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之兽
宇宙之腹孕育了生命,而人类无法知晓其孕育之物。
一、耳
线,贯穿了房间中的事物,她无疑得知了这条线的存在,并感到绝望。
在两个小时前,她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说笑,洗漱,宿舍熄灯,入睡并进行下一个循环。
或许是白天的精力没有释放完,她迟迟无法入睡,而在黑夜中变得愈加明亮,清醒,就在那时候,她听到了声音。
那算是声音吗?这是一个问题,因为那声音只经由她的耳而听到,同宿舍的其他同学没有任何反应,她们都在正常的轨道中。设想,如果有个只有你自己才能感知到的秘密,是否意味着你和你所在的宇宙被小小地隔开了一下,如同弹球因为外力被猛然弹开又归于静止。
她很害怕,她需要进入到和周围人一样的状态中去,不过那声音越来越明显,仿佛是在暗示她,不要逃避现实。
“看一下,大概也没问题,我觉得那东西应该离我挺远的。”被声音折磨地无法忍受的她默默地想。
她站起身,偷偷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这里不得不提及一下宿舍楼的形状,三栋宿舍楼连在一起,形成“凹”字,中间的空地是一块草坪。因为没有遮掩物,小情侣没办法坐在草坪上谈情说爱,因为没有放置椅子,同学们也没办法在草坪上聊天。草坪最大的作用是,当上课时间快要到的时候,慌不择路地同学们踏着草坪跑去教学楼,那是最短距离。
而如今,她看到巨大的不可描述的黑色怪兽正立在草坪上,它比宿舍楼稍微矮一点(宿舍楼有三十层),但是宿舍楼在怪兽的面前还是显得渺小,因为它身上的烟气正在吞噬宿舍楼的轮廓。不,不是那声音在吞噬楼房的外围,是声音注入建筑并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但是建筑之间的氛围又是如此安静,就仿佛这个黑色的庞大物体和这个世界毫无关系。
她来不及拉上窗帘就昏了过去。
嗡……嗡……嗡,在昏迷中她第一次听到那声音。
二、眼
他看到尸体的时候已经是事情发生很久之后了,通过一张旧报纸上的惨不忍睹地照片,他看到了尸体。
照片上是一个女孩,身体已经完全被烧焦,或者说,被某种东西侵蚀成了黑色,连骨头都不剩,但奇怪的是,两只耳朵好好地被保留着,耳朵上的痣若隐若现。
女孩是在空地上被发现的,据她身边的人描述,当晚并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第二天清晨却发现她失踪了。
这照片让他感到有些恶心。他很少觉得什么照片会让他恶心,毕竟作为摄影师,不同角度的照片他都来者不拒。但女孩的照片太不寻常了,镜头无法捕捉她的惨状,只能模模糊糊呈现出那种被刺穿的异化感,但那是什么呢?警方一直没有寻找到凶手,她的父母离婚并又各自再婚,女孩的事情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视觉对他来说意味着和现实搏斗的方式。不是看与被看的关系,而是他和世界一同被扔进了原始雨林之中,这里面什么都有,世界也在不停创造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有的时候是熟悉的,陈旧的事物,有的则是新颖的,神秘的,不可解的事物。但不变的是,他无法知道对方的位置,而对方也不知道他的,在双重的未知中,他们不断发现对方,窥视一眼,接着继续相互躲避着对方。
他觉得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在不停的追逐中寻找安全位置。不过,也有意外情况,比方说,这张照片。既然他看到了女孩的惨状,除非把时间回拨到看照片之前的一分钟他合上报纸,他都没有办法改变这一事实。继而,照片有可能改变他和时间之间的追逐战,继而将某种不可解的命运加之于纵横交错的命运之上。
“多愁善感。”他想起死去的母亲曾经这么数落他。
他像往常一样捕捉镜头,光线随着角度变化。他喜欢观察镜子和玻璃,因为它们可以制造出特殊的光线效果,映射出自身。没错,让人着迷的部分恰恰是,制造自己的幻影。
“小姐,请看镜头,这边。”他摆出礼貌的笑容,客户只要满意就会乖乖交钱,微笑是节约成本的交流方法。当工作结束,他总会花很多时间去看自己拍下的照片,他相信绝大部分工作照片都没太有意思,因为许多人请他来拍照是为了拍出光鲜亮丽的效果,而光鲜亮丽从来都不是生活。这样的机械生活使人疲倦,他一点点删掉永远都不会用到的照片。他这样做的同时也在删除他自己,因为那照片记录了他存在的某个时刻,虽然他并没有出现在镜头中,他却一直在场。人可以主动记录时间,也可以主动删除时间,技术的魔法。
他想起那个女孩的照片,他突发奇想,想要扮演成女孩的样子照张照片。他想出这个点子之后被自己吓了一跳,接着便意识到,他在好奇自己能不能复制照片中那种朦胧怪异的感觉,与其说是讨厌,他为那种感觉着迷。不过他还是选择了相对安全的选项,找一个塑胶人偶,摆成女孩倒在地上的动作,然后用火烧掉,他还细心替人偶在女孩有痣的地方点了个黑点。
一切准备就绪。
三、鼻
它循着气味狂奔。不同的气味组成路障和墙壁,构成层叠的网格以及制造顶点和间隙。但对它来说都无所谓,因为嗅觉是一种本能,它不需要动用判断就可以预知道路在何处,它终将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这个气味超出了它的鼻子,这让它警觉,正是本能的警觉在召唤它前进。它奔跑着,来回嗅着极其小的气味信息,它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洞穴,而要从洞穴中走出,则只能依靠星星点点的火。
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它朝着味道狂奔,“汪汪!”
它在一滩沼泽面前停下了脚步,味道无影无踪,就好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深黑色的沼泽里有白色的手臂露出来。那是一截塑料手臂,因为时间太过于久远而无法分辨形状,奇怪的是,虽然手臂的线条是柔和的,女性的线条,但是附着在手臂上的衣服却是男式的。
“汪汪!”它又叫了两声,对这片死寂的沼泽已然失去了兴趣。
沼泽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大地也开始颤动。
它不知所措,但是野兽的本性让它朝着反方向跑去。
在它折返的过程中,气味又一次如期而至,仿佛在等待它一般,将它紧紧包围。
那是刺鼻的腐烂尸体的气息。
四、骨
他和墙上的那只眼睛对视着,反复对视。黑色的已经分辨不出形态的身体正在陷落,露出骨头。那个未知生物可以溶解在墙里面,准确地说,它在墙上游荡着,仿佛是幽灵。
它在墙上待不了多久。可以看到它在尽量依靠墙壁来固定自己的身体获得平衡,但是它每经过墙一次,墙都会变形,扭曲成一团,而它经过的墙似乎已经没法再被破坏一次了 ,简言之,能够活动的地方越来越小。
他知道这个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是逃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近了那团不知名的生物。
“汪汪,呜……”对方看到他靠近,发出了悲哀的,但是又有些懒洋洋的声音。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已经不能称作是身体的身体,那身体似乎只是一层烟雾,
“喂,回家啦!到吃饭的时间了!”姐姐站在远处的柏油马路上叫他,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
“哦!知道啦,稍微等我一下!”他敷衍地回应,继续抚摸着那层烟雾,烟雾下面是骨头,骨头很硬,如同石头,他像抚摸鹅卵石般抚摸骨头,骨头连接的关节处,骨头终止的边缘处,不同的骨头聚合在一起形成不知名的结构的部分。他对这游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忘记了姐姐还在路上等着他,他追逐着生物在墙上移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逐渐被黑雾所包裹。
“我不等你啦,你记得回去!回去太晚妈妈会骂你哦!”姐姐气呼呼地骑上自行车,沿着马路消失了,在斜阳下,她的身影非常美丽。
“哦……”他继续和墙上的生物玩着游戏,没有理会周围的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感觉到胸口处开始发烫,有刺激性的感觉,他连忙用左手摸了摸胸口,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只剩下一堆白骨。变成骨头的部分还在生长,骨刺像珊瑚一样生长着,他疼得满头大汗。
他试图从黑雾中抽身,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次适应黑雾之外的空间,他躲到了墙上,那并不是一面墙,而是某个沼泽的倒影。和未知生物不一样,他的骨头在疯狂生长着,黑雾有时也无法将其完全囊括,阳光照在骨头上,闪发出柔和的光泽。
“母亲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的呢?”他想。
五、口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误入过一片白色的树林。树木没有叶子,也不会开花和结果,只有纯白的,如大理石般的枝干。但奇异的经历只有一次,她长大了,搬家了,远离了以前的生活。
如今她刚刚失去工作,婚姻也不顺利,她的出轨对象也离开了,只有回家时孩子的呼唤声听起来非常真切。
对于这所有的不幸,她感到轻松,因为这样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自杀了。
但是自杀之前,她决定要返回白树林,哪怕只是看着当地人指着那一片空地说,“那里之前是白树林,但是现在已经因为环境破坏消失了哦。”她都能感到无比的安慰。
她乘上火车,回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子。
当然现在的小村子和她生活过的地方已经完全不同了,或者说,至少跟她记忆中的地方完全不同,那里的人看起来都有些阴森。她犹豫到底要不要上去询问路怎么走,不过记忆中白树林氤氲的气息还是给了她勇气。“您好,请问,这周围有没有一个白色的树林,里面的树只有白色的树干和树枝,没有叶子。”
“哦,有的。”她惊讶地发现,在对方说话的瞬间,白色的果实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仿佛他的话让果实诞生了。
“哦,那我应该怎么过去?”她虽然很好奇白色的果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树林对她的吸引力太大了。
“这里就是……”那人像控制不住一样,吐出了很多白色的果子,她还不及躲闪,果子就纷纷砸在了她的头上,很快地上也都铺满了果子,果子移动着,如同河流,她被裹挟着随着河流前进,不知所措。
河流前进眼看就要通向一处悬崖,“你找的地方在悬崖下面!”她听见那人在遥远的地方喊道。
那喊声让她瞬间安静下来,她任由河流将她带向悬崖,并随手抓了个白色的果子啃了一口。
六、腹
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你,没有我,也没有其他人。但是为何我还能在这里和你交流?这是个问题。或许我们早已无法相互理解,只是因为你愿意认为理解是可能的,才写下这样的故事。
但是那柄长剑始终没有穿越纸张,正如距离我们见面的时间仍旧遥遥无期,如同永恒一样漫长。在时间和空间中耍诡计是可以做到的,用虚幻的景象可以遮盖真实,然而那虚幻无法代替真实,即使真实无比虚无。
“抓住你了!”我听见有人把硬纸板捅开,走进了我的办公室。
“让我们找的好辛苦,穿越了这么多层空白的纸张,还以为这地狱没有尽头。”那人满头大汗,手上拿着把大剪刀,其他人也是。
“来,伙计们,把他绑起来!”周围的人点点头,把我绑在了椅子上,眼睛也被蒙住。
我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摆布。
“快说,怎么从这里出去,不然要你好看!”
“杀掉我你们就知道了。”我说。然而听了这话,对方却犹豫了一下,“如果你骗了我们,我们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离开这里?”
“你们随时都可以走,现在也是。”
他们半信半疑地放下剪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通往不同世界的道路。“那我们去了!你不能擅自解开绳索!”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
五,四,三,二,一。
爆炸般巨响穿过尖塔,宣告宇宙之腹的分娩。
谁将世界修剪?谁将人抛入此地,或许,答案正好是问句的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