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像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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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神的獠牙

老实说,被人约稿这件事,让我很困惑。我不是什么作家也不是诗人,只是偶尔随便写点东西。我很抱歉让你读到毫无营养的文字,但我并无写引人入胜的虚构故事的打算。不过,这个约稿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需要找地方隐藏一个秘密。没有什么比在小说里做这件事更恰当了。请读到这个小说的人,务必将我说的话当成虚构。你们就把这篇小说当成不知道为何会被约稿的人为了稿费而进行的胡言乱语好了。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我也很难界定,我只是写下让我触动的秘密。

一、奴隶

大概在三岁的时候,我开始拥有记忆,但这些记忆并不让人开心。初次接触世界时,我不认为自己是人类,并对照顾我的父母,亲戚都感到非常陌生。当我逐渐熟悉了周围的世界,这种陌生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我意识到,周遭除了可以看到的事物之外,还有很多看不到但是存在的事物。它们就生活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中,比方说屋子的深处,没人注意的拐角。我似乎天生就能感知到它们,这令我恐惧。在我看来,世界不过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存在的地狱而已。后来我听说有人把这些东西称呼为鬼怪或者幽灵。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些概念更像是人们对它们的想象,而不是它们自身。它们自身的存在,是更加晦涩的。除此之外,我对时间的印象也极为古怪,我不觉得自己是小孩,父母是大人。相反,我才是老人,父母则是孩子。我仿佛经历了无穷的时间后,才在这里醒来。另外,我发现自己对一些首次接触的事物有印象,当然这件事是我长大之后回忆时才意识到的。比方说,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个科学画报,上面画了外星人的样子,那时候的我脱口而出:“它们不长这样呀!它们跟人类长差不多!”但是长大后回忆这件事我却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我能做出这么确凿的否定?总之,似乎我在出生时多带了一点记忆的遗物,这导致我无法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生活,虽然我并不相信轮回的理念,但是怎么解释这些事情呢?

未解之谜实在太多,但是我当时唯一想做的,就是从这个充满了未知力量的世界中脱离出来。我充满妄想和神经质地要保护自己不受周围看不见的存在的攻击,虽然不确定对方一定会攻击我。每天晚上我都点灯睡觉。如果遭到周围人的反对,那么就在黑暗中整夜睁着眼睛,直到白昼到来。我跟野生动物并无本质区别。我每天守护着自己极为狭窄的生存空间,神经时刻紧绷,这似乎造成了神经衰弱症。每到夜里,我就会恢复野生动物的本能,警戒周围。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带来了无法入眠的痛苦,而痛苦又滋生了对自身存在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我仇恨我的出生,我祈祷我的死亡。我尝试去依靠周围的“大人”,但是当然没有人相信。对其他人来说,我只是一个疑神疑鬼,寡言易怒的奇怪孩子。在某天夜里高度清醒着睁大眼睛“放哨”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星星从窗户外降落,然后成为了一队在迁徙的人。人们从我的面前跑过,绕了几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是我对未知物仅存的良好印象。但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得不沉溺于对未知的恐惧之中。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五岁。在这期间,我希望通过神圣的宗教来驱逐掉挥之不去的未知之物,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宗教和神圣之物。我成为了佛教徒,基督教徒,天主教徒,道教徒,还有其他一些我已经忘记名字的宗教。我央求父母购买了很多宗教典籍,放在我的床头。我并没有认真看过这些典籍的内容,只是感觉或许用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我试图相信这些神圣的书籍里寄宿的灵魂能够帮助驱逐恐惧。我还购买了很多的宗教护符,比方说十字架和佛珠手串。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驱邪道具是音乐。音乐和语言中有很强的力量,能够驱逐恶灵。实际上,比起来那些护符和典籍之类的东西,音乐给了我最重要的触动和安慰,但是这也导致了后来我与音乐的决裂。除了利用宗教来消除恐惧,我还匍匐在科学的脚下尝试解决问题。我查阅了各种心理学书籍并找人做心理咨询,企图用我出现了精神问题来解释这些现象。医生却认为我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小孩子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罢了。虽然医生否定了我的所见所闻,我依然记录了大量的病情日记,希望自己能够作为医生来研究这件事,并幻想有朝一日将这些记录发布出去,去帮助那些跟我有相似经历的人。这些未知之物一次也没有伤害过我,但恐惧却没有消失,并且在不断膨胀。我心里挥之不去的声音这样说着:“就算今天它们不会伤害你,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未来成了悬在空中的剑,而我用无望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紧盯着它。

毫无疑问,我是命运的囚徒,并且不懂得如何去战斗。我只能在惶惑中度过每一天,与夜晚的绝望一道进入妄想之中。

二、老师

事情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改变。当时我因升学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陷入了泥淖之中,得了抑郁症。并且抑郁症带来了幻肢和幻听的恐怖效果。幻肢将心境感觉化,我感觉手臂和脸上始终有虫子爬来爬去,幻听则仿佛是在我脑子里钉上了钉子,而脑子里早已血流成河。我无法再听音乐,听音乐的时候脑子仿佛一直在流血般疼痛。我极度需要平静,并且需要小心翼翼地接受周围的信息,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到惊恐发作的情况中。如果说,之前只需要防备未知世界的入侵,现在则是连现实世界都背叛我了。意识变得模糊,我难以确认感官的情况。比方说,因为幻肢,我很难正确认知触觉,因为他物在我眼中只是一堆会爬到我身上的虫子。我仍努力在表面上保持平静希望不被周围人发现我的异常。之前与父母老师朋友沟通的失败,让我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交流欲望。虽然我是个怪人,但不代表我想惹麻烦。正常人的嘲讽,好奇心和同情都太让人恶心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随着升学考试的结束,这种情况有所缓和,我撑过了一个阶段。但幻听和幻肢并没有消退,夜间的“放哨”以及如影随形的失眠仍然缠绕着我。我开始渴望自杀,但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死,生活仍然在痛苦地持续着。

就在我痛苦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某天黄昏时刻,在窄小的十字路口,我无意中触摸了一棵行道树,它是看似平平无奇的法国梧桐。

然后我听见它在跟我说话。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被它吓到,因为它的声音十分柔和且神圣,近乎于神。我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棵树在说什么。树说,它是父亲也是母亲,自然的力量都是浑然一体的,在人类的视野下或许可以将它认知为神。除此之外,它说自己能让我从目前的混沌中脱离出来,但是,我必须接受考验,变得坚强。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它的要求。我已陷入绝境,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目前遇到的问题。更何况我本就开始打算自杀的相关事宜。从此,这棵行道树就作为老师陪在我身边,成为了我意识的一部分。我看到未知事物并感到恐惧的情况迅速减少,树确实遵守了诺言。抑郁症带来的幻肢和幻听消失了,我的健康恢复了。现在,我第一次可以平稳地入睡。第一次在平稳的睡梦中醒来时,我留下了喜悦的眼泪。

最初,我需要触摸树或者靠近树才能听到它的启示,但后来树的意识一部分融合到了我身上,于是我可以随时随地跟它交流了。我被树给予了新的名字,这是我作为它们中的一员而拥有的名字。同时,树教给我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是知识性的智慧,更像是帮助我塑造更坚强的性格而做的一些建议。从前我以为自己只能被迫接受未知,被未知投喂恐惧,而如今我却能开始了解未知,并和未知朝夕相处。当然树和其他未知生物还是有本质差别,但是我有了更多的掌控感,这让我变得更有自信。我极其信任树,并努力根据它的引导来了解自己,改变自己。过去的我是被恐惧冲昏头脑的自卑易怒的孩子,而如今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我变得自信,坚强,勇敢。我对于自己的改变感到自豪和骄傲,树的教育让我逐渐成为了理想中的自己。虽然试炼一直在发生,但是由于对树的强烈信赖,我都咬牙坚持了并获得了成长。随着时间流逝,我拥有一些知心朋友,这在以前是很难想象的。人生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我不惧怕任何事,我勇往直前。我有自然之神的呵护,我有树的陪伴。

这种幸福让我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感觉。树虽然告诫我不要这么做,但我仍然感觉自己高人一等。我开始美化自己的痛苦遭遇,并认为这是一段英雄般的经历。我拥有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的性格,并能对各种事情做出果断而准确的判断,这是其他人不具备的。我的父母和朋友也开始依赖我。由于我的成长,树教育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性格相融越来越多。最终,我们仿佛融为一体,很难分辨出彼此了。对于这种变化,我表示接受。我不可能一生都依赖树。树所想要培养的人也是独立自主的人,它的弱化消失也是自然而然的。自信的我完全不认为树的消失是暂停援助的标志,而认为这是已经掌握了某种智慧的证明。我感谢树,崇拜树,尊重树,但更为自己感到骄傲。

时光流逝,我越来越适应这种没有树存在的生活,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影响,它教授的处事方式和生存智慧,依然深刻地影响着我。

三、同类

小时候研究自己病情的经历,以及希望帮助他人的愿望,潜移默化地激发了我对医学的兴趣。上大学时,我选择了医学方向,并一路读到了博士。如今,我在不出名但研究扎实的美国院校从事脑科学和心理学方面的研究。我对人的意识充满了好奇,阅读大量的文献,找机会参与各种实验项目,并与教授们讨论。出于兴趣,我业余也担任校内心理咨询中心的医师,虽然额外担任咨询医师并不符合学校要求,不过我写了一封长邮件声情并茂地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夸大了这件事对我的重要性,他们也就同意了。

心理咨询中心的汤姆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聊过我的经历,他表示由衷的佩服和赞叹,并认为很奇妙。汤姆是心理医生,但也是基督教徒。比起认为这件事有科学解释,汤姆更相信这是上帝降下慈爱的结果。汤姆认为我是非凡之人。虽然我已不是教徒,但是骄傲的我仍然对他的肯定感到高兴。某日聊天时,汤姆提到,有个经常来做心理咨询的学生可以和意识里幻想的人聊天,并且可以在自己和幻想的人之间切换人格。由于幻想的世界十分复杂,她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症状,同时也被折磨成了抑郁症,并且抑郁已经有十年之久。现在还在定期服药和咨询治疗。我对这件事非常好奇,也对这个学生的遭遇感到同情,我表示希望通过汤姆见一见这名学生。于是,我就见到了夏侑。

夏侑在学校攻读油画专业。在一个以理科为主的学校里,攻读艺术专业比较罕见。不过夏侑说学校环境很好,并且能够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绘画,让她觉得很安心。夏侑跟我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可以直接用母语交流,非常亲切和方便。夏侑向我介绍了她的病情。“我的记忆在九岁的时候中断了,之后的我完全忘记了过去,我感到很孤独。”夏侑对我说。“那么,为什么记忆会中断呢?”“因为当时我的心里有很多的人格,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的妄想还是真实存在的。人格们认为我忽视了它们,于是纷纷离开了我。”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未知事物,不过夏侑坚持认为她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她本人的妄想。在夏侑的认知里,她似乎能跟异世界的人沟通,这个世界有着各种不同的人物,完整的世界观,甚至很多架空的世界细节。在失去记忆后,大部分人物都不再跟她聊天,只有有一个幻想中的人不知为何还陪在她身边。“其实我之前跟那个人并不熟悉,”夏侑说,“但是,在我记忆中断之后,他仍然亲切地陪着我,安慰我,并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是瑞生,是异世界的精灵。”“这真的很有意思,等我记录一下。”“医生……”夏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了?”我问。“医生,您是个好人,不仅没有反驳我说的话,还认真听我讲述。我很感动,很多心理医生都会武断地评价我的状况……为了感谢您,我想多告诉您一些事情。”“谢谢你的信任,请问是什么事情呢?”“其实我跟瑞生是恋人关系,我们一直并肩作战,解决各种问题,我们早已密不可分。我不能没有他。”我点了点头,“但是你跟瑞生只能在意识里进行交流吧,就算瑞生所在的异世界是真实的,按照人类目前的科技也没法见到他。”“是啊……没错……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医生,你应该听说过柏拉图式的恋爱吧?”我笑了笑回答说:“当然,这挺好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注重心灵交流嘛。”夏侑脸红了,她温和地笑了笑。

“那么,医生……你愿意跟瑞生说说话吗?我可以把他叫出来。”夏侑胆怯的目光中透露着期待。“啊?可以吗?应该怎么做呢?”“医生什么都不用做,我和瑞生的人格是可以切换的,他可以短暂地操纵我的肉体。你就正常跟他交流就好。”“好呀,我很期待,我也想看看夏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呢~”不过夏侑并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坐在椅上上,眼里露出似乎在找寻什么的目光,这个目光空旷且冰冷,跟我刚才见到她一点都不像。

“你好,我是瑞生。”夏侑突然开始说话,她的神色比刚才相比冷峻了很多,并露出了坚毅的神色。我之前在汤姆那里看过夏侑的过往病历,几乎所有的咨询师都说她焦虑爱哭,容易暴躁甚至发狂,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你好,瑞生。”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瑞生,于是选择了礼貌寒暄的语气。“客套话就免了吧。你身上有跟我一样的气息,你是谁?”瑞生毫不礼貌地质问了我。“啊?哦……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我是夏侑的医生,帮她进行心理咨询。”“这样,其实我多少也听说了一些。请你帮帮夏侑,她很痛苦……”“当然,这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我当然会好好帮她。话说回来,有跟你一样的气息是什么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但是你好像不完全是这个世界的人吧,跟夏侑的情况一样,我们都是共生的。”我想起了树,于是我对瑞生说:“嗯,曾经是有的,但是现在没有了,我们融为一体了。”“原来如此,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吧。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看待那个你的?”“那个我啊,嗯,是个温柔又严厉的人,我认为它是我的老师,我的守护灵,来到人间帮助我的神明。我认为它是存在的,只是跟我处于不同的维度,现在它也一定在世界的某处吧。”“真是很理想化的解读啊,但是你很清楚吧,你永远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答案。”“当然,我也不认为我能找出真正的答案,但是目前融为一体这样就够了,我仍然受到那个力量的恩惠。”“夏侑没有你这么乐观,她跟我说过,你们医学上称呼我这样的东西为‘幻想朋友’,夏侑她,特别相信这件事。”“‘幻想朋友’啊……”我苦笑了一下,实际上虽然我是医生,但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我内心深处的骄傲仍然希望这是高维度的智慧赐予的秘密。但是夏侑如果认为瑞生是“幻想朋友”而不是真实存在的,瑞生难道不会感到痛苦吗?

“夏侑很爱我,但是,她无法接纳我。”瑞生的语气有些犹豫。“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吧,夏侑一直在吃抑郁症的药,她认为这一切都是病,包括我也是病。只是我这种病是她不希望痊愈的病罢了。她感到很犹豫,是继续这样跟我依偎着痛苦下去,还是抛弃我获得新生。”瑞生露出了苦笑的表情。“她不能接受你融入在她的意识吗?”我皱了皱眉头。“她不希望,因为她不认为像我这样做个寡言坚毅的人是必须的,她只想当脆弱的人。并且她不希望我被她融合然后消失。我尊重她,并且觉得她很温柔。毕竟,我们也不是终极真理,对吧?或许我的指导,是超乎预料的有效呢?”瑞生很平静地说。“如果夏侑不接受你和你融合,她就要一直承受脆弱带来的痛苦。她会一直活在炼狱里,生不如死的活着吧!”我忍不住大吼起来。“医生,你不明白,人不一定非得变得成熟,或者说一定要有超越性。你的引导者难道没有教过你这件事吗?”我愣住了,什么叫人不一定非要成熟和有超越性?难道他认为我之前所待的那些未知的地狱才是好的吗?如果夏侑选择了地狱,我尊重她。但是我自己不会回去!那种作为恐惧囚徒的生活,我真是受够了!我是未知智慧骄傲的弟子,现在是优秀的医生,生活也很幸福,这有什么不好?“不懂的是你吧?为什么要让夏侑永远置身于西西弗斯般的痛苦之中啊!”瑞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这也不是我选择的啊……这是夏侑的选择。而我……想要保护和尊重夏侑的选择。”瑞生沉默着闭上了眼睛,他在想什么呢?他会做出选择吗?还是始终一动不动?接着,夏侑晕倒了,我把她扶到沙发上,然后叫了汤姆和其他护士过来。

我没有留下照顾夏侑,离开了心理咨询的房间。我走到教学楼的楼顶,瑞生刚才的话让我有些郁闷,我开始抽烟。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抽烟,不过抽烟会帮助我整理思路。可是,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我却毫无头绪,只能眺望学校外远处的森林。“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话语和烟随风而逝,没有人回答。

四、分歧

我苦苦挣扎,希望从科学的角度探讨夏侑的病情,并将我和夏侑的情况分开来看。我很难接受夏侑的观点,认为我们所能倾听的未知存在只是脑内的幻想。一方面这是为了夏侑能面对自身,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怀疑自己具有独特性这件事,否定我的独特会让我再度进入惶惑之中。或许,夏侑得的是一种精神分裂症,她在脑内妄想出了瑞生,然后虚构了瑞生所在的世界。我跟汤姆先生多次和夏侑交流,了解瑞生的情况,并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发生在夏侑身上的事情。但是越了解我却越感到绝望。瑞生跟树实在是太像了,这两个人的思考方式,说话方式都如出一辙。我向瑞生描述了我的疑问,瑞生认为与人类结下联系的人不只他一人,这很正常。毫无疑问,瑞生和树一样,都是来自未知的生物,并且通过人意识将自己的形态具象化然后与人类交流。它们都很像是为了指导人类而出现的导师,将人类从对各种未知的影响中剥离出来,并且只倾听最重要的声音,最终引导人类走向成熟。否定夏侑和瑞生,就是否定我自己。在我与夏侑交流的期间,夏侑变得越来越信任我,特别是她听说我也有跟她类似的经历的时候,她感觉很兴奋。但是,瑞生似乎发现了我对夏侑有些轻蔑和抗拒。“我说,如果你不打算帮夏侑,我也不强迫你,但是如果你不能诚实地面对她,就不要再接触她了。”瑞生并不是那么信任我,人格切换的聊天次数越来越少,他开始闭口不谈。

我只能选择重新认真面对夏侑。在我看来夏侑是一个迷途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冷静思考,这导致她就算得到了帮助也无法从深渊中走出来。但瑞生却非常重视她。明明夏侑选择了跟瑞生相反的道路,瑞生仍然重视夏侑。我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嫉妒夏侑。我改变了自己,才最终成了树所引导我成为的人。但是夏侑可以不做选择。瑞生始终站在她这边,甚至赞美她的犹豫和脆弱。树从没赞美过我的脆弱,它把脆弱当成人类觉醒的拐点,而人类一定会理解它,接受它,然后走向新的境界。虽然树和瑞生抱持着相似的性格和态度,但是树跟更强调自己的理念,我则始终认为树所引导的终点处定有救赎。所以就算树最后与我融为一体消失了,我也没产生感伤之情。简言之,我跟树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对等的,但是夏侑和瑞生之间的关系却是。我跟树之间的距离更远,这让我们能够各司其职。但是对夏侑来说,与瑞生的离别是一场生与死的离别,即使是在意识中融为一体,她也无法接受这种消失。

“医生,我的病能治好吗?”温柔的夏侑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治好了可能瑞生会消失……”“你说瑞生……他到底是什么呢?在我的意识里存在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帮助我,鼓励我,呵护我。”“嗯,我想这是神的祝福?或许是神在帮助我们,指导我们。”“我不相信。”夏侑非常坚定地回答道,“您是医生,不应该相信这些非科学的东西。”“是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苦笑。“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只是我不想从妄想中脱离出来而已。我是多么的可笑啊……”夏侑叹了一口气。我认为夏侑是很理性的人,但是这份理性导致了自身的分裂。“你认为瑞生其实并不存在?”我用严肃的语气问道。“是的,在科学上,这种情况也会被称为‘幻想朋友’,我看过相关的研究书籍和论文。一般认为这种‘幻想朋友’来自于童年时的孤独感,因为安全感缺失,我潜意识里创造了另外一个人物来保护自己。只是因为,我对‘幻想朋友’有很深的感情,所以我不希望瑞生消失。”夏侑确实很相信科学研究。“你想要否定自己而相信科学吗?”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质问夏侑。“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是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生啊。我当然不想否定自己,否定瑞生,但是……如果这个问题无法被科学解答,有多少人会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惶惶不可终日啊,您想过没有?”夏侑流下了眼泪。我的脑中闪过自己童年时的痛苦,但是又想起跟树相伴并克服困难改变的日子。“但是那些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克服困难的吧?我们应该相信那些孩子能做到。我也相信你,夏侑。”我坚定地回答道。“您什么都不懂!这种绝望,所有人经历的绝望,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消失的!我们这样的精神分裂的病人,生活在永恒的痛苦中!您这种正常人是不会理解的!”夏侑朝着我大吼。夏侑开始哭泣,而我则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终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不相信科学,但却试图用科学来安慰自己,研究自己。甚至现在希望通过将夏侑置于科学之中来悬置自己的问题,这只是逃避面对未知和过去的经历罢了。我跟选择了科学的夏侑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我隐藏地很深,深到成了撒谎专家。“如果真像您按照非科学的原理解释的那样,那么,世界想要用我们的这份痛苦来证明什么呢?”哭泣的夏侑抬起脸来问我,她的表情十分悲伤。“什么都不证明。世界就是这样的无情和残酷,即使我们身处其中,也什么都不知道。”我陷入了沉默。

五、离别

和夏侑交谈之后,我辞掉了心理咨询医师的工作,专注于脑科学的研究。虽然汤姆苦苦挽留,我依然选择离开。事实上,我也在计划辞掉这份脑科学研究的工作。不过因为我仍然在一个科研项目中担任职务,所以要等这个项目完成,我才能辞职。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要去做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对过去的逃避。我没有再联系夏侑,汤姆先生说她有继续坚持去做心理咨询,但是很少提到瑞生的事情了。我对自己回避夏侑的理由心知肚明。夏侑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我的内心。这面镜子如此清澈,打碎了我虚荣的外壳。虽然我不会回到脆弱的状态中,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将那些所见所闻都当成虚幻的影子,并且回避未知的存在。我想,树也希望我这样做吧,虽然它已经无法和我说话了。树曾经给我勇气,我并不会抛弃这些珍贵的感情。我感谢夏侑和瑞生给我上了一课,或许这也是树希望我理解的事情吧。我不会再和这两人见面了,但我会记着这份恩情,去寻找我自己的生活。

不过事情朝着我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有一天我刚上完课回办公室,汤姆突然来找我,他看起来很焦急。汤姆告诉我,瑞生消失了,夏侑的病治好了,让我跟他赶紧去看看。没有犹豫,我跟着汤姆来到心理咨询室。夏侑坐在那里,平静地凝视着窗外。她的目光坚定而没有疑虑,我认识这眼神,这是瑞生的眼神。“瑞生……”我忍不住呼唤道。“不是哦,医生。我是夏侑。”夏侑冷静地盯着我。“瑞生已经不在了,他无法回应我的呼唤。”夏侑的语气有些悲伤。“医生,你说过吧。你相信人可以克服恐惧,超越未知,得到真正的成长。”夏侑说道,“但是,为什么我无法对这种成长而感到高兴呢?我感觉我心里空落落的。”“夏侑,瑞生并没有消失。瑞生仍然在默默陪伴着你。”我坚定地对夏侑说。“我明白,确实是这样。他彻底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身体状况比之前好了很多,现在也不失眠了,也很少惊恐发作,也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我现在好得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正常人。我可以全然控制自己,我想做什么事情,我就有行动力做到什么事情。”“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瑞生也很高兴你恢复正常吧?”“我不高兴。因为这样的健康,就像是为了遮蔽痛苦而进行的伪装。”“你不是已经痛苦了十多年吗?你想继续痛苦下去吗?”“我当然不想,我是个脆弱的人,我怕的要死。就算是现在让我回到原来的状态,我也不愿意。但是……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不知为何,我会问自己,这样就好了吗?恐怕,我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结果吧。”我同意夏侑的话,这样被当作木偶一般一会儿陷入痛苦一会儿又奇迹般的复活,真的像是命运的捉弄。但是我们无法选择被捉弄的方式,只能对这种捉弄做出回应。“但是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和瑞生的记忆。”夏侑的表情不再迷茫,她点头谢过我和汤姆,离开了心理咨询室。

又过了半年,我辞职了。或许是为了与过去告别,我并没有跟这个学校的任何人继续保持联系。离开学校后,我去了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当了一名护林员。我很喜欢这片森林,也很喜欢我的工作。虽然没有任何一棵树再和我交谈,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它们在窃窃私语,只是我不再能得知其内容。我想,或许宇宙并没有想告诉人类什么,我们只是相遇,然后彼此交流,最后擦肩而过。宇宙并不抱持着希望人类变好的夙愿,因为这对广袤的世界来说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同时,未知也不再让我恐惧,我接受了和未知之间的暧昧关系,我拒绝接受确切的答案,确切的答案是自以为是者的伪命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年过去了,跟心理学和脑科学打交道的日子变成了极为遥远的过去,我也不再和人谈及这件事。当我将要忘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竟然从护林员办公室里的报纸上读到了夏侑的消息。我立刻瞪大眼睛仔细阅读报纸上的内容。报纸上说,夏侑后来成了画家,在她的画获了国际大奖后,她突然自杀了。夏侑的自杀引起了轰动,警察推测是因为感情问题自杀,但是动机依然不明。报纸介绍,夏侑是在一幅未完成的画前自杀的,血溅在了画布上,而她本身则倒在了血泊中。这幅画上有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影,但是走进这个人影仔细看那里面又有很多晦涩的人影,而再走近看又有相同的效果。沾满血迹的画的左下角,有一个用铅笔写下的名字:《瑞生》。

我愤恨地把报纸团成团丢在了火炉里,然后快步走向森林。我在森林深处的空地里停下,周围的树木高大如古神。我朝着被树木环绕的天空痛苦地仰天长啸,鸟被吓得在天空中狂乱地飞舞。难解的未知仍然会秘密地停驻在孩子们的头顶,拒绝未知的孩子哭泣着,拥抱了悲伤但欣慰的结局。接受未知的孩子,自以为得到了神明的智慧,但实则只是触碰到了伪神的獠牙。

(本文写于2022年10月13号至14号,14号晚间修改完毕。)

炸弹

前言:新尝试,一次戏剧实验。彻底取消描写,彻底取消画面的部分,只有绝对锋利而无中空地带的语言。

旁白: 我已经找到了那阴郁的小火苗,不要担心人类,亲爱的朋友,发挥你自己的命运,人类无法理解自己的命运正如他们无法理解你,但命运仍在流逝,不为任何人所中断。

第一幕

售货员A(礼貌微笑):您好,先生,有什么想要购买的东西吗?

?(四处张望):不,没有,我只是随便看看,你们这里卖的东西种类挺多啊,好像我脑海中能浮现出来的日用品都能在这里找到!

售货员A(不解):嗯?有这么多?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您喜欢的话可以多看看。

?(激动):是的,这里像宇宙一样广阔……震撼人心!就像什么都拥有的孤岛!

?(看着货架,突然转过身来面朝售货员A):顺便一问,你在这个地方工作多久了?

售货员A:我上周刚来的。

?:那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售货员A:一份无聊,普通的工作,如果非要类比的话,我想应该和蜜蜂筑巢差不多,但是大概不如蜜蜂幸福。

?:哦,那真是太糟糕了,糟糕的工作会让人连饭都吃不下去的!

售货员A:是的,我在之前的地方上班的时候一进公司大门就狂吐不止,谁都拉不住。

?:看来,你在这里工作更开心咯?

售货员A:哈,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沉默了一下,假装看商品):虽然有些突然,但我有个请求。

售货员A: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这里缺不缺售货员?我想在这里工作。

售货员A:我觉得是不缺的,说实在的,即使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依然行得通。

?:那你其实是幽灵喽?

售货员A:没错,我统治了充满幽灵的荒漠,操纵尸体和灵魂!

?:那我要在这里另立门户!

售货员A:那我出于好奇一问,你另立门户是想干什么呢?

?:我想在这里卖炸弹。

售货员A:朋友,这不可能,你会立刻被带走。

?:但你们实际上就卖的炸弹不是吗?那些格格不入的东西,哪个不像炸弹一样能让人触目惊心。

售货员A:售卖危险的东西是不被允许的。

?:炸弹是危险品?

售货员A:绝对是,能对人身安全造成伤害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是呢?

?:法律也可以对人身安全造成伤害,为什么不禁止法律?

售货员A:不,在任何一种情况下,炸弹都不保护人,但是法律可以。

?:不是这样的吧,当你遇到怪物,投掷一枚炸弹可以让你有时间逃走,但是等待法律却需要数年数十年的时间,直到天秤的两端不再晃动。

售货员A:但是,并非你手里永远都有一颗炸弹,而法律可以作为你存在的护身符,这就是我们能在这里和平的讨论”炸弹“的原因。

?:我觉得最好的法律是人人都携带炸弹。

售货员A:这怎么会是好的法律?这会让人类灭绝!

?:灭绝?不对,炸弹会创造新的人,因为人会因为炸弹的出现而进化,至少在心理层面是的。

售货员A:人都没了谈什么进化,这个前提是不存在的!

?:但是人类本身存在吗?

售货员A:我们不就是存在的证明吗?

?:不,这一切都很有可能是一场梦,只是人的梦和梦相连,所以才会感知到存在。

售货员A:如果照你这么说,炸弹也是不存在的。

?:如果你认为这是不存在的,那就是没有危险的,如果它没有危险,你又为何要去害怕呢?

售货员A:好吧,我认输了,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我不打算在这里干了。

?:那太好了!你可真是个善良的人!

售货员A:算不上,朋友,你知道的,即使在这里,我们也是无路可逃。

老板(从楼上下来):怎么了?

售货员A:老板,这个客人要接替我做售货员。

老板:你这个家伙!我就知道你是个呆不久的白眼狼!

第二幕(售货员B是第一幕中的?)

售货员B: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买的吗?

顾客A:哦,暂时不需要,我只是想看看。

售货员B:如果您想不起来买什么,我可以帮你想想,你看这个……

顾客A:你这不是无中生有吗?我已经说了我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

售货员B:那您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顾客A:看看不行吗?

售货员B:可以!当然可以,但是您在看什么呢?

顾客A:当然是商品。

售货员B:哦?专门来看自己不想买的商品?

顾客A:不是,我哪有那么闲。

售货员B:那您是来看什么的?

顾客A:我来看……我就是来看看,为什么非要给你理由?

售货员B:说的也是,毕竟并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

顾客A:我挡你道了吗?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售货员B:不,没有,但是我的职责就是让您买东西。当然,我们聊聊天也可以。

顾客A(充满怀疑的):你聊天只是为了让我买东西吧!

售货员B:当然,当然!这是我的职责!

顾客A:哼!无用的责任感!

售货员B:不要这么说,先生。诚恳是我为人处世的第一要义。

顾客A: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

售货员B:不,我不在这里工作。

顾客A:你刚说了这是你的职责。

售货员B:是职责没错,但我不是在工作。

顾客A:那你在干什么呢?

售货员B:投放炸弹。

顾客A:什么?

售货员B:字面意思,先生。

顾客A:那我现在有危险吗?

售货员B:没有,您放心,您现在安全的很。

顾客A:我不能确定。

售货员B:我们聊了一会儿了,您要不看看这件商品……

顾客A(晕倒):二十!啊!

售货员B:是的!没错!这个闹钟仅售二十元!

售货员B:嗯?您怎么了?

(顾客A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售货员B蹲下来看,顾客A没有反应)

售货员B(摇动A的肩膀):先生!您怎么了?快醒醒!

(顾客A猛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吓了售货员B一跳)

售货员B:哎呦!

顾客A:我做了一场噩梦。

售货员B:什么噩梦?

顾客A:我梦见我公司破产了。

售货员B:这可真是可怕的梦!

顾客A:不,这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售货员B: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

顾客A:可怕的是现实就是如此,并且,我还是老板。

售货员B:你的公司是什么样的公司?

顾客A:在那个公司里我每天可以卖二十个发卡,二十块面包,二十张电影票,二十只金鱼,二十只……

售货员B:哈!我了解了,您对20这个数字情有独钟!

顾客A:是的!那是我命中注定无法摆脱的数字!和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看看我身上穿的衣服,上面也印着20!如果我工作的时候不和20打交道,我就会走霉运,说不定我会很早得癌症,或者在路上被车撞死,我必须要找一份充满了20的工作!

售货员B:不过,除非刻意为之,几乎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吧?

顾客A:你说得很对!所以我注册了公司,名字叫二十二十二十公司。

售货员B:真是个很棒的主意!

顾客A:但没有人来这里工作,因为这里最长的工龄记录只有二十年,再多也不会向上累加,因为二十就是无限!

售货员B:也就是说不管这个人在您的公司干了多久,都只能领到二十年工龄为单位的退休金咯?

顾客A:就是这样!这些人不敢来,完全是因为他们对二十不够热爱!

售货员B:必须得找一个像您一样喜欢20这个数字的人才行啊。

顾客A:是啊,而且今天就是我的二十日期限了!

售货员B:什么叫二十日期限?

顾客A:啊啊啊就是我必须每二十天做一件和二十相关的事情,否则的话就会有厄运发生在我身上!

售货员B:啊您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接触二十了?

顾客A:是这样!我因为自己开的那家二十二十二十公司每天愁眉不展,每天浑浑噩噩,东奔西走,已经很久没有接触二十了!不瞒您说,这是我十九天以来第一次想休息一下出门逛逛。如果还找不到和二十相关的东西,我就要找一个二十层高的楼,跳楼算了!

售货员B:您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顾客A:你能有什么办法?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蛮横无理了,什么事情都按照既定的规则来,我真希望有一个充满二十的世界,这样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售货员B:您看,我们这里也有二十元的商品,您可以买一下,这样不就凑够了吗?

顾客A:不行不行,我要的不是价格,价格是浮动的,今天它二十块,你能保证一个月之后,一年之后还是二十块吗?这个二十块的商品会在我心里拧成一个疙瘩,永远都消除不了。

售货员B:但是您买下它的时候是二十块不就行了,如果它属于您,不管是您觉得它是二十块,您觉得它是一百块买回来的也可以啊,那完全由您来支配!

顾客A:这不行啊,完全不行!我知道这不是它真实的价格!那个二十必须是无动于衷,冷冰冰,永远不会改变的数字!你能明白吗?只有不会改变的东西才能扭转我的命运,速朽的东西怎么行呢?

售货员B:哎呀,照你这么说,哪里都没有完美的二十啊,这个也太难了。不过幸亏你活在了现代,什么东西都能明码标价,或者给一个标签之类的,如果在古代,没有二十这个概念,你也就没办法找到对应的东西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顾客A: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的心理作用?二十对我来讲其实是不重要的?不可能!你撒谎!

售货员B:不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您误解我了,我只是觉得,您可以放宽一点标准,或者说,如果没有二十,您可以创造二十,而不是去找,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是找不到想要的东西的。

顾客A:创造……二十……

售货员B:没错,创造,如果您需要什么,你就创造它,就像我创造了炸弹……

顾客A:炸弹并不是你发明的,炸弹很早就有了,是古代人的发明。用它来打仗的时间都很长了,你怎么能称你的行动是创造呢?另外炸弹这个词也不是你创造的,它早在时间之中被各种各样的人使用,你只不过是恰好知道这个词罢了。

售货员B:您觉得我设定的,“炸弹”,不重要是吗?

顾客A:是啊,确实不重要,先不说概念上的问题,这里并没有什么东西被炸掉啊。

售货员B:那我觉得“二十”也完全不重要。

顾客A:你!!!你胡说!怎么可能不重要!我没有这个数字真的会死!我现在都为了它四处奔波,累的半死不活,还有点心肌梗塞,我的身体感受到的东西,怎么可能不重要呢?

售货员B:但是那只是你感觉吧,就像我感觉到炸弹一样。

顾客A:好吧好吧,哪怕像你说的,是感觉到的,但是这个感觉在我身上有反应,这不就意味着对方是真实的吗?

售货员B:或许对你来讲是真实地,但对其他人来讲不是,即使如此,你也要坚持下去吗?

顾客A:这……

售货员B:你愿意活在那个没有炸弹,也没有二十的世界吗?一切仿佛都可以平等联系在一起,就像齿轮能够衔接并且可以不停转动。

顾客A:我不要。但是我也不想要炸弹……那跟我没关系啊!

售货员B:有些事物在现实世界中并没有真正的对应物,仿佛在虚空之中,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多维世界,居住在三维空间的我们,想象四维空间其实非常困难,更别说是五维还是六维了。

顾客A:但那是我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东西了。

售货员B:嗯,也是我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东西。不过!你看我,这里可以让我卖炸弹!不也挺好嘛!

顾客A:你真的不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吗?你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这里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售货员啊。如果我是你,我会真的去找炸弹,啊或许人们应该感谢我命中注定的东西不是炸弹而是二十!否则我真的会想办法把这个城市彻底炸掉!

售货员B:你说得有道理!

顾客A:你等等!我只是让你积极乐观一些啊!并不是让你真的把这个城市都炸掉,炸掉的话我怎么找二十啊!

售货员B(激动):您可真是个天才!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造真的炸弹!我真是蠢到透顶!实际上,我想造炸弹的理由是这个世界太无聊了,什么都循规蹈矩,我想弄点不一样的东西,我太在意炸弹可能是什么东西了,但却忘记了炸弹本来是什么东西。炸弹就是炸弹!

顾客A(愤怒):你!你!你!你非要跟我对着干吗?

售货员B:啊?没有啊,我什么都还没干,为什么您要这么激动?

顾客A:别小瞧我,你就是想破坏我的生活,破坏我寻找二十的生活!

售货员B:或许?但是我关心的只是炸弹。

顾客A:简直就是无耻!为了炸弹就可以抹杀二十的存在吗?太自私了!

售货员B:自私?您不也是?为了二十牺牲谁也没关系?

顾客A:我和你这种疯子不一样,毕竟我还申请了公司!如果有解决的办法,我还是想寻找合法的方式啊!

售货员B:哦,对,您说了,找不到就去跳楼对吧。

顾客A:但是我不能允许你存在!你不仅会毁了二十,也会毁了三十!四十!五十!一切!

售货员B:那我们来决斗吧!看谁能活下来。

顾客A:决斗什么?

售货员B:我用炸弹,你用二十,我们都用最重要的东西决斗!

顾客A:二十并不是做这个啊!它只是个数字而已!

售货员B:炸弹也不是用来炸东西的,如果我不愿意的话。

顾客A:不!炸弹的本意就是用来破坏的!

售货员B:好,那如您所说,就是用来破坏的!

(售货员B朝着顾客A开了一枪)

顾客A:啊啊啊啊啊啊你!

售货员B:我想这也是炸弹的一种!我没有说谎!没有说谎!

顾客A(虚弱):好的,我相信了……

售货员B:您相信了!天!我就知道您会相信!您是我永远的朋友!

顾客A:既然我相信了炸弹是真的,那么也请你相信二十是真的,答应我一个请求,把子弹凑够二十吧!这样我就没有牵挂了!

(接着十九声连续地枪响,人们惊慌失措,在枪声中躲避着,售货员B被警察带走)

第三幕

审讯人员C:售货员先生,我希望你能老实交代你的犯罪过程,我并不想动粗。

售货员B:我的犯罪过程?我没有犯罪啊!

审讯人员C:杀人不算犯罪?

售货员B:如果说我犯罪了,那二十先生也犯罪了。

审讯人员C:胡说,他明明是被你谋杀致死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你不要狡辩。

售货员B: 许多人都看见了也不能证明他没有犯罪。好吧,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都没有犯罪。

审讯人员C:这是什么歪理,我们现在知道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朝着A开了二十枪。

售货员B: 您能不能叫他二十先生,我想他会喜欢的。

审讯人员C:有什么区别,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用代号就可以了。再说了,如果你这么尊重他,为什么要杀了他啊?

售货员B:如果你非要认定杀人的理由是出于某种非法的东西,那我无话可说。

审讯人员C:难道杀人还能出自不非法的理由吗?

售货员B: 不是我说,非法不非法和您有什么关系呢?我杀了您吗?

审讯人员C:你不要胡说八道,杀人就是犯法,这就是铁律,跟针对的人是谁有什么关系?

售货员B: 如果二十先生不觉得我是在杀他呢?我们只是进行了一次交易。

审讯人员C:什么交易?

售货员B: 您看不出来吗?我用炸弹交换了二十。

审讯人员C: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售货员B: 所以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讲,这只是一个公平到不能再公平的决斗而已。

审讯人员C:我不管你的歪理,总之你杀了A,这是违背法律的,也是违背道德的。

售货员B:我承认自己违背了法律。

审讯人员C:这就对了嘛,给我交代一下具体过程,态度诚恳或许还能帮助你减刑。

售货员B: 但是法律也违背了我。我不是因为二十先生而违背了法,而是在那之前,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违背了法律。但是那时候并没有人惩罚我,被网捕捉住的小鸟才是猎物,逃走的不是。

审讯人员C:这个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法至少能做到相对公平。不过既然你说了自己曾经犯法,那我就不能当没听到,把过往的犯罪经历也交代一下吧。

售货员B:精神犯罪也算是犯罪吗?

审讯人员C:精神犯罪?你的意识是你只是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犯罪过程吗?

售货员B: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您大概不明白……

审讯人员C:不要搪塞我,从实招来!

售货员B:哈哈。

审讯人员C:你笑什么?

售货员B:哈哈。

审讯人员C:不要笑!

售货员B:您不是让我从实招来吗?然后我就回答了。

审讯人员C:说什么傻话,你只是在笑而已!

售货员B:对呀,现在的情况就是让我很想笑。

审讯人员C:你把笑当作一种精神犯罪?我感觉你在玷污法律!

售货员B:如果不是的话,我对法的敬意又多了一点点。

审讯人员C:你这个畜生!

售货员B:当畜生大概比当人好,我之前卖狗养家的时候,特别想当一条狗。

审讯人员C:你居然还能记得你有家人?你什么时候把家人放在眼里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去见你养母的时候她差点就哭瞎了眼!

售货员B:不知道,先生,但是如果她的眼睛真瞎了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样对待事情的时候她或许可以心平气和一点,而不是看到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着急下结论,从而能理解,我是清白的。

审讯人员C: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瞧瞧你说的话是人话吗?还母亲失明了更好。我真同情她,她还不知道自己养个了白眼狼!

售货员B:从现实的角度讲,失明对她的伤害更小,这样她就不用看着别人的眼光做事情了,您也是一样,如果失明之后可能就能理解我为什么没有犯罪了。

审讯人员C:怎么可能!就算我的眼睛瞎了一万次,我也不会认为你是无罪的。

售货员B:跟您争论真有意思,哈哈。

审讯人员C:收起你那该死的笑!

售货员B:我控制不住,您太幽默了,我之前甚至已经不知道怎么笑了,但是看见您,我就像外星生物看到毒蘑菇一样开心,哦,对了,是蓝色的蘑菇。

审讯人员C: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疯子!你也让我长见识了!

售货员B:那是我的荣幸,说明炸弹已经植入到你体内了。

审讯人员C:什么时候?你是怎么做到的?快告诉我在哪!

售货员B:就在我们一开始对话的时候,我们接触的时候,炸弹就已经在那里了。

审讯人员C:还有多少秒爆炸?

售货员B:这取决于您相信它还有多少秒爆炸。

审讯人员C:什么?!不要骗我!

售货员B:没骗您。

审讯人员C:没事,我们这里有最好的拆弹专家,就算你再怎么强,民间的犯罪分子也干不过专业选手,你少得意!

售货员B:如您所愿。

(审讯人员C拨打内线电话找来拆弹专家)

审讯人员C:这个犯罪分子说在我身上安装了炸弹,麻烦您检查一下。

拆弹专家(仔细检查后):所有可能的情况我都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审讯人员C:你是在耍我吗?

拆弹专家:啊?没有啊?

审讯人员C:啊抱歉,这话我是对犯人说的。

售货员B:我没有在耍你。

审讯人员C:你明知道这里没有什么炸弹!

售货员B:不,您错了,是有的。

审讯人员C:那你敢不敢指出来在哪里?

售货员B:在您的脑子里有一颗,左右心房各一颗,经常扇人巴掌的右手里有一颗,是高度近视的眼睛里有两颗。

审讯人员C:你这是污蔑!

售货员B: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审讯人员C(扯住售货员B的衣领,扇了他一巴掌):什么就事论事,你就是在挑衅我!

售货员B:我为您这么想感到遗憾,我已经把全部的秘密都告诉您了。

审讯人员C(向拆弹专家):朋友,能帮我检查一下在他说的这些地方有没有炸弹?

拆弹专家(再次检查):我对天发誓,真的什么都没有。

审讯人员C:啊,我早就知道,这家伙一直都在说谎!

售货员B:您要是觉得没有,那就没有呀。

审讯人员C: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你有什么企图?

售货员B:我并没有说谎,我确实在您身上放了炸弹。

审讯人员C:可是找不到啊!包括你刚才说的那些位置,都没有啊。

拆弹专家:虽然我并不愿意考虑这样的可能性……但是……有没有可能他用了我们不知道的技术?

审讯人员C:什么?

拆弹专家:我做出的判断都来自我自己的经验,但是我并不能确保,他如果运用了高于我们现在技术的方法或许……

售货员B:高于你们的技术?感谢您的夸奖!

审讯人员C:住嘴!

拆弹专家:我觉得我们应该严肃探讨这个问题,或许他是地方派来的间谍,于是普通人,精神不正常的人,越容易是间谍,引人耳目。再有可能……会不会是外星人?虽然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但是给人的身体里插入无形的炸弹……这并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啊!

审讯人员C:您冷静一点,我猜这只是疯子出来的东西。

拆弹专家:你怎么能这么不专业!理所应当是悲剧的前兆!轻敌容易出大问题啊!我们必须认真思考犯人说的话!

审讯人员C:难道您相信我脑子里真的有炸弹?

拆弹专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审讯人员C: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要崩溃了!

拆弹专家:冷静点,让我们慢慢分析分析,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审讯人员C:那当然,身上被埋炸弹的不是你啊!你当然能分析分析。

拆弹专家:啊?我只是想帮你啊?为什么针对我?

售货员B:您不用担心,这位专家先生身上也放了炸弹。

拆弹专家:什么?

售货员B:炸弹礼物也有您的,开不开心?

拆弹专家:你是什么时候放在我身上的?

售货员B:就在您说我的技术高于您的时候,我感到很荣幸,就放了炸弹。

拆弹专家:啊!我真希望自己没说那句话!

售货员B:没用的,即使那个时候没放,我早晚也会放的。实际上,我的目标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植入炸弹。

拆弹专家:天!我们遇到了一个想要毁灭世界的恐怖分子!

审讯人员C:我觉得这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处理的范围了,我要向上级汇报!说不定还要开国家间的会议!各国首脑都要讨论如何处理这个家伙!

拆弹专家:既然你已经放了炸弹,好心人,能不能给我一点提示,这些放在人身上的炸弹什么时候爆炸呢?

售货员B: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让它二十小时之后爆炸,以便纪念二十先生。

拆弹专家:这怎么办?可能二十小时之后世界就毁灭了!我们还没有能应对的方法!你已经给全世界的人都安装上炸弹了吗?

售货员B:是的,这是最后一个我需要放炸弹的城市了。

审讯人员C:你撒谎!你怎么能接触各国政要并给他们放置炸弹呢?你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他们!

售货员B:我忘记说一个事情了,炸弹是可以传染的。

审讯人员C:什么?

售货员B:是的,这是可以传染的炸弹。炸弹会通过气体,液体,固体进行传染,并且没有限制,甚至心灵上的某个动摇也会招致传染,简单来说,它是无法控制的。

拆弹专家:这不可能,你刚才还说是你给我放上的炸弹,这怎么又变成传染了呢?

售货员B:我传染给了您,这总行了吧。

拆弹专家:那我的炸弹被放在了哪里呢?

售货员B:公平起见,和审讯先生的炸弹数是一样的,但是位置不同。

拆弹专家:啊啊啊那我不还是必死无疑!

审讯人员C:我打电话给上面的人!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第四幕:

(过了一会儿,调查组的D和E来到了这里)

审讯人员C: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

调查组成员D:我看了你们的描述,感觉不是很可靠,你们确定他不是个疯子或者在开玩笑吗?

审讯人员C:说实话,并不能确定。

调查组成员D:那你们应该先确认了再来找我们,不然多浪费时间。

拆弹专家:但是20小时炸弹就生效了呀!

调查组成员D:你怎么知道会生效?你说生效就生效吗?

审讯人员C:这……

拆弹专家:相信我们没有坏处,哪怕只在接下来的20小时之内相信也好!这可是决定人类命运的重大危机事件!

调查组成员E:我们很忙,没空听疯子说话,不过我们需要一份报告,说明这里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审讯人员C:这里的问题完全没有被解决啊!

调查组成员D:暂时没有,但是你们弄清楚他是疯子之后不就解决了?找个心理医生来就行,别忘了给我寄一份报告过来。

拆弹专家:心理医生又不能解决炸弹的问题!

调查组成员D:老兄,现实点,这里怎么可能会有炸弹呢?

审讯人员C:我有一个主意,虽然可能并不高明。

(审讯人员C走上前抱住了调查组成员D,迟迟不肯放手)

调查组成员D:变态!你在干什么!

审讯人员C:没什么,展示友好的态度。

调查组成员D:我不相信你!

拆弹专家:天啊!你怎么能这样做!他是无辜的!

审讯人员C:不,他并不无辜,他根本不关心我们的死活,他把看到的东西都当作不存在,他怎么可能是无辜的呢?

调查组成员E:怎么了?什么意思?

拆弹专家:非常遗憾地告诉您,您也被传染上炸弹了。

调查组成员D: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难不成这里的工作人员全部都是疯子?

拆弹专家:我劝您态度认真一点,这不是小事!他真的会毁灭地球的!

审讯人员C:不如您直接和犯人聊聊,这样就可以确认情况到底如何了,您认为呢?

调查组成员D/E:正合我意!

(四个人一起去找售货员B)

售货员B:哇,这次又有了新面孔!

审讯人员C:老实点!

调查组成员D:你之前有精神疾病史吗?

售货员B:没有,我从学校到工作阶段所有的心理素质评分都是优秀。

调查组成员E:有没有受什么刺激?或者说生活中的困难?

售货员B:也没有,在百货商店工作很开心,这里的人仿佛是天使!

调查组成员D:你确定自己所说都属实?

售货员B:是的!我为什么要骗您呢?

调查组成员D:不要胡搅蛮缠!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炸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售货员B: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

调查组成员E:你们看看,这家伙也对炸弹不是很清楚!这不就说明他其实没有放炸弹嘛!你们都被骗了!

审讯人员C:那之前我们相信的都是假的吗?

售货员B:不不不,您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无法向您清楚地解释炸弹是什么,就好比说,您能清楚地解释神吗?您能清楚地解释命运吗?您能把未来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吗?您能理解某些可能发生又有几率不会发生的事情吗?

调查组成员D:爽快点,我不想浪费时间,我只想知道有没有炸弹,我只关心炸弹会不会伤害人和周围的地区。

售货员B: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些东西不仅仅是造成伤害那么简单,更像是某种含混的气氛,但是这种气氛可以把你拉入天堂也足以引你进入地狱。

调查组成员D:那我再清楚地问你一次,你搞的这个东西,会不会影响人的日常生活?

售货员B:不会。

调查组成员D:那不就得了,世界不会有什么变化。

售货员B:我的意思是,它不会影响日常生活,因为人们会适应另外一种日常。

调查组成员D:这是什么意思?

售货员B:意思就是人们会喜欢上携带炸弹的生活。

审讯人员C:你不是说20小时之后就会爆炸吗?这样人们哪有间隙理解炸弹并感到喜悦?这分明就是骗人!

售货员B:是的,二十小时之后会爆炸,然后这个过程会反复,直到我找到完美的二十。

调查组成员E:你脑子不正常吧?时间不是循环的,怎么可能炸过一次还能回来呢?

售货员B:但,我确实有让爆炸不断发生的能力。

拆弹专家:什么?

调查组成员D:那或许是在梦里有吧。我不问了,这家伙根本就没有逻辑,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相信他的规划,我要走了。

调查组成员E:我也要走了。

审讯人员C:上面来的紧急通知!

调查组成员E:怎么了?

审讯人员C:……

调查组成员E:说啊!

审讯人员C:这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哦,老天!

调查组成员D:大惊小怪,让我看看通知说明。

调查组成员D(看过后):……

调查组成员E: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拆弹专家(看了通知并念了出来):有恐怖分子意图进行大规模恐怖事件,请各局保持充分警惕。

调查组成员D:难道这家伙也是犯罪团伙中的一员?

审讯人员C:那这后果真不堪设想!他说的炸弹我们到现在还没找到呢!

调查组成员E:冷静,不要被蛊惑!

拆弹专家:现在怎么办?

调查组成员D:把他移交给上级,他们会想办法处理的。

调查组成员E:不行!这太勉强了。如果他的目的就是要摧毁高层,那么我们越往上送,受影响的人可能就越多。

拆弹人员:确实,并且我们还没搞清楚“传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调查组成员D:我要对嫌犯进行重新调查。

售货员B:先生您又来了?

调查组成员D:我要对你进行正式调查。

售货员B:谢谢!我喜欢仪式感。

调查组成员D:炸弹影响的范围是多大?

售货员B:全世界。

调查组成员D:你们团伙中有多少人?

售货员B:我没有团伙。

调查组成员E:没有团伙能影响全世界?仅凭一个人就想策划炸弹行动?

售货员B:如果说起来同伴,也并不是没有。

调查组成员D:谁?从实招来!

售货员B:已经被我杀死的二十先生。

调查组成员D:二十是谁?

审讯人员C:是被他在便利店杀死的无业游民,有目证人,但是他本人并不承认。

调查组成员D:二十和你是什么关系?朋友?情人?亲戚?

售货员B:都不是。

调查组成员D:那他为什么是你的同伙?

售货员B:因为他也有炸弹。

调查组成员D:那你为什么杀了他。

售货员B:这是什么问题?我没有杀他。

调查组成员D:你还嘴硬?

售货员B:没有就是没有,我们只是交换了一下礼物,如果交换礼物的结果是导致死,那么也是我们达成共识的结果。

调查组成员E:连同伙都杀,真的心狠手辣。

调查组成员D:你能帮助我们拆除炸弹吗?

售货员B:为什么?这是好东西啊!

调查组成员E:能夺人性命的东西能是好东西?

售货员B:可是人都会死,自然规律总是生灭循环,你能说它不是好东西?

调查组成员D:当然不是,人只是受制于时间,但是不代表人不想长生不老。

售货员B:如果炸弹能够使你长生不老,你会尝试吗?

调查组成员D:保持活的状态是一种特权,作为人类,我当然希望拥有这种特权。

售货员B:……

(调查组成员D倒下)

调查组成员E:他怎么了!

售货员B:长生不老了。

审讯人员C:炸弹生效了!

拆弹专家:太可怕了,这怎么办,他可以在一秒内杀掉我们所有人……

审讯人员C:你不是说二十小时之后才会爆炸吗?

售货员B:我可以满足人的一切愿望,二十小时只是为了赞颂二十先生,但是他想立刻获得长生不老,我就答应了。

拆弹专家:你究竟是谁?

售货员B: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百货商店售货员。

审讯人员C:普通的售货员可不会杀人。更不会以人类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杀人!

售货员B:哦?我看倒是不一定。认定某类人会是什么样子永远都会失望!

拆弹专家:这下可怎么办?

售货员B:我们可以聊聊别的,比方说这个星球。

审讯人员C:现在哪有时间和你聊这个?

调查组成员E:能不能直接把他枪决?这样炸弹就永远不会爆炸了。

售货员B:没用的,如果我死了,整个世界都会和我一起爆炸。

审讯人员C: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办?因为你抓住了人类的把柄,我们就要把你当神供着直到你赦免我们的罪?

售货员B:我不是神,我也不会赦免,没有人得到赦免,包括神。

调查组成员E(接电话):您好,我有事情向您汇报……什么?是这样吗?但是……D,哦哦哦好!我们马上准备!

审讯人员C:发生了什么?

调查组成员E:上面的人说上面的人说上面的人说上面的人说上面的人说上面的人说上面的人知道这个人的情况,让我们把他移交给他们处理。

拆弹专家:听晕了,好像多米诺骨牌……总之就是高层有办法是吧。

调查组成员E:好像是的,但好像又有些奇怪。

拆弹专家:怎么奇怪?

调查组成员E:因为上级要求我要像贵宾一样对待这个炸弹暴徒,所以很奇怪。

拆弹专家:这是为什么?

调查组成员E:上面说这是机密……

审讯人员C(拽住售货员B):说!你是不是给上级洗脑了!你个恐怖分子!

售货员B: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上级是什么意思?

审讯人员C:不要装疯卖傻!我问你呢!

调查组成员E:别这么粗暴!我们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

拆弹专家:或许我们需要再排查一下可能性……

审讯人员C:我不能接受自己一直被这样的家伙愚弄!

调查组成员E(用手枪抵住审讯人员C的脑袋):你这样做是在愚弄上级!

审讯人员C:你!

售货员B:不要对这位先生开枪,我觉得他的质疑很有道理,我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样吧,你们和我一同去见高层,我们就能知晓其中的理由了。

调查组成员E:如果这是贵宾的要求,那么我接受。

审讯人员C:这个世界真的太混乱了!

第五幕:

政府首脑:招待的事项都准备好了吗?

招待负责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政府首脑:再确认一遍通讯设备,这可是改变人类命运的历史关头!

招待负责人:设备没有问题,可以放心使用!

政府首脑:那请我们的客人过来吧!

(售货员B,审讯人员C,调查组成员E,拆弹专家进入房间,在桌子前坐下)

政府首脑(问招待负责人):怎么这么多人?

招待负责人:是客人领过来的,估计是他的朋友。

政府首脑(低声):这可麻烦了,不知道能不能应付过来……将计就计吧……该死!

政府首脑(满脸堆笑并握手):欢迎您的到来!我已经等您好久了,让我们快点开始吧!

售货员B:啊?开始什么?

政府首脑(继续堆笑):当然是来讨论和平协议。

售货员B:和我讨论和平协议?

政府首脑:当然,当然,除了您还有谁呢?

审讯人员C:您是不是搞错了,这个人刚杀了两个人,还打算在全世界放炸弹,这个人怎么可能会理解和平呢?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恐怖分子!

政府首脑(不满且尴尬地瞪了一眼,沉默了一下问售货员B):请问您身边这几个人都您的朋友吗?

售货员B:是的!都是我的朋友!

审讯人员C:别血口喷人!我可没承认过,要是朋友的话,你把我的炸弹解除掉啊!

政府首脑:炸弹是怎么回事?

拆弹专家:这位“客人”说他在所有人身上放置了炸弹,并且二十小时后会爆炸。

政府首脑:什么?!

审讯人员C:我们都已经被放上了炸弹,无处逃脱。

政府首脑:不可能!协议不是这么说的!

调查组成员E:什么协议?

政府首脑:当然是我们和地外文明签订的和平协议!

审讯人员C: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从来没在任何的文件中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除非在新闻上看到过猎奇的故事。

政府首脑:这种会引起恐慌的事情当然是要在黑暗中熄灭。

拆弹专家:熄灭的消息会被传送到何处呢?

政府首脑:当然是在沉默中变成不存在的东西!如果我能永久的沉默,我就能拥有永久的幸福,人们也能拥有永久的幸福!

拆弹专家:所以这个炸弹狂不管做什么都会被视而不见吗?

政府首脑:只要不打扰我们,他做什么都可以!

审讯人员C:看来这个外星人比普通人拥有更多的自由。

政府首脑:因为他是特别的,如果你也是如此有分量的特别,我也会给你这种荣誉。

审讯人员C:我不需要这种荣誉,我需要有人帮我把炸弹拆掉。

调查组成员E:我希望您可以理智点,这个家伙刚刚杀掉了我的同事D,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是不要轻易相信这个外星人比较好。

政府首脑(紧张面对售货员B):我希望客人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谎言。

政府首脑(强作镇定):我们都是老朋友了,怎么着也不可能伤害自己人对吧!

售货员B:我确实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安装了炸弹。但是,那并不是因为我是外星人,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外星人和你说的协议是什么玩意。

政府首脑:什么!

政府首脑:您为什么非要这么做?我们已经给您了最大的自由和最好的条件,您的一切我们都安排的很充分,为什么一定要针对人类呢?

售货员B: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没有针对人类。

政府首脑:还没有?全灭还不行?您本身就是定时原子弹!而且您打破了契约!

售货员B:谁和谁的契约?

政府首脑:当然是你们的星球和我们的星球!

售货员B:我从来没有代表谁,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代表炸弹。

政府首脑:你的意思是毁灭地球是你的个人行为?所以你没有违反契约吗?

审讯人员C:契约的内容是什么?

政府首脑:两个文明互相派出观察者,观察对方的世界是否友善,如果友善的话,就签署和平协议。

审讯人员C:也就是说,现在和平协议还没有签署咯?

政府首脑:是啊!我实在不明白我们做了这么多,您仍然无法感受到来自地球的友善。

售货员B:什么是地球的友善?

政府首脑:我们已经许诺了你自由,答应你可以没有限制地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不仅仅是仁慈,甚至可以说是人类的屈服!

售货员B:我想这份友善里并不包括继续让我投放炸弹!

政府首脑:请您记住,这是交易,不存在只有单方面获得利益的交易。您需要和我们交换自由!

售货员B:如果美是交易,一切都会变得无聊!炸弹也会变成只会流口水的哈巴狗!

审讯人员C(对政府首脑):总统先生,我想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个家伙是一个死也不会承认其他人的幸福的疯子。

审讯人员C(对售货员B):我瞧不起你,你用炸弹故弄玄虚。你甚至没在这个宇宙中前进一毫米!

调查组成员E:让我们杀了他吧!我要为我的搭档报仇!杀了他,我们也不会做有关炸弹的噩梦了!

售货员B:有趣!看起来炸弹已经在生效了!

政府首脑(对C和E):什么?已经在生效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杀他!

政府首脑(对售货员B):拜托了,我想活下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售货员B:我想您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见证爆炸的瞬间!

政府首脑:不要啊!所有的一切都化作虚无的世界!多么的可怕!

售货员B:然后人们会在虚无的世界中拍拍身上的灰,继续活下去。

审讯人员C:总统先生,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杀掉他。

调查组成员E:我也赞成,既然无法通过语言来说服他,那就用行动来制裁语言吧!

政府首脑:你们根本不懂什么是语言!他所使用的是咒语!一个枪子儿能抵消咒语吗?

售货员B:很抱歉,我也不知道子弹和咒语之间哪个更强。

调查组成员E(用枪指着售货员B的头):既然如此,那么只有试一试才能知道了。

政府首脑:我坚决反对!!!

审讯人员C:您到底在反对什么呢?

政府首脑:你连这都不懂吗?我在反对那个充满了毁灭的未来!

审讯人员C:但是目前为止,我们甚至看不到未来的影子。不管怎么抉择都无法确保未来的安全。

政府首脑: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审讯人员C: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或许用最通常的方法来理解这件事。

政府首脑:怎么理解?

审讯人员C:这个疯子只是一个疯子,炸弹根本不存在。

政府首脑:但是!他确实有那种力量啊!

审讯人员C:力量存在但不一定会发挥效果吧,至今为止,发挥效果的只是语言。

调查组成员E:你们两个后退!我要开枪了!

售货员B(挣扎):或许我会成为环绕在你们身边的神明,但我不会这样做!我要保持我的孤独!

调查组成员E:哼!到地狱去狡辩吧!

售货员B:我会再回来的!

审讯人员C:快!快开枪啊!

售货员B:当你们醒来的时候,会再次看到我!

政府首脑:好可怕!我无法承受了!

调查组成员E:你们别听他说话!什么都不要听!

售货员B:我甚至不需要抛弃任何东西!二十先生,您感受到了吗?

审讯人员C:疯疯癫癫地家伙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政府首脑:但我觉得我也快要疯了!

审讯人员C:您没问题,您只是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

售货员B(突然大叫):炸弹存在!就像我存在!

调查组成员E:永别了!

(枪响,售货员B倒地)

调查组成员E放下售货员B,放松似的跌坐在地上。政府首脑和审讯人员C抱在一起。

政府首脑(看着地上的售货员B):一切都结束了吗?

审讯人员C(看着地上的售货员B):我不知道,但是他确实死了,对吗?

(调查组成员E检查了售货员B的呼吸,朝着两个人点了点头)

政府首脑:哦!天呐!真是恐怖的一天!

调查组成员E:炸弹真的不存在了吗?

政府首脑:拜托!不要在这个时候开玩笑!我会被吓死的!

审讯人员C:谁知道呢?炸弹炸弹的,我都快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调查组成员E:我在杀他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审讯人员C:什么?

调查组成员E:他好像并不是一个人,怎么说……虽然他已经很接近于人了。

政府首脑:我们不会得罪了拥有高等智慧的外星人吧!不要啊!我会发疯的!

审讯人员C:接近于人但又不是人,这会是什么呢?

调查组成员E:我想想……他或许是,强有力但还未出生的,语言。

(完)

雪夜播报

一场从亘古绵延而来的大革命,随着炸裂的洪水和海波,终于吞没了城市。K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漫无目的地敲击着玻璃杯,响声比平时都要低沉。几个月前,他就听说了暴动和战争即将到来的传闻。不过,K无法确切地感知现状,因为消息从发出之时就被掩埋。至于他正在收听的广播,传出的呼喊和溃败,更像是梦境。许多人会在夜里做乱伦的梦,但他们不会透露其中的秘密,秘密里隐含着的复仇的欲望,会在终将烟消云散的幻影中失去重量。K感到轻松,他无需为电视机和报纸上的骇人听闻买单,他甚至连做听众的必要都没有。

“喂,你。”一个人从咖啡馆深处的灰色阴影中闪出来,他手里攥着酒瓶,衣冠不整,摇晃地像一条找不到北的抹香鲸。那人身上有着不寻常的气质,眼睛明亮如出鞘的利刃,阴郁的气氛从阴影中涌出,伴随着混乱而无法琢磨的情绪。不过,从他的外貌可以判断,这是个年轻人。K不打算搭理醉汉,只是默不作声地拿起报纸开始读。K心里清楚,招惹这些游手好闲的蛀虫准没什么好事!相比于跟蛀虫吵架,他更愿意跟知识阶层交流学术观点。K记得被擦得锃亮的桌椅,穿着考究的学者,乌鸦般熙攘的听众,伟大的知识将在这里诞生。如果有机会他可太想再开一次研讨会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同时为被炮火烧掉的大楼而感到惋惜。每到这个时候,他都想咒骂那些搞运动的人,“破坏和平的无耻之徒!”,他想着。“喂!”醉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他的形象也由模糊变得清晰了。那是非常粗鲁且低沉的声音,喑哑地像炮火击中的街道,路上的行人和劳动者们痛苦地倒下并发出呼喊,他们的声音叫来了鸽子和黑猫,震颤传遍了K的全身,他整个人仿佛要吸到醉汉身上,就像水蛭总是流着口水黏在人的大腿上。醉汉的眼神恶狠狠地,不留任何余地,这让K懊恼。

“你家里有几口人?”那人说着怪异的地方方言,仿佛没有意识般地按折线行走着,摇摇晃晃,逐步靠近K,好像在接近一个幽灵。醉汉站在玻璃前对着K的倒影询问,生硬而不讲情理,好像那倒影就是K本人。K不想回应挑衅,他痛恨挑衅,因为这会让他看起来不太体面。“我没有任何义务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K冷漠地说,他站起身,想转身离开咖啡馆。他蔑视着醉汉,仿佛这个人从没在他眼前出现过。“不用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醉汉继续嘲弄他,讥讽地笑着,骂骂咧咧,时而露出凶狠而严肃的表情。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K因挑衅而变得恼怒,他回头望了一眼对方。那人看起来很陌生,旁观者怪异的目光加深了这种印象。醉汉似乎跟三分钟前的样子完全不同,K感到自己手里的绳索中断了,他现在完全无法弄清楚这个人的身份。他不知道在灰色阴影中冒出来的是什么人,就像不知道魔术师会在帽子里掏出什么。K决定逃走,选择无视就无法被暴露,因为指针无法锚定景外之人,K始终都怀着这样的侥幸活着。当然这也是这座城市中人尽皆知的生存法则。“不许走!”那人察觉到了K的意图,拿出了枪,如迅疾地雷电一般将那黑且硬的死神对准K的额头。“不就是问个话吗?至于如此?为什么不聊一聊呢?你就这么讨厌我?”醉汉嬉笑着把枪的位置移动到K的后脑勺,来回摩擦,好像孩子在地上玩掷骰子的游戏。

K脑中闪过无数恐怖画面,如蝙蝠滑翔于黑夜却突然收紧。纷纷然飘落地羽毛并不承认任何惊人之物,在充满暴力新闻的伊古塔,有什么不能承受呢?

“请……嗯……请冷静一些,您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照做……所以……拜托……”枪的威慑让K感受到了死亡的实感。

醉汉没有回答,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那我想让你陪我玩玩,可以吗?”醉汉笑嘻嘻地说,一边打着嗝,一边毫不含糊地把枪口对准K的太阳穴。K试图躲开枪口,小心地往后移了移身体,不过,枪口也随之移动。K感到被枪口接触的皮肤在发烫,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窗外,警察就在不远处的咖啡馆外面,穿着黑色的制服,看起来在巡视街上的情况。“怎么,你想去找警察?”对方发现了他的小伎俩。

“不!不是!我……我……求求你……”

“我们一起跳舞吧!”那人轻轻放下手枪,抽起烟来。

K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对方并没有理会K的惊讶,只是抓住了他的手,把拿着枪的那只手靠在他的手上,示意K抓住他的手。K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他的要求去做了。

“你中奖了,你将成为今晚的新闻。”醉汉拉着K,如同滑行在一个螺旋的梯子上,放置在大厅中如果壳般的梯子,转瞬消失在边缘处,雪的脚印浮现。

不!不!“我不想成为新闻!”K惊慌大叫,“先生,拜托你冷静一下,我什么也没做……你没有理由杀我……”

“理由?置身事外的人必须死,这就是理由。”醉汉冷冷地面对着K。K猛然间看到橱窗的玻璃外站满了人,他想要求救,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求救的人。所有的人,连同他们的影子,都向前屈伸,镶嵌在咖啡厅外的彩灯之间。饥饿的目光黯淡,世界在降温,这和早晨湿乎乎的艳阳天差别太大了。壁虎一样的人盯着K,就仿佛盯着一个巨大的壁虎。K知道自己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在暴力凝聚的伊古塔,每个人都是新闻。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醉汉继续发问。

“呃……这个……”K突然发现那人实际上是蒙着面的,甚至无法分辨男女。

“犹豫什么,快说!”

“我是大学教授”

“哪个大学?”

“伊古塔大学。”

K隐约听见围观的人群中有惊呼,因为伊古塔大学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学校?因为他是一个大学教授?他本人不能确定。但K不免有些得意,好像新鲜的果酱被打开了瓶盖,露出了鲜红的内核。

“我没有上过大学,如果我获得了什么知识,也是在肮脏的街道里学到的。”那个人面具的颜色变得更深了,他哼了一声,枪又开始抵着K的后脑勺。

“伊古塔公民请注意!今天下午的新政策广播学习会,会推迟一个小时!请各位公民们注意收听!请公民们注意收听!”刺耳的广播声打乱了持枪者的节奏,虽然那声音不会对当下的形势造成什么影响。K平时也有些厌恶城市里的这些大喇叭和它的定时播报,但是现在这广播显然对他有一些积极影响,因为醉汉的行动变得迟缓了。

广播中断了,恐怖的平静横亘在K和醉汉中间。醉汉似乎露出了泄气的表情,突然放下了枪。“你……”他开始说话,但是声音很小,没有人听见。

“注意!伊古塔公民请注意!最近一周可能会有小范围的暴力事件!警方会加强巡逻!注意!”广播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充满了不连续的急促,好像播报信息的人正处在非常混乱的战局之中。“真无聊。”醉汉朝着广播播放器的位置开了几枪,烧焦的播放器发出了几声不成型的嘶嘶声,空气中弥漫着烟味。

“什么?”K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生气地涨红了脸。“你说什么无聊?我现在性命攸关,你竟然觉得无聊?无聊你就先把枪放下!”K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接着发现这里不是他可以随意斥责学生的教室,不由得闭上了嘴,冷汗布满了每一根毛孔。

“随你怎么说。”那人好像厌倦了什么,突然用枪指向窗外,做出要开枪的姿势,看热闹的人们立刻如鸟兽散去,他们的影子还没有从空气中散开。“我们可能会再见,先生。”醉汉像是做出宣言一样的,郑重地对K说,那声音并不是在开玩笑。有两个警察在周围观望,看起来马上就要进来控制局势了,醉汉摆了摆手,消失在黑夜之中。被吓得失语的K靠着椅子坐在地上,像是刚睡醒的尸体。

“先生,您没事吧。”警察的声音在K的耳畔响起。

“没……没事……”

“那就好,我们走。”警察打了个哈欠,向同伴举手示意了一下,迅速消失了。消失的速度甚至比那奇异的持枪醉汉还快。

K按照平时的路线向家的方向走去,腿始终在颤抖。他害怕枪,更害怕飘忽不定的醉汉,“那家伙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可不想和他再见面了……”

空气中散发着烟和流弹的味道。这遥远的味道,仿佛是从外星传来的。K生活在中心城区,还有许许多多的达官显贵和他一起作伴,这些权贵是伊古塔最好的保护伞。虽然也听说过有人想要逃走,但是其他地方又能多安全呢,还不如待在这里。“安全”,他想起刚才见到的警察,他们像影子一样消失的背景依然让K觉得心惊胆战。

K回家了。女儿安静地坐在地上搭积木,神情非常安详。周围的事物,桌子,辞典,玩偶,挂画,如仆人般环绕在孩子周围。玩偶斜靠在桌角,凝视着它的主人,嘴角有一块缺口。K感到不悦,连忙将玩偶放在了桌子上,却又看到挂画上灼热的向日葵照射在女儿身上。他取下挂画,反过来放在木桌上,并放上辞典压住。所有的一切都太奇怪了,以至于K想要撒点盐来辟邪。

“爸爸,今天工作顺利吗?”女儿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妈妈在家哦,她躺在阳台上看星星呢!”女儿指着楼上某处,但只有风声呼啸。K的表情抽搐了一下,妻子已经在两年前的暴乱中被流弹击中身亡。女儿却相信妈妈变成了幽灵回到家中,继续和他们一起生活。“妈妈说了,最近外面的局势很复杂。爸爸你要小心一点啊。”女儿摆弄着积木,顺手将做好的积木塔推倒了。“哦,是吗?“K想起今天的遭遇,故作镇定的回应着。

女儿似乎还想问什么,但她的声音被突如其来的刺耳鸣笛覆盖,“紧急通知,伊古塔已经被反动分子占领,请所有居民在城市广场集合!”公共喇叭大声宣告着和平的消逝,K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像是失去力量了一般跌坐在地上。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哇哇大哭起来。“不会吧,政府已经失去了保护这座城市的力量了吗?我无法相信……”K克制住自己的焦虑,拨通了在政府工作的亲戚A的电话:“喂,是A吗?你听到公共广播了吗?”“啊啊,听到了,只是反动分子的小动作而已,没有什么要紧事。”K向A道谢后挂断了电话。他深呼了一口气,转头对女儿说,“没事的,你A伯伯说只是假新闻而已。”女儿轻轻点了点头。就在K想休息一下的时候,电话又响了。打电话的人是钟点工F,“喂喂,是K先生吗?你救救我吧!我能依靠的人只有K先生了,反动分子在广播里说要清除所有对这个城市没有价值的人,我觉得自己除了会干点杂活之外没有什么优点了。但我对您还是有点用处的吧,求求你帮忙把我留下来吧。”面对F在电话中的哭腔,K感觉恶心甚至想呕吐,但又感觉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卑微。于是,他用自己最高傲的语气说道:“F,我们两人是主人和钟点工之间的关系吧,你怎么能让主人帮助仆人呢?”“求求您!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一直给您当钟点工!永远都可以!”“你这头卑微的猪!快点给我滚!”K不顾女儿还在身后,大声骂了起来。“哈!原来您是这样的人!我就是死也不会再来求您了!永别了!”F很意外的没有示弱,砰地一声挂了电话。

K放下电话,对女儿露出了抱歉的表情,他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拿起挂画上的辞典,“没事……”K刚想说,却听到门口有人在砸门。“爸爸有人在敲门,需要我去开吗?”“不,不用!你快点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快开门,这个城市被我们占领了,快点投降!”外面的砸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即将笼罩这个房间。K因为无法接受现实而动弹不得。反动分子像黑夜的蝙蝠溜进房内,他们拽起刚才还坐在地上玩积木的女儿,用粗麻绳将她绑起来,蒙上眼睛,女孩的哭声在漆黑的人群中显得刺耳而明亮。”等等!我投降!我加入你们!加入你们!放过我女儿!”K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叫着。

“你说什么,投降?来,你们谁先把他毙了,我最讨厌这种还没战斗就临阵脱逃的家伙了。这种懦夫加入我们也没什么好处。”K被这番话吓得瘫坐在地上,高度数的眼镜在鼻梁上晃动,仿佛这间屋子里产生了微型地震。

“不,不是的,我……我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些人脉,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的位置!你们……至少也需要情报吧……”

“哈?我们抓住的那些屁滚尿流的官员们可比你知道的多!虽然他们知道的都是些没用的信息!不过,如果你真的能证明自己确实有特别之处,我也可以对你网开一面。”领头的黑衣人饶有趣味的看着K。

“冤枉啊,我只是在这里生活罢了……妻子因为暴乱去世了……自己带着孩子……养家糊口……工作……”

“妈妈还在,她在阳台上看星星呢!”突然女儿不合时宜的叫了出来,“不,不要这样!”K绝望地看着被绑住的女儿。“哦哦,原来楼上还有女人吗?你们上去搜一搜!”几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登上楼梯,却发现阳台上除了一些散落的旧报纸之外,并没有人在。“老大,没有人,应该是逃走了。”“这是个误会,各位老爷,我妻子确实因为暴乱去世了。我女儿备受打击精神出了问题,误以为母亲的幽灵回来和她一起生活了。”那群黑衣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下属可以撤退,“等等!你们要带走我的女儿吗?”“这是当然,我们要对孩子们进行真正的教育!我们会锻炼孩子们的心灵!将他们培养成优秀的战士!但是你,老腐朽,你除了能在墓地里安睡之外还能做什么呢?走了各位。”

“我不想离开爸爸!”女儿意识到这是离别的时刻,突然大声哭了起来。虽然她一直都在哭,但声音总是被危险的气氛所隔绝。她现在终于可以将哭声传达给K了。

“艾米莉……我的女儿……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吧……”K也难过地哭了起来。

黑衣人用复杂的表情地看了一眼K,说道:“你女儿我们就带走了,想接她的话就去城市广场交赎金吧!”

“你们这是在敲诈!太无耻了!就算你们占领了伊古塔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黑衣人沉默着像黑夜消失在黑夜中 ,K闻到发酵的酒味和血的味道。

黑衣人走后,K立刻拨通了A的电话,“喂,是A吗?你不是说没事吗?怎么有一群黑衣人来我们家了?而且还把我女儿带走了!”“什么?你没撒谎吧?这怎么可能呢?那条恶作剧消息传出来之后什么人也没看到啊……”

K陷入了沉默。他回忆起当年他初次来到伊古塔的日子。他将伊古塔当成最后的避难所,他的弥赛亚。而那个曾经被他称为故乡的地方,古尔达,有着他痛恨的贫穷和一生都不识字的父母。那是一个荒凉到极限的地方,最终成为国家间交涉时被割让的土地。古尔达太贫瘠太压抑,甚至没有人会意识到那里有人存在,这让古尔达成为展示敌意和炮火的最佳舞台。没有人在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这是一个在世人眼中仅有概念的地点,这个概念里不包含任何活生生的人和物。只有反抗出现时,多国的领导人才会同时把脚踩在这片土地上。K记得在古尔达,每个人都被编号记录。所有可用的信息传递工具都被禁止。虽然如此,K依然用了巧妙的方式获得了逃往伊古塔的船票。伊古塔,是另外的世界,与古尔达不同。古尔达,K的故乡,只能在世界和时间之间坠落,成为无人知晓的渣滓。“你要成为伊古塔人吗?”“当然!我一定要逃到没有自己母语的地方去,看,现在我的伊古塔语说的多么流畅啊!”“你如果去了伊古塔估计永远都无法回来了,你不害怕吗?”“有什么关系?我忍受不了这种生命的贫瘠,忍受不了无处不在的束缚!我坚信我是自由的,我有权利享受自由!”

“古尔达的人都怎么样了呢?我已经很难想象了,我拥有的关于故乡的记忆已经很稀薄了。古尔达真的存在过吗?我不知道,但是我自身的存在,我的身体,我的头发,我的眼睛,我曾经使用过的语言……却告诉我,我的故乡一定是存在过的。”

“我要去救艾米莉吗?”K回过神来,开始思考眼前的困境。他看着窗外,雪像脱节的列车般淹没了屋顶和街道。“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再找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而且艾米莉早就精神失常了。她的母亲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怜的孩子……另外人和人之间的断裂不可避免吧,既然这样……我抛弃她逃走也不会被责怪吧……”

“你说谁不在这个世界上了?”K的身边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这不可能,你已经死了!”K尖叫着后退了几步,“是的,你暴乱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把我推到前面去了吧,那厄运本来是送给你的呢。而现在,你居然连艾米莉都要放弃……你这个无耻的败类……”

“不,不是,情况紧急,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现在,立刻拿着钱去找艾米莉!不然我的冤魂会一直伴随你!”

“啊,好……好……我知道……我……”

K硬着头皮出门了,干燥的雪粘在他的大衣上,狂风分散了他的意识。被幽灵妻子胁迫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渊博的智慧所能理解的范围,只是他能隐隐约约感应到如果不这么做,更加倒霉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城市广场,城市广场,大概是在这边转弯就到了吧……”

城市广场并没有什么人,只是雪越积越厚了,不过K意外的发现了他的亲戚,A。

A似乎在等人,他并没有注意到K的存在。A是当时帮助K来到伊古塔的亲戚,是K的恩人。虽然两人之前并无多少交际,但A依然热情地帮助了K。搬到伊古塔之后,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变得亲密。因为见面太频繁会引起人的注意,暴露他们是古尔达人的身份。出于对安全的考虑,A和K使用电话或者写信交流近况。在K的印象中,A就像是森林中的狐狸,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权衡利弊并做出判断,然后先下手为强。

A独自一人环绕着城市广场踱步,仿佛走上几圈就可以解开某种谜题。很快,像A一样围绕着广场踱步的人越来越多。K意识到,这些人其实都是听了之前广播里反动派的要求来到这里的。“为什么A要骗我什么都没有发生呢?连他自己都来了……”

广场上的人们手上比划着怪异的动作前进,嘴里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似乎在进行宗教仪式。有一群穿着黑衣的人从广场的东面走来,手里拿着武器。猝不及防之间,黑衣人开始向广场上的人扫射,就像是猎人将雪夜的鸟从树枝上“啪”的一声打掉在地。颤动的羽毛在寒冷的天气中飘落,接着是无与伦比的眩晕,伴随着野蛮的嗜血的肉感,一步步盘旋而上成为火龙,城市被龙的火焰照亮了。

K看着眼前的场景,愣了一下,旋即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广场的反方向跑去。可惜的是,已经有黑衣人看到了他,那领头的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A。A像古罗马骑士一样对他紧追不舍,K拼命跑着,他感受到了血的气息,不知道是A身上的,还是跟A相近的人身上的。总之,那真实而浓烈的味道让K流下了口水,对此他表示非常惊恐,他也在追寻那种东西吗?或者他逃避的正是他其中的一部分?

跑了大概几个路口,K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他开始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他早该这么做了。不过此时的伊古塔处处大门紧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窗帘背后有哆哆嗦嗦站着的人。K由衷地羡慕他们。“只有真正的伊古塔人才有资格站在那窗帘之后,像神一样。然而我不是神明中的一员,这正是我在大雪中逃命的理由。”他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黑衣人已经改变了追踪的阵形,隐藏到路的边缘去了。“我来自古尔达,但是让我获得新生是伊古塔。伊古塔是我真正的故乡,但如今故乡也只是冷眼旁观在逃跑的我而已。”K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似的慢慢陷入到自己的遐想之中,似乎遐想可以减轻他目前奔跑的重量,“我不是伊古塔人,但是A就是吗?为什么A能够轻松地在城市中像猎人一样生活呢……”K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但是他却感觉自己的心越来越轻盈,如同铅块即将绊倒自己的那种如释重负的轻盈。“我已经在伊古塔生活了那么久,一直没有受到任何的怀疑,而我也忠实于伊古塔。这是否说明,伊古塔也是接受了我呢,或者说,伊古塔一直接受着我,只是我不知道。但是这一切,我无法判断,或许我两者都不是,我已经无法思考了……”

K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他一头撞进了一家咖啡厅的窗户。橱窗玻璃也就跟着沉重的撞击一同破碎。店里空无一人,如果有人的话也是在某个角落之中潜行匍匐着。K感觉背后有枪在指着他。“找到你了。”是他回家之前遇到的醉汉。

如果说醉汉之前拿枪对着他的时候还在阴影中,现在却沉浸在明亮的光里了。准确来说是火光,寒冷的火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昭示着某种秘密的对决。就在这时,广播又响了起来,“反动分子已经被政府部门控制,请各位市民不要惊慌,胜利属于伊古塔!”“结束了!胜利属于伊古塔!胜利属于伊古塔!”K在心里欣喜若狂地重复着这句话。持枪指着K的人沉默了,他似乎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那表情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将要被改变的悲伤。而是如果不能在雪夜里完成最终的战斗并光荣赴死的悲伤。但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悲伤,比方说觉得人类无聊透顶无可救药的悲伤。总之,醉汉悲伤的表情让K有些羞愧。因为这悲伤太过于平静,太过于直接,太过于残酷。这悲伤甚至动摇了K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有一瞬间,K甚至想回到古尔达去了,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古尔达是一个残酷的城市。

醉汉依然沉默着,但并没有放下枪。他转过头来,瞪大眼睛盯着K。眼里满是怒火,这怒火像是刚刚降临到这座城市的火焰,迎接新生儿的火焰。“你听到了吧,广播已经说了,一切很快都会恢复宁静,像你这种暴力分子,一会儿就要下地狱了,到时候你们会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的!”K开始得意地挑衅醉汉。

“听我说,作为大学教授和曾经的逃亡者,我可以给你一点意见。这个时候呢,如果直接投降会被杀,一直抗争也会被杀,那么该怎么做呢?”K深呼了一口气,仿佛现在要说什么重大的秘密一样,“你应该寻找一个可以庇护你的人,我这样的人。如果你能隐藏起自己,把自己变成无关紧要的人,透明人,不用选择的人,一个丢在时间之内和时间之外都毫无差别的人,你就赢了。暴乱之后,你还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想说,现在如果你放开我,你就会获得新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小子。”醉汉只是更加愤怒地将手枪放在K的脑门上,“我对于迂腐的长篇大论毫无兴趣。”醉汉的声音非常平静。“你除了想保命就没有其他想法了吧。呵呵,你连我的呕吐物都不如,你太令人恶心了。”“不过,现在杀掉你就相当于为这个可恶的城市除掉了一个公害,我可不想做这种慈善工作。我希望你能被火焰彻彻底底地烧焦,彻底地,充分地被烧成灰烬,这样你就不会怀着卑劣的想法跪在别人面前求饶了。”

醉汉将枪从K的后脑勺上移开,K抓住了那一秒时间想要逃跑。但他腿上立刻中了两弹,剧烈的疼痛将他从混杂的想法中抽离出来。此刻他心里只有恨,恨着给予他疼痛的人。他想要杀掉那个人,但是显然K没有那个机会了。“有教养的人,是不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醉汉讥讽地说,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烟,点火抽了起来。“这两弹虽然不会致命,但是够你痛苦一阵了。痛苦的滋味如何?语言的蛀虫!”醉汉把枪揣进大衣口袋里,顺便将桌子上的烟和火柴一起放入口袋,“你不得好死!”K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骂了一句。“我相信你是在骂刚才经过我们的,街头的那条狗,你侮辱了狗你知道吗?”说着醉汉又掏出枪,一颗子弹刺进了K的左手臂。K想发出惨叫,但是却觉得没有那么疼了。“我目前在考虑两种解决方案,一是我杀光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人,让这些人在死的世界里把脑子里那些奇怪的玩意都吐出来。或者,我找一个能够安放自己灵魂的地方,永远地离开伊古塔。”“肯定是第二个,多好啊,对你对我都好……”K的声音逐渐减弱了,他怕因为多嘴多舌导致自己再挨枪子,他可真的受不了了。“显然,在这个罪恶的世界里,我无法期待天堂的存在。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值得期待!如果退一万步,假设我找到了一个比伊古塔更好的,没有伊古塔那么罪恶的地方生活,就够了吗?我就可以喜笑颜开地开心生活了吗?如果那种快乐可以被称为快乐的话,那可真的让呕吐。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种药物能治疗有关世界的抑郁,更不要说通过与世界拉开距离来治疗抑郁了。距离的增加只会让痛苦和悲伤加倍而不是更少。这个世界上所有沉重的锁链就是按照这种方式延续下去的啊……”

K扶着墙勉强站起来,说道:“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你不能因为自己感受到了世界的罪恶,就让大家一起陷入悲痛啊。比方说我,虽然你觉得我的生活非常乏味,无趣,虚伪,但是我自己并不是这么认为的,为了活下去,我简直拼尽全力了!如果你还尊重普通人的想法的话,那么我这种真实的感情和想法为什么不能被你尊重,是因为他丑恶吗?是因为这种东西不适合存在吗?我的生活多么的平静,温和,我相信那是大家都应该追求的东西,至少也不应该是被彻底否定的!”醉汉沉默了,K以为自己说服了对方,“或许,我们应该……”“住口!”醉汉语气变得强硬,K不敢说话,他知道惹恼暴徒没什么好下场。“我或许不应该激怒他,他就是个疯子。但是至少我让他感受到了我的力量。”K有些得意,持枪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拽起K的领口将他拖出了咖啡馆。K腿上的血并没有止住,他感觉很虚弱。外面聚集了几个身穿黑衣的反动分子,虽然他们暂时没有靠近醉汉和K,但是两人已经被包围了。

“广播去哪里了,我需要广播。有广播的话,我就能知道距离这场该死的动乱结束还有多长时间。”K想着,看着穿着黑衣的人群,为什么是黑色的呢?他们是在怕什么吗?突然,对面的反动分子一齐冲了过来,对着醉汉和K一起开枪了。醉汉放开了K的领子把他扔在了路边,自己逃到了远处。接着穿着黑衣的反动分子便像虫子一样围了过来。他们一言不发地把K绑起来放进木桶里,黑衣人的动作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还在流血的腿,厄运总是接二连三的降临。

反动分子把木桶运往城市广场。“这是最后一个了吗?”“是的,我们把那些愚蠢的居民都找出来了,没有遗漏。”K听到这对话之后反而有些欣慰,只要不只他一个人遭难,事情就不算太糟糕。高傲的伊古塔人曾经想过自己会遭遇这些事情吗?他们会被阴沟里的老鼠所绑架,陷入困境!这是多么罕见的耻辱啊!“这个腿上中枪的家伙怎么处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立刻把他杀掉。”“我们没有抓住刚才那个逃走的人,他还有枪。”“我并不讨厌那个逃走的人,他看起来很有趣。”“你认识他吗?”“并不,只是,我觉得他持枪的方式很像我弟弟,之前战死的那个,他们都有着寂寞的背影。”“真是不幸。”“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什么不幸可言了。”

黑衣人开始对着广场上人群扫射,仿佛是在慵懒地完成工作,流血的四肢覆盖了广场。K战战兢兢地躲在木桶里,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却充分体验到了死的实感。他的胃感到刺痛,不知道是因为在雪地里走了太久导致内脏受冻,还是因为现实的困境无从摆脱。

“怎么办啊!”K终于绝望而又冷漠地大声嚎叫起来。没人回应他,只有更加频繁的子弹飞溅,他在子弹之中穿梭,血液的河流笼罩了伊古塔。”不行!只有我们能消灭他们!“K听到了有几个男人在争吵什么,这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K意识到这正是之前闯入他家中的反动分子。女儿有可能在这里!K突然清醒了。“艾米莉!你在哪里!”K尽自己最大努力叫了出来。在寒风中,他的声音消散地无影无踪,女儿并没有回应他的呼唤。K决定先观察一下周围的局势。他取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雾气。K努力找到了木桶上的一个缺口,从这个缺口可以看到外面。雪依然很大,广场上血的痕迹在逐渐消失。在K的前方,有两队黑衣人正在对峙。“穿黑衣的都是反动分子吧。这是在干什么,难道是在搞内讧?”K对眼前的状况感到疑惑。“你们作为革命者太温柔了,注定会失败,请你们不要在这里碍事!”“别小瞧我们。”站在桶旁边的黑衣人朝着天空开了几枪,K的心脏也跟着枪声疼痛起来。“如果只是给这个城市换件衣服,什么都不会改变。你明白吗?伊古塔需要改变的是它的血肉,而不是表面。”对面的黑衣人恶狠狠地说。“如果能把这座城市变成适合人生存的城市,革命就胜利了。对付伊古塔,并不需要彻底的行动。”“你会后悔的!小子!”“我会保护这座城市!所以你这样的破坏者还是回到阴沟里歇息吧!”“你不了解伊古塔的灵魂……你不知道它的邪恶之处。”“邪恶不邪恶,不是由你决定的,你等着瞧!”“我怎么可能等着,我们在这里一决胜负!”“那么,脱下这无用的黑色外衣吧!让面容暴露在大雪中,让我们赤裸着上身搏斗!”

站在队伍前面的两个反动分子头目摘下自己的黑色面罩和帽子,扔掉黑色披风。K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他突然发现,站在对面的反动分子,是他的亲戚A!“这是怎么回事?A在干什么?”K感到非常吃惊。“因为这场暴动是A策划的,所以他才说没事吗?可恶,早知道就应该更警惕一些。”K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不已。K和A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所以眼前的景象倒是给了K一个仔细观察A的机会。A拥有标准的古尔达人长相。但由于古尔达封闭不为人所知,一般人无法通过外貌判断出A来自何方。K十分熟悉这种长相,他也非常理解古尔达人长相里包含的执念。古尔达人像一种会爆炸的石头。这种石头可以长久地沉睡于山间,它沉默着,不为任何事情所动。但一旦决定了要采取行动,那么就算会把整个宇宙都炸飞,这块石头也没有任何同情之心。K觉得自己属于沉睡的石头,并且他也完全不想考虑爆炸之类的事情。他想成为伊古塔人的“石头”。祖先寄托于他的火焰,对K来说是一种不详的诅咒。

“我来自古尔达。”A突然开始说话。“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不了解那个地方。那是一个被彻底边缘化的地方。”K感觉有些不安,他不喜欢有人在公开场合提到有关古尔达的事情。“我的身体里流着古尔达的血,但是我的眼睛来自伊古塔。伊古塔让我逐渐看清了这个世界。当我彻底理解了这个世界的逻辑,我感到十分恶心。伊古塔是罪恶而丑陋的地方,它和古尔达没有任何不同。伊古塔能保证尸体的安全,却无法为任何一个活人伸张正义。这是多么的可悲。”K对于A所说的话感到吃惊,K并不认为A是一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那么你就应该支持我们毁灭伊古塔!为什么你要反对呢?对伊古塔手下留情绝不是好事。”“理由很简单,因为只有伊古塔才能毁灭伊古塔。”“哼!你想否定我们的努力吗!”

“你们听!”A指着高处巨大的广播设备,被雪覆盖的机器像是一个怪物。虽然风的呼啸减弱了声音的力度,但那诡异的广播设备仍然发出了非常清晰的声音:“胜利属于伊古塔!胜利属于伊古塔!!”“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应该控制了所有的政府人员啊。”反动分子对着A皱了皱眉头。A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无法控制这个广播,因为这个广播是城市的幽灵。哪怕我们杀掉所有人,这个广播也不会消失。”“难道说有人依然坚信伊古塔是值得坚守的福地吗……这太讽刺了。”“这并不讽刺,普通人才是这个城市中的大多数人。即使我们拥有了暴力上的绝对优势,也无法阻止城市的幽灵不断呼唤它的孩子们。同时,你们无法杀掉幽灵,因为它已经死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一定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如果你想改变这一切,你就要接受这一切都无法被改变的现实。”A看着反动分子头目摇了摇头,说道:“我真的很欣赏你。但你纯粹的心灵会成为这个城市的祭品。你必须懂得堕落才能控制堕落的力量。”A突然从腰间抽出手枪迅速开枪,显然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和对方公平竞争。“啊!”,反动分子头目来不及躲闪,胸口中弹,一命呜呼了。“开始行动!”A下达指令,接着黑色的河流就冲破了堤坝。

失去了头目的反动分子们虽奋力反击,依然没能阻挡A的进攻。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稀疏了。“报告,敌方已被全灭。不过我们损失也很巨大……”“辛苦了,麻烦你们把伤者搬到广场北边的医院,我已经跟医院打过招呼了。”A擦了擦自己嘴角干掉的血,“伊古塔是完美的。”他看着悬挂在残缺石像上的半截胳膊,被狂风推着滚动掉落,流着血的石像之眼无言地望着这一幕。

“等一下!”K不顾危险掀开木桶盖子。“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你还活着,亲爱的K。”A看到K试图在木桶里站起来的滑稽样子,有点想笑。“A,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您一直都是我尊敬的古尔达长辈,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没有骗你,你瞧,我这不是解决了反动分子吗?这只是发生在这座城市的小插曲而已。”“我不明白……”“K,假设像反动分子所言,伊古塔要挑选真正的子民,那么我们一定是被抛弃的人。所以我一定要否定挑选的规则,不,我要让规则永远沉眠于海。就算伊古塔只剩下废墟,那也是完整的废墟。一片完整的废墟是公平的生命培养皿。”

“用伪善的言论骗一骗这位木桶先生也就罢了,你不会自己也相信这套说辞吧?”有人出现在了A和K的背后。“是谁?”A立刻拔枪上膛。醉汉从石像后面闪出来,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酒瓶喝着。“我不是你们的朋友,我也不是什么伊古塔人。我只是看不惯人类虚伪行径的动物而已。”“哼,人类的对话,用不着动物来插嘴,更何况是喝醉的动物。”A毫不留情地讽刺道。“别小瞧动物啊,动物也是这座城市的一份子。”“A,我今天碰见这个醉汉好几次了,他差点把我杀了。自从见了他,我一直在遇到倒霉事,你小心点。”“别担心,我对于如何处理老鼠很在行。”

“你们聊完没?”醉汉有点不耐烦了,他用瓶子指着A。“骗子先生,我要跟你一决胜负。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契约精神,这样也好,那么我们就自由地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对决吧。”“我没必要跟一只小老鼠对决。”“哼,不揭穿你的谎言,你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吧。”“我没有撒谎。”A对于醉汉的挑衅有点不悦。“那好,你告诉我。赢了这场暴动之后,你会做什么?”“这……”“你会为伊古塔组建新的政府对不对?然后让那些往日的达官贵族臣服于你。”“我会让这个城市重新焕发生机!”A反驳道。“虽然你旁边的木桶先生是个懦夫,但你更让人生厌。如果你想把伊古塔铸造成平等的废墟,那还是和我决斗吧。不论输赢,我都会承认你的伤痕曾经存在过。”醉汉对着A开枪,A侧身躲过了。“看来你是认真的,那好吧,我们就决斗吧!”K缩回到桶里,用盖子抵住桶口。A一脚把桶踢开,K便滚到了雪中安全的地方。

醉汉很年轻,体力占上风。而A是老狐狸,有很多的实战经验。但在大雪中,两人的优势都变得不明确了。寒冷加倍消耗着两人的体力。A打中了醉汉的左胳膊,醉汉让A的大腿上挨了一枪。广场上没有太多可以躲藏的地方,两人吃力地周旋着。终于,醉汉的子弹消耗殆尽,于是他大吼着,像熊一样扑向A。A趁机对着醉汉的薄弱处开枪。醉汉中了一弹,但他扑来的动作是假动作。醉汉闪过去从身后控制了A的双手,夺走了他的枪。醉汉的手颤抖着,朝着A的心脏开枪,接着他自己也因为失血过多倒了下去。

枪声彻底沉寂了,K慢慢打开了木桶盖,他隐约看到A和醉汉都倒在了雪地里。K拖着中枪的腿爬到A身边,他把A的身体翻过来,惊讶地发现,A还活着。“A!你还好吗!坚持住!”A瞪大眼睛盯着K,但那眼神中只有未完成的执念,没有任何求生的欲望。“艾米莉,你的女儿艾米莉……她在广场西边的地下通道里,那里有一个古尔达人的秘密聚集地。我把她交给我们的同胞了,你可以去找她……我……不要试图救我了……我会和伊古塔的幽灵搏斗到最后一秒!”此时,像吵闹的鸟叫声的广播突然响起:“胜利属于伊古塔!胜利属于伊古塔!”“广播在嘲笑我吗?不过,胜利不会属于任何人……永别了,K。”

K之前从未听说古尔达人在伊古塔有秘密集会。但为了女儿,他决定前往A所提示的地下通道。广场西边的地下通道入口有些隐蔽,但是入口处的红砖上用古尔达语标注了方位,K很快就来到了A所说的地点。地下通道里,人们正在唱歌。熟悉的歌声让K有些感动,这是他小时候在古尔达听到过的古老歌谣。“从草种中诞生,被石头孵化,在火焰中躯壳成型……古尔达,我神秘的故乡,不管被多少魔鬼诱惑,我也不会交换你赐予的灵魂……”K看到在角落处,有几个年轻女人正在教一个孩子唱歌,那正是他的女儿,艾米莉。“艾米莉!”K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爸爸!”艾米莉看到K,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容。“你没事吧?那些黑衣人没做什么吧?”“没有,A伯伯救了我,然后我就来这里了。爸爸,你是不是受伤了?”“没事,都是小伤,你没事就好。”

“爸爸。”艾米莉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有事要和您商量。”“怎么了?你说吧。”“我决定要回古达尔。”“什么?你疯了吗?”“我没有疯。我在这里学习了古尔达地区的语言。用古尔达语说话时,我感到无比的轻松。这才是我的母语,我灵魂深处的语言。你一直不愿意跟我聊和古尔达有关的事情,并且强迫我学习伊古塔语。但不管我学了多少异国语言,当我开始使用古尔达语时,我立刻理解了自己到底属于何处。”“我不同意!古尔达太危险了!”“但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艾米莉非常冷静地对K说,仿佛她在充满暴力的雪夜里一天之内长大,成了K不认识的人。“我会和这里其他的同伴一起回去,爸爸你不用担心我。”年轻的古尔达女人牵起艾米莉的手,人们朝K点头致敬后,就离开了。

K独自一人离开了地下通道。身后,人们依然在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让他感到痛苦,他加快脚步,想快点离开这里。“你最终还是抛弃了艾米莉。”化作幽灵的妻子在K的耳边低语。“我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就算她选择的是地狱。”“你撒谎,你明明可以阻止她!”“我不能那么做……”

不知不觉间,K走到了广场,刚才藏身的木桶在等他。K着魔般跑到木桶前,把自己装了进去。“我已经累了。”K深深叹了口气。在密不透风的木桶中,他开始哭泣。“哼!你除了躲还会什么!”妻子讥讽K,“我用幽灵的力量给你施加了诅咒,你就永远住在桶里吧!”妻子的声音消失了。K想要掀开木桶的盖子,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同时,K的意识开始模糊,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木桶,还是一个人。

随着暴乱的结束,伊古塔逐渐恢复了平静。周围的居民们发现了一件怪事,在城市广场上,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的木桶。人们很好奇木桶里装了什么东西,但没有人能撬开木桶或者砸坏它。住在贫民窟的年轻小伙子F对传言不屑一顾,“让我来试试吧!”他兴高采烈地把木桶当作鼓敲了一会儿,接着像举起羽毛般把桶抬了起来。“这不是很轻松吗!”F骄傲地说,但他很快发现,他也无法打开木桶。“既然你能挪动木桶,就把它搬到家里吧,放在广场上太碍事了。”F觉得麻烦,但是他家里正好缺一个新凳子,之前的凳子因为太旧散架了。“那就把木桶当凳子用吧!”F乐观地想。

木桶成了F家中的新成员,F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它。孩子们说,坐在木桶上吃饭,饭菜的味道更美味。孩子们每天都要猜拳决定谁可以坐在木桶上吃晚饭。久而久之,这成了F家中吃饭时的独特仪式。

宇宙的子宫在收缩。或者说在人类所存在的这个宇宙,人类的意识在收缩。这种收缩导致了人在奔跑之前会先确认是否已经买了保险,不然不会继续跑步,甚至行走。在概念层面,没有本时代的人更了解什么是行尸走肉,或者说,这个词的含义,因为人们可以把这个词演绎的惟妙惟肖。人偶的时代,随处可见牵线的时代,必须要有壳的包裹才敢于将自己纳入橡皮管内的时代。

只有一个词能形容目前的状况,那就是,伪善。假装有什么东西还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拯救自己,假装自己不去面对现状也可以把别人踩在脚下,假装自己是理性的人实际上只是偏激地把重量放在别人身上,什么都不存在的时代中,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偏偏在这样的伪善的时代,人们又有着怕死和畏惧死的性格。舍弃一切也要逃走,不管一切也要逃走,好像离开自己的所在就能进入天国一样。所有的事情,充满了不实的安慰感。但是这安慰感真的能让人满足!真是不可思议!毕竟时间的长度比什么都重要,苟活也是一种壮举不是么?“幸好我比那个人世故……所以我才能免受伤害。”有没有过这种想法呢?真是恶心的胆小鬼!脑子除了活什么都不考虑了是吧!只要自己能活别的都不重要对吧!只要自己能活,什么都不重要!但是能活的含义可能只是,多保留一会儿肉体,没有别的含义。不包含任何精神性的内容,只是为了多保留一会儿肉体。肉体在现代人眼里无法燃烧,也不会产生出火光,只是需要永久地放上防腐剂和盖上保鲜膜,然后放在冰箱里,等待时间的流逝,带走一切,仅仅是这样。跟动物的习性相反,这种做法过于文明了,文明到空无一物。然后文明的人会嘲笑那些保留着野人习性的人,嘲笑野人愿意使用生命,让生命进入角逐状态的做法。文明世界的人认为世界的必须品是防腐剂,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文明世界的人认为未来是静止的,而历史已经昭示了所有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多么基督教的想法,“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是人们怕的要死,不固定下来一个结果,怎么能安心呢?所以想象历史轮回的样子吧,信任拙劣的预言吧,什么都不去做吧,让别人替自己去死吧。就是这样,一步步地,把文明时代的时间固定下来。死的数字或许会让人麻木,但死不会。不过,对死的数字的关注是远超过对死的关注的,以至于人们忘记了正确地对待死的态度。

死是一个结果,所有生物都要经历这个结果,即使你延长时间,结果也不会改变。所以那些想要延长性命的小心思,其实是对自己的一种愚弄,是对无法面对的死而对自己的欺骗。但是这个世界上本来也没有存在过什么能超越死的事情,也就不存在有人可以通过麻痹自己真正意义上逃过虚无的诘问。人当然可以享受活,但是像现代人这种把生活放在防腐剂中腌制来求得和平的做法,看起来仿佛已死之人在自己的尸体上涂着福尔马林。

“让未来静止”和“认为没有未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文明人希望的是能让自己的未来躲避灾难,静止在某一个幸福的地点,从而拥有将其他人踩于脚底的资格。但是“认为没有未来”的人,不会有这种担心,因为本来就没有未来就意味着不用为了眼前的生活垃圾做维护工作,攒钱购买防腐剂来让自己变得光鲜。这都是不需要被考虑的事情。没有未来意味着,不管未来是什么,都能以十足的力量去面对绝望,这是人的高贵。

这让我想到间章在《阿部薰之死》中的描述:“阿部薰没有未来。阿部薰比任何人都意识到未来的幻影以及对未来的预测,但出乎意料的,对他来说,没有那种所谓的将生存标准延续下去的未来。阿部薰没有未来。我深深的热爱阿部薰这种没有未来的绝望感。”

“我对着椅子吹奏,像发出那种能把椅子震飞的声音。我要在静谧中爆发,在瞬间表现一切。我将被弄瞎,而听我演奏的人将被弄死。我想比谁都快,甚于寒冷,甚于孤独,甚于地球,甚于仙女……任何地点,到处都是罪。”——阿部薰

始终期待一种双重的奔跑,把重要的灵魂裹挟在外面,然后理解物理上的运动规则,总之就是不断的跑步,跑到无法再跑。但是每一次我们都听说是无法再跑的时刻,却又在无法跑的边缘继续流动。变成钓鱼竿之类的寻找新的尸体。对,为了这组装成薄雾的尸体而跑,跑到生命与死亡交界的地方。

我是虚无的,但是你比那虚无更深。所以我对着那东西进行拳击运动。

没有未来者接受腐烂,接受分解者和宇宙颗粒的激斗,碰撞和循环。

人们对于所做之事的不信任感,往往隐藏在那些被所有人所确信的线路图中。

可能没有时代像21世纪这样景观化。无法孵化的符号之壳,充斥在所有的表达环节,即使是疯狂,暴力充满矛盾的情况,也因充满窃窃私语而浮着一层雾气。所以,什么是正确?什么是虚假?什么是该选择的道路?关于这类问题,没有人选择依赖在丛林中冒险的法则,而是紧紧握住路线图绝不松手。相信自己意味着麻烦,意味着不被接受,而在被量化的场景中,这显然是并不占据优势的做法,所以人们沉默,人们寻找路线图。

路线图的制定仍然与某种不被言说的信仰相关联,这种信仰或许来自于对不同环境的对比,也可能只是一种信仰潮流下的产物。同时,这份信仰也同样是时代的信仰,景观化的信仰,也是言之无物但导向于正确的信仰。一旦整个世界是以符号化的形式被大部分人检索,那么人们所关注的大概不是符号所具备的真实含义,而是这个符号本身是否被认为是正确的。人们不需要自己进入到河流中判断道路之真伪,因为行动和向往是可以分隔开的事情,甚至仅存向往也可以存活下来,或者至少让自己处于舒适的状态。毕竟,人期待有明天,时间是流动且以线性方式流动的,那份可能性足以诱惑所有人。

但是本文的重点并不在于考察路线图所描绘的景象,也并不打算作为导游来与观众一起欣赏路线,而是用于对路线图的机器装配/晶体结构进行分析。

「路线图的起源」

所谓路线,其实是一种筛选,将诸多空间中可能的行走方式简化,并选择其中最优的结果。路线是在比较中诞生的坚决的否定,它否定道路的多样性,强调唯一解法。在信息饱和的世界,这种方法可以为人们节约时间,在繁多的出于各种目的出现的信息中选择自己需要的内容,但是,筛选的标准是谁制定的?筛选的结果又是什么?

筛选本身意味着一种权力,或者说意义判定,如果不存在信息的比较,筛选则无意义。问题在于,如何进行信息的比较?这个标准是极其微妙的,几乎可以说,在信息比较的层面上,会出现非常多立场上的分歧。小到如何购买一把雨伞,大到政治立场,都会有因信息判定而产生的分野。但是由于21世纪几乎是取消了现实战争和博弈,并以景观和符号取代现实的时代,信息的筛选恐怕比任何时代都要复杂。为了让读者能够理解景观的含义,在此做简单的介绍。之所以说21世纪是比以往更要充斥着景观的世界,是因为,人们不是直接和世界接触并获得体验,而是通过关于世界的知识和信息来获得对世界的看法。或者说,景观是描述了世界的符号所构成的世界。而景观的塑造并不一定是真实的,它可能只是在讲故事,在塑造叙事,而并不和现实相关,这取决于话语想要什么样的效果。

之所以说在充满景观的21世纪,关于路线图的筛选是复杂的。是因为这种筛选并不只是面向客体的筛选,也是对自身的筛选,自身的命运,存在,身份,未来,也是这个筛选的环节。人们用标准筛选了自身并设计了路线路,在这个层面上,符号化的景观又被赋予了意义。人和路线之间的关系是残酷的,甚至路线图可以抹去人,只要“正确”仍在,装置就会继续运转。

但是,在符号化的景观中诞生的路线图,本身并不具备确凿的意义,所谓的意义是一种后置的概念,或者说,是伪概念。路线图是一种妥协,一种逃亡所需的方法,路线图意味着摆脱目前状态的方式,一种反抗。不过,路线图并不包含如人们幻想中的那么多的作用,正如我所说,路线图是在比较中产生的,所以,它的意义仅仅是一种转折,一种节奏变化,但是未必带来本质上的改变。不过,即使路线图本身有中性的性质,这份转折依然能给人带来希望,或者说幻想,因为脱离本身,逃亡,本就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逃避,而不管这种逃避是否能实现,仍然能用逃避的符号来满足自身,虽然这是虚妄的安慰,但对于大部分21世纪人是必须的,因为景观外的世界需要极大的努力才能被呈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而简单的方式则是选择一个相对准确的符号加以膜拜和信任。

「路线图的不可实现」

路线图的筛选意味着一种话语的博弈。在充满景观的世界中,对于不同的势力,权重是重要的,被强调的事物有更多的发言权。发声是有意义的,因为即使权力掌控了大部分的宣传渠道,发声仍然可以松动这种宣传覆盖的领域,因为人们可以利用景观来制造景观,两者都有能够被反驳的虚无特征。景观化的战争和现实战争的区别在于,景观战争中对手的相互猜疑和揣摩要比现实战争更多,而即使是现实战争,塑造叙事和叙事景观,仍然能够对现实产生压力,并影响人们的判断。从坏的方面讲,由于景观叙事的存在,人可以被更加轻松的控制,因为不需要被验证就可以被信任,只要有符号化的资质就足够了。但是从好的方面说,景观叙事客观上导致了公共信用的下降,使得话语体系更容易被松动。

如果说,景观的塑造本质上是虚无的,那么其实路线图的存在也同样值得怀疑。即使是在充满景观叙事的世界中,能够指引人的路线图只是一种幻想。21世纪人很难理解的一个道理是,如果将思考交给除了自身之外的人,那自己是绝对不会找到答案的。但是,如果不把思考交给自身之外的符号概念,则会发现更加致命的真相,那就是,本身就没有道路可言。正确的道路只是一种塑造方式,而实际上并无掌握了绝对规律的道路。由于在景观塑造中,有更多权重的话语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和行为,所以,被筛选的路线被动成为了“正义”,虽然这个“正义”的符号中没有任4何内容,但是并不妨碍人们信仰它或者以为了这个信仰捍卫自己的想法。

路线图是一种无证实的价值取向,除非人实践了路线,路线所带来的后果才能被验证,否则只是玄思的状态。但是为了保持景观不被怀疑,故意设置无法被验证的情况也是存在的。这种情况在更通常的意义上被称为谎言。但是无法验证的谎言是景观的虚象得以维持的重要来源。

「告别路线」

景观叙事极大地限制了人对于世界的体验,变成了只信仰某些概念和符号的信徒。为了打破21世纪的符号化的困境,必须恢复具有多样性的世界。但是这种恢复如果仅意味着符号的多样化和更多的路线图,则不会有太多的意义。而如果本文指出了一个明确的路线方向,那也就是偷懒制造新的路线图了。即使如此,本文依然会给出一点点提示。

人们不需要把路线图视作唯一的路线,比方说,在笔直通往某地的途中,我们加入岔路,小道包抄,甚至是掘地三尺挖个地道都没什么问题。在线路图面前,玩世不恭的精神可以减少占据巨大权重的景观对行动的制约,并让行动占据更为重要的位置。

在人类短暂的生与死之间,正确的路线也不过是歧途的一支。

「旅行」

依然有未经我手握持的灵魂 脆弱,恍惚 如有在沙漠中屹立的树

两只眼睛舔舐夜的绒毛 无所谓赤裸,也无甲胄

远处 明晃晃的集市在匍匐前进中 驮着鱼鳍上的尖骨

「时间」

我想我确实走的很快 快到时间都还没有诞生 我慢悠悠地观赏完宇宙爆炸,恐龙灭绝 从三叶虫变回人又变回三叶虫

从我诞生到时间真正诞生 或许中间只差了一个拇指的刻钟

「迷宫」

无能的笑者拨开墙面 希望看到对面的墙里有什么 然而拨开的墙面并未松动 只是将话语紧紧包裹

我说我的时候我依然在这个世界上 我说你的时候你或许已经离开 在这两条线中间扯上绳子走 或许就能从这迷宫里迈出一步

「我错认了妈妈」

我叫别人妈妈 因为别人告诉我,这是你的妈妈 于是我就有了妈妈 我用妈妈创造的语言说话 我模仿妈妈订制的动作行走 我叫你,叫你们 妈妈

然后妈妈用火烧了房子 然后妈妈用针戳瞎我们的眼睛 孩子们依然叫着 妈妈

有妈妈的孩子会做噩梦 不是关于为什么自己无法逃离这个家 而是为什么梦里还会有妈妈 在梦里,在遥远的世界 孩子们依然赤裸着身体 叫着妈妈

仿佛用数十年数百年也无法清理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依然留在原地 谁在古老的太阳和月亮下 叫着 妈妈

“是妈妈不好,妈妈会补偿你” 不是我妈妈的妈妈这样说着 抱紧我 让我流泪

但是妈妈依然是妈妈 我被妈妈牵着手 走到了悬崖边上 不想死的人不爱妈妈 他们说

于是哭着的人都死了 笑着的人都活着 结果最后的最后,连记忆都没留下

孩子们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妈妈 但是妈妈在哪里呢 在这宇宙在这世界在这一丁点大小的星球

跪着叫妈妈,妈妈不会来 哭着叫妈妈,妈妈也不回来 但是血是源自妈妈的,肉是割了妈妈的

孩子们不会认错 那就是妈妈

但是,那绝不是,孩子们的妈妈

「入梦」

以温热浸入恐惧 该说什么好呢? 朝着我

目视着被残杀的数个我的躯壳 用手抚摸鱼的肚皮 穿不上的珠子可以扔掉

在梦的世界中,劳作 在最底层,扮演囚徒的神色 厚厚的墙壁将我我隔开 倾吐诉说 都隔着遥远的黑色河

我嫉妒你或者你嫉妒我 互相掐住脖子欢笑着 什么都玩什么都能接受

反正不会相见 你说

「外部世界」

如果你的血不再是你的血 你的耳也不再是你的耳 那么逃走吧,孩子们 前往诸神也无法靠近的世界

从咬牙切齿的 低下头的河流里逃走

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荒芜的 眼泪里逃走

从闭上嘴巴也能听到的 叹息中逃走

逃的越远 你就会越像氢气球 穿着小丑的礼服 带领乌龟的队伍

一声质疑就会让你的头从颈肩掉落 无私的注视 比深渊来得更凶猛 不要判断那是源于鹰还是虎 狩猎者无形 游戏却让人心动

「囚徒」

请你知悉 所有的妥协都会揉入眼部的阴影里 用以铸成尖锐的牢笼 给你,给我们

2022.1

物间性冥想

一、物间性

哲学家创造了主体间性来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相交的时刻。那么对于静止的,无生命的存在,是否依然存在这种无声的交谈,抑或者说,呼应?为了探讨这一点,我用物间性来描述这种物与物构成的对话。

描绘静止的物依然是从人类的角度展开的。而这种观察包含了一种微妙的对立,人才是速朽的,而物才是长久的。在观察静物的过程中,人的时间流变会被物品所终止,而人和物会共享一种暂停。这种暂停让人能够更加深邃地凝视自己的世界,虽然仅仅是凭借单个的物。单个的物中是包含着那种无声的,名为时间的暴力的。静物能将这种暴力固定住,展现在人面前。所以,如何描述静止,描述物,本质上是如何感知到时间的问题。物品仿佛是时钟,不断地挪动指针,把痕迹不动声色地留存在表面,形成一些层积物。

二、物之轻重 物之中包含着物特有的风格,属性,甚至是气氛。这是名为“存在”的神明赋予的东西,也是顺其自然变化出的东西。但是,并不只是现实中存在的物品才是物品,语言也可以是一种物的存在。轻盈的,无实体的物,语言,当被文字固定下来,写在纸上,也变成了实体,变成了物。而在这种重量的牵引下,语言有了更多可拆解的或者镶嵌的方式。但是作为物的物和作为语言的物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沉默。这种沉默能够施展出一种急迫的力,当人与物眼神交汇的时候。

三、物的重组 对物已经改造,描绘,再创造,包含了人,或者说是作者的一种冲动:想要跟时间融为一体。人对物的描绘分为两种,一种是让人和物建立关系,一种是让物和物建立关系。人和物建立的关系,像是对物的素描,不管是捕捉到静止的瞬间,或者是借助静止的瞬间构建出连续的变化。物是模特,人是画者。但是,描绘并不意味着一种写实的创作,而是人的灵与物的灵的一次冲撞,人和物用感觉交流,而人在与静止物交流的时候能够察觉到物的灵魂,物的精神,物的意志,以及,人眼中的物的存在。人会在物上投射什么?这真的是几乎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人在观察静物上投射的是虚无,那么为什么这份虚无能够有如此多的变形?人或许只是需要一个跟宇宙等大的空洞,然后把眼睛放进去,看到那空洞当中的自己。物就像是这个仪式中的触媒,通过凝视物,人凝视到了那个宇宙。

另外一种方式是物和物建立关系。从功能性上来讲,不同的物组合,才构成了人所需要的东西。但是如果物和物根据自己的属性建立了联系,就是取消了语言的诗。为什么?因为物带来了联想,而联想能够带动事物的节奏。如果我们如上面所论述的那样,认为语言也可以进行实体化的处理,那么这个逻辑也是可以倒置过来的。因为物也是语言,所以能够产生诗。

四、静止的错觉 物真的是静止的吗?或者说,在人类面前,那些微弱的变化已经被规约成了零呢?在人类的视角中,物多少是有点低等的。它的功能的重要性远大于它本身属性的重要性。物是人生活的环节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但是人的目光在日常生活中更多的是从物上掠过。当人开始凝视物,就会发现物本身属于跟人完全不同的世界,按照自己的法则在世界中生存。当人开始愿意凝视物,也是在凝视自己生活之外的东西,或者是被日常覆盖的世界。在观察物的时候,人是一个生活的陌生人,对生活坚固的本性持质疑态度的人。这为什么是物品?这些东西为什么被称为这个?它们到底是什么?诸如此类的疑问会在心中蔓延,直到把人与现实世界隔离开。

五、物间性冥想 速朽的人凝视着长久的物。谁能记住这份速朽?人的目光一次次从物上掠过,但是可能是不同的人。人用自己的短暂观察和描绘着物,这仿佛是一项徒劳的工作,因为物的存在注定要比人的存在更恒久。或许不同的人以自己的方式与物周旋着的原因,在于发出自己心里最后的呐喊:“我是谁?记住我!”

后记:为鲶鱼的作品写了一点评论,2022.1.15

对峙

悠闲的脚步声回荡在黑夜里。

那并不只是脚步声,仔细倾听便可知晓,那是在用手和脚在走路的声音,用八条腿和八只手,也可能是十条腿和十只手,也可能完全没有我设想的四肢,只是听到声音在悠闲的回荡而已。

多肢的怪物盘旋在夏日的空气之中,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像是在绕圈子,但是无比的悠闲,悠闲到让人忘记这已经是午夜。

然而可笑的是,我明确的知道以上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因为这脚步声在白日也会出现,它们属于一位老人,也许是很老的老人,也许不老,但是足够兴奋,足够膨胀,能够把所有平静的愿望都置于物外。

于是我便与这位人类的脚步声对峙,永久的对峙。起先我觉得这是一场痛苦的游戏,背着力量盘旋却见不到鸽子,徒然的跟在世界的后面,勉强踩得上它的影子,追着完全没有意义的节拍。我像是把整个宇宙里的垃圾都塞在嘴里咀嚼,虽然没有什么味道,但是品尝起来却觉得正适合这份恐怖,如果能流血是更好的,这样昏暗的血就能将我的耳朵染白。

白色,透明的耳朵,是寄生在柜子里的虫子最喜欢吃的食物,当灯光离去,这些虫子就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舔着我的耳朵,进进出出,在这里安了新家。这仿佛是掉入了某个食物链的循环,不过大家各自以声音为食。人类对于食用新鲜腐烂肉体的爱好,并不会带到黑夜之中,毕竟这样的空间里,存活早已变得微不足道了。

声音是夜晚的饲料,所以那个老人才会用整晚的时间行走,走到整个世界都堆满了他的饲料。

我敢肯定它(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肯定注意到那盏完全没有熄灭迹象的灯了,没错,那是我的灯。这盏灯一开始肆无忌惮地照着,大瓦数白炽灯,隔着三层窗帘还是能看到。不过这灯很快进入了警戒状态,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于是就换成了黄色的,温和的,细小的光线。我承认这是我用来观察敌情不打草惊蛇的措施,毕竟即使我没有眼睛,也能感受到对方赤裸裸的监视。

这惯用手段我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不过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件事的细节,大概也是一个老人,秉持着奇怪的作息,总是会隔几个小时醒来一次,然后又沉沉睡去。而在她醒来的那个时刻,她总是走到阳台,或者更大胆,直接下楼,看看整个居住区到底有几扇在亮的窗户。这是让她乐此不疲的游戏。她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到同样失眠的同伙,相反,她需要找到这安静时间内的污垢。对于一个像她这样的老年人,不管是出于蔑视年轻人,还是对年轻人的生活感到好奇的理由,她永远用敏锐不带任何疏漏的眼睛窥视,猜测,并散播她的研究成果。我依然记得她的眼神,因为她永远都在盯着我看。我漠视她的存在,不跟她说一句话,不因为她是我的邻居,她是一个老人就尊重她,我只是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走过她,在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地点。我们保持这样对峙的状态大概有数年的时间,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她只能用方位确定我住在哪里,我也同样熟知她日常的乘凉的地点,不过这样的日子到她的死亡便结束了。不,还没有结束,正如这悠闲的脚步声依然健康又自信的在黑夜中回荡。

不是所有生命都能观察到人是人,对微生物而言,我们只是一座山或者一条河而已,微生物不太会关心一座山的死活,正如我家门口的矿山被挖断塌方了之后被建成了人工河公园而已。但是,我却跟一座山叫上劲了,那一连串的脚步声就是我永远无法迈过的山,也是我一直想征服的山,然而征服这座山必须要征服黑夜,征服黑夜就要把一部分灵魂献给这贪婪成性的时间,直到那时间完全充盈着我,溺水而亡。

然而今天我不打算溺水而死,我决定加入到两栖动物的行列,我跳到小区的池塘里:

呱!呱!!!呱呱呱!!!!!

眼中之蛇

不正式的短篇寓言练习

从前有一条蛇,身体很细,它可以盘成小球的样子,瞎眼人把球塞到眼睛里,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蛇对自己的作用感到骄傲,因它可以获得人类的褒奖甚至是崇拜,有些人甚至把它当作神明。除此之外,被塞入眼球的蛇会让瞎眼人的视力有所恢复,更确切地说,眼球会慢慢重新长出来。恢复视力的人慢慢不需要蛇了,他开始贬低蛇,说它是骗子,小偷,是蛇导致了失明,并且用石头砸蛇。

气急败坏的蛇想了一个主意,它在盘成小球进入眼洞之后,把新长出来的眼球吃掉,然后撒上自己的鳞片,它的鳞片会制造幻觉,蛇可以操控这些幻觉。它给瞎眼人看自己的父母因为觉得他是累赘想要杀掉他的影像,加上了许多恐怖的效果,让瞎眼人信以为真,他动手砍死了自己的父母,在他们为他熬药的时候。然后村子里的人觉得瞎眼人是个危险的存在,于是就把他绑在了柱子上,用火把他烧死了。蛇在瞎眼人被烧之前逃走了,瞎眼人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或者说这一切都是梦。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蛇都没有找到自己新的栖息地,它有点后悔把瞎眼人整死了,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不在眼睛里生存的蛇,衰老地很快,它靠蜕皮来维持活力,但是周期越来越长了。不过,这是一条好运气的蛇,某日天有异象,刺眼的白光笼罩了天空,人们的眼睛都被白光灼伤失明,白光腐蚀了眼球,人们都变成了瞎眼人。蛇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但是它想到之前的瞎眼人的所作所为,它已经不相信人类了,它按照之前制造幻觉的方式,如法炮制,这样,人们只能按照蛇给他们的幻觉活着了,当然,由于人数过多,蛇不能面面俱到,有时候人们也会在幻觉中看到些许的真相,但是很少很少。而且蛇也不再直接提供视线了,人们需要向它发出请求。

人们需要给蛇一个位置或坐标,或者是蛇给他们列举描述周围的事物,然后人们选择他们想看的东西,然后蛇就让他们看所要求的那部分,有时候蛇觉得这东西会暴露自己制造幻觉的真相,就用幻觉代替之。

比方说,关于它自己的形象。有一个孩子很崇拜蛇的法力,于是他在蛇的列举中挑选了“镜子”,这样他就能通过眼球看到蛇的样子了。但是蛇害怕暴露自身,于是镜子中显示出了瞎眼孩子的样子,而它自己所在的地方变的空空如也,孩子以为自己把蛇弄丢了,焦急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蛇应激反应咬了他一口,因为它的牙齿很尖且有毒,于是男孩就倒地身亡了。

男孩的父母发现孩子不见了,请求蛇的帮助,蛇把他们引到了悬崖边,然后告诉他们孩子可能就在这附近,然后两人因为看不见东西,都跌入了悬崖中。

蛇感到很得意,觉得自己不仅可以长命百岁还能够让人类一直照顾它,但是事情总不能随蛇愿。另外一条蛇来到了这个地方,它的法力更强,而且对人相对更友善(虽然这也是一条有心计的蛇),人们开始对原来的蛇起了怀疑之心,因为新的蛇描述出来的现实和旧的并不完全一致。

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用黑蛇来称呼原来的蛇,红蛇则是新的蛇。

黑蛇和红蛇的矛盾越来越激烈,虽然黑蛇使用了一些花招想要除掉红蛇,但是都被红蛇巧妙地避开了,黑蛇诋毁红蛇说它给人看的东西都是幻觉,红蛇也说同样的话给黑蛇。这样,人们开始怀疑,是否其中有一条蛇说的是谎言。但在选择怀疑蛇之前,人们之中开始分裂,有些拥护黑蛇,有些拥护红蛇,双方为了蛇打了很久,也死了很多人。惨状让人们醒悟,应该想办法揭示真相。那么怎么揭示真相呢?

很简单,就是不使用视觉。人们开始依靠触摸物体的棱角来感觉事情,有时候虽然不尽然准确,但是通过人们之间的沟通,还是能得到关于事物相对准确的概念。人们发现这样似乎也能过的下去,于是慢慢的,不再思考关于黑蛇和红蛇的事情了。人们越来越热衷于用触摸的方式来探索事物了,这样的方式非常直接,虽然他们以前也根据蛇的指引拿自己需要用的东西,但是自己思考世界的逻辑远比向导有意思的多。况且,蛇的指引也未必是完全对的,人们发现了越来越多和蛇的指引不同的地方,红蛇和黑蛇都撒过谎,人们决定处死它们。

但正在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个部落的人来侵略,如果没有视力人们的判断时间会被大大延长,于是蛇们又开始派上用场。但是两个蛇完全不够用,于是人们让两条蛇交配,生出新的小蛇。两个蛇都感到了巨大的侮辱,两个蛇之间已经不再相互怨恨,它们决定报复人类。但是,如果对面部落的人杀掉了所有的瞎眼人,它们就会失去依靠,于是蛇们还是帮助人打败了部落,但是,在打败部落之后,蛇让人的眼睛不停重复战争将至的场面,这样蛇的位置就变得稳固了,从此,蛇彻底掌握了人。

据说这样的蛇现在还存在着,但是人们已经不知道它的名字了,或许我们也是被蛇控制的瞎眼人也说不定。

后记:写这个故事的起因是跟同学发消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屏蔽了词,我就感觉审查系统就像一个蛇一样,在对方看来我好像什么话都没说,但实际上只是蛇把我的话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为什么不说说我们的生活呢?什么我们的生活?好吧,不是你的,是我的。应该没有区别,分析到所站的位置。但仍不同,正如你第一次拒绝了我,我来谈谈,随便谈谈,请随意就好。

我将要无处可去,不对,这是从过去绵延到未来的问题,然而我已经不再为此焦急,你会为了最终投入火山岩浆中的肉块而感到焦急么?不会。但是我们三个人那天做了同样的梦,我,妈妈,和爸爸,我们都梦到自己身上长了严重的肿块,肉像藤蔓般延伸开来。我记得我在梦里想,如果我能早点睡觉不熬夜就好了,旋即又想到没有黑色的夜的恐怖我也不知道何为睡眠,这是个伪命题。另外何必担心梦呢?它就像一本未完成的自杀大全,滔天的洪水让肺部从麻木到失控,从悬崖跌入悬崖的无尽循环,真好啊,是梦,我对梦到七窍流血的镜头而感到恍惚。

这仍不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梦,我想依然不是你经历的生活。好好想想,回头,把每一个瞬间都找出来。哦我知道了,那里有两条狗。什么样的狗?是斗牛,它们的眼神能够通灵。那是谁的狗?不知道,但是我牵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的狗。一个黑白的狗,老狗,尾巴的部分长了肉瘤,医生说不影响生活。另外一只是棕色的,毛被很好的剃过,这是谁干的呢?我需要想想。那两个狗总是并排或者一前一后走着,说走着并不准确,那是用嗅觉来感知世界的生物,所以应该,我想它们的世界,更像是在雾中或者在河流中,或许在狗看来,自己是蝴蝶或者鱼也说不定。

狗的眼神让我尊敬它们。因为那并不是普通的宠物狗的眼神,虽然它们是宠物狗。那眼神随时都会失控,失控到无法让人理解的空间中。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手里的绳子总是四处乱窜,稍有不慎就会进入森林。

现在是两个女人在牵着狗,一人一只,我站在后面?还是站在前面?不知道,但是我看到背影和说笑,就像我从来都知道这个场景从何处而来。她们在讨论不寻常的年份,有森林大火,瘟疫,地震,洪水,蝗灾的年份,轻松的谈论,即使这里早已有了瘟疫的迹象,仍轻松的,就像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

一切如常。

但你不讲讲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么?当然当然,我会,因为这是重要的环节,但在此之前,我要说点别的。就在那个下午,在低矮的蓝白相间的桌子上吃完西瓜,他说道:

真好,你还能生活。

然后他就匆匆走了,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情,同样也是这个人,问道:

我离不朽究竟有多远呢?哪怕只留下一首诗也好。

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来,小的时候被要求被他的诗歌的事情。那个时候还有亲戚家的孩子一起来做客,然后他说,十块钱!谁要能背出来就给十块钱!于是大家都一哄而上,因为门口小卖部的雪糕很可口,有可乐味的,那时候很罕见。我并不想加入背诵的行列,因为觉得太蠢了,或许当时也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八岁的我还写不出那样的诗。

孩子们开始比赛了,那是一首关于向日葵的诗,他纠正孩子们背错的段落,强调节奏和腔调,仿佛是个指挥家。终于,他找到了我。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一样?我看到他很生气。我把钱给别人了!他威胁我说。我摇了摇头,后来的事情不记得了。

今天是周四啊,你们还有周五,周六,周日。新开的商店里这么说。

然而在脑海中出现的是另外的商店,那个我不喜欢的人经常带我去。虽然我轻松地说出了不喜欢,但是理解这种不喜欢却花费了很久很久,或许我在过去还是喜欢的,至少是给我买儿童杂志和酸奶的时候,从什么时候不喜欢了呢?大概是表妹出生之后,那个古怪的小孩,跟她奶奶长的一模一样,仿佛她奶奶凭借什么法术返老还童的一样。连声音都一致,真是太奇怪了。

继续讲那个我不喜欢的人。老实说,这种不喜欢仅仅来自感觉,我甚至没法分辨出这是什么。悄悄话?或者是隐秘的讽刺?她总爱那样,然后每次其他人靠近,她就会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露出笑容。但是这里隔音不好,对,那个暖气片的秘密通道,能够传递风和争吵,所以我什么都知道的,多么讨厌都知道的,多么讨厌我我也知道的,不讨厌我认为我能够和她们同一阵营我也知道的,偶尔冒出怀疑想要让我搬走也知道的,都知道的。

你的故事里没有情节,那不是最好的。我把一篇旧故事给那个人看的时候,他说。可是,生活真的是有情节的吗?我怀疑那些天衣无缝的故事,没有任何的缝隙,连苔藓苗都无法从中生长出来。你得写三段式的东西,起承转合,懂吗?那些东西,然后还得有戏剧性,抖包袱会不会?得是那些东西,别人才会看,不然,混乱的东西,就是人自己的生活了,他们不需要看你写的就知道他们生活在哪里。

现在是周四,感谢你的支持,现在发放十斤鸡蛋,从八点开始。

那我搬走怎样?我已经搬走过一次了。哦哦我记得,那是你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就像诅咒,你走了之后,你爷爷就摔倒了,然后他开始因为不明原因发烧,然后他就去世了。你真的觉得和你无关吗?或许吧,我不想怪你,相比你我觉得那个医生更有问题,他死的时候不是喊了嘛,医生,不要给我下毒,我还不想死,下毒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那个医生呢?那个医生?呵呵,正如他所料,走下坡路啦。先是岳父因为贪污的事情被判了无期徒刑,那个老头子,快八十了吧,婚外情找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在还在监狱里,不过他有官职,现在送到首都去了。你见过医生的儿子,你记得吗?

记得,当然,他像个脑瘫儿。他坐在一堆昂贵的玩具中间,痴痴地笑着,他的小学老师特地来照顾他,还有一些同学,当然,请人吃饭,花钱的。你还记得……啊记得记得,初中那时候,他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打滚,你不喜欢的那个人,对,她也是老师之一,给他带过课。那个家伙可真傻啊,哈哈,要不是家里有钱,哈哈,那个傻子。她那么说,和她的同事们,那是谈资之一,她们永远都有谈资说那些。他对那些浑然不觉,他不傻,只是觉得迎合那些太过于蠢,而且他喜欢快乐和人们的目光,他永远不会被遗忘,正是如此。他过了很久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爷爷被宣判的那天他刚考试完,他向老师报告自己后面座位的人作弊,然后那个作弊的小混混被惩罚了。小混混在考后往他肚子上用刀子捅了三刀,然后他就进了医院。我是正义的,他和他妈妈说,然而他妈妈只是流泪却什么都说不出,我是正义的,我爷爷就是正义的人,我会贯彻这种正义。他反反复复地说着直到睡着。他好了之后回到学校,继续备战高考,就在那天,他去买考试用的铅笔,涂答题卡的,然后从学校超市的楼梯上摔了下来,那时候,他父母签订了离婚协议,他父亲是那个医生。他摔倒了后脑勺,影响了神经。他用左手答题,完成了高考,那是不可想象的战役,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随着夏天的结束,一切都消失了。

这仍不是你自己的故事,哦我,但是,我在那些人中间,在那些故事中间,这仍不够呢?

一会儿我们会抽奖,希望大家关注我们的商店。

我记得那个脑瘫儿的一个朋友,他们两家当时关系比较好。不要再讲他了,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等等不行,那个人很关键,那个朋友。

对,那是个关键的朋友。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每次都年级第一,即使是对人挑剔到不行的你讨厌的那个人,她也对他夸赞有加。是的,情况完全是这样,但这只是一开始。是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他身边,问他题,想要讨教学习方法,自律聪明温和,所有的优点,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你讨厌的人,哦,她啊,那个家伙,是的,她也喜欢他,那两个人短暂的恋爱过,因为在那个事情发生之后,几乎没有人是他的朋友了。

是的,没有人。

那是诡异的命运展开,但是又清晰无比。是的,因为这个世界的残酷就是清晰无比的,那些势利眼的老师们,他们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人夸到天堂,也就注定能让对方下地狱。然后他就从天堂到了地狱,不过我始终认为他被解放了,他皈依了佛教,最后的最后,这不坏,听从佛祖比听从这些虽然被称为园丁但脑子里空空如也的家伙好。

但是还是要回到那个时候,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我自己也受影响了,环境中的噪音,那个时候什么还都没发生,所以同学们都还能叽叽喳喳地说话。好的,那我来替你讲这个故事。最好的学生会被奖励出国一个月游学,然后他,以及非常欣赏他的老师和他一起去,去的是美国。他们参观了麻省理工,他的老师和他都很兴奋,好像之后他就会来这个学校读书。我相信你,他的老师说,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后来老师就会发现,未来不是不可限量,而是深不可测。

从国外回来之后他就失控了,他的老师是这么评价的。成绩一落千丈,他再也不是年级第一了。他开始磨牙,在课上的时候,老师讲数学题的时候,他磨牙,并且把椅子摇来摇去,前后相继。一直不停,好像在思考什么。然而磨牙不能满足他,他开始用小刀切割自己的文具盒,橡皮,笔还有课本。哦差点忘了,他还在桌子上画了很多的符号,无法辨认,或者还有一些字,但是没人能够认出来。唯一不变的是笑容,之前周围人都会称赞的温和的笑容,现在这温和的笑容弧度变大了,更清晰了,那是戏谑的,诡异的笑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到最后的最后,那个必定会出现的传言出现了:

他要杀人了。

哈哈,这就是你青春的故事?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不是,我甚至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高兴我写下来,但是我忍受不了,忍受不了粉饰这一切的人,太恶心了,我只是想把东西都吐出来,我讨厌后来那些其乐融融的聚餐,那不该发生,即使发生了,那也不该发生,不该。

老师们开始找原因,然后频繁给他换同桌,甚至想给他单独留出来一个座位,不过因为害怕造成相反的效果放弃了,惶恐不安的气氛在教室中散发。老师询问他的父母他在家中有什么异常,得到的答案是,他经常在家中研究世界地图,各种地图,植被的地图,地形图,人口分布,各种各样,也自己描了很多的地图。地图有什么用?我完全不明白。他父亲说。但是大家已经开始怀疑父亲了,理由是某个女性学生家长在逛内衣店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父亲,正在饶有趣味的看内衣。他们父子都不正常,最后人们总结道。

当时不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吗?那些人。是的,那个时候完全无法预料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有三五个人,会在教室后面一起看汽车杂志,没错,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个孩子很早就结婚了,猝不及防的,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一岁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现在都很难将那个女孩和母亲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但是她已经是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有很多喜欢她的人,她也乐于和自己的追求者们追逐,然后她很快长大了,高中去了加拿大,交了一个来自新疆的富二代男友,结婚,然后发了自己孩子出生的朋友圈。这是一生的故事么?或者说,接近一生?为何我觉得如此漫长,漫长到无法被定义,就像这个寒冷的夏天给我的感觉一样,感觉明天的冬天就要到来了。冬天很好,可以听听维瓦尔第的《冬》。

即使还有一些沙子可以整理,但是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了,不然会被淹没,记忆就是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可以把酒言欢的,如果让我比喻,我觉得那更接近于砝码的东西,沉重的砝码。那么再来一次,从更远的时间开始。

那个时候你外祖父刚刚去世,他是个军人,负责干扰敌台,实际上没人知道他具体负责什么方面的工作。因为长期抽烟,他得了肺炎,接着是肺癌,在新千年到来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往医院跑。医院,我活到现在至今有意识的二十年中,一直充满了医院的记忆。对于外祖父,你几乎没有印象,你的记忆从四岁开始,之前的记忆与其说是被自己记住的,还不如说是被其他人讲述的,被你假装认为是自己的记忆。但是母亲给你讲过那双红眼睛,在尘埃即将落定的时刻,外祖父站在医院病房的阳台上,看着前方,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没有任何的恐惧,就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

那个时候母亲打了你,因为你说了错话。那个时候你一岁多,两岁的样子,刚刚能够表达。或许是我记错了,但是你没有记忆。那个故事是外祖母讲给你听的,母亲抱着你去看外祖父,然后你很不耐烦,当着外祖父的面说,为什么他快要死了,我还要来看他。外祖父假装没有听到一样问了句,什么?母亲则哭着把你打了一顿,你当然也哭了,但是没有印象。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十三岁,那个时候你从家里搬出来住,因为再也受不了闲言碎语,那天你上课的时候被叫了出来,为什么我要去看他?爷爷他的病不只是个小感冒吗?你对着姑父发问。因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说了一句,然后我们就去了医院。

我对重症监护室的印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里灵魂和肉体是分明的,几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能够如此清楚看到这两者之间的分离,然后你会发现,吵闹是多么的好,沉默是多么的糟,特别是当人仅存的力量只能用来沉默的时候沉默是多么的糟糕。没法交流,因为每个在这里的人都考虑到了某种结局。我依然记得那个带着绿色玻璃窗的小楼,人们都从电梯上去,当然,有些人从电梯上去就再也没出来过,除非是以另外的形式。灵魂在消散,或者在转化,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更后面的事情你却没有印象了,或许是被其他的事情覆盖掉了也不好说,但是你再也没能搬出去住,回到那个你热爱的小房间,那个时候你常在那里画画和吹口琴,有时候看看书或者只是从阳台的窗外看天上的云彩。

还要早,比那还早的时候,需要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外祖父去世,你和父母住在外祖母家,更亲切的说法,住在你姥姥家。那个地方是个开端,你开始怕了。你对黑夜有着非常难以理解的恐惧,仿佛那黑暗随时都可以致人于死地,你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在黑夜中安睡,这是不可能的,魔鬼就在安睡中将人的灵魂攫取。所以,你整晚整晚的失眠,那个时候大概四五岁。你经常在家里听到奇怪的响声或者是看到奇怪的东西,你就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面,当然这些体验都是负面的,除了那一次,你失眠没法睡着,你看着天上的星星从外面滑进窗帘,然后在你面前跳舞,那是温和的,天真的舞蹈,你感到放心,那一晚,你虽然没睡但是睡得很好。

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是违背自身的,或者说是困难的。之所以会这样我猜是,从自然状态驯化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你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一只动物,人和你之间是有距离的,但是你依然生活在人之中,偶尔成为动物,在被允许的范围之内,但是那依然不能阻止你的行为,表现出的格格不入。从摔杯子那件事开始就是这样了,你永远拿不稳易碎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天生就是应该被破坏掉一样,能破坏多少呢?没有边界的破坏,直到规则出现,但永远不可能会有规则,因为动物本身就是无规则的。小偷小摸的情况也有,但都没有酿成大祸所以被放过了,但是如果大人们愿意找时间来清算一下到底这个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绝对会吓一大跳,但不过,从另外的角度说,人天生也不是什么固定样子的,宇宙在爆炸的瞬间就知道一切吗?不是,那些都在行进中,在潜行中,在变动中出现了爪印和翅膀的痕迹。

关于孩子,我约那孩子出来吃饭,那个奇怪的孩子,我的表妹,过于继承了长辈的外貌特征而辨认不出她自己。大家都叫她丑丑,因为她真的很丑,老态龙钟的丑在孩子身上是罕见的。我想知道你对过去都了解多少。如果不知道的话,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啊,这个,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东西。你不好奇过去的事情吗?没有,我没有,你能不能给我出出主意?我快要工作了,我想找一份有假期的工作,这样可以轻松一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当老师才行?如果是大学老师呢?我需不需要读到博士?读博士是会稍微轻松一些吗?还是说……我如何才能摆脱代价呢?我想永远在这里,永永远远,所以,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记得她不记得的事情,她出生之前的事情,还有我听到的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和那个我不喜欢的人有关,是的,表妹正是那个人的孩子。别和别人说,奶奶说。但是她不知道我知道了什么,那个故事我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但是她还是常常说,别和别人说,就好像知道真实的东西已经被泄露出来一样,这是她的预知能力。关于那个别和别人说的故事,还是回到那个我讨厌的人。得从她奇异的出生开始讲起,那天正是中元节,她就出生在那一天,而那一年,也是奇特的一年。那一年发生了剧烈的地震,是的,唐山大地震,家里人把床铺从阴暗的小屋里搬到院子里,搬到大树下面,然后挂上了蚊帐。她刚出生就得了湿疹,身上起的全是吓人的疙瘩,看起来像个奇怪的生物。扔掉她吧,我们没法养,她的父亲擦了擦眼镜,扔了扔了!她老是哭!她十几岁的哥哥也叫嚷着。但是,这至少是个生命,她的母亲抱着她,好像周围的人正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母亲紧紧抱着她,始终不松开手,她就这样活了下来。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一些了,成长的故事,但是不普通的事情发生在她决定婚姻的时刻。她讨厌哥哥身上游手好闲的气质,决定找一个踏实能干的男人,她怀揣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寻找猎物。她最终决定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农村长大,和她的生活环境有些差别,父母也没太有文化,但是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她讨厌哥哥身上游手好闲的气质。那个时候她的父母还在外地,她的父亲正因为类风湿关节炎的原因身体无法行动,父亲试了很多的药物,包括一些偏方,比方说吃烤蚂蚁之类,但是没有用。母亲为了照顾父亲也去了,这次他们要试试海边的温泉。

你说要写家族史,是真的么?是的,因为我爷爷去世十周年了。其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下笔,因为感觉无论如何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多余的,纪念这件事本身就太功利了,生活不是这样的东西。生活是一种更加隐秘的历史,那些都不是会向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讲述的,田野调查也承担不了那种东西,你能承担苦难吗?如果不能,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作为苦难的旁观者呢?但是,总要记录,不管是否记录,那些东西都已经存在了。所以你决定,我决定不写,一点形式都不赋予它,就像我不能赋予火以形状,就像火本身就没有形状。

继续回到那个选择自己男人的姑娘,在父亲忍受病痛家庭陷入混乱中的时刻,她开辟了自己的自由乐土,虽然是用隐藏的,不被人察觉的方式。她很快怀孕了,是个男孩,如果她没有打掉他的话,估计那孩子会和她长得很像,和我表妹不一样,生下来就像个老人。母亲发现了她的异常,跪倒在地下恳求她不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实际上,母亲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想让她嫁给隔壁楼那家的儿子,那是个医生,以后也方便她父亲去医院,但母亲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事情总是要比人们预想的来的要快。而她,似乎早已忘记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印象的)有着地震恐怖的雨天里,母亲对她的保护,她说:

你再拦住我也没用,我活的比你长,你总会先我一步死的。

为什么故事变成了这样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依然知道关于她的母亲的事情,她很快原谅了她,即使是她屈辱地跪在了自己女儿面前,她也轻易原谅了她,但是有一点,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那就是,房子一定会留给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女儿。事情经历了奇异的平衡依然平衡,但是时间终会中断,那里必将降临一场大争吵,估计并非事外之人可以预料。

生活中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生活不是那种玩意,我们都在泥地地挣扎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呢?简直就是开玩笑。你鼻子上没碰过灰吗?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了解的事情吗?我问那个奇怪的孩子,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她了。没有,我很快乐。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父母,啊……那两个人啊,有各自的缺点吧,但是总体来说是好人。好的,可以结束了,再见,我希望你吃的满意。很满意哈哈哈!以后多请我吃饭啊!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写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什么都还没有写,如果有什么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被写出来的话,那应该是生活。但是你得回到更遥远的地方,对吧,对,借由这个女孩子,回到更远的地方去,更遥远的出生。小说让人能够更好的说话,说自己不能说和不敢说的,当然真正的文学都有这个功能,这里,真正的就是真实的。

虽然先写了那个人死亡的过程,但是返回到出生更能见命运的端倪。他的母亲,一个小脚媳妇,非常想生一个男孩。但是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一个又一个,一个接一个,每生一个她都要大哭一场,狠狠地哭,这样她就看不清女儿的样子了,在这短暂的模糊中,她可以冷静一下,逃避一下,虽然在她心里,觉得自己是无处可逃的。在她生了七个女儿之后,或许上天已经厌烦了这样的较劲,于是她终于有了一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

但是她没办法看到儿子的模样了,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哭瞎了。

不管怎么说,儿子很聪明,去了临近的城市上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他成绩名列前茅,是全家人的骄傲。

哦,不,我必须得说,我不是在写家族史,那是骗你的玩笑,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存在,生活无法成为历史,它像针扎的一样刻在手心手臂上,用笔可不能记录。现在只是在讲一个可能存在的人的故事而已,可能存在,你懂吗?死了的人是可能存在的,但不是必定存在的,因为你已经无迹可寻。别期待回忆会一直继续下去,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这到底是谁的故事,如果非得说,这是人的故事,而我是知道这故事的人,就是这么简单、单纯的关系。

人永远不会知道他朝着池塘里扔一个小石子会导致什么事件,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无罪,天真的人是无罪的。但是他的故事来的实在太快了,那个时候的政治狂热或许影响了他,或许他依然信任那个年代当中的真实,不知道应该说他太慷慨还是应该说他不够小心,总之,他直接在会上提出了反对意见,接着被打成了极右分子,那一年,他大学二年级。他的名字上了人民日报,当然不是正面的。接着他被发配到一个海滨城市修水库,好多人自杀,他没有,他不能,他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否则对不起那个为他哭瞎眼的母亲。唯一,这件物理和生理上微不足道的事情,竟然也能救人一命。

后面就是更大规模的运动,他在自己的书里提到过,被画鬼脸什么的,和精神上的屈辱相比,他的身体上的衰弱才更是让人难过的。

不,如果故事讲到这里就已经结束,那么还好,但是并不是,接二连三的故事,死亡的故事。我还要讲下去么?我感到很劳累,或许我能回到那个我熟悉的环境中喘口气,太沉重了,不知道怎么才能喘气,但是即使不知道怎么喘气我也得看一眼阳光,就没什么好事情吗?就现在发生的,有什么好事情吗?我受不了了,我需要一点东西,什么东西,苔藓苗也可以。

没什么好事情,真的没有。他的老师被自己的亲学生举报然后被派去扫厕所,然后精神失常去世。他的父亲意外去世,他因为害怕,于是让妻子安排了事情,他自己去找同学喝酒不敢面对。好不容易熬过了运动,母亲和大女儿在家煤气中毒,大女儿救回一命,母亲去世了。他的同学们很多决定回到学校继续教书,回到那个给他们带来了灾难的那个学校,成为它的螺丝钉,教育的螺丝钉,教授。

我永远不回那伤心之地,他说。但是,实际上,那时候他已经半身不遂,需要妻子背着他去上课。

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讲,我都讨厌,我想生活是拒绝清晰的表达的,我想如果完全没有遗憾的讲述这个故事,用论文或者什么报告的方式写出来,那绝对是个灾难。

他对自己的命运缺乏想象力,但那并不是他的问题,那个时代都缺乏这种东西,这个时代也是,有些事情没有变化。

虽然他对自己的命运缺乏想象力,但是他仍想挣扎着做事情,即使他只能因为病痛躺着看书和写字了,他依然以这样的姿势写了十几年。他人生当中健康的日子甚至是不可考的,其他的东西充斥了所有可能的空间,就是那样的世界。

所以那个时候,他躺在床上咒骂医生的时候,他好像在咒骂那个让他一生受磨难的疾病,即使医生是来帮助他治疗的,他也认定对方是恶鬼。是的,他该痛恨一切,不然就不是人类了,毕竟那是人类都很难接受的恶行。虽然他无意,但他将整个世界都作为痛恨的对象。

已经这么久了,你觉得这次已经够了吗?够了?不够,永远不够,永远写不完,写不完,真的,必须得写,但是写不完,就是这么一回事。让我们回到开头,再次的,问问,什么是我们的生活?如果是这样,我还要接下来回忆很久很久。让我喘口气,让我死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