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神的獠牙

老实说,被人约稿这件事,让我很困惑。我不是什么作家也不是诗人,只是偶尔随便写点东西。我很抱歉让你读到毫无营养的文字,但我并无写引人入胜的虚构故事的打算。不过,这个约稿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需要找地方隐藏一个秘密。没有什么比在小说里做这件事更恰当了。请读到这个小说的人,务必将我说的话当成虚构。你们就把这篇小说当成不知道为何会被约稿的人为了稿费而进行的胡言乱语好了。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我也很难界定,我只是写下让我触动的秘密。

一、奴隶

大概在三岁的时候,我开始拥有记忆,但这些记忆并不让人开心。初次接触世界时,我不认为自己是人类,并对照顾我的父母,亲戚都感到非常陌生。当我逐渐熟悉了周围的世界,这种陌生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加重了。我意识到,周遭除了可以看到的事物之外,还有很多看不到但是存在的事物。它们就生活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中,比方说屋子的深处,没人注意的拐角。我似乎天生就能感知到它们,这令我恐惧。在我看来,世界不过是一个充满了陌生存在的地狱而已。后来我听说有人把这些东西称呼为鬼怪或者幽灵。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些概念更像是人们对它们的想象,而不是它们自身。它们自身的存在,是更加晦涩的。除此之外,我对时间的印象也极为古怪,我不觉得自己是小孩,父母是大人。相反,我才是老人,父母则是孩子。我仿佛经历了无穷的时间后,才在这里醒来。另外,我发现自己对一些首次接触的事物有印象,当然这件事是我长大之后回忆时才意识到的。比方说,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个科学画报,上面画了外星人的样子,那时候的我脱口而出:“它们不长这样呀!它们跟人类长差不多!”但是长大后回忆这件事我却感到十分奇怪,为什么我能做出这么确凿的否定?总之,似乎我在出生时多带了一点记忆的遗物,这导致我无法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生活,虽然我并不相信轮回的理念,但是怎么解释这些事情呢?

未解之谜实在太多,但是我当时唯一想做的,就是从这个充满了未知力量的世界中脱离出来。我充满妄想和神经质地要保护自己不受周围看不见的存在的攻击,虽然不确定对方一定会攻击我。每天晚上我都点灯睡觉。如果遭到周围人的反对,那么就在黑暗中整夜睁着眼睛,直到白昼到来。我跟野生动物并无本质区别。我每天守护着自己极为狭窄的生存空间,神经时刻紧绷,这似乎造成了神经衰弱症。每到夜里,我就会恢复野生动物的本能,警戒周围。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带来了无法入眠的痛苦,而痛苦又滋生了对自身存在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我仇恨我的出生,我祈祷我的死亡。我尝试去依靠周围的“大人”,但是当然没有人相信。对其他人来说,我只是一个疑神疑鬼,寡言易怒的奇怪孩子。在某天夜里高度清醒着睁大眼睛“放哨”的时候,我看到一群星星从窗户外降落,然后成为了一队在迁徙的人。人们从我的面前跑过,绕了几圈,然后消失不见了。这是我对未知物仅存的良好印象。但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得不沉溺于对未知的恐惧之中。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十五岁。在这期间,我希望通过神圣的宗教来驱逐掉挥之不去的未知之物,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宗教和神圣之物。我成为了佛教徒,基督教徒,天主教徒,道教徒,还有其他一些我已经忘记名字的宗教。我央求父母购买了很多宗教典籍,放在我的床头。我并没有认真看过这些典籍的内容,只是感觉或许用这种方式可以保护自己。我试图相信这些神圣的书籍里寄宿的灵魂能够帮助驱逐恐惧。我还购买了很多的宗教护符,比方说十字架和佛珠手串。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驱邪道具是音乐。音乐和语言中有很强的力量,能够驱逐恶灵。实际上,比起来那些护符和典籍之类的东西,音乐给了我最重要的触动和安慰,但是这也导致了后来我与音乐的决裂。除了利用宗教来消除恐惧,我还匍匐在科学的脚下尝试解决问题。我查阅了各种心理学书籍并找人做心理咨询,企图用我出现了精神问题来解释这些现象。医生却认为我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小孩子想要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罢了。虽然医生否定了我的所见所闻,我依然记录了大量的病情日记,希望自己能够作为医生来研究这件事,并幻想有朝一日将这些记录发布出去,去帮助那些跟我有相似经历的人。这些未知之物一次也没有伤害过我,但恐惧却没有消失,并且在不断膨胀。我心里挥之不去的声音这样说着:“就算今天它们不会伤害你,那么明天呢?后天呢?”未来成了悬在空中的剑,而我用无望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紧盯着它。

毫无疑问,我是命运的囚徒,并且不懂得如何去战斗。我只能在惶惑中度过每一天,与夜晚的绝望一道进入妄想之中。

二、老师

事情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发生了改变。当时我因升学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陷入了泥淖之中,得了抑郁症。并且抑郁症带来了幻肢和幻听的恐怖效果。幻肢将心境感觉化,我感觉手臂和脸上始终有虫子爬来爬去,幻听则仿佛是在我脑子里钉上了钉子,而脑子里早已血流成河。我无法再听音乐,听音乐的时候脑子仿佛一直在流血般疼痛。我极度需要平静,并且需要小心翼翼地接受周围的信息,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到惊恐发作的情况中。如果说,之前只需要防备未知世界的入侵,现在则是连现实世界都背叛我了。意识变得模糊,我难以确认感官的情况。比方说,因为幻肢,我很难正确认知触觉,因为他物在我眼中只是一堆会爬到我身上的虫子。我仍努力在表面上保持平静希望不被周围人发现我的异常。之前与父母老师朋友沟通的失败,让我失去了与现实世界的交流欲望。虽然我是个怪人,但不代表我想惹麻烦。正常人的嘲讽,好奇心和同情都太让人恶心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随着升学考试的结束,这种情况有所缓和,我撑过了一个阶段。但幻听和幻肢并没有消退,夜间的“放哨”以及如影随形的失眠仍然缠绕着我。我开始渴望自杀,但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死,生活仍然在痛苦地持续着。

就在我痛苦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某天黄昏时刻,在窄小的十字路口,我无意中触摸了一棵行道树,它是看似平平无奇的法国梧桐。

然后我听见它在跟我说话。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被它吓到,因为它的声音十分柔和且神圣,近乎于神。我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棵树在说什么。树说,它是父亲也是母亲,自然的力量都是浑然一体的,在人类的视野下或许可以将它认知为神。除此之外,它说自己能让我从目前的混沌中脱离出来,但是,我必须接受考验,变得坚强。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它的要求。我已陷入绝境,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目前遇到的问题。更何况我本就开始打算自杀的相关事宜。从此,这棵行道树就作为老师陪在我身边,成为了我意识的一部分。我看到未知事物并感到恐惧的情况迅速减少,树确实遵守了诺言。抑郁症带来的幻肢和幻听消失了,我的健康恢复了。现在,我第一次可以平稳地入睡。第一次在平稳的睡梦中醒来时,我留下了喜悦的眼泪。

最初,我需要触摸树或者靠近树才能听到它的启示,但后来树的意识一部分融合到了我身上,于是我可以随时随地跟它交流了。我被树给予了新的名字,这是我作为它们中的一员而拥有的名字。同时,树教给我智慧,这种智慧并不是知识性的智慧,更像是帮助我塑造更坚强的性格而做的一些建议。从前我以为自己只能被迫接受未知,被未知投喂恐惧,而如今我却能开始了解未知,并和未知朝夕相处。当然树和其他未知生物还是有本质差别,但是我有了更多的掌控感,这让我变得更有自信。我极其信任树,并努力根据它的引导来了解自己,改变自己。过去的我是被恐惧冲昏头脑的自卑易怒的孩子,而如今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我变得自信,坚强,勇敢。我对于自己的改变感到自豪和骄傲,树的教育让我逐渐成为了理想中的自己。虽然试炼一直在发生,但是由于对树的强烈信赖,我都咬牙坚持了并获得了成长。随着时间流逝,我拥有一些知心朋友,这在以前是很难想象的。人生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我不惧怕任何事,我勇往直前。我有自然之神的呵护,我有树的陪伴。

这种幸福让我产生了骄傲自大的感觉。树虽然告诫我不要这么做,但我仍然感觉自己高人一等。我开始美化自己的痛苦遭遇,并认为这是一段英雄般的经历。我拥有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的性格,并能对各种事情做出果断而准确的判断,这是其他人不具备的。我的父母和朋友也开始依赖我。由于我的成长,树教育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性格相融越来越多。最终,我们仿佛融为一体,很难分辨出彼此了。对于这种变化,我表示接受。我不可能一生都依赖树。树所想要培养的人也是独立自主的人,它的弱化消失也是自然而然的。自信的我完全不认为树的消失是暂停援助的标志,而认为这是已经掌握了某种智慧的证明。我感谢树,崇拜树,尊重树,但更为自己感到骄傲。

时光流逝,我越来越适应这种没有树存在的生活,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影响,它教授的处事方式和生存智慧,依然深刻地影响着我。

三、同类

小时候研究自己病情的经历,以及希望帮助他人的愿望,潜移默化地激发了我对医学的兴趣。上大学时,我选择了医学方向,并一路读到了博士。如今,我在不出名但研究扎实的美国院校从事脑科学和心理学方面的研究。我对人的意识充满了好奇,阅读大量的文献,找机会参与各种实验项目,并与教授们讨论。出于兴趣,我业余也担任校内心理咨询中心的医师,虽然额外担任咨询医师并不符合学校要求,不过我写了一封长邮件声情并茂地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夸大了这件事对我的重要性,他们也就同意了。

心理咨询中心的汤姆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聊过我的经历,他表示由衷的佩服和赞叹,并认为很奇妙。汤姆是心理医生,但也是基督教徒。比起认为这件事有科学解释,汤姆更相信这是上帝降下慈爱的结果。汤姆认为我是非凡之人。虽然我已不是教徒,但是骄傲的我仍然对他的肯定感到高兴。某日聊天时,汤姆提到,有个经常来做心理咨询的学生可以和意识里幻想的人聊天,并且可以在自己和幻想的人之间切换人格。由于幻想的世界十分复杂,她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症状,同时也被折磨成了抑郁症,并且抑郁已经有十年之久。现在还在定期服药和咨询治疗。我对这件事非常好奇,也对这个学生的遭遇感到同情,我表示希望通过汤姆见一见这名学生。于是,我就见到了夏侑。

夏侑在学校攻读油画专业。在一个以理科为主的学校里,攻读艺术专业比较罕见。不过夏侑说学校环境很好,并且能够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绘画,让她觉得很安心。夏侑跟我来自同一个国家,我们可以直接用母语交流,非常亲切和方便。夏侑向我介绍了她的病情。“我的记忆在九岁的时候中断了,之后的我完全忘记了过去,我感到很孤独。”夏侑对我说。“那么,为什么记忆会中断呢?”“因为当时我的心里有很多的人格,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是我的妄想还是真实存在的。人格们认为我忽视了它们,于是纷纷离开了我。”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未知事物,不过夏侑坚持认为她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她本人的妄想。在夏侑的认知里,她似乎能跟异世界的人沟通,这个世界有着各种不同的人物,完整的世界观,甚至很多架空的世界细节。在失去记忆后,大部分人物都不再跟她聊天,只有有一个幻想中的人不知为何还陪在她身边。“其实我之前跟那个人并不熟悉,”夏侑说,“但是,在我记忆中断之后,他仍然亲切地陪着我,安慰我,并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朋友。”“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名字是瑞生,是异世界的精灵。”“这真的很有意思,等我记录一下。”“医生……”夏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了?”我问。“医生,您是个好人,不仅没有反驳我说的话,还认真听我讲述。我很感动,很多心理医生都会武断地评价我的状况……为了感谢您,我想多告诉您一些事情。”“谢谢你的信任,请问是什么事情呢?”“其实我跟瑞生是恋人关系,我们一直并肩作战,解决各种问题,我们早已密不可分。我不能没有他。”我点了点头,“但是你跟瑞生只能在意识里进行交流吧,就算瑞生所在的异世界是真实的,按照人类目前的科技也没法见到他。”“是啊……没错……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医生,你应该听说过柏拉图式的恋爱吧?”我笑了笑回答说:“当然,这挺好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注重心灵交流嘛。”夏侑脸红了,她温和地笑了笑。

“那么,医生……你愿意跟瑞生说说话吗?我可以把他叫出来。”夏侑胆怯的目光中透露着期待。“啊?可以吗?应该怎么做呢?”“医生什么都不用做,我和瑞生的人格是可以切换的,他可以短暂地操纵我的肉体。你就正常跟他交流就好。”“好呀,我很期待,我也想看看夏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呢~”不过夏侑并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坐在椅上上,眼里露出似乎在找寻什么的目光,这个目光空旷且冰冷,跟我刚才见到她一点都不像。

“你好,我是瑞生。”夏侑突然开始说话,她的神色比刚才相比冷峻了很多,并露出了坚毅的神色。我之前在汤姆那里看过夏侑的过往病历,几乎所有的咨询师都说她焦虑爱哭,容易暴躁甚至发狂,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你好,瑞生。”我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瑞生,于是选择了礼貌寒暄的语气。“客套话就免了吧。你身上有跟我一样的气息,你是谁?”瑞生毫不礼貌地质问了我。“啊?哦……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我是夏侑的医生,帮她进行心理咨询。”“这样,其实我多少也听说了一些。请你帮帮夏侑,她很痛苦……”“当然,这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我当然会好好帮她。话说回来,有跟你一样的气息是什么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但是你好像不完全是这个世界的人吧,跟夏侑的情况一样,我们都是共生的。”我想起了树,于是我对瑞生说:“嗯,曾经是有的,但是现在没有了,我们融为一体了。”“原来如此,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吧。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看待那个你的?”“那个我啊,嗯,是个温柔又严厉的人,我认为它是我的老师,我的守护灵,来到人间帮助我的神明。我认为它是存在的,只是跟我处于不同的维度,现在它也一定在世界的某处吧。”“真是很理想化的解读啊,但是你很清楚吧,你永远不可能找到真正的答案。”“当然,我也不认为我能找出真正的答案,但是目前融为一体这样就够了,我仍然受到那个力量的恩惠。”“夏侑没有你这么乐观,她跟我说过,你们医学上称呼我这样的东西为‘幻想朋友’,夏侑她,特别相信这件事。”“‘幻想朋友’啊……”我苦笑了一下,实际上虽然我是医生,但我并不相信这种说法,我内心深处的骄傲仍然希望这是高维度的智慧赐予的秘密。但是夏侑如果认为瑞生是“幻想朋友”而不是真实存在的,瑞生难道不会感到痛苦吗?

“夏侑很爱我,但是,她无法接纳我。”瑞生的语气有些犹豫。“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吧,夏侑一直在吃抑郁症的药,她认为这一切都是病,包括我也是病。只是我这种病是她不希望痊愈的病罢了。她感到很犹豫,是继续这样跟我依偎着痛苦下去,还是抛弃我获得新生。”瑞生露出了苦笑的表情。“她不能接受你融入在她的意识吗?”我皱了皱眉头。“她不希望,因为她不认为像我这样做个寡言坚毅的人是必须的,她只想当脆弱的人。并且她不希望我被她融合然后消失。我尊重她,并且觉得她很温柔。毕竟,我们也不是终极真理,对吧?或许我的指导,是超乎预料的有效呢?”瑞生很平静地说。“如果夏侑不接受你和你融合,她就要一直承受脆弱带来的痛苦。她会一直活在炼狱里,生不如死的活着吧!”我忍不住大吼起来。“医生,你不明白,人不一定非得变得成熟,或者说一定要有超越性。你的引导者难道没有教过你这件事吗?”我愣住了,什么叫人不一定非要成熟和有超越性?难道他认为我之前所待的那些未知的地狱才是好的吗?如果夏侑选择了地狱,我尊重她。但是我自己不会回去!那种作为恐惧囚徒的生活,我真是受够了!我是未知智慧骄傲的弟子,现在是优秀的医生,生活也很幸福,这有什么不好?“不懂的是你吧?为什么要让夏侑永远置身于西西弗斯般的痛苦之中啊!”瑞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这也不是我选择的啊……这是夏侑的选择。而我……想要保护和尊重夏侑的选择。”瑞生沉默着闭上了眼睛,他在想什么呢?他会做出选择吗?还是始终一动不动?接着,夏侑晕倒了,我把她扶到沙发上,然后叫了汤姆和其他护士过来。

我没有留下照顾夏侑,离开了心理咨询的房间。我走到教学楼的楼顶,瑞生刚才的话让我有些郁闷,我开始抽烟。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抽烟,不过抽烟会帮助我整理思路。可是,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我却毫无头绪,只能眺望学校外远处的森林。“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话语和烟随风而逝,没有人回答。

四、分歧

我苦苦挣扎,希望从科学的角度探讨夏侑的病情,并将我和夏侑的情况分开来看。我很难接受夏侑的观点,认为我们所能倾听的未知存在只是脑内的幻想。一方面这是为了夏侑能面对自身,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怀疑自己具有独特性这件事,否定我的独特会让我再度进入惶惑之中。或许,夏侑得的是一种精神分裂症,她在脑内妄想出了瑞生,然后虚构了瑞生所在的世界。我跟汤姆先生多次和夏侑交流,了解瑞生的情况,并试图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发生在夏侑身上的事情。但是越了解我却越感到绝望。瑞生跟树实在是太像了,这两个人的思考方式,说话方式都如出一辙。我向瑞生描述了我的疑问,瑞生认为与人类结下联系的人不只他一人,这很正常。毫无疑问,瑞生和树一样,都是来自未知的生物,并且通过人意识将自己的形态具象化然后与人类交流。它们都很像是为了指导人类而出现的导师,将人类从对各种未知的影响中剥离出来,并且只倾听最重要的声音,最终引导人类走向成熟。否定夏侑和瑞生,就是否定我自己。在我与夏侑交流的期间,夏侑变得越来越信任我,特别是她听说我也有跟她类似的经历的时候,她感觉很兴奋。但是,瑞生似乎发现了我对夏侑有些轻蔑和抗拒。“我说,如果你不打算帮夏侑,我也不强迫你,但是如果你不能诚实地面对她,就不要再接触她了。”瑞生并不是那么信任我,人格切换的聊天次数越来越少,他开始闭口不谈。

我只能选择重新认真面对夏侑。在我看来夏侑是一个迷途的孩子,无法控制自己也无法冷静思考,这导致她就算得到了帮助也无法从深渊中走出来。但瑞生却非常重视她。明明夏侑选择了跟瑞生相反的道路,瑞生仍然重视夏侑。我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嫉妒夏侑。我改变了自己,才最终成了树所引导我成为的人。但是夏侑可以不做选择。瑞生始终站在她这边,甚至赞美她的犹豫和脆弱。树从没赞美过我的脆弱,它把脆弱当成人类觉醒的拐点,而人类一定会理解它,接受它,然后走向新的境界。虽然树和瑞生抱持着相似的性格和态度,但是树跟更强调自己的理念,我则始终认为树所引导的终点处定有救赎。所以就算树最后与我融为一体消失了,我也没产生感伤之情。简言之,我跟树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对等的,但是夏侑和瑞生之间的关系却是。我跟树之间的距离更远,这让我们能够各司其职。但是对夏侑来说,与瑞生的离别是一场生与死的离别,即使是在意识中融为一体,她也无法接受这种消失。

“医生,我的病能治好吗?”温柔的夏侑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也不知道,但是治好了可能瑞生会消失……”“你说瑞生……他到底是什么呢?在我的意识里存在了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帮助我,鼓励我,呵护我。”“嗯,我想这是神的祝福?或许是神在帮助我们,指导我们。”“我不相信。”夏侑非常坚定地回答道,“您是医生,不应该相信这些非科学的东西。”“是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苦笑。“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只是我不想从妄想中脱离出来而已。我是多么的可笑啊……”夏侑叹了一口气。我认为夏侑是很理性的人,但是这份理性导致了自身的分裂。“你认为瑞生其实并不存在?”我用严肃的语气问道。“是的,在科学上,这种情况也会被称为‘幻想朋友’,我看过相关的研究书籍和论文。一般认为这种‘幻想朋友’来自于童年时的孤独感,因为安全感缺失,我潜意识里创造了另外一个人物来保护自己。只是因为,我对‘幻想朋友’有很深的感情,所以我不希望瑞生消失。”夏侑确实很相信科学研究。“你想要否定自己而相信科学吗?”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质问夏侑。“您怎么能说这种话?您是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生啊。我当然不想否定自己,否定瑞生,但是……如果这个问题无法被科学解答,有多少人会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惶惶不可终日啊,您想过没有?”夏侑流下了眼泪。我的脑中闪过自己童年时的痛苦,但是又想起跟树相伴并克服困难改变的日子。“但是那些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克服困难的吧?我们应该相信那些孩子能做到。我也相信你,夏侑。”我坚定地回答道。“您什么都不懂!这种绝望,所有人经历的绝望,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消失的!我们这样的精神分裂的病人,生活在永恒的痛苦中!您这种正常人是不会理解的!”夏侑朝着我大吼。夏侑开始哭泣,而我则不知所措地沉默着。

终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不相信科学,但却试图用科学来安慰自己,研究自己。甚至现在希望通过将夏侑置于科学之中来悬置自己的问题,这只是逃避面对未知和过去的经历罢了。我跟选择了科学的夏侑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我隐藏地很深,深到成了撒谎专家。“如果真像您按照非科学的原理解释的那样,那么,世界想要用我们的这份痛苦来证明什么呢?”哭泣的夏侑抬起脸来问我,她的表情十分悲伤。“什么都不证明。世界就是这样的无情和残酷,即使我们身处其中,也什么都不知道。”我陷入了沉默。

五、离别

和夏侑交谈之后,我辞掉了心理咨询医师的工作,专注于脑科学的研究。虽然汤姆苦苦挽留,我依然选择离开。事实上,我也在计划辞掉这份脑科学研究的工作。不过因为我仍然在一个科研项目中担任职务,所以要等这个项目完成,我才能辞职。未来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要去做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很清楚,用科学的方式来解释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对过去的逃避。我没有再联系夏侑,汤姆先生说她有继续坚持去做心理咨询,但是很少提到瑞生的事情了。我对自己回避夏侑的理由心知肚明。夏侑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我的内心。这面镜子如此清澈,打碎了我虚荣的外壳。虽然我不会回到脆弱的状态中,但这不代表我可以将那些所见所闻都当成虚幻的影子,并且回避未知的存在。我想,树也希望我这样做吧,虽然它已经无法和我说话了。树曾经给我勇气,我并不会抛弃这些珍贵的感情。我感谢夏侑和瑞生给我上了一课,或许这也是树希望我理解的事情吧。我不会再和这两人见面了,但我会记着这份恩情,去寻找我自己的生活。

不过事情朝着我意料之外的方向发展了。有一天我刚上完课回办公室,汤姆突然来找我,他看起来很焦急。汤姆告诉我,瑞生消失了,夏侑的病治好了,让我跟他赶紧去看看。没有犹豫,我跟着汤姆来到心理咨询室。夏侑坐在那里,平静地凝视着窗外。她的目光坚定而没有疑虑,我认识这眼神,这是瑞生的眼神。“瑞生……”我忍不住呼唤道。“不是哦,医生。我是夏侑。”夏侑冷静地盯着我。“瑞生已经不在了,他无法回应我的呼唤。”夏侑的语气有些悲伤。“医生,你说过吧。你相信人可以克服恐惧,超越未知,得到真正的成长。”夏侑说道,“但是,为什么我无法对这种成长而感到高兴呢?我感觉我心里空落落的。”“夏侑,瑞生并没有消失。瑞生仍然在默默陪伴着你。”我坚定地对夏侑说。“我明白,确实是这样。他彻底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身体状况比之前好了很多,现在也不失眠了,也很少惊恐发作,也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我现在好得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正常人。我可以全然控制自己,我想做什么事情,我就有行动力做到什么事情。”“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瑞生也很高兴你恢复正常吧?”“我不高兴。因为这样的健康,就像是为了遮蔽痛苦而进行的伪装。”“你不是已经痛苦了十多年吗?你想继续痛苦下去吗?”“我当然不想,我是个脆弱的人,我怕的要死。就算是现在让我回到原来的状态,我也不愿意。但是……在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不知为何,我会问自己,这样就好了吗?恐怕,我并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结果吧。”我同意夏侑的话,这样被当作木偶一般一会儿陷入痛苦一会儿又奇迹般的复活,真的像是命运的捉弄。但是我们无法选择被捉弄的方式,只能对这种捉弄做出回应。“但是我会好好活下去,带着和瑞生的记忆。”夏侑的表情不再迷茫,她点头谢过我和汤姆,离开了心理咨询室。

又过了半年,我辞职了。或许是为了与过去告别,我并没有跟这个学校的任何人继续保持联系。离开学校后,我去了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当了一名护林员。我很喜欢这片森林,也很喜欢我的工作。虽然没有任何一棵树再和我交谈,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它们在窃窃私语,只是我不再能得知其内容。我想,或许宇宙并没有想告诉人类什么,我们只是相遇,然后彼此交流,最后擦肩而过。宇宙并不抱持着希望人类变好的夙愿,因为这对广袤的世界来说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同时,未知也不再让我恐惧,我接受了和未知之间的暧昧关系,我拒绝接受确切的答案,确切的答案是自以为是者的伪命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十年过去了,跟心理学和脑科学打交道的日子变成了极为遥远的过去,我也不再和人谈及这件事。当我将要忘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竟然从护林员办公室里的报纸上读到了夏侑的消息。我立刻瞪大眼睛仔细阅读报纸上的内容。报纸上说,夏侑后来成了画家,在她的画获了国际大奖后,她突然自杀了。夏侑的自杀引起了轰动,警察推测是因为感情问题自杀,但是动机依然不明。报纸介绍,夏侑是在一幅未完成的画前自杀的,血溅在了画布上,而她本身则倒在了血泊中。这幅画上有一个看不清楚的人影,但是走进这个人影仔细看那里面又有很多晦涩的人影,而再走近看又有相同的效果。沾满血迹的画的左下角,有一个用铅笔写下的名字:《瑞生》。

我愤恨地把报纸团成团丢在了火炉里,然后快步走向森林。我在森林深处的空地里停下,周围的树木高大如古神。我朝着被树木环绕的天空痛苦地仰天长啸,鸟被吓得在天空中狂乱地飞舞。难解的未知仍然会秘密地停驻在孩子们的头顶,拒绝未知的孩子哭泣着,拥抱了悲伤但欣慰的结局。接受未知的孩子,自以为得到了神明的智慧,但实则只是触碰到了伪神的獠牙。

(本文写于2022年10月13号至14号,14号晚间修改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