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角分明的时刻
*2018
1、706丢了一只猫,它的名字叫年糕。我在朋友圈围观了这个故事,有趣的是,找到了某种节奏。一种末日的既视感,正如我在《雪夜播报》的开头写到,一场亘古以来的大革命……这就是一张特写,缝隙,可以穿透坚硬之物与柔软之物的结合点。猫咪事件因为其真实性反而超过了我的小说,它比我的小说还要轻盈,这倒是始料未及的,不过因此我也知道了自己的小说为何缺少动感的原因,为何连一张特写也勾画不好呢。
卡尔维诺在其《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强调了“轻”这一概念,他举了薄伽丘《十日谈》的例子,年轻的哲学家跳过围栏,堂吉诃德被挂在风车上战斗……可是这些不足够说明“轻”是什么,卡尔维诺其实没能超出用概念定义感受的范围,从某种意义上,将轻和重作为两极分析,本身也得不出什么好的结论。轻是旧的时间轴进行旋转的那一刻,原有的坐标被改变,而身处其中的人和物都一无所知,然而世界在经历洛伦兹变换,长剑变的和针一样大小,人们照旧挥舞着它战斗。轻,不过是在世界之轴变换的过程中的某种失重,亦或者是,想象,荒诞,但这种感觉并不能用轻来定义。
2、 人们站在荒凉的草地上,无休止的盯着墓碑,眼神的数量在不断增加,造成某种闪回的战栗,他们渴望用眼神毒杀这墓碑,永久的封印,眼神是咒语,如同某种沉重的钟摆,视界如雾一般叠加了恐惧,然而某种骄傲之物从中生出,他们错认为是希望,于是便更加快速的和对对方的眼神,直到找到能被成为救世主的那个,火柴熄灭,破旧的机器还在运转,似乎这么运转,新鲜的蔷薇就顺着春雨长出来,远处是大漠一边,连着山和海。
3、 敌人手里最可怕的词是“学习”,他们靠近我要比从远处的阴影里射击更有害。腐蚀的手触摸着我的文章,哦,有时候我真恨网络这个开放的环境,我的语言为什么要给猪和狗读……敌人的手正在行进中,很狡猾,他知道我们站在高处,不声张罢了。这些从污水里走出的人,他们想要的就是“学习”,占领我们的高地,试图截取能量,虽然他们本人一点价值都没有。世界上最令人作呕的事情就是写爱国诗的退休干部有一天想模仿兰波写真正的诗!我可不希望让对方一饱眼福,他们不配,我会这样说。
4、 狄金森的诗是对诗句的反复撤销,这并不是某种线性地塌缩成点的征兆,而是在空间之间的跳跃,从不同的维度上升和降落,投影的位置没有变化,但这并不是重复,重量生成在穿梭动作之中,并且总在变化。
5、 肉体的疼痛之于我,就像水穿过针上的小孔,虽然没有动作,伤害却已发生,它串联起所有可见不可见的回音,在体内,在山谷,在河流,光可能本身就不存在,然而未完成的事情还要继续,我做的还不够。
6、 《五首吕克特诗歌之五·我消失于这个世界》(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 )
我在世界上消失了// 在那世上我曾虚度太多时光。//他们久未听到我的音讯,//他们会认定我已死去。//如果这世界认为我已死去,//我实在觉得无所谓。//我不能去否认它,//因为对于这世界,我真的已经死去。//对于这个喧嚣的世界,我已死去,//我在宁静的王国里休憩。//我只身活在我的天国里,//我的爱里,我的歌里。
7、 今天和一个去做实习记者的朋友聊天,她说了这么一段话:
【怎么说,我见到的那些自杀的人,跳楼的人,事件中的受害者,他们的家属,仿佛都很能接受这种命运的安排。而那些坏的人,凶手,却又坏的特别真实。生活最深处的某种真相被揭示出来了,然而它过于庞大,我无法做任何事情。这个时候我回到日常生活中,会莫名其妙地很恶心,生理上的,这些人想着买房,结婚,生子。生活太安逸了,安逸地不像生活。】
8、 我不能成为某种东西,事实上,我不能完成我的形态,我生活在肠道里,这儿的整个世界都是肠道,上面被凿开了无数的洞,每天有很多人从洞里面出来,又回去,有人把这称为门,我不这么觉得。然而不是所有的洞都开着,正像不同的营养物质和空气那些在里面穿梭,并行不悖。可是现在,肠子空空如也,连草渣都不剩。怎么会有人喜欢呆在肠子里,真该死!如果能消灭最后这个人,我就不用盯着这堆没用的洞看了。
9、 “这双眼睛没有发现桌子上更迭的尸体的意义,历史学家在自己的家里和生活中却感觉不到历史。……他的眼睛里明显的事实只有一个:就是他的家长的权威和权威命令的绝对正确。”
10、 “关于他那致命的活力只留下了很少很少的痕迹。他以无疑很有规律的时间间隔一次次地在我面前经过,要不然就是我自己在他面前经过。不,我已经不能动了,一劳永逸地不动了。他经过,纹丝不动。” “在这期间,一切都在平静的环境中,在完美的秩序中发生,除了某些其意义已经不在我掌握中的活动。不,并不是它们的意义不在我的掌握中,因为连我自己的意义也不在我的掌握中。所有者一切,不,我将不说它了,因为不能。我不应把我的生存归于任何人,这些微光并不是那些照亮或者燃烧的微光。” “带着更多的确信,我对这些光线有更多的期待,就如同期待着跟心中无底十分相像的任何因素,来帮助我继续下去并得出可能的结论。话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继续,应该如此。” “自从我在这里之后就没有过任何改变,表面看来如此;光线的混乱兴许是一种幻觉;要小心任何的改变,无法理解的不安。” “那兴许是一样东西磕破了,两样东西相撞了。这里有一些声音,时不时地,这一点就足够了。这声叫喊可以作为开始,既然它是第一声。而其他的,则相当不同。我开始熟悉它们了。我并不熟悉它们全部。人可能在七十岁时死去而永远不会有可能欣赏到哈雷彗星。”
11、 “关于他那致命的活力只留下了很少很少的痕迹。他以无疑很有规律的时间间隔一次次地在我面前经过,要不然就是我自己在他面前经过。不,我已经不能动了,一劳永逸地不动了。他经过,纹丝不动。” “在这期间,一切都在平静的环境中,在完美的秩序中发生,除了某些其意义已经不在我掌握中的活动。不,并不是它们的意义不在我的掌握中,因为连我自己的意义也不在我的掌握中。所有者一切,不,我将不说它了,因为不能。我不应把我的生存归于任何人,这些微光并不是那些照亮或者燃烧的微光。” “带着更多的确信,我对这些光线有更多的期待,就如同期待着跟心中无底十分相像的任何因素,来帮助我继续下去并得出可能的结论。话既然都这样说了,我就继续,应该如此。” “自从我在这里之后就没有过任何改变,表面看来如此;光线的混乱兴许是一种幻觉;要小心任何的改变,无法理解的不安。” “那兴许是一样东西磕破了,两样东西相撞了。这里有一些声音,时不时地,这一点就足够了。这声叫喊可以作为开始,既然它是第一声。而其他的,则相当不同。我开始熟悉它们了。我并不熟悉它们全部。人可能在七十岁时死去而永远不会有可能欣赏到哈雷彗星。”
12、 “她这时正用一把锋利的短头剪刀剪掉去年残留的菊茎。她每隔一会就朝站在拖拉机库房前的三个男人看上一眼。她那成熟,秀丽的面庞不时现出一种急切的神情,甚至她使用剪刀时的动作也似乎过于急切,太过用力。与她那充沛的精力相比,菊茎显得太纤弱,太不堪一击了。”——《菊》
13、 塞尚真是个天才,他怎么会想到画缝隙呢?苹果被放在了不可能的点上,那里没有支撑物,只有看似充实的虚空。一切似乎毫无特别,空间的缝隙却出现了!把投影仪的光(最好是有内容的光!一个纪录片?电影?反正是另外一个也在流动的世界!)打在一个平面上,让它流动,到两个平面相交的棱角,画面会小小的波动,就像筷子插在水里的那种波动,那一刻画中人便来到了世界之间的缝隙中,来到了空虚中。 写作者不是在做同样的事情么?平淡无奇的生活,走到某一个时刻,会恍然惊醒,到了世界的缝隙之中,这缝隙不会打乱现实的序列,它只是悄悄地告诉你:桌子的两角并不在一个平面。
设若有办法举起一把刀,我会,旋转,倒置,倾斜,绝不静静握着,朝向光。它会扭成一团,成为云,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14、 古斯塔夫马勒《第一交响曲》如脍炙人口的“两只老虎”篇章,多处使用民乐小调,如波西米亚民歌,不同的民族音乐穿插,好像他在寻找自己的安放之所,希望在缝隙中寻找到他的家园,或者说,借用其他民族的音乐,来构建属于自己的乌托邦。而且,可以看出这些民族都属于被边缘化的,这是一种被遮蔽的民间。他似乎在说:这都不是我的,所以这些都可以被我接纳。 然而在《第八交响曲》(“千人交响曲”)中,音乐中这样的民间因素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宇宙感,不在于某时某地,不在于某个民族,而是直接与世界对话,他选择的两段歌词也很有意思,一个是古赞歌“Veni, Creator Spiritus”(求造物主圣神降临),一段选自歌德的《浮士德Ⅱ》〈山谷〉中第五幕的场景,这一幕最后就是那句被人熟知的:Das Ewig-Weibliche,Zieht uns hinan.(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飞升。)天国打破了人的疆界,马勒将整个超验世界的愿望放置其中。 之后的“大地之歌”就更为奇妙,从一本中国唐诗集《中国之笛》中选取了李白,孟浩然,钱起,王维的诗歌,进行改写,虽然有评论认为这个音乐的特点和中国传统音乐关系不是很密切,但是我在《第九交响曲》的竖琴部分,分明听出了和《台湾舞曲》非常像的乐段(个人感受个人感受),当然再往前追溯的话,还会有更多的线索,但是我没有考证。
15、 《变形记》对状态的描述:“ 在海,陆以及覆盖一切的苍天尚不存在之前,大自然的面貌是浑圆一片,到处相同,名为‘混沌’。它是一团乱糟糟、没有秩序的物体,死气沉沉,各种彼此冲突的元素乱堆在一起。太阳还未照耀世界,月亮也还谈不上什么圆缺,大地还没有依靠自己的重量悬挂在围绕着它的太空之中,而海洋也还没有沿着陆地将自己的臂膀伸张到辽远的地方。有陆地之处,也有海洋,也有天空,这就是说:陆地还不坚固,海洋还不能航行,天空还没有光明。它们都还不能保持自己的形状而不变,总是彼此冲突。同在一体而冷热,干湿,软硬,轻重彼此斗争。” 【奥维德描述了变形中的世界(还未生成,正在抵达),一切变形的根本。时间正被收缩回最初的点,不能到达的点,按照自己的逻辑生成,混沌。】 2、“当时东风去到了黎明之土,阿拉伯之邦,在那里,波斯的山岭浸润在晨霞之中。西方的海岸,日落照耀的地方,是西风的领域。可怕的北风则侵入斯库提亚和极北的北方。与此相对的方向是潮湿地带,终年雨雾凄迷,乃是南风的家乡。在这一切之上,创世主安置了流体的,没有分量的苍穹,丝毫不染尘世渣滓。” 【“救世主安置了流体的,没有分量的苍穹,丝毫不染尘世渣滓”轻和重,可以举重若轻也可以举轻若重,这让我想到了《论语·乡党篇》中的场景,改编一下:他接受了王赏赐的经过太阳照射的,新鲜的羽毛,颤巍巍的捧着,不断向下坠落直到祭坛的底端。】 3、“为了使宇宙间没有一处没有自己独特的生物,因而星辰和各种天神便占据了天界;海洋便成了闪烁发光的鱼类的住处,陆地收容了兽类,流动的天空收容了百鸟。” 【收容,仿佛是开放空间的闭合;一切都是可以移动的元素。】 “他立即把北风和凡是能把云吹散的风都关闭在埃俄罗斯的山洞里,却把南风放了出来。南风飞起,翅膀上滴着水。他的可怕的面部笼罩在漆黑的黑暗里。他的胡须上,雨水是沉甸甸的,水也从他的白发上泻下来,彤云锁住了眉毛,他的两翼和长袍的褶皱间露水涟涟” 【这里我很想理解为,南风的翅膀上滴着水)】 4、“海神命令他吹起响亮的海螺,用这个信号收回洪水和巨流。他举起空心而弯曲的海螺,海螺口上的环纹很小,愈往下愈大,特里同在海中央一吹,声音就能传到比日出之处更远的地方。” 【回收洪水的暗号】
16、 谁能回答命运提供的斯芬克斯之问?回答那些我们无法决定,但却深深影响我们的命运的安排?无论是接纳,或者是抗争,结果都是如此悲伤的命运。除非——我们不曾出生,我们不需要回答这问话,我们在问题之前,我们在问题之后。然而这样的命运本身是不能被渴求的,除非你来自不存在的世界,超越这样的时间和空间。所以牺牲,痛苦,和无休止的缠绕,永无止息的轮回。
17、 说一个感想,最近一直在阅读英国现实主义小说,慢慢地明白我之前的小说为什么写不下去了。当我创造一个人物,赋予其独特的个性和命运时,我总是怀着一点点的私心,绝不肯把最坏的结果留给他们。当我看到人物挣脱了那个日常生活的羁绊,随着自己命定的惯习飞舞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们从毁灭的苍穹中拉回来,他们奇迹般的从故事中生还,似乎是克服了,超越了,像圣人般安静下来。但这凝固的东西不再有生命了,仿佛无重量的玻璃落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音,而原本充实的心却碎成粉末。
18、 我始终认为,单从技巧上理解小说的实践是非常低级的,实践小说一定是世界观,准确地说是空间观和时间观上的颠覆。这就是为什么意识流小说经常和伯格森扯上关系。写作者以超凡的感官察觉到日常生活中的缝隙,将目之所及的世界重新创造,而数学和物理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尝试,如果二者偶遇,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