳,哈哈大笑,雪琳感到不自在,把头扭到一边去。“好了好了,都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怎么现在还这么优柔寡断,你初中老师说你像个林妹妹似的,我还和他争辩,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有什么道理?”雪琳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句话。“呦呦呦,还不然人说了啊。”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还真有点道理,我听你姐姐说,你这孩子就是缺乏自信,现在我也觉得,像个林妹妹一样嘛。”雪琳依旧记得老师的那张脸,太可怕了,我怎么还记着那张脸,恶心!“这次我要表扬雪琳同学,你看她学习多努力,你们觉得她辛苦么?怕累么?才不是,她得到了快乐!对,学习是无比轻松和快乐的!”雪琳尴尬的看着同学们,她并没有表现出老师预先期待的表情,开心的,得意的表情。同学们的目光投向她,很多是班上那些顽皮的孩子,羡慕的表情。雪琳此刻无地自容,她恨老师。“你什么都不懂。”她想对着老师直接说出这句话,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雪琳幽幽地问道。“怎么想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呗,摊上了你喜欢这个人,我也没啥办法啊。”“不,我问的是,你觉得我这个人真的很差劲么。”雪琳似乎看见母亲背后有闪烁的钟表,准确的指向八点钟。“啊,当然不,你很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样已经是你的极限了,不是吗。我觉得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雪琳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去,眼泪已经支撑不住了。而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阴影时,却不可思议的失去了流泪的愿望,异常空洞的愿望。“怎么了,夸你你还不开心了。”母亲想从雪琳脸上捕捉到什么,她看着她,细密的汗珠,容易出虚汗的体质,冰凉的皮肤,似乎可以长出苔藓来。“你可真像我。”母亲笑起来,嘴角上扬,带起枯树般的皱纹,如风中摇摆的风干的芦苇,折断在傍晚日落西山之时。

雪琳不想再发问了,她累了。她其实已经不能和任何人结婚了,她已经老态龙钟,比她的父母还要老上几个世纪。那是不可穿越的时间,无论多少轮回都不能追赶的时间。雪琳感到眩晕,自从她被迫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就已经永远的老了。她不该回来,永远也不要回来,记忆之水不能倒流,不能展开任何薄如纸翼的流动的河,就是这样,搁浅的河。

没有未来的时间,这就是流淌在她生命里的东西,想挣脱却在用力回到原点,绳子拴地越来越紧,直到死亡。

她意识到自己还在这个房间里,永远走不出去的房间。她早就被囚禁在里面,没有镣铐,然而事物却和世界一般重量。今天她还将睡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用生命,最后的光明,尽情的枯萎。

谁知道我是谁,我指的是前世,因为婴儿纤弱的肉体无法携带如此多的记忆,我怎么可以回忆起这么多,好像是有花苞残存在我的身上,等到时机成熟,就膨胀开裂,井里舀不出水了呦。这个房间,我想想,我应该见过它,平行的床,垂直的墙,无限广远的时间穿透心脏,化成十字,是青铜蛇,两条,交叉延伸,平行线,又算错题了么,真该死。

我必须知道我是谁,要不然我就会死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它是地狱,世界的地狱,我就是小小的囚徒。为什么不是呢,就这样,来吧,邀请我到那里去,黑黢黢恐怖的,白色,天真的领域。如何才能知道存在的入口,轮回,在我成为婴儿的那一刻前,我在哪里,可能并不在地球上,我相信。遥远的角宿,弥漫着荷塘味道的汤,这是我最后的晚餐。小时候我和姐姐会争宠,小孩子的争宠,像蟑螂排在蛋糕上的屎。争吵啊,争吵,最后都长大了,她真的长大了,我在变老。我的水流的比她快,流淌,生命的河,这没什么好说的。都是闹剧,我看见了,就是这样悲哀的人生。你不用安慰我,收起你们的安慰,恶心,我再也不想当这样的人了,我要安稳的睡眠,你是谁,为什么要在黑夜中注视我,我听得到你的声音,我要知道我是谁,我才能知道你是谁。我不用知道你是谁,因为我就是你是谁的谁,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的谁,我只需要了解你,别和我逗趣了,你不存在的,对不对。

我在和我不知道是谁的人交谈,交谈的是我不知道的话。我没瞎说,我真不知道,我只是替她传达了一下,每一天晚上我们都在交流,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真的,我不愿意看见那张脸,我不愿意看见自己,尽管在摇曳的风中,这样的故事很可能成立。为什么是在这幽暗的房间里,我遇到了你,不止这个房间,凡是我住过的地方,你都在。

这人的脸映在远处,靠着阳台的地方,那正是我看不出到底什么在那里的地方。闪烁,闪耀,融化的雪糕棒滴滴答答,冰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动物,它怎么能发出声音,那如同人的手推开静穆的门的声音,永远无以抵达的丛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雪琳知道自己今天又睡不着了,等待在消耗她,胃痛,头痛,心脏痛,然而痛苦并没有通过示威式的叫喊而消除,反而使那人更加靠近了,靠近了。无底洞般的消耗,想是钻入自己身体中的小耗子,用微小而明朗的生命之眼,注视,注视着可鄙的身体,如雪水样消失的身体,消失了。

我必须知道自己是谁。雪琳对着虚空中的新郎低声说。是的,你会找到的,亲爱的,我相信你。雪琳沉默了,怎么突然就到了冬天,雪粒子敷在铁地上,水在铁下面流淌。谢谢你相信我,雪琳想这样说。然而她又停下了,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她弯下腰,听见那雪从房间的四个角落中伸出来,就像触角,蜗牛的触角。那背负着神秘螺纹的柔软的泥,春天的泥。她虚空从那虚空的话里面伸出来,拥抱她,而那虚空命定的只是她一个人的虚空,厚障壁隔开的了他们。雪琳将原谅这个将会和她共度一生的人,永远的原谅,以永远的不信任的形式,把花献给他。这凋敝的花,明明已经坠入空虚,然而依然追随着。我要知道我是谁,知道是谁在那房间里等着我,或者是等着另外一个人。或许他走错了房间,他要找一个世纪之前的人,他找的不是我,但是他来了,就那样注视着我。为什么是他,或许是我记错了,或许是她,一个像圣母一样的女人,我叫她盖亚母亲,或许。她之所以来找我,而不是其他的人,是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懦弱?因为我太容易接近,或者说我是天堂的流放者,她知道我,她来找我?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话,为什么所有的结局都是结合。你会找到那个人的,我相信你。新郎的声音。我应该说谢谢么?我应该谢谢他么?我应该谢谢他因为他不理解我?我应该谢谢他是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找到这样东西而让我有信心去找?我应该谢谢他是因为他知道我找不到所以像傻瓜一样的鼓励我,以便我能够彻底放弃?我是否因为应该说谢谢所以才要结婚?真的么,我不相信,没有人能够站在我的身边,站在不属于黑色和白色世界的人中间。

她回忆起未来,经历过无数次的未来,朝洞口看去,流淌的光影在灰色的幕布里产卵。细密的汗珠倒映在身上,像液晶的火球。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一旦她想到自己会成为母亲她便会哭泣,一旦她知道自己要将生命葬送在何处便没有活的愿望,可是,在产卵的时间中人们都在行进着,看着我的不是眼睛,是我自己。我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你相信命运么?

我要知道自己是谁。雪琳又一次说。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似的不再去问了,然后又继续漫无边际的想了下去。敲击声,震动声,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宇宙的欲望囚禁了她,就在这个无限延伸的房间里。她想要自杀,就像鱼通过挣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将通过拒斥黑夜而赢得死亡。无边无际的,如肥皂般柔软的死亡。

雪琳站在废墟上,死的,陈列着自己生活的墟,她想吸烟,烟可以制造雾,雾状的空虚,雾状的兽。她绝望,判断不出到底自己是不是那兽,她悲哀的熄灭烟,望着门外还在窸窸窣窣的聊着天的,爸爸,妈妈,姐姐。雪琳怀疑只是因为开着电视,才会感觉门外面有三个人,在讨论着自己的婚嫁,正如他们在用看电影时吃爆米花的神情,看着自己,这声音并不导向空虚,因为她明天就要结婚了,在那个房间里,在死的废墟和将死的人中间。

她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个房间里吃饼干,普通而无趣的苏打饼干,不去想它的味道,只听声音,清脆的声音,显得那么轻松,轻松的像虚空,在虚空中吞噬着虚空。

她还没有结婚,就长出了妊娠纹。

*2019.6

天堂并不是一个整体,实际上,它有很多的分部,不同地域的人会到不同的天堂去,而各个天堂分部,会按照自己的善恶标准接受死者。这引起了一些死者的不满,因为他们在人间勤勤恳恳所遵守的道德标准,到了审判之时却成了让他们下地狱的理由。有些被天堂拒绝的死者,将他们生前所做的好事写成一份又一份长报告,张贴在天堂的云墙上,控诉这种安排的不公。他们每天领取着地狱发放的微薄的补助,守在他们没办法进入的高贵之地,天堂。其实据地狱的负责人说,天堂和地狱的待遇差不多,但是人们还是盼着自己进入天堂,因为那是他们清白无辜的,道德荣誉的象征。

有这么一个天堂分部,它选人的标准非常宽松,基本上不按什么善恶的标准来看待亡灵。于是这个分部的声誉非常的好,经常有很多的孤魂野鬼在听说之后慕名加入。但是,进入者必须答应分部的一个要求,那就是永久成为天堂的装修工。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定,那就不得不提到主管这个天堂的天使长大人。天使长大人是一个对美有极致追求的人,它认为,只有将天堂装扮成最美丽的样子,才能够配得上上帝的荣耀。它一直在尝试用不同的方式装饰天堂,然后发现不管是什么方法都不能让它满意,在无尽的岁月中,他第一次感到了困惑,于是天使长将日常的打理任务交给下属们,自己在云端的角落思索了千年,什么样的装饰可以配得上天堂。

终于,它有了一个答案,那就是,只有天使的羽毛才能配得上天堂的神圣。获得答案的天使长非常高兴,它告诉了同伴们这个伟大的发现,然后开始制定计划,用天使的羽毛来装饰天堂。

天使有无限的寿命,而它们的羽毛也是可以再生的,不过再生时间是固定的,只有每百年才能再生一次。但是,如果要用羽毛进行装饰,显然百年的时间太过长了一些,即使是虔诚的天使长,也不得不承认,为了装饰而过快的拔掉身上的羽毛,会很不方便,因为它还是需要用翅膀在云端之间飞行,巡查各地的情况。

但是天堂对羽毛的渴望并没有减少,不过,因为大家是平等的,所以没办法决定拔羽毛的先后顺序,不公平,不平衡在天堂是不允许出现的。心急如焚的天使长想到用扩大天使数量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它宣传招募新人,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分部。

用羽毛装饰天堂的新闻很快在天堂中间传开了,大家都非常鄙视这种做法,因为不是按照善恶的标准来选择上帝的子民,本身就是一种大不敬。天使长并不这么认为,并且为了证明天堂分部做的是对的,它加快了招募的步伐,也用手段拉拢了很多对天堂标准不满的亡灵。

不过,天使长很快发现,羽毛数量的增加并没能解决实质性的矛盾,因为这些不是正规招募进来的亡者,很多都心怀鬼胎,它们只是看中了能够进入天堂的资格,却没有为天堂奉献羽毛的觉悟。

气急败坏的天使长将一大批亡者送进了地狱,并重新考虑如何找到新的羽毛来源。它翻来覆去地想,觉得只有能为天堂奉献一切的死者才有资格进入天堂。于是,天使长将准入标准改为:必须能够永远做天堂装修工的人才能进入天堂分部。

天堂装修工只是一个文雅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负责用羽毛装扮天堂的天使。这听起来还不错,但是执行过程却非常严格,装修工进入天堂之后,就会被砍掉翅膀(为了防止逃跑或者拒绝交出羽毛),然后用翅膀上的羽毛装饰天堂的连廊。被砍掉羽毛的天使已经不能被称为天使了,翅膀是他们的象征。被砍掉翅膀的天使要承担巨大的痛苦,虽然它们拥有无限的寿命,但是翅膀剥离带来的疼痛,也会无限循环反复着。

装修工们无法休息,它们必须日日夜夜装饰着天堂,用它们自己的疼痛,有些支撑不住的装修工,甚至跟地狱相关的负责人偷偷联络,想要进入地狱。这个办法有时候是奏效的,特别是当天使长对地狱嗤之以鼻的时候,不过,有时候天使长也会识破这种想要逃跑的把戏,直接将他们驱逐出去,重新变成孤魂野鬼。不管是哪种方式,这都是一举两得的,因为那翅膀还留在天堂,保持一段时间的活性,这样,就可以多得到一些羽毛,而天堂并不缺少新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种新的交易活动,叫做羽毛倒卖。其他地区天堂的人会将少量的羽毛出售给天使长。而天使长付出的代价是,要在上帝验收的时候,顺序排在后面。千年一度的上帝见面会,是每个天堂最为期待的时刻,上帝将会验收他的子民,欣赏天使们如何将它的荣光展现。天使们都希望自己能早一点见到上帝。天使长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上帝,展示自己的装饰成果,但另外一方面,它又担心,自己天堂的子民不能过检验关。

天使长考虑,是否应该将翅膀暂时还给装修工,通过验收之后再将翅膀收回。它并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毕竟,把天使的翅膀砍下来,以及将翅膀安装上去,这样的事情它也是慢慢学习才知道应该如何操作的。

于是,到了验收当天,天使长一边引导着上帝去欣赏自己装饰的伟大宫殿,羽毛让整个天堂分部变得熠熠生辉。不出意料,上帝赞扬了天使长的辛勤劳动,将美丽的光晕赋予它,光萦绕着天使长,萦绕着整个天堂分部。然后上帝便转向了天使的验收。

天使长的手下悄悄把翅膀还给了那些天堂装修工,当最后一个装修工安装上翅膀时,羽毛从高塔和云墙上簌簌落下,接着飞回到翅膀上,天使长漫长时间中的努力,一瞬间全部化为泡影。

上帝发怒了,它质问天使长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但它并没有给天使长解释的机会,它一挥手,将整个天堂分部化为了一片虚无,华丽的圣所立刻变成一片冷峻而严酷的死火之海。火焰的速度超过了悲伤的速度,在无限时间中积攒的希冀和蠢蠢欲动,都消失了。修理工和天使们都被烧成了青烟飘散,这是死亡的最终形态,连孤魂野鬼也算不上,那是灵魂的死亡。

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都对着神圣的权威感到战栗,于是很多天使长私下讨论方案,设计了一套符合所有天堂的准入法则,不再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了。拥有统一道德标准的天堂得到了更多亡者的认可,因为即使自己被误判,跟自己有同样情况的人,也会一同下地狱。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不言自明的满足感让天堂的气氛和谐了很多,也很少见到有伸冤的鬼魂了。天堂和地狱战战兢兢地甄选着它的子民,甄选着无中生有的伟大奇迹,等待着上帝的下次巡视,它们相信那手握权柄的人将会满意。而事实上确实如此,死后的世界如此的无聊,只要在空无之中保持寂静,遵守律法,便能获得永恒的生命而未有减损。

在原处,新的天堂缓缓升起,仿佛是如法炮制上一个得到的产物,但并未继承那疯狂的欲望。新的天使长并没有对过去的记忆,不过,在某个光芒笼罩云层的时候,它会想着是否可以用一些装饰来让天堂变得更加美丽,比方说,羽毛。

*2019.3

“又来执行任务了吗?凯特。”零不满地盯着他手里攥着的信息板,眼神仿佛要吃人一样。

“不不,零,别打趣了,你知道这事情和我无关,但是这麻烦事情我不得不处理呢。”

“那个代号为X5的计划还没有结束吗?”零直接了当的问。

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但是凯特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个早就在五年前结束了哦,你是不是记性不大好。我这次来,只是为了调取那家伙的信息。”

“果然还是跟那家伙有关系啊。”零在心里默默地想,“核心的人可真不省事。

一个矮小的身影躲在太空垃圾的背后,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旋即又像没出现过似的,在这片空间中消失了。

凯特和零走到一个巨大的卵形仓库,很明显这里被严格监视着,缝隙中插着密密麻麻的活动探头,没有死角,即使是作为管理者的零,不管多少次来到这里,都会被这场景恶心到,但实际上,零早就在一百年前成为了一个意识体,她记得自己放弃肉体的那个时刻,那个衰老的,永远不能被拯救的肉体。“我的肉体也是这里的一部分,巨大的垃圾化作能量永生。”

和零不同,凯特则是半意识体,一部分核心人类认为,没有肉体的人类就像是没有安全通道的摩天大楼,就算再宏伟华丽,也可能在某个特定时刻被微小的事物碾碎,所谓“杀害大象的是蚂蚁”就是这个道理。凯特的意识和零一样,也是封存在意识体中,但是核心系统会定时创造出克隆肉体给凯特使用,这似乎有些麻烦,但更加稳妥。

“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半意识人怎么会被要求做这种事情”零抱怨道,“也给我增加了很多的工作量,本来我可以用这个时间沉浸在幻觉系统里。”

“你觉得那玩意很好?”凯特翻着信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幻觉,根本没必要再专门进入到一个幻觉世界之中,就像是那种远古植物,叫啥来着,哦,对洋葱,那玩意就是拨开一层还有一层,没什么变化,我觉得幻觉世界也是如此。”

“可能半意识体还和肉体有联系,所以说这点更敏感?”

“零!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凯特像是生气了,“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自愿成为半意识体的,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拥有意识!”

“啊?”零疑惑地看着凯特,似乎见到了外星人。凯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意识对人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或许长眠对人来说,才是解脱。”

“你这家伙,你可知道对意识体来说,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唯一动力就是那残存的意识?”零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冷漠地说。

“对不起,零,我忘记了”凯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和零聊这么多,这明明只是讨人厌的一项工作而已。“我是第一代意识化运动的产物,那个时候因为宇宙战争,本身人就已经很少了,那个时候我失去了父母和朋友,身体又得了辐射病,只求一死,但是核心告诉我,我是值得活下去继承人类遗志的人。但是一切都不复再来,就算我守护下去,也不会有新的事物产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活下去。”

零记起自己被发现的时刻,躲在防空洞深处的老妇人,几乎和痛苦的记忆同时深埋在地下,那个时候有人伸出手解放了她,肉体燃烧殆尽,意识变得自由和轻盈,永远不会被束缚了……

“我不大能理解你的痛苦,就我来说,变成意识体绝对是一种解放,而且能像现在这样生活,我这个老太婆连想都没想过。当然,半意识体就更幸运了,因为可以拥有两种状态。”

“好吧,零,我不求你理解,毕竟战后的大家各有各的故事,言归正传,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那家伙了?”

“最后的X5成员啊……”零叹了口气,“照看它可能是我获得永恒意识的代价吧”零的眼神有些落寞,但她还是将意识和实验塔的开关接通了。

就在零完成准备工作的一瞬间,强有力的黑暗笼罩了整个实验塔,那吞噬一切的力量毫不留情地将二人并入自身。

“幸亏早有准备,没事吧,零。”凯特的防护罩将黑暗的洪流隔绝在外面,他发现在防护罩的外部有个小小的银色圆球正在失去最后的光泽,最终在无穷无尽的黑色火焰中化为乌有,他并未感到惊讶,反倒像完成了某种仪式,轻轻叹了口气,对那残骸说道,“安息吧,零,永恒意识是不存在的,人类的小手段只能造成永恒的假象而已。”凯特做了一个暗号,示意那股不知名的黑色液体停下来,但是那黑色只是从凯特周围离开,却将每一个监控眼牢牢遮住,仿佛这世界上有不希望其他人知道的秘密。

“我们的时间只有五分钟。”黑色液体给凯特让出一条通路,尽头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当然他有不普通的地方,黑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他身后流出,另外,无数的小型分解器像水蛭吸附在他身上,许多伤口都已经溃烂,换句话说,他是被认定为垃圾的人。

“五分钟啊,可以做什么呢?”那男人似乎毫不在意凯特焦急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

“把你的‘疾病’传染给我。”凯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变化。

“怎么,你也想被视作垃圾?”男人哈哈大笑,在安静的控制室内,这声音显得有些恐怖。

“你明白的吧,他们把你视为垃圾,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研究你身体的秘密。但是轻易接触不安定的要素对意识来说负担太重,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法。”

“你不是他们的信徒吗?为什么要来帮我,你想让这个‘美妙’的世界彻底被毁掉吗?你已经见过这黑色液体的力量了吧。”男人开始变得严肃。

“不,恰恰我是奉命而来。抹掉最后一个知情人零,感染疾病成为新的X5替补。”

“你这家伙!”男人冲向前去,试图再次用那缠绕的黑色将凯特逼入绝境。

“没用的,我的防护罩是专门针对你的力量设计的。”凯特冷静地站在防护罩内,不动声色。

“你刚才说只有五分钟,是骗我的喽?既然你是核心的人,行为也就是被默许的吧。”

“不,确实只有五分钟了,我应该说的更清楚一点,离核心的人还有清醒的意识,只剩下五分钟了。”

“你说什么?”

“一切都要消散了,我们发现过去保存意识的办法只是骗局而已,是先前的研究员模拟出大量的经验数据植入到人的意识中,让他们以为这是自己选择的和经历过的事情。让人们发现这个的,正是你们X5,一群疯狂的科学家试图寻找零和肉同时永生的方法,但是呢,最后都变成了感染黑色病的怪物,核心一直在研究你们的身体,你的同伴们也是在垃圾站中被分解成无的。后来他们发现,将黑色液体添加到意识培养皿中,可以大幅增加意识的活性,但奇怪的是,之前的记忆都在不停重叠,人们发现他们同时处于多个地点,世界变得混乱又矛盾。”

“那么,亲爱的凯特先生,你打算感染黑色病做什么呢,你已经看到我马上就要不成人形了吧。虽然小范围的黑色液体浓度,确实可以让意识充满活性,但是,一旦失去人类的身体,黑色病就会完全控制意识,让我们沉入黑暗之中。”

“要的就是这个,由我来成为X5的替补,然后将整个世界都染上黑色,本来人就没有什么叫做意识的东西,那都是臆想而已,为什么不真诚些,直接面对冰冷的黑暗呢,这黑暗多么令人安心啊。”凯特轻轻笑了一下,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笑的原因。

“我说……虽然让你成为替补这点我是信的,但是毁灭世界估计他们没有这个打算吧,这是你自己的意志吧。”

“哦,X5先生,您真是很了解我啊,如果在世界另外的地方相遇,我们或许会是很要好的朋友呢。”凯特饶有趣味的看着被黑色液体所缠绕的男人,“是啊,没错,核心那群家伙只是想让我牺牲一下,黑色病患作为意识活性的饲料,必须要随时补给呢,虽然那摄人心魄的黑色看似源源不断,但终究还是有消失的一天,所以,必须要有人,自己作为饲料,继续意识那无休止的旅程。所以变成X5之后,我就必须自己和实验塔连通,或许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要变成垃圾的。”

凯特顿了一下,“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而是直接用黑色液体同化其他人,因为黑色液体本身有很强的传递性,过不了多久,世界上就都会是这样的人了,哦不哈哈哈,那个时候,还能称为人吗?”

“一潭死水”男人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见过的,那毫无生气的世界,就算是今天,我也记得。”

“你说的是上次宇宙大战吧。哎呀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有印象啊”

“在那场战争中,我失去了重要的人,但也因此明白了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道理,人类,如果不能做到意识和肉体的双重永生,就永远会发动战争,之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的挑起战争,是因为死亡的压迫始终充斥在人的身后,而人类永远都在谋求活的机会,而生的竞争不可避免,所以战争也不可避免。这也是X5实验的开端。”

“但是我败给核心了。”男人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们的做法是直接去除肉体,让意识处于混沌的,便于控制的状态,X5的永生方法只是将人和黑色溶液合体而已。他们提前实现了我的理想啊。就连你,凯特,你也输了,因为核心,早就想过将所有人类变成黑色病患者了。”

“什么?”凯特大叫起来,“怎么可能,那群只知道沉浸在幻觉世界中的人,怎么会自取灭亡!”

“他说的是真的。”一个银色小球出其不意地撞向凯特的心脏,心脏直接裂开粉碎了,黑色液体迅速占据心脏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凯特的意识控制器被打开了,直接接入了控制塔中。“我们将继承你的记忆,心愿和荣耀,凯特,变成神圣的饲料吧,这样我们都会活得长久。”银色小球上浮现出零的身影。

“我就说,意识体可没这么好消灭,有肉体的家伙才更脆弱。但是你这种方式,真让我恶心。“男人盯着银色小球说到。

“无所谓,我只是替他完成任务而已。”

“那么,魔鬼派来的银色小球,你下一步会做什么呢?让所有人感染?还是享受饲料?”

“都不是,作为塔的守护者,我有更重要的计划。X5,你隐瞒了一些事情吧?”

“你指的是什么?”

“关于黑色液体能增加意识活性。”

“你和凯特都很敏锐啊,啊哈哈,或许是我小看核心的人了。”

“意识培养皿如果长期吸收黑色液体,不论如何最终都会感染黑色病,也都会变成像你这样的情况吧。凯特的作用说到底也只是过渡环节而已。吸收黑色液体,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人们找回自我,但终究只是划过天际的星星而已。我们核心并不打算终止这个过程,相反,用漫长的时间变为黑色液体,或许正如一个普通人类经历春夏秋冬,从出生到凋零,当然我们是在更漫长的时间框架之内了。”

“最终都会归于虚无,真是悲哀的命运。到最后人类只是延长了荒诞剧的时间而已。”

“你和凯特只是先走一步而已,也没什么关系,我是没有肉体的人类,你们则是被黑色病夺取意识的人,但是到头到只剩下虚无。跟凯特说的一样啊,坦诚接受虚无就可以了。”

“但是,我并不接受这样的命运。”男人猛然间从插满器械的座位上站起来,“我没有任何理由当饲料,要当你去当吧。“大量的黑色液体涌入小球,零的身影逐渐模糊了。

男人深呼一口气,让那团黑色包围了自己,他沉浸在了海洋之中,黑色的海洋收缩,直至成为一个点,那男人在空间中消失了,仿佛没有存在过。

男人和黑色的身影在虚空之中搏斗着,他们互不相让,都用上全部的力气去争夺生命的主宰权,远远看上去竟然像是有黑白两色的星星在互相缠绕。他们战斗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或许连人类都不存在了,意识也完成了同化。但是那一黑一白的两个巨人,依然尽情享受着互相冲击的乐趣,最终他们充塞了整个宇宙,一个银色小球被遗忘在了这宇宙之中,与世无争的,永远见证着人类创造的奇景。

*写于2018年

+01 所谓传递

锁不在这里,留存的意义很罕见,又要靠什么去改进呢?我们抓住的东西有何种价值,这本来都是无法被言说的。可能我会说不,而不是像上次有乌云的时候,急急忙忙走到车站去了。

看到这样的事,总有人拿本子记下,毕竟铅笔断了很多支,有发疯的写作者终究败给千变万化的时间,来势汹汹的报纸和新闻充斥着降落在陈年旧事的枯骨上,终究被腐蚀的一点不剩。

我怀疑更多的添加都不怀好意,当然,你可以天天看到那些狗眼,猪眼,他们的声音和泔水一样油腻,不过雨后的水洼才能把油脂的真正面目揭示出来,可惜北方太干了,风刮过天空,空空荡荡。

设想逃逸如何能成为可能,随着流动的行人这种想法很快黯淡下去,母胎里牵连出来的线条,和手上的纹痕一并构成了空间中的奇特景观,对于一般的人,所有的颜色都在这里了。在挣脱的一刹那你会听到嗡的一声,其实只是心理作用,毕竟不存在这么多的光亮去照亮一寸声音,我看到有腹语者,但肯定不是。

他们说源头是罪恶的,硬塞给孩子的糖必须付钱。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根本想象不出这柄尖利的刀到底长什么样。刀不仅切割鱼肉,割蚯蚓肉,还切割人肉。用占据空间和质量的词去形容它真是小看了,生命在这里中断(不排除一开始就有长成空心菜的)。伤疤在此,如同墓碑,冬雪能让它记起点鲜红的滋味。

这些抱头鼠窜的动物从哪里来?它们怎么没有头?隐藏在地窖里的影子发问了,瞬间被踩在脚底下。“不,不是我,是它们。”路人犹豫地收回漫不经心的脚步。“它们伤害了自己,这不是我的错。”

你为何要听发问,或记录发问呢,记录的终结是否是地狱,比地狱还糟,然而一切都被闲言碎语原谅了,宽恕了。

假设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毫无期待,你是否还会这样直接地将玫瑰献给他,不必如此。融化的刀柄只是和破烂的玩具,不用理,赶紧走吧。所以复原的美梦应该留给学究们,学究吹捧学究,就像老鼠吹捧甲虫。“告诉我,你心里会有不安感吗?”“这是下辈子的事情,现在考虑过于早了。”

现实的暗蚀部分恰好是想象,如何判断想象生成的不是萎靡的孢子?伟。大。领。袖的引吭高歌是法西斯的前奏,当然背叛者不仅仅是这些人,梦幻泡影来自各个地方,没有血统之分,所有的土地都被腐蚀了,灵魂的癌症。应该如何识破轻而易举的假象?巨大的版画从来不会动,它们死一样寂静,生成权力场。

放弃空间,被涓涓细流接济,权力的涓涓细流。人能脱离间隙和细节而成为单独的,只有用新的东西去替代。啊,不是替代,这样位置还在,要无限增殖生成。你只能回答问题么?可笑的人!

+02 接近神明的不朽寓言

当他踹开这道门的时候,一切变得清晰,身体的每一个碎片悬挂在不同的细线上,拼合成沉默的雕塑。凝视着雕塑的猫头鹰铜像,深深地低下头,嘲讽地笑。他再也不能辨认出形态,正如他的形态无法被辨认,只是猫头鹰使他嫉妒,该杀的嫉妒,有什么人在外面嚷道。他并不想着如何去做,只是随着猫头鹰的样子低头,当然笑的权利早就被抹杀了,他只能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板,毫无生气,留着无数匆忙过客的脚印,过客中的每一个,都将他变为最卑贱的垃圾。

一切都在安静的流动,却缺乏损耗的叫喊,如果他能够叫喊的话。不过致密的颗粒穿过空洞洞的甬道滑向了他,丰满的爪牙震动,放射出看似纯洁无比的气体和液体。他在寻找别的人,如果这空间在扭曲之前还能抓住另外的受害者,或许就能被释放,另外的充塞物会迎来重生,在速度到来之前,狠狠的攫取力量。

他不知道自己丢开了什么,盲目地,轻轻地丢开了,正如他踹开这道门时的感觉,疼痛不来自角落,作为一个拓扑学家,他研究过空间的所有可能。然而纵使获得虚空中的全部权力去打开这道门,伴随着游戏般轻浮的眼神,最终的路没有敞开,母亲没有敞开怀抱,冰冷的癌细胞吞噬了两个人。他活下来了?或许,如今在这恐怖细线之中的人就是他,不过也不能确定,吊死的是不是木偶。

环绕着他的,是五个笨重的木桶。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也明白,这些家伙随时都会说话,监视者会沉默,沉默到所有的语言都浸泡在空气的容貌中。这就是猫头鹰隐约笑的原因,或许我们可以延伸出一套解释虚无的理论?他这样想着,却看到理论家们的影子像虫豸一样,映照在桶中,桶或许连接着无数世界,或许一个也没有,但里面有无数的理论家,或许称之为学究也可以?爬行在桶的边缘。

到此,他做了一次无效反抗,反而招致敌人降临。他看到有虫豸爬到自己身上来了,虫豸并不是随着下水道的震惊一同到来的。他像镜子一样,虫豸在他身上发生了衍射,无数的虫豸以指数般的速度裂变,生成新的,更新的,也更腐朽的渣滓。或许猫头鹰可以评价这些东西,但是他不行,手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夺取,剩下四处漏风的躯壳。

不知道谁放进来狼狗,咬住了他,他愤怒无比,想要弯腰掐死这条狗,然而他能做到的不过是用多余的视线死死盯住狼狗,他连狼狗的一个指头都动不了。他想采取更极端地方式应对这种尴尬和屈辱,如果能找到端点就好了,唯一的端点,不再身体的任何地方,甚至悠游自在的血小板和红细胞里也没有,如果空气能作为箭矢,那么脱离琴弦的必定不是掌声。真可惜,顶点在他之外,至少他的感觉告诉他,顶点在他之外,这是一个按钮,跳动地,火的按钮。

所以他卑躬屈膝了,顶着全世界的重量升到了地狱,循环的循环,还是时间,他就这样在端点旁边旋绕,正如一只飞翔的陀螺,滚到草丛里去了。

+03 失忆八秒钟

什么时候,从后墙中穿梭也变得容易,我最后一次盯着幕布,喘息地云与河流,迅速消失在田野中。此刻放下手中的锄头,恐怕是最为轻松的选择,来吧,重新选择自杀的方式,和原来所有的都不一样,被欺骗太多次就失去选择的能力了?重复的循环是永恒,抵达灰暗墙壁的永恒,影子在墙与地之间反复折叠,中间没有速度,不是火车的影子,无法逃离,无法刹车。

绳子降落在另外的维度里,海洋或空气,消融在看不见的地方。悬挂的窗户下有个长发少女,继承了绳索的遗志,跪拜在浮动的流水中。然水流与水流也无法和解,墙砖也是一样,那拍死缝隙的泥巴,将光聚拢在手心,枯萎的光绝望又迷人,总让人联想起别的细节。

我已经知道此处没有呼吸的余地,或许应该把肺取出做成工艺品,它将携带无数的小孔迸散,变成空气中的氛围,世界的不安就由此开端。是不是应该留下些信息给其他人,墙壁上的字太容易被水蛭吞没,它们滑溜溜的身体吸附在几何图形上,知了都懒得惊讶,懒得叫唤。信息无法被媒介携带,盗火者的信息,无法用语言学分解,纵然是一把大火也无法逃离,被吸入流动的狗和猫的身躯里,一切都沉寂,失语的你能想起点什么?

无效的呼吸,在时间的入口处,我轻轻跨出洞口,却将手臂留在其中,它将作为块状的水瓮,漂浮在氤氲的塔尖上,从来没有一种轻触如此温柔,锐利到令人想到龙的牙齿。

+04 回旋屋

时间产生出一种错觉,即,我们应该对流逝满怀怀恋和敬意,我听过很多人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时间中制造记忆,以便未来回忆,我从不曾理解这种问话,也不想理解。因为时间携带了某种逃亡的因子,不是为了和死亡,和冒险进行亲密接触,而是为苍白无力的生命增添一点看上去还不错的颜色,这就导致,我们永远无法以古希腊的方式献祭自己的生命,永远无法被火照耀,这样的生命真是绝望透顶了。

我们想要在时间中维持的,不过是错觉,似乎一切的存在还有必然的理由,似乎按兵不动才是聪明的选择,看看那些旅游的人,他们能得到什么呢,扩展视野,他们无法进入别人的生活一寸。兰波说,生活在别处。昆德拉对这个句子进行了拙劣的演绎,竟然成了情色性质的幻梦,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也无法避免这样的讨论。

另外一种逃亡则是,满足于一种毫无希望的创造和制造,我们给予事物的希望,更多的像是抽打我们前进的鞭子和符码,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既然知道如此依然努力的把轮子转动,既然知道如此还继续期待救世主的降临,绝对概念的救世主,教育的救世主,文化的救世主,自由主义者就是把这种虚无的希望嫁接在这毫无希望的世界里,他们永远不会成功,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自由主义者,他们以为单纯的期待可以避开对派别的分歧,这从来都是不可能的,当你决定支持或者是反对之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有多少种杀出血路的方式?

+05 缠绕的火

听故事并不会让人开心,像许多记者做的那样,其实真正的写作者并不会在写作中得到愉悦,当然也不是如理论家们所理解的那种重负,只是七巧板短了一截而无法拼上,不是整一块,而是断裂在大地上的沟壑,无法被捡起,也无法镶嵌在另外的故事里。

在这里,我们必须区分古代的采诗官和现在素材搜集者的区别。如果不能以赤裸的生命拥抱,那么火焰降临在冰块上也没有丝毫意义,同理,当碎片的奇迹罗列,跌宕的排比也无法产生力量。舞蹈必须在绝境中产生,保险措施只能毁了一切。

可是我们又遇到了另外的难题,如果只有这种方式,星云和宇宙产生的炸裂能够使我们愉快,那么粉身碎骨之后的复原之力又应该从哪里找回。其实永远也不会找回,流动的人的形状,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原子,显示出生活无比惨烈的故事,但是还好,在地震之中,总会有人存活。

为何富江的故事是重要的,我这样理解,如果必定人要以零的形式存在,那么不如蔓延为世界的全部,火焰舔着触角,庞大的竞技场,华丽的游行,将最后的碎片粉碎。我们是否到达了另外的世界,我不知道。

火焰总是缠绕,安安静静的在旁边观看它的美丽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身处其中,倒影成为自身,火的影子凝视我,也凝视火本身,就这样,在纠缠中,疯狂的游戏盛大开幕。

+06 浮动的末日

最终他构建了一个完美的模型,只需要寻找材料就可以了。这是完备的,不带任何瑕疵的模型。光的背面照射进来,直面他,却穿透了骨骸,日光之下不新鲜的场景。

至始至终他都没明白,自己追寻的是一种速度还是距离。两者之间的差值并不带完整的刻度。他蹦跳着将枪对准自己,蹦跳的小丑,烹调骰子的骗子,电影院里爆米花的咔吧声把他拉回梦中,是梦么?

视线呆坐在墙壁的洞里,影子的隐喻,中微子闯过门和心脏,但没有产生高潮,亲吻的高潮消失在狼嚎之夜。所以他不停的问我,她也不停的问我,他们,她们也不停的问我,“为何我的存在失去实感了呢?”

“这是要让我当厨师吗?”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默默问道。

”为什么?我在问你存在的问题?懂吗?产生意义的那种!?只有你知道!”

“胡扯,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我像个明白人,开玩笑吧!”

“因为你想逃走!”我立刻意识到她知道我是谁。

“你什么都不想成为”她继续说。“你不想进任何一个圈子,只想用自己的方式构筑世界,这是何等的自大啊,谦逊与你毫无关系。你竟然还有欲望,我嫉妒。”

“你想干什么呢?”

“杀掉你,取代你,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她掏出匕首,新鲜的血液即将喷涌而出,如蝴蝶跌落般的美妙场景。

人类之所以设立道德规范是因为,要有一种规则,使人可以模仿人的生活方式。塑造人类的流水线,从青草起飞的地方蔓延。那么是谁铸造了最完美的人类?用金子和银子,扣在天与地中间,偶然会出现异常的,缺胳膊,少腿,欢乐地唱着歌,咿咿呀呀,在笼子里也唱,在山谷里也唱,被埋在地下了也唱。它并不等待,只是唱着,毫无感情,毫无波动,没有面孔。父母在它身边,慢慢地也开始唱歌,有几百年没有唱了吧,这源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歌,比时间和空间还早,哦不,也可能是纠缠在一起的。终于有一天大家可以同时看到太阳,黑色的,小调的球状物,三角柱,方形的眼窝。终于不必撕扯着胳膊啃食对方的身体作为悲伤命运的解药。石化开始,大地比平时更有灵性,在宇宙的黑洞中,在无限的塌缩里,他点着了一支烟。父亲也做过同样的事情,怀着祈祷和永久的呻吟。

现代人是失忆的,不知道祭祀的仪式,不知道咒语和秘密。大城市的心脏搭桥手术时刻发生,监视器是X光检查,但必须公平的说,它自由自在。即使是蒙汗药一般的快感,大都市也做到了前人无法想象的事情,需要咒语吗?需要谜底吗?需要线索吗?堆叠的碎片会变成碎片爆炸后的残骸现场?错!这是迭代的游戏,彼此联系的游戏,错误的题目得到的总是错误答案,多少蠢货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迭代的密码静默如维纳斯的雕像,她不是阿波罗手里的钥匙串,被橄榄枝围绕,庄严肃穆又战战兢兢。

所以你要不要从这座高楼上跳下去啊?

“掷骰子决定。”

+07 食人之城

以我蹩脚的文字,完全无法将内心之中的感觉施展出来,仅有一点点能够溢出。这是我的路标,夹缝之中必有异途。

选择扑克牌的花色,组成独一无二的猎户星座。无奈卡牌藏在流着口水的食人花里,一旦接近就会成为那纤细根茎的俘虏。城市全部被食人花所占领,近似于罂粟的性感,玫瑰的高贵,吸引人们献出膝盖和灵魂。灰暗的天空中滴落酸雨,可以清醒头脑,和被腐蚀的石头一同成为沉默的守夜人。呀,这样的世界也太安静了,不禁让我想到墓地。智者和英雄面对着千万个摄像头赴宴,录音机不停工作直至崩坏,那灼人的目光逼迫他们摘下伪装的面具,或者一股脑的跌下悬崖,飞蛾朝火焰的方向去了。

从远处看,食人花出现的地方,恰如光彩照人的大都市,那是所有等级的至高点,塔尖与麦芒。无数人毕生的梦想便是,接近那魅力无限的花朵,以便有一日,自己也如那花朵,拥有啃啮健壮的肌肉和光滑骨节的能力,殷红的鲜血也会盛开,真有点像千年之前就灭绝的玫瑰,人们唯一能记住的史前生命的名字。

灿烂的玫瑰,你追求的不过是永恒的时间,以及每一个固定的步伐,如果宇宙大爆炸能被暂停就好了,你永远不必面对逃亡,在宝座上安静地等待就可以了。

我望向天空,立刻明白虚妄来自于恐惧,至少对这个食人花来说是如此。光与影属于革命者,幻想敌人的存在才能使自己的拳头更有力量,喂给小白鼠的致幻剂已然生效,难道我们唯一需要的魔力就是掌控时间么?

+08 马戏团少女

世界,何以有形状?

敲钟敲钟敲钟不停歇,震荡到脑浆迸溅,泄了气的皮球还在角落努力,谁被丢在花盆里,然后狠狠踩了一脚。呼吸膨胀成为线条,湿漉漉地穿过大街小巷,偶然超过猎豹的速度便看见奇异的景观,灰色的幕布灰色的秤,落灰的瓦片掉落不停。

于是你又想重提旧事,算了我在很多人口中听过同样的故事,但不停的听啊听啊听啊直到想拿刀划开仙人掌,刺和玫瑰不一样。马戏团的狗熊快乐吗?铁链子的声音很迷人,什么你就想这样舞蹈?好吧好吧我们就这样道别,我不以武器作为借口,既然你如此想成为被献祭的少女。

亲爱的不要问我拿什么去战斗,马戏团的时间应该比外面慢了一些,总之就是时间不停溜走,跳舞啊和铁链子,朝着鸽子飞向天空的方向,好吧或许你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幅画。

总之我不勉强请继续把自己塞进盒子里,盒子迷宫不停转动,怎么又该死的要回到童年,遗忘又遗忘,伤疤已经无关痛痒。在笼子里开玩笑我也很佩服,和狗熊一起跳舞或许也不错,总之就是这样撕裂撕裂,在喧哗的音乐中慢慢融化,子宫再次孕育三色堇。

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的我,快快离开这里,和森林一起趁着夜色逃走,连她的声音也不要听到,逃到未曾相遇的时刻,不然又会在白海豚的歌声中失忆。

就这样远行。

+09 门之外

一连串的音符击溃了暴雨,诅咒在林间响彻,束缚着手与眼睛的黑色粉末,蔓延至肉身的全部,包括不可见的记忆与时间。不可解释的谜团,正像撑着黑伞来哀悼世界的盲孩子,轻而易举地穿过那沉默和隔阂,穿过那嘈杂的声音以及不再发出声音的尸体,凝视着血色的天空。

那厌倦了阳光照射的皮肤,最先脱落,接着是肌肉,接着是骨骼,然而在旁人眼中一切未变,正像记忆中回忆的那样,天真,纯洁。最糟糕的事情远不止如此,献祭的孩子在村子外聚集的越来越多,他们的手被大人牵着,微量的光,只有一点点。

紧握手中的只有飞驰而来的恐怖,言语像蛇,萦绕在秘语之中,那个时候你说了什么呢?你说出了什么呢?站在河床之前,你能说出什么呢?

我用斧子将自己劈成两半,于是两束射线从相反的方向驶来,像是将要抵达什么终点一般的,掐住自己的脖子,锐利的嚎叫赶走了林中的乌鸦,空荡荡的世界之中,没有谁存在过。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站立着。设法起来并站立着。设法站立着。那样或呻吟。那早已在来途中的呻吟。不,没有呻吟。只是疼痛。只是起来。曾经一度尝试如何。尝试着看。尝试着说。最初它如何躺下的。然后设法跪下。一点一点地。然后从那里继续。一点一点地。直到最终起来。不是现在。现在失败更好地更糟。”

你只需要关注那样的审判就可以了,朝向自身的,冷酷的,但是却无比真实的空无。你只需要关注那一丁点的东西而抛弃其他,你只需要献出那精神去穿越河流,用自己精神的体力,用确凿的物理时刻打磨那些不可战胜的事物。站在此处的,永远,且仅有你自己。

若群羊都立于浮冰之上,谁将会是持鞭者呢?无聊的问题,从来没有人是羊,那只是他们的幻觉而已,但他们确实被束缚。

+10 孪生岛屿

暴风雨正酝酿着一场逃逸。

野兽们收到了消息,用嗅觉,用听觉,用某种原始的共振,他们不约而同地面向潮水来临的方向,迟迟不离去,哪怕早已深陷危机。

在数千年之前,板块之间的轻微摩擦构造了凸起,于是在永远无法到达的荒芜之地,宇宙升起了。

岛屿的中心是形状完整的空洞,像是纪念着什么一样不断重复着哀悼的话,虽然没有人记住,动物也听不懂,而那回旋的封闭之谷中却盛满了记忆。

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动物和呼啸而来的雨,扭曲成一团,它们跃入海中,立刻变成了两栖动物和各种鱼,颜色各异的鱼麟如同镜子,改变了那命中注定的小小差错,在一瞬间,肉体剥离灵魂,成为众神的一员。

天使哀悼这岛屿,因其从未真正拥有过形态,如同幽灵船,在海和海的缝隙之间借助微弱的力量穿梭,时时失去航向。但那微弱的船却变成与生灵共存的某种介质,传播着某种野性的,生命的讯息。

在卵中的鱼会与在母腹中的婴儿梦到同样的洪水,起始点并不重要,箭矢流浪,沾满血液,锁在笼子里的灵魂互换着感知,它们都能了解某种隐秘的快乐,携带在记忆里,终有一日将劈开那黑洞。

拿着刀或剑的星辰终将劈开这里的黑暗。

*写于2018年,未完成

血和半块月亮

1、A发现自己今天没戴面具,其实他从来没戴过。脸上总硬生生的疼,结了层痂,或许应该有个面具?他想。昨天E说希望和他共用面具,他拒绝了,面具秘密只能一个人知道。第二天,E纠集了除A之外的所有人戴上面具。A有些害怕,异类的日子从来都不好过,但他很快发现,许多人并没有真的戴上E的面具,只是说说罢了,大家是看不出谁戴了还是没戴。 2、B感觉最近D有点不正常,但也说不出为什么。D开始喜欢发火,不搭理人,冷嘲热讽,至到D屡次说要和他绝交,B才有点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懂的东西。怎么了呢?明明是个好人,结婚,娶妻,生子,样样正常,怎么就突然病了?B联系到了C,D的妻子,然而为时已晚,他只看到已经非常陈旧的被破坏的景象,心里升腾出喜悦。 3、C从一开始就不喜欢D,但母亲劝她说,干啥都不如干公务员稳当。C只想过吃吃喝喝的生活,便放弃学业,专心做家庭主妇。在一场意外火灾中,D大面积烧伤,无法继续工作,体面的单位不要残疾人。不过E提出要和他共用面具。C听了许久也不知道共用面具是个什么意思,不过D回来的时候已经光洁如新了,她感到恐惧,然而D已经光洁如新地睡了。 4、D找到B,商量C的事情,D告诉B,C将发动一场政变,最近的目标是东街的摩天大楼,B直愣愣地瞪了D好半天,在他的印象中,C温和又善良,是大家都羡慕的模范妻子!怎么你不信我的?D问道。你知道的,她没有拒绝面具,怎么说也只能是你们夫妻之间的问题,不可能是政变吧,更何况,谁是主宰者呢?D缓缓跪下,看似很痛苦,然而B知道这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心里有答案。 5、E的面具终于弄出了麻烦,共享面具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想和E共享面具,但却不真的戴上面具,另一派则要求E必须清除所有不戴面具的人。E拒绝了第二派人的要求,因为一派的人之中有几个是身材强壮的流氓,他设法清理了二派的人,一部分人被剥夺面具,重新回到旷野,旷野上没有枪和酒,这时他们看到A的小屋。 6、B发现D并没有想和他好好聊的愿望,从语气到眼神,全是如此。B现在只想回去看看球赛,他不想惹出任何一点风波。你看不了了,永远,D一脸神气,像个小孩子。你怎么……B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D砸晕在地,头上起了紫色的包。D取下B的共享面具,戴在自己头上,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和E完全不同,他把面具戴上又扔掉,反复许久。 7、A知道C赚了五百万,C去提款的时候,他估测了袋子里装的钱数,然而这个数字实在是过于惊骇而无法被相信。这是违法的,无论如何,大家都无法赚到这么多的钱,这么多不公平。但他已经离群索居很久了,远处有窸窸窣窣地声音,他惊醒了,窗外是许多黑点白点。 8、C终于有机会从D的身边逃走,感谢上天赐予的横财!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个这么有钱且无儿无女的亲戚,据说这位富翁是掷骰子决定给每位亲戚多少钱的,这并不重要,她急匆匆地赶路,迷路了几次,跌跌撞撞终于上了火车,她想起少女时代曾经喜欢看雪,她攥着垃圾桶一样的大纸袋,打扮地像农村里收垃圾的老妇。 9、B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脸上的面具没了,有点心不在蔫,E无权杀掉他,但也不会让他好过,如果再次要求共享面具呢?不,他一定会被怀疑的,大家都会怀疑,不过面具和面具之间差异很大,辨别权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不过D为什么需要面具呢? 10、D在路上不断地砸晕戴面具的路人,有些令他失望,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戴面具,甚至有人用面膜或者塑料替代,远处的灯火瑟瑟发抖,哈出凉飕飕的雾气,他想起拒绝面具的A,旋即又忘掉,A没有什么利用价值。

*写于2018年

狩猎

我是空的容器,我是空的水,我是水 借用某种概念,成为。随着手指,循环 顶点不在这里 向下渗透 滴落的宇宙 每一次锚定都是误伤


触碰

重新变为一头没有半径的大象 牙齿盯着我 绵延的肠道积蓄银色的箭矢 野人抖动的奔跑 踮不起脚尖的盒子 撕心裂肺地锤 静谧的夜 晾晒的床单铺展 仅有刀可安眠


观测

平行线贯穿大地和海洋 凹凸,光滑 抹掉一个粒子 重量诞生于宇宙外 没有缝隙的圆完整如新


我将长久地悼念

迭代的时间假装毫不知情 轻快的雪送走黑夜与白昼 相遇并被隔离 谁将第一个跨越影的线条 定睛凝望 空白 那里是否出现过混沌和宇宙 迷宫通往毫不相关的小径 无聊地追忆 曾经漫过河谷的少年少女 长久的沉睡,鸽子在偶然处惊醒 静候破灭光临


为何脚踩虚空?

为何软弱无能? 为何继续按原定道路前进就算已知道方向错误? 为何还要在死海中浸泡?

掉落的七月 长在线圈上的锈蚀 修饰是可鄙的

于无声无力无望中回忆 身体丧失骨骼和语言 似乎什么都是什么都没有

和草履虫共度安详的晚餐 光线如手术刀摩擦生电

于无声无力无望中眺望死

鲜血淋漓的震颤和恐怖 尚未带来任何实感

钻入缝隙中的弱小民族 叮叮当欢笑如塑料袋漫溢 鸟不会从窗口进入闯过树林

犹疑的目光 终将死于阿波罗的箭矢

拒绝醒来的人 在窒息的临界点上回环往复,生生不息


醒来

黎明迫近 无罪的人从坟墓中重生

他将左手放置肩头来呼唤旧日的白鸽 将右臂悬于头顶以目送月亮

如此疲惫的漫长道路将一生搅扰


俯身而视

永恒的指针戳穿了我的倒影 潜行在沙漠中,窒息的河流朝太阳挥动手臂 调笑的烟火 间隔了绵密的叩问与回音 捕蝶者无法跃入梦中

记忆乃是无形


低音

五官被缠绕的淤泥包裹 心脏被静默缠绕 我如何走向你,走向荆棘与痛楚,光明

反转镜面得到的答案 牵连着无法挽回的秘密

碎石滚于山上,旋即坠落,溅起灰尘,灭寂 纵深的道路通往地狱


火光

如果有一次 我能够凝视那疾病 我就不会在墓前放下一束玫瑰花

渴求着黄金时代的囚犯 被倒悬的月光冷眼相视 在最后一刻,在最后一秒

骑士们寻找着剑和盾 无论在何处,都无人应答

这空无一人的荒凉 龙牙上的雨水打湿了颓败的塔

鸣响的钟爬满枝桠


在___前沉默

刺穿我掌心的波纹 源自何处,来自何方 如此尖锐的烙印 从心脏贯穿到翅膀

行走在钢丝吊坠上的人们 一丛丛,一束束 如星辰般掉落却永不死亡

*写于2017年

*

小和尚梦见有人在夜里敲门,很轻,就像啄木鸟啄击着粗糙的树干。声音绵绵不断,按着永不出错的平均律,步步逼近。 接着就有太阳从山巅升起,无鸡鸣呼应,孤零零的山,孤零零的水。 关闭梦的通道,今夜,他将沉入黑洞洞的虚无。 然而就有声音从虚无深处传来,咚、咚、咚,如钉子般,嵌入小和尚的心脏。

**

不停的翻动书页,翻动,翻动。无止境的读,看,写。无形的考试在心头树立起一个标杆,必须完成,必须完成,必须完成。 长途跋涉的旅人,不知道前面是山,河,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 焦灼的笔头发出阴冷的红光,融化成水,燃烧为雾,废弃的文字闪烁,围着火炉狞笑。 墙角,蜘蛛栖息之处,忽然窜出一阵鼓声,砰砰! 如石榴般饱满的心脏,笑得咧开了口。

***

小和尚蜷缩在床的角落,噩梦似的鼓声,守在床边,寸步不离。有一阵香气随风散落在他的唇边,极度的恐惧成为了一种期待。鼓!鼓!鼓! 悬置在深海中的鼓,降落在云端的鼓,顺着流水漂泊万里的鼓,方形,圆形,倒三角型,梯形,这是发出那简单声音的鼓么? 新鲜的毒蘑菇,在朽木下团聚,红橙黄绿青蓝紫。

****

叽叽喳喳的讨论,嘈杂的声音,好像无数条小青蛇,缠绕,洁净的细鳞爱抚着身体中的每一个骨骼,甜蜜的摄入。吃了九九八十一块糖,终于被糖噎了个半死。 为什么要行走,旅人,前方道路深不可测。在欲望满溢为汪洋大海的日子,当头顶的灿阳只是无底深渊的日子,当你永远失去亲近的人的日子,行走,也会成为一种力量么?

*****

奔跑,奔跑,有死神在追赶我,进入生命的河。 悬挂在井边的细绳,磨破了皮,永远沉睡,永不苏醒。 鼓声酣畅淋漓的叫着,笑着,无数只眼睛盯着地面,直到地上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洞,有蚂蚁从中爬出,在火中飞舞。

******

小和尚梦见了不该梦的东西。 他拍拍桌子,沉闷的声音软绵绵的回应,好像一粒发霉的蚕豆。 今天没有鼓声。

*******

旅人想要唱歌,放声高歌。 广袤的宇宙中没有回应,熙熙攘攘的人,瞪大欲火中烧的眼睛,寻觅着属于自己的战利品。 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有风,光,空气透过毛细血管呻吟,痒痒的。 沉默的世界是一口大钟,将人吞噬在共鸣的巨大洪流中,喜极而泣,寂寞而死。

********

所有的事物都在沉睡,向日葵困得低下头,没有人希望行走,脚步在灿阳中蒸发了。 仿佛被无形的罂粟花吸引,困倦成为一种渴念。 小和尚勉强睁开眼,一片漆黑。 旅人消失在沙漠深处,生命之水顺着石缝流淌干涸。 在死一般的深夜中,荆棘丛突然燃烧,一片火海。 蜘蛛被绚丽的颜色唤醒,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开始织起一片古典而精致的网。 鼓声咚咚。

*********

沙漏的一端,是辽阔无际的天空。另一端,乃无可挽回的过往。 小和尚就这样挑着水,走过磕磕绊绊的山路,在天地之间的瓶颈间摇摆。 雪松长出绿茸茸的小手,揪住阳光的耳朵不松手。 上苍绝不会允许我为命运调弦。 金灿灿的沙粒,种不出欢欣跃动的生命。于是这世界上便多了一片安静恬淡的乐土。远古的英灵监视着他,旅人不能发笑。

**********

午夜来临钟鼓响,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都醒了。刹那间灯火通明,群星威严的注视着地球上的生命。梦纷至沓来,屋檐下,雏燕安然睡去。 人各司其职,谁都不能越位。鼓声再也没有唤醒任何人。 咚,当当。

***********

旅人离开了,无数个披星戴月的日子流水般逝去。鼓声咚咚,宛如失眠的闹钟。 他什么都没找到,财富,爱情,友情,一切能像稻草般紧紧抓住心的的东西,消失了。而他已经无法回去,在那遥远的故乡,他已经入土为安。 千斤重的质点在绚烂的俗世之中,如同空无。 小和尚在想念十五的月亮。

后记:尝试了一个多月的小说写作,基本上是以失败告终。我陷入了语言的旋涡,当我开始想设计一个故事的时候,却发现,我能设想的全部都是零零散散的碎片。碎片虽然精致,新奇,生动,但就像不规则的珠子那样,散落在不同的维面上。仿佛在创作抽象画,不同的色块之间并无实际的联系,断裂之处生出了不可解释的新意。无法完整的展现故事的全部情节,是很令人难过的事情。如同不和俗世接壤的大团圆结局,就像无法终结狂欢的喜剧。我寻找,但并没有结果。 于是就虚构了这样一个四不像的文章,主人公是小和尚和一个沙漠中的旅人,当然,还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命运之鼓。毫不相关的人物和毫不相关的事件,拼接在一起,形成悦耳而虚空的故事。关于故事,我还未曾揭开它的冰山一角。精巧的片段在漫长的故事叙述中,就像半杯糖水倒入了无际的大海。现在,我将故事毛巾中的水拧下来,放在容器里,供读者们在闲暇之时品尝。 我随时在文字中待命,说不定某年某月某日,当太阳和月亮共同出现在天穹之上时,我就能写好小说了。

*写于2017年

很久之后我遇到W,她是我的同学只是互相之间没留意过。我曾以为我是留在深渊里的那个,而她能够超越,然而很快我们就发现,彼此都是蹲在水牢里的人。巨大的笼子,只有在原初的时刻才能够被感受到,随后线条被淹没,成为某种重量,陆地上没有那种重量,只有极其个别的两栖生物才能感到其中的区别。看着岸上的人还在指指点点,我忍不住发笑,然而笑之中总有一点漠不关心,这是伯格森的话。

W的情况比之前好多了,她经常和我一起打游戏,吃饭,聊天,我们经常去火锅店。时间过的很快,浑浑噩噩的白日和黑夜被扔进垃圾桶,被运送到我们都不能到达时光的比方。但这很好,环绕着不能触碰的抑郁症跳舞,在巨大的空无外面转圈圈,虽然都是徒劳的距离,移动却置换了心绪上的振动。

我真正担心的事情是水牢的印象正在我心里消失,如果说之前自己还颇为得意地认为这是康复的表现,但如今却不是这样了。我越是雄心勃勃地开拓生命的领土和疆界,越能感到那隐约的线条,它在大海深处,藏在岩石和峭壁之后,银光闪闪,游荡在不同世界的粘合地带,威严而有力。我很无奈,远处并没有幻想中的美好前程,问题非常实际,任何掷骰子的疯狂行径都会断送生命,只有死的肖像记得清楚。

W主动和我提起这件事,她比我更看得开些,自从读了很多道家著作和魏晋诗歌,她变的更随意了。

“惨胜,我想也可以接受,我应该会去学marketing,在英国读一年然后工作。”

“可是你并不喜欢,不是吗?”

“但是我只需要忍受一年,这应该还是可以接受的吧。”

“你需要学很多东西啊。”

“别总想着困难,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很困难,你现在能告诉我一件你自己喜欢的工作或者研究方向吗?你能保证当你靠近它们,不会失去当时的好奇和喜欢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是啊,在这宽阔的水牢中,从来没能有真正能够选择的东西,哪怕有欢欣的事情,也只是杯水车薪的点缀。

“凡事都有终结,悲伤却没有,它不知疲倦,不会毁灭,每时每刻我都体验着悲伤;白天不能照亮它。而夜晚是它的极致,是它鲜活的记忆。它从身外将我围在圆里,却总是越来越存在于我体内。悲伤无穷无尽,我因此感到窒息,在无穷无尽中人只能窒息,但我的窒息是缓慢的,无穷无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