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写于2017年

雪琳明天就要结婚了。阴沉的天色映照着苍白的脸,让人想起去冥界兼职的活无常。她全身无力,指尖冰凉,呆坐在床边,手无力地搭在被子上。

“雪琳,明天啊,一定要注意礼节,记得把背挺直……”母亲像往常一样推门而入。雪琳的卧室连着阳台,母亲常常借着去阳台的时候,仔细地将房间打量一番,顺便唠叨几句,被子要叠,衣服及时洗,收拾好自己的杂物,记得倒垃圾,诸如此类。

生活了十几年的房间此刻显得无比的空洞,失眠的记忆到处飞舞着。窗外的女贞树在夜色中荡漾成张牙舞爪的形状,黑暗之中传来微茫的交谈声,好像有小偷撬开通向阳台的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声音针一般滴在地上,仿佛每一个声音都是动作的暗示。黑色树影的沙沙声,仿佛是小偷爬上树梢;夜晚冰箱的震动和钟表的滴答声,刺在神经深处,楼上邻居午夜起来上厕所时啪嗒啪嗒的拖鞋声,好像有人站在了她的身边。楼上的一个老爷子,喜欢在午夜的时候修理自己的橱子,他先把橱子搬出来,然后就用锤子敲击着发松的螺丝钉,当、当、当,整个夜就被这样的声音充满。“这不过是臆想”她的男友抽着烟说,“我看过一本心理书,上面说,意志软弱的人才会感到这些。就像太阳直射的时候就不会出现影子,坚强的人也会和自己的阴影融为一体而毫不担心。”雪琳抱膝坐在树下,她不想听到这些,风划过树梢,静静地逝去了。“怎么?你现在还不承认,你是一个软弱的人?”他说到,歪头看着雪琳。“依靠我吧,我会带你走的。”他把烟蒂甩到白桦树裸露的树根,雪琳盯着那一小团星火,再次沉默了。

“雪琳,你怎么了?”母亲拍了拍雪琳的肩膀,顺手拿起桌上的蒲扇,轻轻挥舞着驱赶蚊虫。

“妈。”雪琳的声音干涩的像一张压在地下室里的旧报纸。

“雪音姐姐什么时候结婚?”

“哦,她啊,很有上进心的,打算在央视再干几年驻外记者,然后转行到外交部之类的地方吧,你知道,她一直想做外交官的。雪音把自己的前途放在第一位嘛,结婚早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长得漂亮,学历又高,以后肯定有人要啊。”

雪琳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呆坐在床上,没有说话。

“不过也有坏处嘛,她总是在外边,父母见不到,哪像你,就在父母的身边,天天看着,多好。”母亲非常感叹地笑了。“不过嘛,我到没想到你会同意这么早结婚,你不是一直说想多见见世面吗,而且也和我们吵说,你也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吗。你和雪音不是一样的人,这也正常。”

“什么不一样?”

“你一直都是成绩一般,靠着我督促你,加上上辅导班,才勉强考上大学。雪音从小就有自己的计划,而且成绩一直很好,最后考到了顶尖的大学,这能一样嘛。”

“还不是一样的平庸,精致又平庸。”她冷笑着,暗暗地说。

“嘿,你说什么呢,咱就事论事的说,雪音哪一点不比你强?这点你不服不行吧。”母亲有些气恼,但也知道雪琳脾气怪,声音就渐渐小下去了。

“可能在你们的评判标准里面,雪音就是最好的吧。但是你们的眼光也有限。”雪琳越加讥讽了。

雪琳恍惚之间想到了许久之前的一件事,隔壁的新邻居来串门。“哎呀,你们家的两个女孩都很优秀啊。”邻居脸上堆着笑。“雪音确实很优秀,她估计以后是要上北大清华的,雪琳嘛,没什么要求,她没什么突出的地方,能做了普通人在父母身边就好了。”

正在倒水的雪琳一下子愣住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个家里。

“留在家里不挺好的嘛。”母亲觉察出雪琳的不开心,安慰她说。

“哼!”雪琳猛地站起来,微弱的,没有结局的反抗。

“你干什么去?”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隐忍的怒吼,熟悉的声音,是父亲。

雪琳打了个寒噤,没有敢回过头去。

“孩子”父亲缓和了语气。“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门婚事。”平和的语气像是敲不响的软木瓜。“但是,既然你喜欢,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他叹了口气。“要知道,这个男孩子家在农村,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记得你二姨吧,你看她找的那个,也是农村的。现在,怎么样了?还不是家庭不和睦。”雪琳想起自己的二姨,她总是在自己的公公婆婆来城里的时候,带着表妹去外边旅游。“你爸是农村人,你也是农村的。”过年时家里的亲戚这样逗表妹。“呸!我才不是!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表妹大口地嚼着刚买回来的抹茶面包,一边调着电视机的频道。亲戚们便觉得无趣,悻悻走开,继续聊那些关于大人的事情了。姨夫就站在远离客厅的地方,脸上露出无奈的微笑。“还有,仅仅是家庭就算了,他还比你大这么多。你知道,到老了之后,如果他先一步离你而去,你会多么的难受!”父亲有些哽咽了,像是自己掉了一笔巨款。“你不是说尊重我的决定吗?”雪琳的声音像冰一样。“是的是的可是他也长得不好看!以后孩子会因此自卑的。”父亲恨恨地说。“什么鬼逻辑?你长得好看?”雪琳在心里默默地骂道,然而她不敢和父亲顶嘴,父亲会骂她。“你们别吵啦,我说,老赵,这不挺好的,雪琳嫁给了一个普通人,这样来回方便,也能够照顾我们。”母亲出来打圆场。“你怎么知道他普通?”雪琳直截了当的问。“哼,凭什么,就凭他家里没有背景,你看雪音,多有打算,先看对方的家庭背景,俗话说得好,门当户对啊。”父亲有些骄傲的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什么爱情,过上个几十年,早就磨的一点也不剩了,瞧我和你妈,熟人介绍的,门当户对,现在不也是很好嘛。”父亲不留情面的说,脸上出现兴奋地表情。“这一点我也担心”母亲在一边摇着蒲扇。“现在买房买车这么难,靠年轻人自己根本不够,如果家庭条件不好,恐怕要做一辈子的房奴了。”窄小的房间就像是一张放在冰箱里的蜘蛛网,每个毛细血管都透着寒气,雪琳沉默了。

“我们先出去吧”母亲站起身,手里还是扇着蒲扇。“让她自己好好想想。”两个人出去了,雪琳脸色煞白。“唉,生米都煮成熟米饭了,真是倒霉。”

她继续待在这个如监狱般阴冷的房间里,心里莫名的烦闷。她突然想起自己搜集了几大盒的自己童年的遗物。雪琳跪在橱子前,翻找着盒子,可她惊讶地发现,原来放盒子的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上面有抹布擦过的痕迹,有人认为这些她不需要了。那个盒子里装满了她自己的回忆,有小学得的奖状,考试考得分高的卷子,有自己辛辛苦苦做的笔记,也有很多之前玩伴写给她的贺卡,更多的,是她画的画。有那么一个时期,雪琳就靠这些东西去确证自己的存在,她实在太像家里的透明人了。

正当她呆坐在窗前的时候,有人开始敲门。雪琳假装没有听到,继续望着远方。“雪琳,你姐姐来了。”母亲推门而入,身后是雪音。“妹妹,好久不见了,我最近太忙了。”雪音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雪音笑起来很好看,雪琳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起来。“我要和姐姐说说话。”“好,那我先出去。”母亲关上了门。“怎么了,妹妹,明天就要结婚了,开心吗?姐姐一直没找出时间来看你。”雪音依然笑的很灿烂,甚至有一种程式化的美感。“姐”雪琳的声音稍微湿润了一些。

欲言又止。

“怎么了?”雪音温柔的问道。

“我觉得我正在走向死亡。”雪琳的声音很认真。

雪音楞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妹妹,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每个人都会走的啊,不过你年纪轻轻的好像不用考虑这么多吧,又不是得了什么病,你不是刚去查完体吗?”雪音露出不解的神情,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雪琳留着最后一丝的恳求,问道。

雪音疑惑的看着她,似乎想读出什么东西,光芒熄灭了。

“我的意思是说……”雪琳显得有些踌躇。“你绝不觉得,结婚之后会老得很快。”

“哈哈,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当然啦,会有很多事情,还要照顾小孩,如果离家近的话,还要花很多时间照顾老人。”雪音的声音里有着抹不掉的骄傲。“所以我现在不结婚啊,等到什么时候自己做出什么成绩了,再去结婚也不迟,让自己多青春一会嘛。”她盯着雪琳,就像盯着一个年久失修的古董。“当然,我不是在说你,因为婚姻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且你可以在家里照顾老人嘛。”雪音抑制住自己笑的欲望补充到。雪琳感觉到悲哀和恶心,终于没有说话。

“好了,姐姐,你去忙吧,我还有事情要做。”雪琳堆着笑,想将雪音送出房间。“等一下。”雪音顿了顿,“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哦,阿姐你问吧。”

她盯着雪琳,打量着,仿佛妹妹是一个怪物。

“不是我说,你为什么要急着结婚呢?而且对方的条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是大款,也没有很高的学历,长得也一般,他有什么啊。”

“他年龄大了,不能耽误他。”

“凭什么啊,这不是结婚的理由吧?”

“怎么了,不行么?”

“当然不行,结婚当然要考虑经济条件,家庭条件,还有对后代的影响,你怎么能够因为他年龄到了就嫁给他,全天下的年龄大却没结婚的人多了去了,你难道能把自己的善良均分给每一个人?”

“他很爱我。”

“怎么算爱呢?如果连良好的物质生活都保障不了,那么爱你有什么用,简直就是太可笑了,没想到你会这么想,那他以后不爱你了,你是不是就离婚了?爱有什么靠谱的!”

“你男朋友不是对你也很好?”

“可是人家条件好啊,在北京有车有房,反倒是对我好是次要的,他追的我啊,怎么可以不对我好。但是你,要是去大城市的话,可能也就跟着对象在出租屋里吃个馒头咸菜。”听到这么刻薄的评价,雪琳冷笑了一下。

“你还有别的问题吗?”雪琳生硬的问道。

“没啦,一切都看你了。”雪音蹦跳着走了,裙摆飘起来,像只蝴蝶。

雪琳发现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她感到无所事事。太阳无数次在窗前落下和升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所有人还停留在娘胎里,时间没有流动,只有水声潺潺。雪琳可以在每个人的身上看到自己,她已经可以看到那微茫的未来,像母亲那样,在缠绕的岁月中老去。她用力握紧自己的双拳,骨骼柔软如蝉翼,轻的抬不动一块沙粒。

她望着自己贴在墙上的计划,用便签写的,五颜六色,类似蝴蝶的标本。她曾设想过这么多的未来,如今一切已经晚了。为什么晚了?她问自己。

房间外面,父母和姐姐小声交谈着什么,豆粒大小的声音,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终于从雪琳的耳边掠过。她盯着那扇们上挂着的玩偶,很小的时候二姨送的,一直没有拆下来。玩偶的边缘有着清晰可见的灰尘。

通向阳台的门和通向客厅的门,都已经很旧了,通往两个世界。雪琳小时候经常在两扇门之间踱步,悄悄将门锁上,在门与门之间跳跃,奔跑。两扇门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四米,人的步子大约比半米多一些。她往返于两扇门之间,不停地走着,脑子里充满了幻想。她幻想有外星人在半夜潜入自己的房间,和她说话并希望和她做朋友。那个外星人怜悯她可怜的智商,用人类无法想象的方式,赐予她智慧。她幻想着异代伟人的灵魂钻入自己的身体(李白?杜甫?她那时候只知道这两个人),从此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她想象着自己流浪,遇到绝世武功高手,传授给她武林秘籍,从此为民除害。她就这样幻想着,不停地想象着想象中的自己。母亲窥视过她,母亲站在房间门口,听着里面激烈的脚步声。“雪琳你在干什么?快开门,不许锁门!”幻觉泡沫般破碎了,她停下脚步,坐在椅子上,假装听不见母亲的呼唤。“你个死孩子,怎么不开门呢?”雪琳顿了顿,不情愿的去开门,门后藏着一双愤怒的眼睛。

过去的真的已经过去了吗?雪琳尝试着找回那种感觉,她望着地上整齐的地板砖,缓慢地踱步,记忆的齿轮开始转动,她没能想起自己当时的幻象,那扇门打不开了。

雪琳就站在两扇门的中间,像钟摆的重心。“你在干什么?”恍惚间,她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走过来,梳着男孩子样的短发,但是扎了两个朝天辫。“我要结婚了。”雪琳有气无力地说,仿佛生了几年的病。“结婚!那离我早着呢!”孩子露出不解的神情。”“很快的,总会有一天。”孩子消失不见了,雪琳突然有些着急,害怕自己幻视又犯了。“明天还要结婚呢。”她想。

明天简直就是个灾难!雪琳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雪琳觉得很古怪,明天,那些与她的生活早就没有联系的人,又会来见证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她不需要这么多的人来,“妈,我们不要办婚礼了,好吗?”“你在想什么?你爸在其他同事朋友孩子结婚的时候都随礼了,怎么着要给人一个还礼的机会吧?”“那不重要……”雪琳小声说。明天,她的一些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回来,老师们有的也邀请了,他们都见过雪琳,在不同的时间点上遇见她,批评她或者表扬她,嫉妒她或者喜欢她,记得她或者不记得她。但是有一点雪琳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们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雪琳现在怎么样了,仿佛一段断片的故事如今找到了结尾,观众们也希望知道那个结局。

当年被罚站的小女孩,当年勤奋学习的小女孩,当年患得患失的小女孩,最后怎么样了呢?她是不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已经跌入尘埃之中,永无出头之日,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或者在人生的路途之中交了好运,一路顺风顺水?交替的梦幻袭击着所有人,纵使这个孩子早就与他们毫无关联。

雪琳会成为衡量命运的尺子,在明日降临之际变得耀眼,所有来到婚礼现场的人,都会在内心深处和自己的生活比较一番,人之常情。然后就有了胜利和毁灭,流言蜚语,如毛绒绒的柳絮钻入喉咙,呛得人说不出话。

她尤其害怕见到自己的同学,他们中间许多人还在读书,而她就要变成一个女人了。没有人说变成女人不好,可是生活的皱纹写在脸上。

“雪琳,快出来!”母亲急切地在房间外叫到。

“唔……”

“时间快到了!”

雪琳好像被浇了一盆冰凉的水,冷飕飕渗入骨髓。她感到别扭,旋即又感到羞愧,细密的汗珠浸透薄薄的棉布裙。

她把头深深地埋在裙子里,双手环绕在头周围。时间仿佛静止了,似乎有鱼在房间里游动,伴随着嘶吼,层层叠叠的书都裂开了口。雪琳记起在很多年之前,她似乎到过海边,在她还被认为是小孩子。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枪声,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

雪琳意识到,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听见枪声,而且是如此频繁的枪声。她想象不到是谁在开枪,安宁的时光太久了,白茫茫的天空充满了迷茫而忧郁的气息。枪声又响了几声,人惊恐的叫喊声划破天际,有人在血泊中捡起亲人的遗物,默默拖走了还软乎乎的尸体,外面的知了又开始叫了。

雪,白色的,如同裂开的石榴,张扬的笑着,有规则的裂痕,跌落,成为火,凝聚,从中心扩散,铺开,终于渗入坚硬的岩,破碎。

她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不是么,全是可以随时唾弃的东西,那些撕扯着的东西,将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但又囿于边境的一部分。她知道自己不会结婚,不会生长,更不会存在,连同那已经存在过的,都消失了。就在刚刚某种枪声响起的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以静止的姿势站立了好多年,从那时候就开始,到现在也没结束。她被抛弃,从出生的时候就开始了,我不应该存在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可是为什么还存在,为什么还在流动,还渗到火里。

雪琳已经不想回忆了,已经干涸,关于生的所有语言,现在连死也没有剩下,只能看着死,准确的说,凝视,凝视着死,但又无缘像自鸣得意的科学家一样,高高在上。凝视着撕扯着自己的死,撕扯着自己的生。可怕,中间的状态并不存在,灰色是不存在的,她无法在阴天出生,无法在灰色的日期中出生,没有渡船,往返。而她对阴天的记忆又是如此强烈,很庆幸,她对雷电免疫,于是灰色的时刻便开始舞蹈,没有灰色,光还在。

她没养过狗,顶多是在路边见过流浪狗,灰色的毛,脏兮兮。但她熟悉那锁链,银色的锁链,或者是皮革的,褐色锁链。银色的是静脉,红色的是动脉,她早就懂了。但她不能说,她厌恶自己,厌恶灰色,事实上,雪琳,再也不想看见自己的脸了。无骨的,阴森的脸,浑浑噩噩如团状烟雾,那雾并不沉沦,该死的,只是不断的重复自己,弥漫,复制,一条带着项圈的无骨的兽,兽状的烟雾。

枪声出现在黑夜里最可怕,可惜现在并不是黑夜,但它终究会出现在黑夜中,正像你会出现在我所设定的世界里,哈,可我并不曾设定过世界,我是个法西斯主义者,你瞧。我只管沉默,悄无声息最好,我活在生命的最底层,谁说的来着,不理解艺术的人愚蠢透顶,我就愚蠢透顶,自欺欺人,是吧。

什么,我居然说,你瞧,该死的,我没打算召唤你过来,你应该在夜里来,哈哈,你总是在夜里来,和我一起,出现在夜里,我们谁都不认识谁,唉!不一定,我们是认识的,可是你是谁呢,为什么锲而不舍的来到我身边,凭什么。

那时候你就来了,我才三岁,声音和影子,我就看见了,赤裸裸地看见了。我逃,没逃走,然后就剩下我们了。你什么都没做,不,你做了,你在监视我,一定是这样。

雪琳努力回忆自己的父母,以及姐姐,他们是谁呢?我其实不了解他们。爸爸,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在哪里做生意?不知道。他经常见到我吗?不经常,他总是出差,走南闯北,其实就在原地走南闯北,也有可能,但是我不知道。如果是做生意的,那肯定是物与物的交换喽?应该是这样!那么什么可以被交换呢?被人们所需要的东西!换一个词更好,我想,兜售!兜售什么?如果有货的话,应该我会见到,大纸箱,就像电视里演的。我没见过纸箱,他兜售什么?对!我想起来了,他看报纸!他手里总是报纸!他兜售信息?知识?他不会明白这些的,他是个没文化的人,所以,他兜售什么?或者我想想,虚无?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母亲,家庭主妇,她应该是很好被了解的吧,可她出家门!她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因为我们都不在家!可她去哪啦?去教堂?不不,这个地方不适合她,她不喜欢这些,国家,她只喜欢国家,无神论者,标准的。我猜她去超市,购物中心,买买买。她又没什么需要买的,我们都不在家,她能买什么,什么都不能,不需要,都不被需要。问题来了,她出了门,而她又什么都做不了,那她在干嘛,发呆!对着我们发呆!等等,她看不到我们,我们都走了,那就对着自己发呆,只能这样了。姐姐,高材生,学习成绩优异,好学生,榜样,金字塔尖的人,仰视的人,我很少见她,她总是匆匆就走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什么事情会比较重要,什么事情会比回家还重要,面对不暂停的时间,你会哭吗?如果有一天父母都走了,你会哭吗?会痛哭吗?会因为自己没有陪伴在身边而哭吗?你会瞬间流下眼泪吗?不不不,你不能这样,你是高材生,你应该拂袖而去,对,傲然的,满含牺牲精神的,不回头,也不流泪,就这样,很好。不必回忆生前的羁绊。什么?你因为回忆而哭泣?你逗我啊?这可是毒药,千万别喝!你应该立刻启程,亲戚朋友什么的,说你的,评价你的,个别说你不孝的蠢货,不用理。你早就遗弃一切了,何必如此呢。啊,回来,继续刚才的问题,问你呢!你跑了那么多地方,花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成为……哦,亲爱的人,成为什么呢?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么,嗨!我还想把你当成自己人呢,你这是干什么。成为记者?外交官?成为发言人,成为……

“刚才是隔壁家的孩子在打鸟。”母亲拍拍雪琳的肩膀。“真的吗?”雪琳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当然了!你难道认为是真正的枪战吗?哈哈,这是什么年代,你又多想了吧。”母亲对着雪琳,哈哈大笑,雪琳感到不自在,把头扭到一边去。“好了好了,都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怎么现在还这么优柔寡断,你初中老师说你像个林妹妹似的,我还和他争辩,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有什么道理?”雪琳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句话。“呦呦呦,还不然人说了啊。”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现在看,还真有点道理。“还真有点道理,我听你姐姐说,你这孩子就是缺乏自信,现在我也觉得,像个林妹妹一样嘛。”雪琳依旧记得老师的那张脸,太可怕了,我怎么还记着那张脸,恶心!“这次我要表扬雪琳同学,你看她学习多努力,你们觉得她辛苦么?怕累么?才不是,她得到了快乐!对,学习是无比轻松和快乐的!”雪琳尴尬的看着同学们,她并没有表现出老师预先期待的表情,开心的,得意的表情。同学们的目光投向她,很多是班上那些顽皮的孩子,羡慕的表情。雪琳此刻无地自容,她恨老师。“你什么都不懂。”她想对着老师直接说出这句话,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雪琳幽幽地问道。“怎么想的?平平淡淡才是真呗,摊上了你喜欢这个人,我也没啥办法啊。”“不,我问的是,你觉得我这个人真的很差劲么。”雪琳似乎看见母亲背后有闪烁的钟表,准确的指向八点钟。“啊,当然不,你很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样已经是你的极限了,不是吗。我觉得你做的已经很好了。”雪琳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去,眼泪已经支撑不住了。而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阴影时,却不可思议的失去了流泪的愿望,异常空洞的愿望。“怎么了,夸你你还不开心了。”母亲想从雪琳脸上捕捉到什么,她看着她,细密的汗珠,容易出虚汗的体质,冰凉的皮肤,似乎可以长出苔藓来。“你可真像我。”母亲笑起来,嘴角上扬,带起枯树般的皱纹,如风中摇摆的风干的芦苇,折断在傍晚日落西山之时。

雪琳不想再发问了,她累了。她其实已经不能和任何人结婚了,她已经老态龙钟,比她的父母还要老上几个世纪。那是不可穿越的时间,无论多少轮回都不能追赶的时间。雪琳感到眩晕,自从她被迫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就已经永远的老了。她不该回来,永远也不要回来,记忆之水不能倒流,不能展开任何薄如纸翼的流动的河,就是这样,搁浅的河。

没有未来的时间,这就是流淌在她生命里的东西,想挣脱却在用力回到原点,绳子拴地越来越紧,直到死亡。

她意识到自己还在这个房间里,永远走不出去的房间。她早就被囚禁在里面,没有镣铐,然而事物却和世界一般重量。今天她还将睡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用生命,最后的光明,尽情的枯萎。

谁知道我是谁,我指的是前世,因为婴儿纤弱的肉体无法携带如此多的记忆,我怎么可以回忆起这么多,好像是有花苞残存在我的身上,等到时机成熟,就膨胀开裂,井里舀不出水了呦。这个房间,我想想,我应该见过它,平行的床,垂直的墙,无限广远的时间穿透心脏,化成十字,是青铜蛇,两条,交叉延伸,平行线,又算错题了么,真该死。

我必须知道我是谁,要不然我就会死在这个幽暗的房间里,它是地狱,世界的地狱,我就是小小的囚徒。为什么不是呢,就这样,来吧,邀请我到那里去,黑黢黢恐怖的,白色,天真的领域。如何才能知道存在的入口,轮回,在我成为婴儿的那一刻前,我在哪里,可能并不在地球上,我相信。遥远的角宿,弥漫着荷塘味道的汤,这是我最后的晚餐。小时候我和姐姐会争宠,小孩子的争宠,像蟑螂排在蛋糕上的屎。争吵啊,争吵,最后都长大了,她真的长大了,我在变老。我的水流的比她快,流淌,生命的河,这没什么好说的。都是闹剧,我看见了,就是这样悲哀的人生。你不用安慰我,收起你们的安慰,恶心,我再也不想当这样的人了,我要安稳的睡眠,你是谁,为什么要在黑夜中注视我,我听得到你的声音,我要知道我是谁,我才能知道你是谁。我不用知道你是谁,因为我就是你是谁的谁,我不需要知道你是谁的谁,我只需要了解你,别和我逗趣了,你不存在的,对不对。

我在和我不知道是谁的人交谈,交谈的是我不知道的话。我没瞎说,我真不知道,我只是替她传达了一下,每一天晚上我们都在交流,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真的,我不愿意看见那张脸,我不愿意看见自己,尽管在摇曳的风中,这样的故事很可能成立。为什么是在这幽暗的房间里,我遇到了你,不止这个房间,凡是我住过的地方,你都在。

这人的脸映在远处,靠着阳台的地方,那正是我看不出到底什么在那里的地方。闪烁,闪耀,融化的雪糕棒滴滴答答,冰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动物,它怎么能发出声音,那如同人的手推开静穆的门的声音,永远无以抵达的丛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雪琳知道自己今天又睡不着了,等待在消耗她,胃痛,头痛,心脏痛,然而痛苦并没有通过示威式的叫喊而消除,反而使那人更加靠近了,靠近了。无底洞般的消耗,想是钻入自己身体中的小耗子,用微小而明朗的生命之眼,注视,注视着可鄙的身体,如雪水样消失的身体,消失了。

我必须知道自己是谁。雪琳对着虚空中的新郎低声说。是的,你会找到的,亲爱的,我相信你。雪琳沉默了,怎么突然就到了冬天,雪粒子敷在铁地上,水在铁下面流淌。谢谢你相信我,雪琳想这样说。然而她又停下了,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她弯下腰,听见那雪从房间的四个角落中伸出来,就像触角,蜗牛的触角。那背负着神秘螺纹的柔软的泥,春天的泥。她虚空从那虚空的话里面伸出来,拥抱她,而那虚空命定的只是她一个人的虚空,厚障壁隔开的了他们。雪琳将原谅这个将会和她共度一生的人,永远的原谅,以永远的不信任的形式,把花献给他。这凋敝的花,明明已经坠入空虚,然而依然追随着。我要知道我是谁,知道是谁在那房间里等着我,或者是等着另外一个人。或许他走错了房间,他要找一个世纪之前的人,他找的不是我,但是他来了,就那样注视着我。为什么是他,或许是我记错了,或许是她,一个像圣母一样的女人,我叫她盖亚母亲,或许。她之所以来找我,而不是其他的人,是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懦弱?因为我太容易接近,或者说我是天堂的流放者,她知道我,她来找我?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和我说话,为什么所有的结局都是结合。你会找到那个人的,我相信你。新郎的声音。我应该说谢谢么?我应该谢谢他么?我应该谢谢他因为他不理解我?我应该谢谢他是因为我永远不可能找到这样东西而让我有信心去找?我应该谢谢他是因为他知道我找不到所以像傻瓜一样的鼓励我,以便我能够彻底放弃?我是否因为应该说谢谢所以才要结婚?真的么,我不相信,没有人能够站在我的身边,站在不属于黑色和白色世界的人中间。

她回忆起未来,经历过无数次的未来,朝洞口看去,流淌的光影在灰色的幕布里产卵。细密的汗珠倒映在身上,像液晶的火球。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一旦她想到自己会成为母亲她便会哭泣,一旦她知道自己要将生命葬送在何处便没有活的愿望,可是,在产卵的时间中人们都在行进着,看着我的不是眼睛,是我自己。我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你相信命运么?

我要知道自己是谁。雪琳又一次说。她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似的不再去问了,然后又继续漫无边际的想了下去。敲击声,震动声,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宇宙的欲望囚禁了她,就在这个无限延伸的房间里。她想要自杀,就像鱼通过挣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将通过拒斥黑夜而赢得死亡。无边无际的,如肥皂般柔软的死亡。

雪琳站在废墟上,死的,陈列着自己生活的墟,她想吸烟,烟可以制造雾,雾状的空虚,雾状的兽。她绝望,判断不出到底自己是不是那兽,她悲哀的熄灭烟,望着门外还在窸窸窣窣的聊着天的,爸爸,妈妈,姐姐。雪琳怀疑只是因为开着电视,才会感觉门外面有三个人,在讨论着自己的婚嫁,正如他们在用看电影时吃爆米花的神情,看着自己,这声音并不导向空虚,因为她明天就要结婚了,在那个房间里,在死的废墟和将死的人中间。

她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个房间里吃饼干,普通而无趣的苏打饼干,不去想它的味道,只听声音,清脆的声音,显得那么轻松,轻松的像虚空,在虚空中吞噬着虚空。

她还没有结婚,就长出了妊娠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