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英语阅读

*写于2016年

X摊开试卷,一段长的望不到边的英语文章,宛如绵延万里的城墙。墙的尽头,有五道题静默地站立着,它们望向月亮,纹丝不动。

他顺着开头的单词读下去,听到有鼓啪、啪敲着故事的关节;他随意换了个句子念,看见鹅卵石浮出了溪流;最后他索性从结尾开始读,好像这才是开头,不过,在一个 “But”的岔路口,X失去了方向。

似乎没有通往答案的线索,所有的路都导向虚无。

X有些焦虑,无数的石子在他心头炸裂,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内心仿佛被卷入海底的旋涡,窒息的高压裹胁着幽暗的秘密,谜底就要尖叫出声。他狠狠捏了捏自己的脸,指甲的形状镂刻在脸上,形成一个极为古怪的吻痕。

他举起卷子,抖了抖,细小的光线穿过字母的喉头,单词开始唱歌,咿咿呀呀,如孩童学语。 有一种渴望升腾出来,撕掉满是字符的纸吧,让它片甲不留,迷宫将在这杂乱无章的纸片中,在残羹冷炙与杯盘狼藉里,拔地而起,完成自己的全部因缘。他甚至在心里已经设法穿越了那道树篱,抵达迷宫。儿时的伙伴都在那里:玻璃球亮晶晶,旧纸箱歪歪斜斜,永远无法指明方向的路标,层叠如三明治的走廊,屏风般神秘的岔路口,以及花——这是个女孩的名字。不管是X塞给她蛋糕零食的时候,还是他发怒生气一走了之的时候,花总是一言不发,淡然,沉静,好像语言从未镌刻于她的喉咙。日暮四合,涨潮了,黑色的石油舔着万物,长夜满溢越过大堤。无人应答,X叹了口气,吹着口哨走入昏黄的灯中。

他想知道她的秘密,那眼眸里到底私藏了多少颗星星,那沉默的言语是否是一把钥匙,那双灵巧的耳,能不能听见橡树在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她就是一个迷宫,当你万分欣喜地走进她早已设置好的转弯处,见到的,往往不是一望无际的草坪,广阔无垠的海洋,茂盛自由的丛林。只有一面沉默而厚实的墙壁,蜘蛛网吊在角落处。偶然见有光误入迷宫,也瞬间被曲折的路径堵截。或许她从未存在过,正如雨后空气中湿漉漉的清新空气,在城市苏醒之前,就已经无影无踪。我们对未知之物总是充满了存在的信心,如哥伦布一般在海上期待着来自新世界的大陆。灵异爱好者们认为尼斯湖水怪,火星人,古堡内对着游客开玩笑的幽灵,在世界的某处真实存在。信徒们在毫无神圣可言的人间祈祷着彼岸救世主的降临。

眼前的文章模糊起来,迷宫占据了心灵的坑坑洼洼。他一旦进入就无法摆脱,一旦开始追寻就无法走回原点,他只要思路停止便立刻走向死亡。X感觉心脏就像纹理致密的钟,与时偕行,无法被祝福,也无法得诅咒。同时,文章的语言在不断变化,希腊文,拉丁文,中文,印度语,法语,猫的文字,狗的文字,金丝雀的文字,甚至是木星人的文字。迷宫拓展了自己的音阶,语言用小提琴的嗓音歌唱。

任何时代都是一头斯芬克斯,只要人们破解它的谜语,它就立即翻身滚下深渊。诗人海涅如是说。X凝视着纸上的交错纠结的庞然大物,好像解开了交错的藤蔓,迷宫就在无时间的空间中倒塌,人们将被历史重组,太阳臣服月亮,英雄委身乞丐,老鼠指挥猫打了胜仗。X无聊地折着纸角,在脑子里浮现处古战场和吉普赛女郎。

突然,他头晕目眩,手指颤抖,一股冷气袭遍全身。他害怕,如果无法完成这篇英语阅读,他有被逐出迷宫的危险。他将被流放,只身一人,在冰冷、干枯、荒芜的沙漠,骨节融化,血肉模糊,像变形虫一样瘫软在地上,形状消失了。他梦见自己在排队,永远排在最后一个,不停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匆匆忙忙,未曾停留。他想象自己在爬几近腐朽崩坏的楼梯,每爬一阶,就消失一阶,有木屑簌簌落下。最后,为了结束这一切想象,他假设老师恶狠狠地向他砸来粉笔头。多么原始的画面,他想。

打铃了,他仿佛在睡梦之中做了一些事情,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件完成。在摆满英文字符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体态苍老,头发全白,宛如褶皱的核桃,X认出那就是自己。这个场景他曾经无数次见过,每当老态龙钟的灵魂从身体中穿过的时候,他总是能够回忆起自己未来的种种纠结和折磨。

X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几只刚折好的玫瑰散落在桌上,很明显,她来过了。就这样,在无尽缠绕迷宫中,总算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或许,是另一个没有出口迷宫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