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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图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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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笔记感觉怪怪的,有种考前复习考纲的感觉,总觉得遗漏了很多知识点,大家就随便看看/听听吧……感觉还是那种纯理论书比较容易做笔记 **说好的《神圣与世俗》……等我三卷全读完再看看是不是要做把……

第十期我们的书是伊利亚德的《宗教思想史》。这本书一共有三卷,所以这一期也会分三次做。这本书涵盖面广,章节分的很细,具体例子和历史材料很多,比较像工具书,实际上不太适合这种类型的做笔记。所以这三期节目里的材料选择会比较武断,基本都是我个人觉得重要或者有趣的,有些章节因此就会直接跳过,有些部分比较零散,完全是路标性质的,在此说明一下。【所以大家就随便听听吧……】

第一卷节目中使用的中译本是上海社会科学院2004版,对照的英译本是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1版。现在我们开始正题:

第一卷:从石器时代到厄琉西斯秘仪

前言

对于宗教史家,每一种神圣事物的表现形式都是重要的,这是关于神圣的体验,蕴含着关于存在、意义和真理的观念。“通过体验神圣,人类的头脑察觉到那些自身显现为真实、有力、丰富以及富有意义的事物与缺乏这些品质的东西——也就是说,混乱无序地流动、偶然且无意义地出现和消失的事物——之间的不同。”(3)“神圣”是意识结构中的一种元素,而不仅仅是一个历史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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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太初……:古人的巫术-宗教行为

1.定位(orientatio);制作工具的工具;火的驯化

人类的直立让人进入了一种猿人无法进入的空间架构:从一个上下中轴向四方散开,这种原发性经验带给人一种无限的、未知的、因而也是恐怖的环境之中。而从这种环境中,人类需要给自己定位以防进入无方向的眩晕中。

古人比起猴子更胜一筹在于他们能生产制作工具的工具。工具并不是人的延伸,因为工具恰恰执行的是人体结构并不具备的功能。伊利亚德认为技术进步的缓慢并不意味着智力发展的缓慢,安德烈·瓦拉戈纳克说:每一次创新都会带来集体死亡的危险。“技术的停滞反而确保了古人的生存。”(8)

史前人类和我们当代人在无意识行为——梦、幻想、编造寓言——方面,其强度和范围与我们当代人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强度和范围要用最强、最戏剧化的视角去理解。因为人做出了一个决定:成为肉食动物,并以此超越了祖先。“狩猎要求根据性别进行分工【差异化】,因此促进了“人化”的过程;而在食肉动物、甚至在整个动物界中,这样的差别是不存在的。”(8)

而杀死的猎物和猎人之间因而形成了一种“神秘的关联”——猎物的血和人血都是相似的。

2.“晦暗的”史前“文献”

古人无宗教信仰的说法是在进化论兴盛时期被接受的,因为人们发现人类与灵长目动物很类似,但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古人骨骼的结构,而是他们的作品。”(9)这些作品或者说文献有很多,只是十分晦涩难解。伊利亚德指出我们可以想像一些史前工具非物质方面的价值,比如投掷武器导致的对于距离的把握产生了无数的信仰:可以登天的长矛,穿越彩虹的弓箭……

狩猎文明中宰杀动物是一种仪式,因为他们相信野兽之主在监视着猎人,“他只能为了食物而宰杀动物,而食物是不能浪费的。”(11)骨头必须保持完整,因为野兽之主会新鲜的血肉重新生长出来。

不能认为古人的工具仅有技术价值。“一个劳动的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游戏的人、哲学的人和宗教的人。”(11)

3.葬俗的象征意义

埋葬死者总应该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也许是对死后生命的信仰。死后的生命可以完全是精神的,而有些例子中也发现把尸体捆绑起来,也许是为了预防死人重回人间。但也有一些尸体以胎儿姿势埋葬,也许是表达一种再生的希望。

伊利亚德考察了一个现存古老民族的葬礼,印第安科吉部落女孩的葬礼。墓穴被比作子宫。“萨满九次抬起尸体,指通过九个月的反向怀孕,人的身体又回到了胎儿状态。”(15)在底层铺着腹足纲软体动物的壳,这些壳象征着女孩的丈夫,“因为如果墓穴中没有这个东西,当她到达另一个世界时,她会索要一个丈夫,这将导致部落里某个年轻人的死亡。”(15)

4.有关骨头堆放的争论

骨头堆放也许象征着冰期后期洞熊猎人信仰最高神或野兽之主,但也有可能是地质学和熊自身的行为所致。

5.岩画:图像还是符号?

勒瓦-古汉评价洞窟绘画:“这些艺术品的内容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从公元前3万年到公元前9000年,图像表面的意义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18)这似乎是同一种意识形态体系,一种洞窟宗教的体系的传播。壁画一般离洞穴入口很远,而且洞穴不能居住,因此洞穴大概率是作为一种圣所。在某些画中,我们看到一些躺到静止的人物,还有透视动物的骨骼和内脏, 这些都可能是萨满教的体现,前者不是死人而是出神状态,后者则是萨满通过超自然的视角看见动物的生命之源:骨髓。

6.妇女的出现

冰川后期出现了女性雕像。在西伯利亚马利塔发现一个村庄,村里的房子分为两个部分,右边是男子居住区,这里发现了男性雕像和一些鸟类雕像【象征阳具】,左边是女子居住区,女性的雕像也只在这里被发现。勒瓦古汉认为图像和符号是可以互换的:“比如野牛与伤口或是其他几个符号的概念有着同样的价值,都是指向女性。他随后又观察到其中还有男女配对的价值,如野牛(女性)与马(男性)。”(22)

“对于勒瓦-古汉而言,洞窟无疑是一个圣所,而那些石板和小雕像则构成了可移动的圣所。”(22)男性与女性符号则体现了宗教意义的互补性:互补的原则既可以用于认识世界的结构,也可用于解释世界的周期性的创造与再生的奥秘。

7.旧石器时代猎人的仪式、思想与想象

旧石器时代的图像与符号具有仪式的功能。“我们可以将旧石器时代的图像视作某种密码,它指向图像的象征性(因此具有巫术-宗教的)意义,同时在与故事相关的意识中的功能。”(24)

“语言被赋予了巫术-宗教的价值。某些姿势已能透露出某种神力或宇宙奥秘的显现。很有可能史前艺术中拟人形象的姿势不只是表达了某种意思,而且还具有某种力量……而语音的发明则肯定更是一个巫术-宗教力量的无穷源泉。甚至在清晰的语言产生之前,人类的声音就不仅能传达信息、命令或意愿,而且也已能通过高音和声音的变化创造出一个想象的世界……‘神秘音节’……语言越是完善,它所具有的巫术-宗教的能力也就越强大。话一出口就具有了一种难以磨灭的力量。”(27-28)

“还有必要考虑到各种不同类型的个人之间的差异。一个猎人可能以因其勇敢或机智而闻名,另一个则有着强烈的出神体验。这些性格的差异意味着,他们对宗教体验会有着不同的评估与解释。”(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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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最漫长的革命:农业的发明——中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

8.失乐园

冰川时代末期(前8000年),冰川消退,西欧的动物往北部迁移,猎人追逐着驯鹿往北,猎物减少迫使他们移居到沿水地区靠捕鱼为生。这个时期(中石器时代)西欧的发明比起旧石器时代晚期要逊色,而巴勒斯坦地区则是轴心时期:驯化第一批动物+开始农业生产。

在汉堡附近斯特尔沼泽的一个水塘里发现了体内填满石头的驯鹿,而在这个水塘里不仅有中石器时代猎人的献祭,还有各种新石器时代,高卢罗马时期,中世纪甚至我们时代的各种物品。这证明了这一“圣地”以及某些宗教活动的延续性。

9.工作、技术和想象的世界

不同于欧洲中石器时代的几何形图案和绘画,巴勒斯坦地区的纳图夫文化的艺术是自然主义的。在葬礼中,有两种类型,一是身体弯曲起来,二是只埋葬头颅。后者表明人们开始相信头颅是灵魂的所在地。

伊利亚德再次强调中世纪时代的各种发明不能仅仅考虑其使用价值,要认识到“通过熟悉各种不同样式的事物所激发的想象活动究竟有怎样的重要性。在用燧石或原始的缝衣针,将兽皮或树皮缝在一起,制作渔钩或箭头,捏制泥偶时,想象力在现实世界的不同层面发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相似之处;工具与物品中承载着无数的象征意义,劳作的世界——使工匠们长时间沉浸其中的微观世界——成为一个神秘而又神圣的中心,充满了各种意义……与材料的亲密接触而创造并不断丰富一个想象世界……”(34)

10.旧石器时代的猎人遗产

“中石器时代的种种发展结束了旧石器时代人类文化的统一性,并且开创了其后作为文明主要特征的多样性和差异性。”(34)猎人在农业社会中没有消失,他们可能形成了最初的军事组织作为守卫者保护村庄。“我们会看到,战士、征服者以及军事贵族都延续着猎人所特有的象征与观念。”(34)

捕杀野生动物也是一种争夺土地、建立国家的神话模式。印欧人以及突厥-蒙古人对农业经济的侵略与征服就带有高级猎手/肉食动物的特征。

11.粮食作物的栽培:起源的神话

通过成为自己食物的生产者,人类不得不改变祖先的行为模式。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计算时间技艺的精进。并且进一步强化分工制度。并且,农业的发明对于宗教史也是很重要的。“植物的耕作使人类进入了一个以前无法进入的生存环境之中,由此产生了某些新的价值并彻底改变了前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精神世界。”(36)

大多数的起源神话都是在从事农业的原始民族中得到的。德国人种学家詹森认为,食物神学可以分为两种:植物种植(即可食用的根茎类植物、果树等)的一个神话来自新几内亚以外一个叫斯兰的岛屿。一个半人半神的女子海努维尔hainuwele被肢解埋葬后,那片土地就长出了不知名的块茎植物。海努维尔的暴亡不仅是一种创世性的死亡,还使女神从此能在人的生命中存在——人从女神身体里获取养分。而关于谷物种植的神话则是由一位小偷从神灵那里偷来的。不过不论是哪一种,农业的起源都和暴力和越界相关联:“粮食作物与动物不一样,它不是这个世界所既有的。”(37)农耕者的宗教中,农业的起源是神圣的。

12.妇女和植物;神圣空间与周期性更新的世界

农业出现后,猎人的价值出现了危机。人与动物的关联逐渐转向人与植物的关联。妇女的地位获得上升,因为他们在植物栽培中扮演了决定性角色。“土地的肥沃与女性的生殖里联系在一起;因此妇女担负着丰产的责任,因为她们知道创造的‘秘密’。”(38)农业的发明使女性的神性力量猛增。伊利亚德提醒我们注意,“宗教创新并不是由农业的经验现象所激发的,而是由植物的节律中所发现的出生、死亡以及再生的奥秘所激发的。”(39)因此农耕文化发展出的宗教就是一种宇宙论的宗教,因为宗教活动是围绕着一个核心的奥秘进行的:世界周期性的更新。宇宙被看作一种有机体。在农耕为框架的宇宙时间的经验中,一种时间循环以及宇宙循环的观念出现了。

还要强调的是空间的宗教价值。居所被认为是一个世界的缩影。一种仪式的二分法也出现了:天与地、男与女、生与死、昼与夜。而这些对抗/对立的深层含义就在于唤醒、刺激生命的创造力。我们可以粗略地说,二元论在农业革命得到长足的巩固发展。

13.新石器时代的近东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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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新石器时代的精神殿堂

伊利亚德认为,要了解新石器时代的宗教不能仅仅局限于考古材料,而是需要借助关于农业社会的文本或传说,即使不是出自于那个年代的(包括流传至今的传说)。我们无法通过考古材料完整地把握新石器时代的精神殿堂,但是它的零星断片被农业社会的传授保存了下来。

15.冶金术中的宗教内容:铁器时代的神话

金属神话中最有特色的全部围绕着铁器发展出来。在学会使用铁矿之前,人们使用陨铁石。阿兹特克人的酋长告诉殖民者,他们的刀是从天上来的。苏美尔文字中的铁就是由天空和火两个符号组成的。而当高温熔炉被发明,金属淬炼的技术完善后,铁便进入了日常生活。于是,“除了陨石中所蕴含的天空神性以外,如今地下的矿石也分享了来自土地的神性。金属从大地的怀抱中‘长出来’。洞穴和矿井便是大地母亲的子宫。”(48)

矿石的生长缓慢,似乎和动植物的生命有着不一样的时间节奏。而人为的开掘类似于早产手术。矿工遵循这一套涉及洁净、斋戒、冥想、祈祷、以及崇拜的仪式,因为开采者要进入的是大地的子宫,一个神圣地带。

当矿石被送进熔炉,工匠便代替了大地母亲,使矿石加速成长。熔炉于是就变成了一个人造子宫,所以在冶炼的过程中有很多禁忌与仪式。“冶炼是一种加速度的行为,也是一种使自然界原已存在的事物变成另一种不同事物的行为。”(49)部分非洲民族把矿石分男女,冶炼的工作相当于一种性行为。而大禹是中国最早的冶炼者,他将矿石分为阴阳。古代社会中铁匠与萨满、医师、魔术师一道被认为是火的主宰。围绕着矿工、冶炼与铁匠的神话让人们意识到:人可以取代时间承担改造自然的责任,矿石不需要在地下经历漫长的岁月才能成熟,熔炉取代了大地的子宫。因此可以说,现代科技社会想要取代时间的战斗从铁器时代就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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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

16.“历史从苏美尔开始”

苏美尔文献是最早的书写文献,产生于前3000年,而这些文献所反映的是更为古老的宗教信仰。苏美尔的三主神是安、恩利勒和恩奇。苏美尔文献中没有直接关于宇宙创造的部分,但是通过引用的典故我们可以重构这个创造的时刻。女神娜姆在象形文字书写中代表太初的大海,她是孕育天地的母亲,以单性生殖的方式生下了第一对夫妻,天空(安)与大地(奇),这一对男女通过神婚生下了大气之神恩利勒。

17.诸神面前的人类

两个苏美尔的版本中,人是从神的血液,或者神的气息中被创造出来的。因此人的处境就和神的存在模式似乎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人被创造出来为了神服务。苏美尔文献中没有罪、赎罪之类的概念,因此人尽管是神的仆人,但同时也是神的模仿者,是神的同伴。诸神担负着维持宇宙秩序的责任,人类也要帮助诸神,要服从维持世界的规范,即天命。新年仪式的种种庆典中,最高统治者与女神的神婚仪式体现了人和神的沟通,并且重复了创世时刻的事件。而神庙的建立也代表了对宇宙创造的重复,因为神的宫殿代表着最完美的世界的缩影。而国王的制度与文字也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一切模式都来自于神明的理论便体现在这样一个古老概念中:“人类的行为仅是重复或模仿神灵的行为。”

18.第一个关于洪水的神话

《吉尔伽美什史诗》与《圣经》有着许多类似的地方,两者可能存在一个共同的相当古老的源头。大洪水的神话几乎传遍了世界各地,但是伊利亚德认为不能在毫无地质学线索的情况下去认为这是一个事实现象。也许更重要的是大洪水的象征意义:堕落人类的衰老旧世界被洪水淹没,一个新的世界即将诞生。大洪水传说中,大多是人类有罪的结果,而美索不达米亚传说中有一种说法是恩利勒神的愤怒是因为人类过分喧闹

19.下往地府:伊南娜和杜木兹

苏美尔的三行星神是南纳-苏恩(月亮)、乌杜(太阳)和金星爱情女神伊南娜。对月神和日神的崇敬在巴比伦时期达到最高点。而对伊南娜的崇拜则有着一种现实性。在她的地位达到顶峰时,她是爱神,同时也是战争女神,主宰生和死,她也被称作有胡须的伊西塔,即是雌雄同体的。她的神话以一个爱情故事开头:伊南娜爱上了牧羊人杜木兹,而后嫁给了他,杜木兹成为了城市的统治者。野心勃勃的伊南娜想去地府取代姐姐厄里什基迦勒的位置,但是她失败了,她“想要干预被禁止的事情”,伊南娜被姐姐处死了。恩利勒想办法救活了伊南娜,但是当伊南娜准备离开地府时,姐姐表示地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要走就必须找一个替死鬼。伊南娜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发现杜木兹竟然一点不哀伤,于是就咒骂他,让恶魔把杜木兹带走了。

而在阿卡德版本中,伊南娜被囚后,人类和动物的繁衍就完全停止了。爱情女神与丈夫之间的神婚被打断了,因此生命便面临完全消失的可能。这个神话讲述的是爱情与丰产女神试图征服厄里什基迦勒的王国,也就是要消灭死亡,但最终却失败了。人类必须接受生死的轮回。

20.苏美尔与阿卡德的宗教融合

21.世界的创造

《巴比伦史诗》是著名的宇宙创造诗歌。【62-64是具体诗歌内容】《巴比伦史诗》表现为一种晦暗的宇宙起源论和悲观人类学。两代神祇的争斗中,老一代神祇想要消灭新一代,因而创造的过程被威胁了,“宇宙的创造在初期就被迫停止了。”(64)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只是一种形式的存在,而为了继续创造的过程,新一代神祇必须杀死老一代因为老一代神祇体现出来的太初时代和创造力完全都是负面的,而真正的世界要有新一代神祇从老一代神祇的尸体上创造。从此宇宙就具有了两重性,这个世界一方面是混沌恶魔的太初,另一方面是神圣的创造与智慧。这是美索不达米亚思想中最复杂的宇宙起源的表达。而人类则是从被杀死的恶魔的血中制成的,因此人类的创造与世界的起源之间也体现出了某种对称性。

22.美索不达米亚王权的神圣化

巴比伦的新年庆典的第四天,人们就会在神庙中朗诵《巴比伦史诗》。这个庆典的过程与世界创造的阶段高度对应。君权的神性体现在各种方面:称号“宇宙四方之王”。他是人间父母的孩子,但他同时也是神的儿子。这种双重的降生使国王成为诸神与人之间最高的中介。但是他也最多是代表神,他不是神,不是万神殿中的一个新成员。人民不向他祈求,人民祈求神灵保佑国王。

23.追求永生的吉尔伽美什

虽然是巴比伦最著名的著作,但《吉尔伽美什史诗》是闪族文化传统的产物。【68-70是具体史诗内容。其中一个很有趣的桥段:吉尔伽美什在追求永生的路上克服了种种困难,而在最后一关考验中,大洪水的幸存者乌纳庇希提让吉尔伽美什六天七夜不要睡觉,征服睡眠,超越人的限制,通过一个最为严厉的入会礼initiation来获得永生。但是吉尔伽美什立即就睡着了,整整睡了六天七夜,被乌纳庇希提叫他的时候,他还责怪他怎么这么早就喊他。】《吉尔伽美什史诗》戏剧性地描绘了人受限于不可避免的死亡,吉尔伽美什的故事就是一个失败的入会礼的表达。

24.命运与诸神

吉尔伽美什的故事表达了人类处境的不牢靠,人只是服务于神的有朽物。而《巴比伦史诗》中“主仆对话”这篇文献的悲观人类学甚至体现在主人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另一篇文献“巴比伦传道书”中,我们看到了对不公正的绝望:恶人获胜,祈祷不见回应,诸神似乎对人类的事物漠不关心。前2000年开始,类似的精神危机在各个地方出现,而每种文化有着不同的回应这种虚无主义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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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古代埃及的宗教观念与政治危机

25.难忘的奇迹:“初时”

前4000年与苏美尔文明的接触为埃及文明带来了真正的变化,并很快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美索不达米亚的地理位置导致其容易受到外来入侵,而位于尼罗河流域的埃及为沙漠、红海以及地中海阻隔。并且尼罗河的航运使得统治者能通过一个不断加强的中央集权来治理国家。埃及没有美索不达米亚式的城市,这个国家是由法老统治着的广大农村地区

统一国家的建立就是一个宇宙创造的故事。法老是神的化身,他建立的新世界是比新石器时代的村落更高级的文明,为了确保这个神圣的事业的稳固,法老也必须不朽。法老的死亡仅仅是意味着他转移到了天上,从一个神的化身到另一个神的化身,这种延续性不会中断,宇宙秩序得到了保证。“墨守陈规”是埃及文明的特点,这种怀旧是一种神学逻辑的结果:稳固秩序以防返回初始的混沌之中。太初之时是黄金时代,是太阳神瑞的时代,它是需要效仿的榜样,要反复激活。

26.神谱和宇宙起源论

【77-78各式各样的宇宙起源论】第一王朝的都城孟菲斯围绕着卜塔神构造了一个系统的孟菲斯神学。这最古老的宇宙起源论也是最哲学的。卜塔是以其思想“心”和语言“舌”来创造世界的。卜塔使诸神得以存在:“简言之,诸神的起源以及宇宙的创造都是一个神的思想和语言创造的结果。”(79)埃及历史的开端有一条类似基督教神学的逻各斯的教义。人类的起源比起宇宙和诸神的起源相当简略:人类erme是从太阳神瑞的眼泪中诞生的。但是人类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宇宙的创造和法老的降临。

27.神的化身所应承担的责任

世界的出现才是唯一真正的变化。造物主是第一个王,他将这一职责传给了他的儿子和继承人,即第一位法老。描写法老行为举止的用词与描写太阳神瑞的用词是一样。法老是秩序的化身,秩序可直译为真理,或者说良好的秩序,秩序就是最初的创造,而正是神赋予了人必要的知识。

作为秩序的化身,法老是所有臣民的榜样。【注2中提到埃及从未有过人民起义……】在纪念碑和文献对法老的描述中是看不出法老的个人特征的:拉美西斯三世修陵墓时,却将拉美西斯二世陵墓上所有被征服城市的名字照抄在自己的陵墓上。而对诸神的描绘中也有这种非个性化的倾向,尽管他们的功能和形式不同,但是在各种赞美诗和祷文里几乎也都以相同的词语呼唤。

28.法老的升天

埃及人对死亡的问题极为关注。对于法老,死亡是踏上天国和不朽之旅的起点。【83-85法老升天与《金字塔文》的详细描述】

29.俄赛里斯,被谋杀的神

关于俄赛里斯的神话,最完整的版本是普鲁塔克的转述。俄赛里斯神话中的前后矛盾可以解释为俄赛里斯成为主神之前各宗教间的张力和融合。俄赛里斯是一个传说中的公正国王,他被他的哥哥塞特陷害而死,而俄赛里斯的妻子伊希斯是一个伟大的巫师,她设法和死去的俄赛里斯结合并怀了孕。生下的男孩叫荷鲁斯,荷鲁斯长大后便向塞特发起了进攻。塞特先是挖掉了荷鲁斯的一只眼,后来荷鲁斯战胜了塞特,取回了眼睛并把眼睛献给了他的父亲俄赛里斯。荷鲁斯作为父亲的合法继承人,登基为王,并将父亲俄赛里斯复活。俄赛里斯复活后成为了多产和生长之源的象征:“换言之,俄赛里斯,这位被谋杀的国王(=死去的法老),庇护着由他儿子荷鲁斯(新登基的法老代表)所统治的王国的繁荣。”(86)

根据太阳神学,法老是瑞的儿子。而在俄赛里斯神话中,在位法老被死去的君主所庇护。因此“太阳神化”和“俄赛里斯化”就是埃及宗教精神的两种取向。【注1指出这是死神俄赛里斯和垂死神瑞之间的竞争,太阳神也是每晚死去,第二天再生的。】

俄赛里斯神话体现了对死亡的大胆肯定,死亡被当作一种肉体的升华。

30.昏厥:无政府主义、绝望以及死后生命的“大众化”

第一中间期的无政府主义时期是埃及死后生命的大众化进程开展的时期。传统权威的瓦解带来了各种灾难、不义和犯罪,使人们产生了怀疑主义和绝望的念头。

有一种破坏行为让人们惊惧:破坏坟墓。而这些罪恶只不过进一步确认了死亡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奥秘。“一切传统制度的崩溃,都会在不可知论和悲观主义中,在对享乐——这享乐无法避免掩饰深刻的绝望——的歌颂中有所表现。”(90)

31.“太阳神化”的神学与政治

中王国时期,阿蒙神被提升为最高神,这位隐秘的神成为了最高的显现的神,成为新的普世之神。“太阳,是唯一被全世界所接受的神。”(93)阿蒙的大祭司获得了相当的权力,其地位仅在法老之下。祭司集团极度的政治化加强了不同神学派别之间的紧张关系,有时甚至造成不能消解的敌意。

32.阿肯那顿及其未竟的革命

太阳的光盘,阿顿被提升为一个的最高神,这一事件被称作阿马纳革命。部分原因是由于法老阿门霍特普四世想从大祭司的控制中摆脱出来。新上位的法老剥夺了阿蒙大祭司管理神庙财产的权力;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阿肯那顿,意为服侍阿顿的人;迁都阿克特阿顿。不同于阿蒙的圣所,阿顿神庙没有屋顶,为了崇拜太阳的光辉。在造型艺术上阿肯那顿鼓励一种自然主义的风格,并将民间语言引入王室铭文和官方政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自然。这些改革为宗教价值所认可,因为阿肯那顿遵从真理/秩序,一切因而也就都是自然的,与生命的节律相符合。阿顿是太阳的光盘,是万物生命的源泉:人们认为他手中握着光线。

阿肯那顿本人像神一样受到崇拜,忠实信徒的祷文不是献给阿顿神的,而是直接先给阿肯那顿的。而在一首赞美诗中,这位法老宣布阿顿是他个人的神。这解释了为什么阿肯那顿死后阿顿神的信仰随即消失了——对阿顿神的信仰与阿肯那顿紧紧捆绑。

33.最终的融合:瑞与俄赛里斯的结合

新王国时期的神学家强调对抗诸神之间的互补性。“俄赛里斯的体内充满了瑞的灵魂。这两位神祇的等同发生在死去的法老身上:按照俄赛里斯化的过程,法老就复活成为年轻的太阳神瑞。瑞是超越的神,俄赛里斯是凸显的神,他们是互补的两种神。”(96)瑞的俄赛里斯化和俄赛里斯的瑞化这一双重过程解释了人类存在的神秘意义:生命与死亡的互补性。通过对死亡奥秘的沉思,王国时期的神学家将永恒不灭的(太阳的运行)、悲剧性的意外的(俄赛里斯的被杀)与似乎是短暂和无意义的(人类的存在)全部纳入了一个单一的系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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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巨石遗址、神庙与庆典中心:西方、地中海和印度河流域

34.石头与香蕉

西欧和北欧的巨石建筑吸引着广大研究者。石棚是安葬死者的地方。这表明了一种重要的死者崇拜,因为建造这些新石器时代的农夫们自己的房屋都很小,且不经久。岩石展示的是持久、永恒和不朽,一种独立于时间的存在模式。

一个有趣的印度尼西亚神话:太初之时天和地靠的很近。神将一块石头吊在绳子上送给人类的祖先,结果他们拒绝。后来神将一根香蕉吊在绳子上,他们立即就接受了。造物主说:“既然你们选了香蕉,那么你们的生命就像水果一般。如果你们当初选了石头,你们的生命本会永垂不朽。”

农业改变了人类存在的观念,人的生命犹如植物一样短暂和脆弱。而巨石遗址体现出的是一种回应:既然人的生命如同谷物一般,那么就是有通过死亡才能获得力量和常青。死者的巨石崇拜还体现出人们相信死去祖先的力量,并希望死者能保护活着的人。有些石头上打了洞,这是因为人们相信祖先的灵魂有时可以离开坟墓。石头也令人惊讶地包含性的意味。《申命记》:你轻忽生你的磐石,忘记产你的神(33:18)

35.庆典中心与巨石建筑群 36.“巨石之谜” 37.民族学与史前史

38.印度最早的城市

印度文明史前史中的哈拉帕文明在技术上与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有着相同的发展水平。然而他们的器物却缺乏想象力:“这意味着哈拉帕人的眼睛所注视的并非这个世界。”(109)

39.原史时期的宗教概念与印度教中类似的概念

“一个都市文明的崩溃并不等于整个文化的灭亡,而仅仅是文化退化为村落的、萌芽的、“大众的”形式。”(111)【文中的例子是哈拉帕宗教在与印度教的合流】

40.克里特:神圣洞穴、迷宫和女神

旧石器时代开始,洞穴在宗教中就起着重要的作用。现在迷宫接替了洞穴的宗教功能。进入一个洞穴或迷宫,就等于是下降进入了哈德斯的地府,这是一种入会礼式的仪式性死亡。

41.米诺斯宗教的特点

42.前希腊宗教结构的延续

克里特岛拥有文明初期所有的神奇特质:对于古典希腊而言,米诺斯时期的克里特岛是其起源和本地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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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赫梯人与迦南人的宗教

43.安纳托利亚的共生现象与赫梯的宗教融合

【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上的宗教从前7000年直到基督教的传入都保持着连续性。部分原因是宗教融合的结果。来自印欧的赫梯人前2000年统治安纳托利亚,在他们的万神殿中,苏美尔-阿卡德的神祇与安纳托利安和胡利安的神祇站在一起。巫术分为被禁止的黑巫术和被推崇的白巫术。(123)

44.“消失的神”

赫梯人宗教思想有一个显著的主题:消失的神。比起植物的周期性死亡和复活,赫梯人的特勒皮努斯更加捉摸不定,易怒且喜欢隐藏自己,而当他消失时,人类世界的生命便受到了抑制。一位丰产神并不是按部就班地遵守宇宙的节律,而是变化无常与非理性的:“它说明了一个难解的奥秘:造物是由造物主自己毁灭的。”(124)

45.征服巨龙

风暴神与巨龙之间的战斗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神话仪式主题。巨龙便代表着和巴比伦史诗中第一代神祇的混沌与失序。

46.库马比与统治权

47.几代神灵间的冲突

赫梯文献中的神谱与腓尼基神谱与赫西俄德的神谱有种相似性,但是其中还是有差异。伊利亚德比较了《巴比伦史诗》和赫西俄德《神谱》:前者中宇宙的起源,或者说人类的世界是在新一代神战胜老一代神之后作为故事的结局的;后者中创世则是在故事开头的时候,争夺统治权的斗争在之后才展开。

48.迦南的万神殿:乌加里特

乌加里特文献的价值在于说明了一种宗教思想到另一种宗教思想的过渡。主神厄勒是创造神,但是在神话中他被描绘得显得软弱优柔,妻子也被巴力抢走了,尽管他还是众神之王,但是“一个古老的、宇宙的创造神被一个年轻的、更强有力的神——特别是主管繁殖的神——所代替,这是我们屡见不鲜的现象。”(131)厄勒于是就成了退位神,年轻的神巴力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49.巴力取得统治权并战胜巨龙

巨龙是大海王子耶姆,而耶姆是厄勒的儿子。战胜巨龙从农业角度看意味着雨水战胜了大海,宇宙规范的雨取代了大海贫瘠的浩瀚和灾难性的洪水。

50.巴力的宫殿

51.巴力与莫特的对抗:死亡与复活

战胜巨龙并建立宫殿后,巴力便挑战死神莫特。在出发之前他与一只母牛交配生下一子(在危急时刻巴力露出了原形:宇宙公牛)。巴力被莫特杀死了,而后莫特又被巴力的妻子兼姐妹安娜特杀死,“用刀砍成碎片,用簸箕簸,用火烤,再用磨子碾成粉末,撒在地里,让鸟吃掉。安娜特其实是在进行一种仪式性的杀戮,将莫特视作谷物……像谷物一样死去,使他日后能够得以复活。”(137)

52.迦南的宗教观

迦南神话揭示出神圣存在的一种特殊模式:失败以及死亡的生存模式。耶姆和莫特所代表的消极方面也有其正当性。死亡,实际上是一种正常的状态,是生命中的常态。但是这种类型的宇宙神性与以色列人的神了冲突。迦南意识形态以主神巴力生命的间歇性与循环性为中心的特殊神学,而雅威Yahweh则没有这种生存模式。巴力信仰要求大量实体的、甚至是血腥的献祭,而雅威则更要求信徒通过服从和信心来实现内在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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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当以色列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53.《创世纪》的前两章

《创世纪》中亚伯拉罕被选之前的故事——创世、大洪水、巴别塔——比起《摩西五经》中其他章节的编纂要晚很多。因此有些学者主张:“希伯来人的兴趣更多的是在于神圣的历史,也就是他们与上帝的关系,而对讲述太初时期起源的传奇和神话故事不是很感兴趣。”(140)但伊利亚德认为并不能就此断言以色列人的祖先真的不关心宇宙起源的问题。

《创世纪》开篇:“起初,上帝Elohim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1:1-2)创世于是就是混沌的重新组合,是由上帝话语的力量所致,他说要有光,便有了光。(1:3)“创世的后续阶段是通过圣言来完成的。这一混沌的深渊不是拟人化的【《巴比伦史诗》中的提阿玛特】,因此也就不是在一场宇宙大战中被征服的。”(141)

在这个创世中没有什么壮观的功绩与战斗,也没有任何悲观主义的因素。一切都是好的,人也是好的,因为ta是按照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但是尽管有上帝的赐福,生命是痛苦的,不过上帝对人的堕落没有责任,因为人是自己行为的结果。

54.失乐园;该隐与亚伯

伊甸园中,雅威吩咐人:“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随意吃,只是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创世纪》2:16-17)“这一禁忌中有一个别处不曾出现的观念:知识的存在价值。换言之,即知识能彻底改变人类的存在结构。”(143)

亚当违反了上帝的旨意,露出了魔鬼般的骄傲,而这就是对造物主犯下最大的罪。被逐出伊甸园,这是人的罪有应得。“这种关于‘堕落’的观点,只有在以上帝的全能与嫉妒为核心的宗教中才会看到。”(144)

夏娃生下种地的该隐与牧羊的亚伯,雅威接受了亚伯的献祭拒绝了该隐,该隐就把亚伯杀了。《圣经》中体现了对定居城镇的农耕安定生活的抗拒及对游牧单纯生活的理想化。而该隐的一个后代就是铁匠的祖师。“所以,该隐犯下的着第一次谋杀多少体现了技术与城市文明的象征。这暗示着所有的技术都可能带有魔力。”(144)

55.洪水前后

大洪水之后,诺亚的儿子们成了新人类的祖先。他们说着相同的语言,并渴望建一座通天塔。于是上帝变乱了他们的语言,让他们分散在各地,不能继续建造。伊利亚德认为这是雅威宗教对一个古老神话主题的全新诠释。在各种古代传说中都有用树木、长矛、绳子之类的东西登天,而对于《圣经》的编纂者,这种说法/信仰太简单并且渎神,因此需要重新的神学诠释,因而就有了巴别塔的故事。而这一部神圣历史,最后就成为亚伯拉罕和摩西的范式。

56.族长的宗教

“《圣经》故事的特别之处在于强调上帝直接发出的信息及其结果。上帝在未经祈求的情况下,自己向某一个人显现,在发出一系列的指令后,又做出许多惊人的承诺。据传说,亚伯拉罕服从上帝,后来当上帝要他献祭其子以撒时,他还是服从上帝。在此,我们所看到的是一种新的宗教经验——摩西以后人们所理解的亚伯拉罕式的信仰——它逐渐成为了犹太教和基督教特有的宗教经验。”(147)

亚伯拉罕的历史和他儿子以撒、孙子雅各以及约瑟的冒险故事构成了《圣经》中的族长时期。族长的宗教,其特点则是崇拜父亲的上帝。雅威以“我的/他的/你的父亲的上帝”的方式现身。父亲的上帝就是子孙都承认的直系祖先的上帝。“他是一个游牧民族的上帝,并不住在某座神殿里面,而是与某一群人在一起,与之相伴随且保护他们。他‘通过应许将自己与那些信任他的人们捆绑在一起’。”(148)

进入迦南后,族长宗教就和当地的厄勒崇拜相遇,而父亲的上帝逐渐变成了一种宇宙神。

57.亚伯拉罕,“信仰之父”

两次仪式在以色列宗教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立约的献祭与以撒的献祭。第一次献祭是上帝给亚伯拉罕制定的,祭品包括小母牛、山羊、绵羊……这个约不是一个契约,因为上帝对亚伯拉罕没有什么要求:只是他自己约束自己。

以撒的献祭中,上帝命令亚伯拉罕将他的儿子献为燔祭,而在献祭的最后时刻,上帝用公羊代替了以撒。这个故事比《旧约》中任何故事都更深刻地阐明了亚伯拉罕式的信仰的深层含义。亚伯拉罕的献祭没有任何具体的目的。在其他宗教中将头生献给上帝的人是理解其中的巫术-宗教力量的。但亚伯拉罕并不知道。 “亚伯拉罕觉得,他因信仰而与他的上帝捆绑在一起了。他不理解上帝要他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另一方面,亚伯拉罕却从未怀疑过上帝的神圣、完美和全能。因此,如果上帝所命令做的事情很像是杀婴,那只是因为人类理解力的先天不足。只有上帝自己知道这一举动的意义和价值,而对于所有人来说,却不知道怎样将这一举动与犯罪区别开……亚伯拉罕并不是在举行任何仪式(因为他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懂的他杀子的意义何在);但是,他的信仰使他相信他并不是在犯罪……对于神圣的不可认知性(因为神圣被完全等同于世俗了)的思考会产生重大后果。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亚伯拉罕式的信仰使得犹太民族在圣殿被毁、国家灭亡之后,仍能背负起他们悲剧历史的苦难。”(151)伊利亚德举了克尔凯郭尔的例子作为这种信仰在基督教中的实践,“与他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约,却仍然希望她以一种不可想象的方式与其重修旧好。”(151)

58.摩西与出埃及

摩西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富有魅力的传奇人物,“他被放在蒲草的箱子中,搁在尼罗河的芦苇中,以此开始了他的一生,许多其他英雄人物(忒修斯、帕尔修斯、阿卡德的萨尔贡、罗慕路斯和居鲁士,等等)也都遵循着同样的模式。”(152)

摩西的名字是一个埃及名字。他很有可能知道阿肯那顿的一神教改革。出埃及其实不是整个民族的迁徙,一部分人早就和平进入了迦南。出埃及这一事件与逾越节的庆祝结合起来了。“换言之,一个游牧民族特有的、为以色列的先祖们举行了上千年的远古献祭活动,被重新提升并融合进了雅威崇拜的神圣历史之中。一个原属于宇宙宗教的崇拜仪式(春天的牧人节日),被解释成了对一次历史事件的纪念。从宇宙型的宗教结构转变为神圣的历史事件,这正是雅威一神教的特点,而且以后又被基督教所采用并延续下来。”(153)

59.“我是自有永有的I am who I am”

摩西在和烈山放羊的时候看到了荆棘里的火焰。上帝对他说,我是你父亲的上帝。摩西问上帝的名字是什么,上帝说:我是自有永有的I am who I am【我就是我】。

神启的本质集中在十诫。十诫第一条:“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这表明当时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神教,其它神灵是存在的,但是雅威是唯一要被信仰的。第二条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这条诫命的潜在含义是禁止某种对象来代表雅威,雅威【雅威就是“是”的意思】没有名字,因此也不应该有形象。雅威没有形象,他只通过他的行为来显现。

雅威的拟人性有两个层面。一方面他展现了人类所特有的性格和缺点:同情与憎恶、喜悦与愤怒、原谅与报复。另一方面他没有一个人类的情境,他没有家庭,只有天国,雅威是唯一的。但他像一个东方的暴君,要求绝对的忠诚。“追求绝对的完美和纯洁,似乎是一种非人的愿望。不宽容与狂热是世界上三大一神教中先知和传教士们所共有的特征,这些在雅威的例子中都找到了他们的原型和为自己行为辩护的理由。”(155)

雅威的暴力有时候超越拟人性的界限,呈现出一种魔性。这些负面特征是属于雅威原始结构的。伊利亚德指出:“这正是一种全新的、最令人难忘的神性表达,上帝是绝对不同于他的造物的,是完全的他者。”(156)因此比起法老所代表的秩序,雅威更像印度的某些神灵,但是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印度的神灵是超越道德的,因此其崇拜者应该模仿它们。但是雅威却拒绝对超道德的模仿,他订立最高的伦理原则和实践道德:十诫中至少五条有关道德。

60.士师时期的宗教:宗教融合的第一个阶段

前1200年,摩西的族群在约书亚的带领下进入迦南,前1020年,扫罗称王,士师时代开启。士师就是军事首领、顾问和地方执法官。在这一个时期,其他部落也接受了雅威的宗教,因为雅威直接介入了战斗,并带来了辉煌的胜利。以雅威名义进行的战争都是圣战,战利品是禁止的,全部都要烧毁进行燔祭。

而雅威崇拜开始从游牧原则转向定居原则。摩西时代的移动圣所被抛弃了,之前的厄勒圣所都改造成了雅威圣所。迦南的祭祀系统大部分也被采纳了。仪式的体系、圣地、圣所、祭司阶层都是来自迦南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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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印欧宗教:吠陀诸神

61.印欧原史

印欧文化起源于中/新石器时代,发源于黑海以北。印欧人偏向于畜牧业经济。游牧的生活、家庭的父系结构、掠夺的偏好、为征战而建立的军事组织构成了印欧社会的特点,这种存在模式鼓励了某些特有的宗教价值。

62.最早的万神殿和共同的宗教词汇

63.印欧人的三元分殊思想体系

杜梅泽尔的研究指出印欧社会分为三个等级:祭司、武士、牧人与农夫。与其对应三种宗教功能:巫术与司法、战神、繁殖与经济。古印度的种姓 :婆罗门、刹帝利、吠舍,诸神中的伐楼拿和密多罗、因陀罗、孪生的双马童对应。凯尔特人:德鲁伊、军事贵族和牧牛者……

第一功能中巫术与司法是两个互补的倾向。密多罗是一个清晰的、有秩序的、平静的、慈悲的神职人员神(司法),而伐楼拿则是进攻性的、阴暗的、暴力的、好战神(巫术)。

罗马人和印度人的神圣统治者在结构上类似但是意识形态上不同。罗马人的思考是历史的、经验的,而印度人的思维是玄想的、神秘的。罗马人有国家的观念,而印度人关心的是宇宙论。

64.印度的雅利安人

65.伐楼拿和最初的神:提婆与阿修罗

吠陀时期,阿修罗一词指的就是远古时代的神秘力量,特别是那些在世界形成之前就存在的力量。年轻神祇被称为阿修罗是因为他们战胜了远古力量,并将其为自己所用。

66.伐楼拿,宇宙之王和巫师:梨多与摩耶

吠陀文献将伐楼拿描绘成至上神。他有千眼能看见万物,无所不知,拥有魔力,被称作“绳索的主人”。但是在吠陀时代伐楼拿已经开始衰弱了,他不如因陀罗受欢迎。伐楼拿与两个看似对立的宗教观念密切相关:梨多(秩序)与摩耶(变化)。后者有两个面向,可以是善的变化创造秩序也可以是恶的变化破坏秩序。

伐楼拿的名字和巨龙弗利多非常相似。这一关系让我们吧伐楼拿和太初之水联系在一起。《梨俱吠陀》:伟大的伐楼拿把那海藏了起来。伐楼拿也和蛇有关联。在《摩诃婆罗多》中,他被称为蛇王。

67.蛇与诸神;密多罗、雅利安门、阿底提

伐楼拿的歧义性体现出印度宗教思想中对立统一的范式性特征。印度宗教中“关于神的教义与某种知识(这种知识至少在最初是有一定魔性的)极为矛盾地等同在一起。”(174)

与伐楼拿互补的密多罗是和平、仁慈、公正的化身,他是契约的拟人化。

68.因陀罗,战士与造物主

《梨俱吠陀》中,因陀罗是最受欢迎的神,他是战士的化生。他战胜了巨龙弗利多。正如之前所提到的所有例子,“宰杀某个蛇怪——虚无和混沌的象征,也代表土著民——一个新宇宙或一个社会制度的局面才得以建立起来。(176)因陀罗打破了弗利多的阻力,粉碎了太初的单一个体,从而使得世界和生命得以可能。

69.阿耆尼,诸神的祭司:献祭之火、光与智慧

阿耆尼是火焰的化生,是祭司的原型。《梨俱吠陀》的开篇就是献给他的赞歌。阿耆尼与人的关系比其他神祇更加密切,因为他“公平地分发人们所渴望的礼物。”

“阿耆尼,或他的同族太阳神,与人们试图把光、自我和精液等同在一起的哲学本体论有关。通过仪式和禁欲苦行,人们追求内在之火的增长,阿耆尼就与苦行的热和瑜伽修炼的宗教价值联系在一起了。”(180)

70.苏摩神与“不死”之饮

“许多文献同时以宇宙论和生物学的用语详尽地阐述了植物汁液的榨取。由低矮的石磨所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就像是雷声一样,毛织的滤网像是云朵,而汁液则像是使作物生长的雨水,等等。榨汁的过程也被视作两性的结合。但所有这些宇宙生命多产的象征,最终都是建立在苏摩神的神话价值之上的。”(180)苏摩酒与某种出神体验有关。

71.吠陀时期的两位大神:楼陀罗-湿婆和毗湿奴

楼陀罗-湿婆和毗湿奴在吠陀文献中只占很小的篇幅,但是在古典时期,他们却成了大神。毗湿奴是作为对人类仁慈的神出现的,是因陀罗的朋友,在三步之内可以跨越整个世界,是稳定世界的轴心。而楼陀罗则代表着相反的类型。他没有任何朋友,也不喜欢人类,恶魔的愤怒使人恐惧。“楼陀罗-湿婆显然是以占据野外无人之地的恶魔/矛盾的力量显现的。他象征着所有胡乱的、危险的、不可预期的事物,他给人们带来恐惧,但他神秘的魔力也能给人带来好处(他是医生中的医生)。”(183)

伊利亚德提醒我们,吠陀赞歌和梵书是为精英阶层而做的,而雅利安社会宗教生活中的相当大一部分被忽视了。所以在考察楼陀罗和毗湿奴的起源的时候要注意书写文献的偏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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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释伽牟尼之前的印度:从宇宙献祭到最高的梵我如一

72.吠陀仪式的形态

吠陀时期的崇拜仪式没有圣所,仪式就在献祭者的屋子或者附近的草地上进行。再生是一种灵性意义上的,根据《摩奴法典》,将“婆罗门”这个吠陀词汇传给他人的,必须被视作父母。真正的出生,即降生为不朽。伊利亚德提醒我们这是一个泛印度的概念,佛教中放弃家族姓氏也有着类似的逻辑。

73.最高的献祭:马祭和人祭

74.仪式的秘传结构:入会礼与即位礼

入会礼意味着初学者的死亡与再生。通过献祭或回到母体的仪式性死亡都是象征性的。人们会死亡很多次,因为他们在一生中会参加许多典礼,而每一次典礼中他都会再生一次。只有通过献祭,人才能真正的出生。《梨俱吠陀》:“奉献你自己,就是增强你的身体!”

75.宇宙起源论与形而上学

《梨俱吠陀》中最有名的赞歌以形而上学的方式来阐述宇宙起源。太初既没有无也没有有,既没有人也没有神,只有无差别的一。太初之时,黑暗藏于黑暗之中,而热(苦行)产生的热生出了一、潜能,即胚胎,被虚空所包围着。从这个胚胎开始发展出爱欲,这是意识最初的种子。这种超越的“一”先于宇宙,这是后世印度思想的基础:意识和宇宙都是多产的爱欲的产物。

人类的神话祖先是毗婆薮,另一个版本中人类的祖先则是这个毗婆薮的儿女,阎魔Yama和他的妹妹阎蜜Yami【这个中译好萌】。死亡是梵天带来的,目的是为了解救大地——人类大量繁殖成为了大地的负担。

76.梵书中有关献祭的教义

太初之时,生主是隐匿的统一性-整体性,一个纯粹精神的存在。但是欲望/爱欲使他变成了多个,并自我再造。他通过苦行将自己加热到极限,再将这热散发出去(出汗/精液),以此创世。生主等同于宇宙、时间的循环和火坛,这是婆罗门教关于献祭理论最大的创新之处。生主通过热的不断散发耗尽了自己,这里两个关键词:热(tapas苦行的热)和散发,间接暗示着性爱。“这个神话及其意象将宇宙创造论转化为生物术语;他们以自己的存在为模式,认为世界和生命在其维持的过程中会自我消耗。”(194)而每一次献祭,就意味着最初创造性行动的重复,来保证来年世界的继续。

77.末世论:通过献祭与生主等同

一个新观念出现了,献祭不仅仅是生主的再生产,而是可以创造出一种精神性的不朽,一种人格,一种自我atman。生主和献祭者在仪式中等同了,献祭者本身就是一个祭坛,他为自己再造了一个身体,可以获得一种超越时间的存在模式。这意味着通过仪式活动,献祭者的身心功能也得以圆满整合,这些功能构成了自我;正是借由自我,献祭者才得以不朽。于是,梵就与自我内在地等同了。

如果生主/梵与自我是同一的,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同一行为(重建/整合)的结果,尽管二者材料不同:生主-梵的重构是祭坛的实体,自我的重构是身心功能。宇宙起源的神话构成了构建自我的范式。瑜伽技巧运用的也是同一个原则,身体的姿势、呼吸、心理活动的专注合一。

梵书中,梵指的是宇宙献祭的过程。在吠陀中,梵则被认为是一种不灭不变的存在原则。婆罗门被认为是梵,因为他知道宇宙的起源和结构,也知道如何表达这一切的话语:因为祭词、逻各斯能将任何人转化为婆罗门。(《梨俱吠陀》)

《森林书》体现了梵书中的献祭系统是如何转变为奥义书中的形而上学知识的。森林书是在远离村庄的森林中秘密讲述的知识,强调自我是献祭的主体,仪式的有形实体并不重要。诸神隐藏在人类之中,世界大宇宙和个体小宇宙的等同使得献祭的内在化得以可能。

78.苦行:禁欲生活的技术与辩证法

苦行tapas的字根来自tap,意味产生热,这是印欧民族的一个传统概念,但是只有印度将苦行的概念推向极致。“苦行的热有其模式或同构物,无论是在形象、符号以及神话中都与谷物的烹煮、鸡蛋的孵化、性兴奋特别是性高潮时的激情、钻木取火等联系在一起。苦行在许多方面是有创造性的。”(196)阿耆尼赋予苦行者头部的热,使其获得超人的洞察力。苦行就是一种内在的献祭,生理功能取代了奠酒和祭品。呼吸被认为是一种不间断的酒。献祭被等同于苦行,但是后来理解这种同化的原理,这种知识和理解力在奥义书中被提升到了更高的位置。

79.苦行者与出神者:尊者与浮浪者

从奥义书时期开始,越来越多人远离了社会生活遁入森林,以完全沉浸在沉思冥想之中:“远离社会生活毕竟表露出传统宗教中的一种深层危机。”

80.奥义书以及仙人的探求

梵书中,吠陀诸神因生主而受到贬抑。奥义书则加剧了这一过程。奥义书的经文断言,没有关于自我的冥想,献祭就无法完成。奥义书透露出的精神危机似乎是对献祭力量的沉思产生的。梵书中业karman表示仪式活动以及因此获得的利益。而反思仪式的因果关系,献祭者发现造成每一个结果行为其实只是无数因果的一小部分。因此人在世的无数行为都必须要有结果,这所有的结果就造成了无穷无尽的轮回。智者的目标从而就变成了挣脱这种轮回。生命的目标变成了解脱束缚。无知/无明会增强因果报应的定律(业),而因果报应又加深牢不可破的一系列轮回。因此只有真正的智慧,人才能揭示真理,从地狱般的轮回中解脱。

81.梵我一如与内在之光的体验

对于梵我合一的冥想是灵性的修持而不是一连串的理论,伊利亚德强调,这是一种内在之光的体验。

82.梵的两种形态以及囚于物质之中的自我之谜

仙人在内在之光中体验到梵我合一。仙人通过沉思梵的悖论性结构,在两个平行的层面上反思自己的存在。一方面他发现不论是感受、知觉还是心理活动,都是属于自然现象的范畴。另一方面则强调精神和自性是原初的存在。一旦这个宇宙悖论被揭示出来,人就有可能从轮回下解脱。宇宙的过程就是一种神的游戏,是促使人们去寻求绝对自由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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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宙斯与希腊宗教

83.神谱与诸神世代之间的战争

宙斯和古代印欧天神都不像,他不是宇宙的创造者,他甚至都不是远古诸神中的一员。卡俄斯生出了盖亚和厄罗斯,盖亚又生下了和自己一般大的,覆盖着自己的,繁星点点的乌拉诺斯。乌拉诺斯和盖亚生下了二代神,六个泰坦,六个女泰坦,三个独眼巨人和三个百臂巨人。这种无节制的生殖力在太初是典型的。后来克洛诺斯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而克洛诺斯又被自己的儿子宙斯战胜。【210-212】

84.宙斯的胜利与统治

宙斯的诸多婚姻和性冒险的含义既是宗教的也是政治的。宙斯占有着自“远古以来就受到崇拜的前希腊时期的各种地方女神,并取而代之,从而开始了一个新旧神灵以及地方神灵和外来神灵共生同化的过程,这是希腊宗教的最显著特征。”(212)

宙斯不是世界的创造者,也不是人类的创造者,但他却证明了自己是无可争议的众神之王及宇宙的绝对主人。荷马的作品中,宙斯获得了一个印欧至上神的全部权威。

85.最初几代种族的神话:普罗米修斯,潘多拉

克洛诺斯与黄金时代中第一个人类的种族一道被提及。《工作与时日》:诸神与人类有着同一个起源。人生于大地,就和诸神为盖亚所生一样。

赫西俄德在青铜和黑铁种族之间插入一个英雄时代:“这是因为传奇般的英雄时代的神话记忆,对于他来说是如此强烈而难以忘怀。英雄时代令人费解地中断了人类由白银种族的出现而开始的退化进程。”(216)英雄死后前往由克洛诺斯掌管的幸福岛,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黄金时代人类的存在状态。

但是希腊人其实并不是非常关注人类起源,他们更关心的某个具体种族、城市、朝代的起源。某些家族认为自己是某个英雄的后代,有一个民族密尔弥东认为自己是蚂蚁的后代,有些则认为自己源于梣木的后代。

《神谱》中记载,人类向诸神初次献祭的时候,普罗米修斯为了愚弄宙斯,把祭品做了手脚,导致宙斯选择较差的一份(骨头内脏),而人类则保留了更好一份(鲜肉)。这一与欺诈有关的分配对人类造成了重大后果,黄金时代的素食习惯被抛弃了,而宙斯也被普罗米修斯激怒,剥夺了人用火的权利。后来就是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故事了。

86.第一次献祭的结果

所以,普罗米修斯并不是人类的恩人,而且应该对人类堕落的状况负责。是他首先挑拨人与神的关系,后来又导致了潘多拉对人类带来的厄运。但是卡尔·莫利指出,向神献祭骨头在西伯利亚的远古猎人和中亚的牧人哪里都是最适当的敬意,但是在这里却变成了渎神的举动。因此也可以说宙斯的愤怒不是因为分配本身,而是因为这是普罗米修斯作为老一代神灵对新一代神的反叛。这是一个政治表态。

87.人与命运:生命之喜悦的含义

自荷马以来,带有必然性的神的公正与人类命运的问题,就占据着希腊人的思想。一个有趣的例子:一位母亲祈求阿波罗,以他的力量赋予她的两个孩子最大的礼物,以报答她的虔诚;神同意了她的请求,她的孩子们立即毫无痛苦地死去了(希罗多德《历史》)【太艹了……】

甚至死亡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对荷马时代的人,死亡就是在哈德斯的地府里过一种不光彩的、没有力气、没有记忆的生活。死亡在出生的时候就决定了,神灵所纺的线就是生命过程的象征,编织某人的命运就相当于捆绑他。虽说神灵可以改变命运,但是命运似乎有着自己的正义,即狄刻正义dike作为神圣律法,这是连宙斯也要应该遵守并保卫的。人类的理想是杰出arete,但是过分的杰出导致骄傲自大,这就会招致诸神的调教。而智慧是从意识到生命的有限性和不稳定性开始的。所以人要做的就是利用当下所能提供给他的一切东西,荷马给人的教训就是:高贵而完整地活着,就在当下。

这一本来悲观的人类学在希腊宗教中被重估,当人意识到自己局限性时,他也恰恰意识到了人类处境的正当性和神圣性。希腊人发现了生命之喜悦,活在时间里的简单事实够构成了一种宗教的向度。“希腊人懂得,逃避时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刻不容缓之际把握当下生命之丰盛。”(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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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奥林匹斯诸神与英雄们

88.落寞的主神与铁匠-巫师:波塞冬和赫淮斯托斯

古风时期,波塞冬有着比宙斯更高的宗教位置。波塞冬是敢于抗议宙斯滥用权力。波塞冬是海神,而对于希腊人来说大海很重要,所以波塞冬的宗教地位从未丧失。但是其实崇拜波塞冬的印欧民族,直到到达希腊南部之前是不熟悉大海的。波塞冬有很多特点与大海不符。比如在有些地方他是一个马神,这证明马对于印欧入侵者的重要性。

赫淮斯托斯是赫拉的孩子。赫西俄德告诉我们,赫拉生下赫淮斯托斯不是因为一次爱的结合,而是因为她对丈夫怀恨在心。赫淮斯托斯丑陋且残疾与其他奥林匹斯神区别。他是受迫害的孩子/邪恶的婴儿,这个孩子经历了严酷的考验,这可以解释为一种巫术及萨满式的入会礼考验。像其它的巫师神一样,赫淮斯托斯以他身体的残缺为代价,换取铁匠和工匠的知识。他的作品是艺术的杰作和巫术的奇迹,他打造了阿喀琉斯的盾牌,诸神的居所,他还做了两个搀扶他行走的黄金侍女,他是一个伟大的工匠+巫师。赫淮斯托斯还是捆绑者、释放者和助产神(他为宙斯接生了雅典娜)。

89.阿波罗:和解了的矛盾

伊利亚德指出,阿波罗这个最能完美体现希腊特征的神,名字其实不是希腊文的。并且阿波罗并不是阿波罗式的,即安详、有秩序、和谐的。阿波罗实际经常失去理智。阿波罗承受最悲惨的命运,差点被剥夺出生的权利。他杀死尼俄伯的七个儿子,还误杀了最爱的美少年雅辛托斯。而这些神话就是他取代前希腊地方神灵的历史。

90.神谕与净化

阿波罗在古典时期代表着宗教律法,他通过德尔斐、雅典和斯巴达的神谕给人忠告。阿波罗的贡献在于,他使得古代的杀人习俗变得不那么残忍。在阿波罗之前,德尔斐就已经是一个颁布神谕的地方了,德尔斐与子宫一词相关联,神秘的洞穴就是一张嘴。神谕是由女祭司皮提亚和参与问神仪式的先知共同得到的。

91.从异相到知识

阿波罗式的出神和狄奥尼索斯的狂喜是不同的,前者赋予灵感或附身的出神,有着预言的力量。阿波罗与祭司/萨满有着某种连贯性,即预知未来,阿波罗所赐予人类的异相使人们趋于沉思并将人们引向智慧。阿波罗的七弦琴在演奏时使得诸神、人、野兽甚至石头都着出神。阿波罗的另一个特征是弓箭:对距离的征服(超越了当前,摆脱了具体事物的粘性),以及由每一次对知性的专注所得到的平静与安详。赫拉克利特:和谐是对立物间张力的结果,就像弓箭与七弦琴一样(《残篇》51)阿波罗对人类的最高教训就是德尔斐的名言:认识你自己!而这一过程是经由一系列漫长的冲突的和解,对出神的技巧掌握来完成的。

92.赫耳墨斯,“人类的同伴”

赫耳墨斯是最不具有奥林匹斯特点的神。他喜欢和人类交往。他既是神又是骗子。据说每一个幸运的时刻都是来自赫耳墨斯的一个礼物。赫耳墨斯最初有可能是一游牧民的保护神,但是希腊人从一个更深的角度去理解赫耳墨斯的力量:他有着一双黄金凉鞋,行走如飞,所以能统治着道路,这就是他成为畜群、盗贼、旅人的保护者以及诸神的信使的原因。

他也是灵魂的引领者。他自由穿梭于宇宙三界之间毫发无损。他陪伴灵魂前往冥府,也能将他们带回人间。赫耳墨斯与人类的关系处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之中。赫耳墨斯的多变与灵敏有着独特的魅力,他在经过古典时期的宗教危机,基督教的胜利后依然保持着自己的特色,与墨丘利和托特的同化,使其在希腊化时期收到欢迎,并作为三倍伟大者,以炼金术和赫耳墨斯教的形式流传下来。

93.女神(一):赫拉,阿尔忒弥斯

赫拉原来是一个阿戈斯地方女神,是荷马将她赋予特权强调她是宙斯的配偶。赫西俄德的《神谱》中,赫拉给宙斯生了三个孩子,而赫淮斯托斯是赫拉独自一人生下的。“单性生殖、自我受孕的能力说明了一个事实,即使是奥林匹斯的天后也仍然明显地保留其地中海以及亚洲的特征。”(236)

阿尔忒弥斯有着更明显的远古特征。她是兽之女王,她教授狩猎技巧,却在看到两只鹰撕扯一直怀有身孕的野兔时感到愤怒。她是童贞女神,她对爱情没有兴趣,她认为阿佛洛狄忒没有权力。在被希腊宗教文化重估后,她获得了母亲神的力量故而出现了一些矛盾的特征,她主宰着只知道繁衍与母性,却不知道爱欲婚姻的野生动物的品性。

94.女神(二):雅典娜,阿佛洛狄忒

雅典娜是女战神。她说:“在一切事物中,我的心总是趋向于男性,只有婚姻除外。”她是阿瑞斯的死敌,在特洛伊战争中她把阿瑞斯打得丢盔卸甲。她欣赏赫拉克勒斯,认为他是真正的英雄。虽然都是处女神,但她与阿尔忒弥斯不太相同,她不回避男人,她是奥德修斯的朋友和保护者,她欣赏他的智慧和坚强。雅典娜没有母亲,她是从宙斯的前额中生出的。雅典娜同时也是智慧神,这种智慧是一种实践的智慧:纺纱、编织、陶工、战车制作、造船……“雅典娜所显示的神性或某种手艺和行业的神圣起源不仅涉及到知识、技巧和实际的发明,而且还涉及自我控制、苦难中的平静、坚信世界的一致及其可理解性。”(239)

阿芙洛狄忒有着某种东方的起源,她让我们想起苏美尔的伊西塔。她的典型形象在塞浦路斯(爱琴海-亚洲千年宗教融合的中心)确定下来。根据希罗多德的说法,乌拉诺斯的生殖器被抛入大海时,阿芙洛狄忒从泡沫中诞生。阿芙洛狄忒将欲望放进动物、人类以及诸神的心中。阿芙洛狄忒所激起了一种对性爱的宗教辩护,因此连性的放纵都被认为是有一种神圣起源的。

95.英雄们

品达将生命分为三类:诸神、英雄和人。英雄是超人,但是他们不是神灵,他们生活在宙斯胜利之后的时期,那时社会结构、规范尚未确立。他们的生存模式体现太初之时的不完全和自相矛盾。他们的出生以及童年与常人不同,他们有着某种特殊的创造力,创建制度、法律、城市……他们的死亡非比寻常,即使不能象神一样永生,但是他们的荣耀使他们永生。对于他们的献祭与冥神献祭类似,不同于对奥林匹斯神。诸如牺牲放血时喉咙要朝向地面,而不是天空,不能献祭白肉,要献祭黑肉(焚烧殆尽的)。英雄们性格乖戾,而这些矛盾的性情体现了当人的世界还没彻底落成之前,太初之时的流动性,这种野蛮直接或间接的刺激了创造的工作,而一切违法的行为是在创造完成之后才开始被禁止的。英雄甚至敢于冒犯神灵,他们的傲慢也招来神的打击,但是他们依旧仿佛是平等的。只有赫拉克勒斯的傲慢没有遭到惩罚,他是一位完美的英雄,没人知道他的坟墓和纪念碑在哪,他最终成功被接纳成为了一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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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厄琉西斯秘仪

96.神话:佩耳塞福涅在冥府

《得墨忒耳赞歌》讲述了两个女神的主要神话和厄琉西斯秘仪的创立。得墨忒耳的女儿佩耳塞福涅被冥王哈得斯掠走,得墨忒耳不吃不喝找了九天九夜,结果得知这是宙斯的安排。得墨忒耳悲愤交加,决心离开奥林匹斯山,化作一个老妇来到厄琉西斯,后来收到公主邀请,前去为女王美塔尼拉照顾孩子,以小麦粉、水、薄荷做粥喂他。但是得墨忒耳没有按照常人的方法喂孩子,“而是用神油揉搓他,夜里将他像一块烙铁似的放在火里烧。这样,孩子便越来越像一个神了。事实上得墨忒耳是想让他永生且永远年轻。但一天晚上,美塔尼拉发现自己的儿子在火里,便痛苦了起来。‘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什么是善恶!’得墨忒耳叫道。由于他母亲无意的破坏,男孩便不能免于一死。”(247)然后得墨忒耳就现出真身,要求人们为她建神庙,告诉她们如何祭祀她。宙斯请她回去,而她不愿意,并且让植物不能生长,除非能再次见到女儿。宙斯屈服了,让冥王把得墨忒耳的女儿送回来,冥王在妻子走之前再她嘴里塞了一粒石榴,可以确保每年佩耳塞福涅可以回到自己身边四个月。于是得墨忒耳同意回到奥林匹斯山,在走之前她把秘仪全部教给了当地人。

对于这些秘密仪式我们所知甚少,但是应该与死后生命有关。在厄琉西斯看见的事情会让入会者的灵魂在死后享受一种至福的存在,人死后将不会成为一种悲伤的阴影,没有记忆和力量。

神话中佩耳塞福涅象征性的死亡弥合了冥府与奥林匹斯山之间的鸿沟,作为两个神灵世界之间的女调解人,她可以干预凡人的命运。正是因为女王儿子入会的失败,得墨忒耳的荣光却照耀人间,并奠定了秘仪的基础。

97.入会礼:公共庆典与秘密仪式

【秘仪大致过程250-251。秘仪分为几个不同的等级:小秘仪、大秘仪以及最终体验,后两者从未公开过】

98.秘仪能为人所知吗?

99.“秘密”与“秘仪”

一种说法认为,最终体验的核心内容就是佩耳塞福涅的神显和她与母亲的团聚。得到最终体验的人都感受到了一个神圣的秘密,更加接近于女神。得墨忒耳是希腊及其殖民地地区最受欢迎的女神,从形态上看她是石器时代伟大女神的延续。

伊利亚德指出,所有的重大发明和发现在最初的时候都是一种秘密,因为只有那些进入了技术秘密之中的人才能确保活动的成功。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神秘古代技术的入会礼知识才逐渐普及到整个社会。厄琉西斯秘仪的入会礼不再是一种单单对于古代创世的重复,其体现出了一种全新宗教向度,即要求绝对保密的一种神秘启示。

*

第十三章:苏鲁支与伊朗宗教

100.难解之谜

因为大量文献的佚失,对于伊朗宗教的研究比较困难。苏鲁支的《伽泰》是研究伊朗宗教很好的切入点。苏鲁支是一名祭祀,他出生于塔马族(spitama意为辉煌的攻击)一个牧马部落。

101.苏鲁支的一生:历史与神话

据说苏鲁支是笑着降生的。(《耶斯特》)出身贫苦,他祈求阿胡拉·马兹达的帮助和保护。我们被苏鲁支追问上帝时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存在的张力打动:他请求上帝告诉他宇宙起源的奥秘、自己未来的命运、还有那些迫害者和恶人的命运。赏善罚恶的问题困扰着他。马兹达教不断重复的两个主题:超自然的光以及和魔鬼的战斗。

102.萨满式的出神?

苏鲁支可能很熟悉印度-伊朗的萨满术,但萨满式的出神在马兹达教中并不是核心部分,马兹达教的神秘体验是由末世论式的希望所点燃仪式的结果。

103.阿胡拉·马兹达的启示:人有选择善恶的自由

苏鲁支直接从阿胡拉·马兹达那里得到新宗教的启示。苏鲁支宗教改革的本质在于效仿上帝。他要求人们以阿胡拉·马兹达为榜样,但他们有选择的自由,他们不是上帝的奴隶或仆人(伐楼拿、雅威和安拉的崇拜者则认为自己是仆人)。

《伽泰》中,阿胡拉·马兹达是至高神。他善良、神圣,通过思维从虚无中创造了世界。他由众神灵守护着。他是若干神祇的父亲,也是孪生精灵善灵、恶灵的父亲。太初之时,两个精灵一个选择了善,一个选择了恶。他们之所以不同,是通过选择而不是本性使然。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苏鲁支的神学不是二元论的,因为阿胡拉·马兹达并没有遭遇一个与之对立的神。太初之时,对立是在两个精灵之间发生的……这可能意味着,上帝超越于所有的对立之上,或者说,恶的存在是人类自由的先决条件……善恶之间的原始分裂是选择的结果……因为伊朗宗教中的魔鬼选择了邪恶,苏鲁支要求门徒不再崇拜他们,尤其是要放弃屠牛献祭。对牛的尊重,是马兹达教中相当重要的部分。”(265)

104.世界的改观

苏鲁支渴望世界的彻底改观:魔鬼被消灭,义人终将战胜恶人。虽然古老的各种庆典中有各种重现宇宙创造的仪式,但是苏鲁支认为这些仪式仅仅是某种例行的重生,而世界万物需要一种彻底的、最后的改观。这一改观不再要求宇宙创造论式的仪式,而出于阿胡拉·马兹达的意愿。“先知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彻底清除关于宇宙周期性更新的古老观念,而宣示由阿胡拉·马兹达所决定并带来的即将到来、不可避免的末世论。”(267)

这就是祆教教义的出发点。伊利亚德提醒我们注意,先知虽然直接从上帝那里得到启示,但他并没有将其发展成为一个一神教。“苏鲁支向其门徒所宣称的并做出榜样的,是上帝和其他诸神的选择。由于选择了阿胡拉·马兹达,马兹达教徒也就选择了善而不是恶,选择了真正的宗教而不是魔鬼的宗教。因此,每一个马兹达教徒都必须与邪恶作斗争。”(267)

“先知强调智慧的功能和宗教价值,也就是科学的正确的和有用的知识。当然,这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抽象科学,而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即发现、创造世界的结构以及相关的普遍价值。”(268)《伽泰》中,献祭一词几乎等同于思想。苏鲁支向火敬拜:“以火供奉崇敬,我要尽可能地想到正义之神!”(《耶斯纳》)

105.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宗教 106.伊朗国王与新年庆典 107.麻葛的问题;斯基泰人 108.马兹达教的新方案:豪麻酒祭 109.密特拉神的提升

110.阿胡拉·马兹达与末世论的献祭

《耶斯特》中,阿胡拉·马兹达经常向比自己低等的神祈求与献祭,好像是因为心力憔悴,而不得不向某些动物或者甚至是敌人求助。但是伊利亚德认为,他是以祝圣献祭的方式向某些神灵礼拜的,这体现出的是阿胡拉·马兹达的祭司功能,强调了仪式和祈祷本身的创造性力量。

111.死后的灵魂之旅

112.肉体的复活

复活构成末世论想象的一个部分,彻底完全的更新世界就是一个全新的创造,它再也不会因魔鬼的攻击而损坏,这个印欧民族共有的概念在印度/伊朗得到了推进。

*

第十四章:列王与先知时代的以色列宗教

113.王权与王国:宗教融合的顶峰

王权曾是一种外来的体制,一些反对者对于立王的要求表示反对,因为在他们眼中雅威是以色列唯一的王。但是雅威其实是支持的,撒母耳膏立扫罗为王后,扫罗受到雅威的灵的感动。国王就是上帝的受膏者,是上帝的儿子,雅威赠与他普世的权力。“王权被解释为雅威与大卫王朝之间一种新的约定,是西奈山圣约的延续。正是在这种将外来体制作为神圣历史的新行动重新赋予意义中,我们可以察觉到以色列王权思想的起源。”(286)

114.雅威与他的造物

整部《诗篇》都尊雅威为国王。但是“神圣王权的观念并不是建立在君主体制之上的。这一概念十分古老,上帝是世界的主宰,正是因为他创造了这个世界。”(287)他矛盾的性格展现了一种整体性形式,他的正义同时是道德的、宇宙的和社会的,这构成了世界的基本法则。

作为雅威的的仆人,人必须活在对上帝的敬畏之中。服从就是完美的宗教行为。不服从便是罪。但是这种不安感也没有妨碍对雅威的信任和因蒙受神恩而产生的喜悦。而这就是人和神的全部关系,对于《旧约》神学,人神合一的说法是不可能的。人的宗教理想就是做一个正直的人,认识并尊重律法,即上帝的命令。

115.约伯,备受磨练的义人

“如果万物都依赖上帝,而上帝又是不可测的,那么人便不可能判断他的行为,因此,也就不可能判断他对撒旦的态度……对于信仰者而言,《约伯记》是对恶与非公正、不完美与恐惧的一种解释。因为,万物是由上帝所主宰的,都体现了上帝的旨意,无论什么事情发生在信徒身上都必有其宗教意义。但是,如果以为没有了上帝的帮助,人便能够了解‘邪恶的奥秘’,那非但徒劳无益,而且同时也是不敬的。”(291)

116.先知时代

以色列宗教史中重要的不是主持祭祀的职业先知,而是出于一种特别的使命的,不代表任何氏族、圣殿、国王,直接作为上帝的使者来传教的先知。这些先知热切虔诚地相信,其使命是真实不妄的,传道也是迫切需要的,甚至被认为发疯了。但是这种疯狂恰恰是因为上帝可怕的临在以及巨大使命带来的情感震动。

117.牧羊人阿摩司;错爱者何西阿

阿摩司批判祭祀中参杂的迦南宗教中的纵欲因素。何西阿坚持不懈地抨击巴力与雅威信仰之间的融合。“这实际上是宇宙论的宗教与对唯一的神、世界的创造者以及历史的主宰的信仰之间的冲突。”(295)

118.以赛亚:“以色列余民”将回归

以赛亚首先抨击犹大和以色列王国中的道德社会体制。批判国王,认为祭祀、祷告是不够的,唯一真正的奉献就是行公义、做善事。一切军事、政治上的结盟都是空想的,唯一真正的希望是信仰雅威。“你们若是不信,定然不得立稳。”(《以赛亚书》7:9)

119.对耶利米的应许

阿摩司期待的是上帝新的爱的行动所带来的救赎,以色列可以重回年轻的日子。而耶利米则大胆地希望人类彻底新生。耶利米热切期盼天地混乱之后新世界的建立,期盼着一个新的圣约。

120.耶路撒冷的陷落;以西结的使命

耶路撒冷的陷落导致许多人怀疑雅威的力量甚至是其存在,接受征服者的神灵。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场灾难就是主发怒的最好证明,这些都是先知们不厌其烦地预言过的。以西结强调的是不忠妇人的主题,这场历史浩劫就是上帝与以色列婚姻关系的危机。

121.对于历史的恐怖的宗教评估

先知批判的迦南宗教中的献祭,他们称其为行邪淫。但是这种“邪淫”,实际上是宇宙论宗教中最普遍的形式之一。这种信仰被雅威的信徒斥责为最糟糕的偶像崇拜。宇宙论宗教被彻底地批判,整个自然界都被指责为不洁,因为它们被迦南丰产神灵的祭祀污染了。“完全洁净且神圣的地方就只有沙漠,也只有在那里,以色列人才保持了对其上帝的忠诚。”(302)先知们要改革的不是仪式,而是人们的态度。

宇宙论宗教所赞同的那种生命之喜悦只是一种幻想。“宇宙论宗教的传统形式,如丰产的秘密、生死之间的辩证统一,所提供的都只是虚假的担保。事实上,宇宙论宗教鼓吹着这样一种幻想,认为生命不会停息,因而尽管有着严重的历史危机,民族与国家也会永远存在。”灾难都是历史的,都是会过去的,但是先知们则警告,灾难不仅仅是历史的,国家和民族是会被彻底毁灭的。“先知们不停地预言着未来,为的就是要改变现状,从而促使一种内在忠诚的转变。他们对当时的政治热心本质上是宗教性的。”(303)以色列民族的一种真诚的内在的悔改,是以色列在历史中幸存下来的唯一可能。先知们赋予了历史以价值【独一无二的民族的价值】,历史事实变成了人面对上帝时的处境,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宗教价值。历史的意义首次成为一种上帝的神显。

*

第十五章:狄奥尼索斯,或复得的至福

122.“二次诞生”之神的显现与隐匿

狄奥尼索斯是宙斯和一个人类国王的女儿生的。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妒忌的赫拉设下圈套,让宙斯雷劈公主导致早产,宙斯就把早产婴儿缝在自己的大腿里,几个月后狄奥尼索斯诞生。狄奥尼索斯是二次诞生的,他也是所有人神结合的后代中唯一真正的神。

狄奥尼索斯可能进入希腊的时间相当晚,他是一个外来神,可能是一个色雷斯的神。狄奥尼索斯必然会招致对抗与迫害,因为他激发的宗教体验威胁到了整个生活方式以及普遍价值。这是对奥林匹斯宗教最高地位及其体制的一种威胁。“对于任何绝对的宗教体验的抵制,因为要得到这样的体验,只有否弃其它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内心的平静、人格、意识、理性还是别的什么)。”(307)

狄奥尼索斯是一个突然显现又神秘消失的神。他无法琢磨的显现和隐匿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生命本身的出现与消失,即生死交替及其最终合一。消失或隐匿都是对于冥府之旅或死亡的神话式表达。

123.公共庆典中的古风

124.欧里庇得斯与狄奥尼索斯狂欢祭

欧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侣》中描写了狄奥尼索斯“对抗、迫害然后凯旋”的主题。他的崇拜首先在希腊不被人承认,于是他就愤怒地率领一队女祭司从亚洲打到他母亲出身地底比斯城下,结果底比斯国王的三个女儿否认她们的姐妹曾生下一个神,于是狄奥尼索斯就疯狂地袭击她们。后来他被国王关了起来,不过又成功出逃,并完成复仇。

狄奥尼索斯的崇拜仪式于其他仪式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将其视为一种宗教体验而非精神变态的危机,不论它是来自神的惩罚还是赐福。“很少有这样一个神带有如此多的远古特征,而在某个历史时期突然出现:其仪式中有兽形面具、阳具崇拜、撕牲、生食、食人肉、发狂以及狂热。最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保持了一种史前的传统,但当狄奥尼索斯祭祀一旦融入希腊人的精神世界时,有创造出了新的宗教价值。”(313)狄奥尼索斯仪式中的出神,实际上意味着为神所填满。

125.当希腊人重新发现神的临在时

“与其它希腊神祇相比,狄奥尼索斯的显现及其化身更加多样和新奇。他总是马不停蹄,他的足迹遍布各地,在各个民族里,融入每个宗教背景中,与不同的神结合在一起……俄耳甫斯教便是间接地受惠于狄奥尼索斯的传说。超过其他的奥林匹斯神,这个年轻的神不断地以新的化身、意想不到的神谕以及末世论的希望来满足他的崇拜者。”(318)

*

第一卷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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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

20 天都没上线游戏做日常任务,刘伟的角色不可抑制地变胖了。起初,这件事情只在服务器上秘密发酵着,数据库中一个代表体重的半精度浮点数随着设定的公式,规规矩矩地浮肿。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在某一天,浮点数哽咽着越过了它的极限。由于计算机存储数据的方式,它的尾数嗡的一声,突破了原有的位数,侵入指数位领域。五月二十一号那天,刘伟上线了。他点击登录的那一刻,主城的上空赫然笼罩一片不祥黑影。刘伟的角色模型骨架正在疯狂增长,重算顶点数,重算面数。从刘伟的视角,他发现自己穿破云端,面前是单调延展的天空盒,而整座城市隐没在浓重的体积雾中,根本没有渲染。现实世界中,一些玩家的设备开始吱吱作响,散发出焦糊味,真不敢想象打开劣质维生舱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很快,建筑、树、天空、人群都被刘伟角色的肥胖身体吞没,进入到一片暗紫色缺乏实时光照的空间。他们在巨人的身体神殿中茫然走动,视线被凌乱的三角形切断、切碎。客户端帧率掉到了 1。一切都变得缓慢、凝重。图像处理单元啸叫着。它无法剔除刘伟,无法阻止他的加载,无法阻止他的物理运算。因为他无处不在,既在近景,也在远景。他塞满了整个场景。他太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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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沙上建塔

我怎么就跑这鬼地方来了#2
冯内古特说文章一旦出现爱情读者眼里就只有爱情,我看他妈的确实
是时候利用爱情的副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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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骗子都在这一天沸腾了:国王伊利斯亚特三世在梦中蒙主选召,称千年王国即将降临,请他将黄金铺满迎接之地。国王醒来,和首相开始计算国库。他们一致同意,若不将黄金从王座下第一块地砖一直铺到城门下最后一个旮旯,恐难令主满意。稍有差池,主或许就会移步邻国,那里有大陆最大的金矿。将荣誉送给敌人,这是国王绝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开始重金招募炼金术师。

第一个赶到国王殿前的是大贤者谢尔方斯。他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德鲁伊(自称),此前一直在千叶之森隐居。一名与世隔绝的隐者究竟如何能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并在半天内从北境赶到都城,这只能归结于魔法。大贤者恳请国王将此事全权授予他办。他称,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德鲁伊立誓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所以他绝不会肖想那些金子。国王,尽管对他的异教身份略有微词,但鉴于对方是他亲舅舅,此事很快谈妥。然后是魔法师菲尔拉,他是大贤者的熟人。据说他一直在元素界漫游,从未踏上过凡人的土地。再者是一对女巫姐妹,她们是魔法师的朋友,据说和司掌金属的那位神灵关系极好。(我们从未去过元素界,也不认识司掌金属的神灵,因此他们说的一定是真的。)然后是女巫姐妹的亲友,一名吟游诗人。再着是吟游诗人的亲友……

很快,一支人才济济的制金小队在国王的殿前聚集。其成员包括不限于:草药医生、抄写员、赌鬼、法棍艺人、铁饼运动员、猎龙人,等等。这个团队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炼金术师。但众所周知,炼金术和魔法一样,都是常人搞坨不清的东西。而魔法,是所有搞坨不清的东西里最搞坨不清的那个(仅次于上帝)。所以,炼金术肯定是魔法的一部分。只要有魔法在,没什么是办不到的。我们要炼金术师干嘛呢?

不过,这支队伍其实混进了一个炼金术奸细。他是作为爆破专家进来的,此前他正因为非法爆破房屋蹲在牢里,因此乐于做一切能让他从这出去的事。但他爆炸的背后是金属嬗变的尝试。请记住这个人,他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他恰好懂一点儿炼金术。

迎接千年王国是头等大事,国王全力予以支持。他们被接进了夏季行宫,获得了一千亩的实验场地,并配给了100名女仆、35名厨师、25名马车夫和150个杂役。他们每人都获得了一间主人房,配备挂上帷幔的四柱床、带软垫的扶手椅、随身仆役,并被准许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改造。(女巫姐妹立刻将那里变成了一片沼泽。)万事俱备,制金小队声势浩大的开始了工作。他们直接拉来一百吨汞、一百吨琉、一百吨盐,将其放在一个高30m、长20m、宽20m的巨型坩埚中搅拌,用以生成制金所须的魔法石。此项工程由魔法师主持,爆破专家担任助手,因为他是在座中唯一一个懂得分辨矿物的人。

爆破专家,这个进来减刑的倒霉鬼,在听到魔法石三个字时,便感到事情有一丝不对。它被人称作点金石、哲人石或者贤者之石,但从没人叫它魔法石。可魔法师指挥调度的手势是那么的自信,对汞、琉、盐、万灵药和帕拉塞尔苏斯的发音是那么正统,让这个乡下来的小伙自行惭愧。或许这就是魔法师们的内部用语,他想,就像大人物都有自己的独特措辞一样……但魔法师的这个大工程,却让他再找不到任何理由了。他从未炼成过哲人石,但也知道那是精妙高深的技艺。为何魔法师会认为把汞盐硫放在一个坩埚里搅拌,就会产生无数炼金术师魂牵梦萦的至高之物呢?(不然他早就成功了!)就算他会用魔法来补正吧!他又为何上来就要300吨,而不是先在烧瓶里试一试呢?如果300吨原料一起爆炸,他们会将宫殿炸飞的!

“请您放心吧,”对此,魔法师只是笑了笑,“只要一切按照流程进行,便不会出错的。”

“好的。”他小心翼翼道,“您是会使用魔法吗?”

“魔法?不会。”年轻的魔法师淡淡道,将视线扭回建造中的巨大坩埚。“这种事还轮不到我使用魔法。”

他语气自信,神态笃定,加上高雅的口音和英俊的长相,很难有人不对他信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始终有一股飘然出尘的气质。他此前一直生活在元素界中(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因此对尘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您完全可以放心这个人来主持制金,因为他对这等俗物不感兴趣。黄金,只有在作为一种完满精神的象征时,才配进入他的视野。他关心的是万物的本质、灵性的超越,而制金的技术性步骤,不过是些粗鄙的工匠手艺。众所周知,汞盐硫是基本的三元素,而哲人石则是所有元素的完美精华。因此只要将三元素混在一起,再用明火净化杂质,最后剩下的就会是哲人石。——这就是魔法师的逻辑。他确实把握了本质,但这不妨碍他对炼金术是彻底的一窍不通。最明显的错误是:炼金术士所说的汞、硫、盐三元素,只是一种比喻,不是真正的汞、硫、盐。不然哲人石早已走进千家万户,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来制金?但鉴于魔法师对俗世惊人的无知,他将之归结为俗世惊人的愚蠢,竟看不破如此简单的道理。

毫无悬念,魔术师的大工程以夏季行宫被炸毁一半告终。但,他的理论无疑是完美的,因为他把握了事物的本质,因此出错的绝对只是执行。他断定是原料出了问题。(——原料确实从没对过。)于是他指责爆破专家没能正确的分辨矿物。

爆破专家匪夷所思。“可您要的就是汞、硫、盐。而我找来的确实也是汞、硫、盐啊!”

“可您有检查过,它是真正的硫、汞、盐吗?”魔法师慢条斯理地问道,“它是纯净且不带一丝杂质的硫、汞、盐吗?”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它们是硫、汞、盐。”爆破专家恼火道,“至于纯净且不带一丝杂质,您从没提过这个要求。而且,在您给我的时间里,分别提纯100吨硫、汞、盐是不可能的事。”

魔法师匪夷所思。鉴于他的无知,和对物质的一贯轻贱,他完全不能理解提纯100吨硫、汞、盐有什么难的。这种东西理应和粪土一样随处可见,因为它们和粪土一样毫无价值。这种态度激怒了爆破专家,因为他敏锐察觉到了自己的工作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他出身低微,相貌丑陋,脸上布满了试剂爆炸留下的疤痕,曾因铸造假币被打断了腿,至今走路仍一瘸一拐。出于刻骨的劣势和自卑,他常年处于一种极度谦卑和极度仇恨的叠加态中。当他人对他表现出友善时,他唯唯诺诺,深感自己不配。而当他感到自己受到冒犯时,便会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狗一样跳起来狂吠。此前他敬佩这个高贵的同龄人,甚至怕他,那是一种阴沟里的老鼠对阳光的畏惧,因为光明会让他们的丑陋无所遁形。但此时他却发现,魔法师对炼金术懂得并不比他多。实际上,爆破专家也是一个极度无知的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眼界和能力上限。因此他不能容忍他恰好知道的那一点东西被魔法师否定,那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全部。他跳起来和魔法师辩论,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魔法师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此前他从未与一个人如此激烈的争吵过,因为元素界(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显然没有这种缺乏涵养的烂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魔法师感到了浪费时间。“好吧,是我考虑不周,”他扶扶额头,“毕竟我以为,随便拿什么硫、汞、盐,结果应该都是一样的。”他结束了论战,从虚空中拿出一支羽毛笔,“那么,请您再去弄100吨纯净的硫、汞、盐吧。——三天够吗?”

极度的愤怒,有时反倒能让人瞬间冷静下来。“恕我直言,”爆破专家说,“如果再发生一次爆炸,我们可能活不下来。我建议先在烧瓶里进行实验。”

如果爆破专家不是那么的无知,如果他对炼金术再多一点了解——他就会毅然驳倒魔法师的方案。但他唯一熟知的是使试剂爆炸,而对方的用词又是那么的具有说服力。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不幸完全来自他懂,又只懂一点炼金术。

然而,再愚钝的心灵,如果在一个地方摔倒一百次以上,多少也会吸取一点教训。在他们那毫无章法的实验失败了几十次,将只剩一半的夏季行宫又炸毁了四分之一时,爆破专家终于对魔法师的理论彻底生疑。这段时间,他白天在工坊听魔法师的夸夸其谈,偶尔加以附和,晚上就在内心编排自己以同样的夸夸其谈怒斥对方的场面。仇恨和憋屈,竟让这个半文盲无师自通了逻辑思维,能够说出一些类似“众所周知……”“帕拉塞尔苏斯曾经说过……”“您的理论当然是无懈可击的,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或许可以这样说……”之类的废话来。他的学舌过于像样,以致魔法师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思维的活物。“您在这里和我大谈三元素的本质,以及我在操作中的谬误,似乎对这一切都十分了解。”他完全是出于逻辑地问道,“难道您懂得如何制金吗?

爆破专家一下子被噎住了。但他绝不能在这里露出劣势。

“我当然懂。”他说,“我制过金。”

——如果在别人造假币时往炉里鼓风也叫参与制金,那他确实制过。但魔法师真空般的生活,让他既没学会什么叫记仇,也没学会什么叫做怀疑:他立马热情地握住了爆破专家的手。

“原来您也是一名魔法师!”他敬佩地说,“那么,就按照您的方法来吧!”

——不幸的是,爆破专家不曾见过如此天真无邪之人。他只把这当成了一种新型羞辱。

“少来这套!”他一把甩开魔法师的手,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我不懂什么魔法!这也和魔法没有关系!!不然您为什么不用那该死的魔法解决这一切呢!?”

——幸运的是,他的怒火完全掩饰了他对炼金术也一窍不通。魔法师不理解他为何发怒,但出于同行的敬意,他决定好好向对方解释。

“因为我们约好不在俗世使用魔法,”他说,“而且炼制魔法石是很简单的事,无需用上魔法。”

这句话全面激怒了爆破专家。好哇,他心想,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能用魔法解决一切问题,可他却不屑于做哪怕是挥挥魔杖这么简单的事,让我们每天活在危险和徒劳中!他称炼制哲人石是很简单地事,可古往今来成功的又有几人?凭他这种傲慢的态度,他永远不可能炼成任何东西。(他甚至叫错哲人石的名字!)可别忘了,我们是在为国王陛下工作!如果他见不到能铺满全首都的黄金,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绞死!想到绞刑,爆破专家一下子清醒过来。跟着魔法师是没有希望的,他不能再待在这了!可他若现在离开,要么被抓回牢里,要么被视作邻国的间谍处死。得想个办法,制造假死或者意外……

可没等爆破专家拟好逃跑路线,国王就已经来到夏季行宫视察。这让爆破专家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够国王绞死他们一万次。国王下了马车,首先看到是那个高达30米的巨大坩埚,它象征着团队的最初失败,接着是一片散发腐臭气息的沼泽,它是炼金废料的乱葬岗。然后是将要坍塌的夏季行宫,它是爆破专家无处安放的才华显露。——显然,这里没有任何能称得上黄金的东西。

国王皱起眉头。“这里管事的是谁?”

大贤者谢尔方斯,奇迹般地在这个时点出现。此人在组建团队后便消失不见,据说是回千叶之森料理祭祀事务。此刻,他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长发如霜,衣袍飘飘,英雄般自荒野归来。尽管他也是第一天来这个地方,可他指点江山的姿态是如此自信,统领全局的仪态是如此优雅,很难相信他真的从没在过。我们不知道魔法师会不会魔法,但大贤者一定是个真正的魔法使。不然他是如何使得国王相信,那数千吨原料是合理的投资,被炸毁的宫殿是必要的牺牲,腐臭的沼泽是孕育黄金的母床,而那个巨大的坩埚,正是他们神圣工作的伟大象征。任何人只要一看这口大锅,都会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上帝的工作。没有凡人能造出这样的通天大锅,邻国的特务只肖瞄上一眼,就会为他们的成就颤抖。

“您也知道,腐化是通向黄金的必要步骤。”大贤者摊开双臂,“就像凤凰自灰烬中重生,耶稣在死后复活,世界在末日大火后新生!您看到的正是金属嬗变的开端,我们离千年王国的降临不远了!届时金液会从坩埚中涌出,流向王城的每个角落,将这里变成宇宙独一的完满王国!”

国王非常满意的走了。大贤者转过头来。

“现在,”他提高声音,“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口大锅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魔法师,一如既往做出了他无懈可击的逻辑回答。大贤者听完,语气沉重道: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魔法师,一如既往地没听懂到底有什么责任。他忙道:“不,这不是您的……”

“拜托,我都这么说了,您还有什么不满?”大贤者抱怨地喊了起来,“回去做您该做的事吧!”

魔法师瞪大了眼,可大贤者毫不留情地把他赶走了。大贤者转过身来,其他人纷纷作鸟兽状散,而爆破专家则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您,”对方正如此招呼道,“过来一下。”

这个小人物为自己的命运忐忑不已。但大贤者只是让他进了自己被炸毁一半的配给房间,请他在唯一完好的在扶手软椅上坐下,自己则去隔壁借一把。爆破专家环顾房间的惨状,不禁心生愧疚。

这时大贤者带着椅子回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让您和菲尔拉一起工作是一个意外的错误,我衷心向您道歉。现在开始您不要再掺和制金了,我会给您配一个专门的工坊。”

第一句话让爆破专家狂喜,但第二句话则让他陷入了迷茫。那我做什么呢?他问。对方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当然是制造爆炸了,孩子!您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把您从牢里捞出来?”

“可这对制金有什么帮助?”他茫然了。

“那您觉得您的那些女巫、猎龙人和抄写员同事,对于制金有什么帮助?”大贤者问。

这问倒了爆破专家,因为他光顾着盯魔法师,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们……”他艰难地回想着,“造了坩埚……和……沼泽?”

“而您炸毁了半边宫殿。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形式作出贡献!”大贤者大手一挥,“现在,去吧,回归你的天职吧!”

换做以前,爆破专家早已听话照办。可爆破专家已今非昔比:他从魔法师那里学来了逻辑思维。于是他一定要大贤者给他一个解释,炸掉宫殿对于制金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会不会害得他刑期延长?他到底是来这干嘛的?大贤者目睹逻辑思维的毒瘤竟染上了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不禁倍感痛心。他叹了口气:

“好吧,您要知道,迎接千年王国对陛下是头号大事,”大贤者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尽管他有各式各样的眼线,但他始终放心不下。夏季行宫离王宫虽然不算太远,但他也不可能天天放下公务跑过来。——现在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爆破专家莫名其妙。

“声音,孩子!他没法看到这儿的内部状况,但爆炸声却能跨越千里,直接传到陛下耳里——或许还能给他的天花板带来丝丝晃动。只要听到响声,他就知道我们一直在辛勤工作,而且颇有成效。”

“可爆炸难道是什么好事吗!?“爆破专家匪夷所思。

大贤者懒洋洋道:“大家就喜欢听个响。”

这没能说服习得逻辑思维的爆破专家。大贤者只得又换了个坐姿。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孩子。首都的房价在过去一个月里涨了10倍!”大贤者低声道,“国王陛下的梦流传了出去。预言家们称末日就要来临,世界将被审判之火吞噬,届时能幸存的只有被主临幸的黄金首都。民众最初不信这种传闻,因为在预言家嘴里每年都是末日。可这次不一样!从行宫传来的爆炸声就是国王在主持炼金的铁证!全国的富豪乡绅都在设法往首都挤,只求用全部身家换末日的一个站位。一个粪坑都值千金!如果不是你不舍昼夜的辛勤工作,粪坑会有如此辉煌的成就吗?”大贤者定定看着爆破专家的眼睛,“——现在,你明白你的价值了吗?”

爆破专家目瞪口呆。大贤者站起来:

“约恩,我看过你的履历,我知道你对炼金术有兴趣,但你不是那块料!我让你到这儿来,不是让你来制金的。”他背起手,在将塌未塌的房间里踱步,“如果你想要黄金,就去投资粪坑吧!正巧我手上有一大批粪坑的地契,可以低价转给你。它们很快会变得比黄金还要值钱百倍!”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让爆破专家更混乱了。“可是,”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可是,“如果末日就要到来,金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贤者笑了笑了,并未回答。

爆破专家的脑子乱到了极点。对方说中了一件事,他到这来,除了离开牢房的迫切需求,确实还有别的原因。他向往炼金术,尽管从不承认,只称自己是在做炸药。他那做木匠的老爸不自量力的钻研炼金术,融掉了家里所有硬币,还把他卖给了一个自称炼金术师的人做学徒。对方其实是个手艺人,靠宝石造假为生。但他对炉火的把控实在太差,时常毁掉珍贵的原料,最终被老师扫地出门。此后他什么都做过,但什么都不关心。他已经染上了金属嬗变的毒,一有钱就全拿去买材料。当然,这种向往有一种虚荣的成分。那毕竟是制金,古往今来多少人的梦想!一旦他成功,他就将战胜把他卖给别人的父亲,把他扫地出门的老师,功成名就,一夜暴富。届时王公贵族都会争相向他抛出橄榄枝,昔日轻贱他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他原谅。(奇怪的是,他的意淫中从未出现自己成为王公贵族的景象,或许因为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或许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一群蠢货。)不过,这种向往更多是一种赌博的本能。粪土变黄金的梦想牢牢占据着他极度无知的心灵,以至当大贤者说出这嬗变的另一形式时,他感到了亵渎。必须承认,他到这儿来有想学炼金术的成分。所以他对魔法师如此愤怒:他懂得竟比他还少!很奇怪,一个极度无知的人,有时却能看破另一个极度无知的人。

“那……菲尔拉呢?”他艰难地吐出了魔法师的名字,“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贡献!”大贤者笑了,“他是国王陛下的小儿子,预备要做哲学家国王的人。他一出生就被送走,远离低等世界的尘埃和灰土。他不能被俗世的亲情打扰,所以他现在也不知道国王是他父亲,我是他舅公。当然了,国王不止他一个儿子……制金就是他的毕业考试。如果他考不过,他不一定会被绞死。但作为他监护人的我和你们可能会……我说得有些多了。——你到底要不要买我的粪坑?”

爆破专家昏昏沉沉听完了这些话。一个人但凡有一点理智,便会察觉自己正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但这位专家的理智只有在他极度仇恨时,才会作为一种恶毒的智慧流星般出现。此刻他的最大想法竟是:魔法师真真流着高贵的血液!怪不得他是那样一个绝世蠢货啊!

对上位者的鄙视一下子超越了他对魔法师个人的厌恶,他突然释然了。一旦明白自己是在给国王的小儿子当陪读,什么便都有了解释。有钱人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上帝赋予他们犯蠢又不必横死街头的特权。(而他不过是帮老师的炉子里鼓了鼓风,就被打断了一条腿。)至于大贤者说的绞刑,他就更没往心上去了。国王选派这位亲舅舅当负责人,必定是为了让他保住亲儿子。无论用什么方式,他都会让魔法师合格的,因为钱就是拿来擦屁股的。

这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一直持续到深夜。那位高贵的王子不懂得分辨矿石,可他会。哪怕他在其它技艺上胜他千万,他也是永远的赢家!直到他在床上躺下,回忆起一幕幕屈辱的过往,冷汗才骤然爬上他的眉心。上帝啊!菲尔拉是国王的儿子!他一直在和一个王子叫板!!宫里的眼线或许早就看到了一切,刽子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屁滚尿流,当即觉得房间的每一处阴影都藏着刺客。生活的磨砺教他养成了欺软怕硬的品性,恐惧战胜了自尊,他恨不得现在就跪在陛下的殿前,亲吻他的鞋子。这个小人物焦头烂额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一万种弥补过失的做法,但对权力习惯性地惧怕与顺从,只使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该死。(这行宫毕竟是他炸掉的!)他们为什么现在还留着他?难道是大贤者……对,一定是大贤者!他们还需要他制造响声。如果他想活命,这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制造响声去了。

不过,出于最后的倔强,他始终没买大贤者的地契。让粪坑涨价去吧!如果末日将临,那金钱毫无意义。如果末日不来,那粪坑永远都只是粪坑!他每天都在工坊里埋头苦干。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他能维持这种气节,完全是出于对房地产利润的极度无知。

爆破专家开始了孤独的工作。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魔法师,也没再打听过制金进度。说到底,他只是个来减刑的,为什么要管那么多呢?菲尔拉会不会制金,用不用魔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迅速忘了刚学来的逻辑思维,开始专心致志地制造爆炸。说来好笑,以往他追求成功,得到的只有失败。现在要他追求失败,得到的反而只有成功。他突然失去了对爆炸的创造力,取而代之的是炼金技艺的突飞猛进。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欣喜若狂,以为终于觉醒了沉睡的才华。他立马放下手上所有事去钻研炼金术。然而,在他和炼金术洞房花烛的当晚,制金手感便离他而去,爆炸才华又卷土重来。有些人注定是搞砸事情的天才,他们唯一的限制就是不能把搞砸事情作为本业。

其它人则在魔法师的主导下继续制金。他们的策略如下:实验已经证明普通的硫、汞、盐是造不出魔法石的,必须选用哲学硫、哲学汞和哲学盐。于是制金小队分成三波,分别由女巫、猎龙人和草药专家带队。看起来有显著突破,但这不过是将一个没人知道是什么的词分成了三个没人知道的词。如果说有什么改变了,那就是魔法师增长了项目管理经验:他居然懂得团队分工了!

他们每周开一次会,汇报寻找哲学硫、哲学汞和哲学盐的进度。爆破专家此前一直好奇镇议事会究竟怎样工作。他们成天开会,却三年过去也没能解决要不要搬块石头堵上围墙狗洞的问题。周会很好解答了他的疑惑。这儿被一种神秘力量笼罩,发生在里面的事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又富有逻辑,但当你走出房间,便会发现一切都是泡影,他们其实什么也没说。魔法师依然秉承他的信念,哲学硫、哲学汞、哲学盐不过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它们是本质,本质存在于一切事物中。他们离成功只差一步。(原谅他有这种想法吧,一个会飞的人是无法想象一步对于残疾人有多遥远的。)而其他人只要附和他的哲学,便可掩饰自己工作的毫无进展。大家高谈炼金术、魔法、元素界和灵魂得救,唯独没人讲黄金。黄金,终究是一种低俗的物质,说出来就会降低格调。他们在为全人类的解放炼制魔法石,点石成金不过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作用。

爆破专家,这个混进来的炼金术奸细,只想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炼出黄金,好回去发财。但他从没得逞。这份急功近利反而让他看破了周会的本质:浪费生命。他本可以当那个说破皇帝新衣的孩子,但他早长大了,于是什么也没说。他此刻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命。哪怕没长眼睛,他也能看出这群人永远都制不出黄金。他本指望大贤者力挽狂澜,可对方已消失多时,据说又回千叶之森主持祭祀事务去了。这给他一种不详的预感:——大贤者早已跑路,因为留在这儿只有被绞死的命运。

除非奇迹发生,谁也救不了他们。然而,奇迹是存在的:这里毕竟有一个魔法师。

尽管制金毫无进展,他却造出了瓶中小人,这令爆破专家大为惊愕。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只有手指大小,生活在一个保温箱里,每天忙碌地建造自己的城市,在用餐前虔诚地向魔法师祈祷,还会把自己的感谢语写在纸带上递出来。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那座生机盎然的小城市,都会为这些侏儒倾倒。它们是一群完全无害的小东西,拥有很高的智力,却毫无欲望和野心,可以说是魔法师的瓶中复刻版。当然,你也不能指望他们有任何用。

魔法师把大半精力都花在了照顾它们身上,每天都过得十分快乐。爆破专家则陷入了新的痛苦。此前他一直坚信魔法师对炼金术一窍不通,现在一窍不通的人只剩了他自己。瓶中小人和贤者之石都是传说中的精妙技艺,而魔法师随随便便就达成了前者!据他所说,这是他养来打发时间的,因为行宫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这件事折磨得爆破专家几乎发疯。如果一个人有能力制成瓶中小人,那他也应有能力制成贤者之石。他对炼金术的了解还不足以让他细分这两者。他只能痛苦地承认:魔法师或许真会炼金术。他真的会那项他梦寐以求的神圣技艺!!嫉妒的火焰灼烧着他,他做梦都想知道对方如何办到。好在,魔法师从来不吝啬展现他的可爱造物,也乐于解答一切关于它们的问题。当爆破专家装作不经意地询问原理时,他爽快地说:

“它们是我从下界召唤出来的。请别告诉大贤者,我偷偷用了魔法——不过,这是工作之外,我想他也无权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爆破专家斟酌用词。“这么说,您是用了魔法,而不是炼金术?”

“你在说什么啊,朋友,”魔法师笑了,“炼金术不就是魔法吗?”

爆破专家一下噎住了。魔法师一边摆弄着他的保温箱,一边说:

“世人都曲解了炼金术。这门伟大的技艺在江湖骗子、手工艺人、造假师傅手里辗转多时,已败坏了它本应高贵的名声。黄金,不过是一个象征,世人却被它虚假的表象吸引,像蛆虫一样蜂拥。金之所以高贵,在于它不灭的灵魂。炼金术的真正议题只有一个,灵魂得救。而一群乡野村夫,道听途说了一些炼金术词语,便怀着一夜暴富的幻想,拿铁锅和硬币开始瞎试。终其一生,他们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连最基本的门槛都摸不到,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爆破专家沉默了。这段话的每个字都像尖刀一样扎穿了他。

“陛下让我们制金,是想让我们拯救国民的灵魂,好迎接千年王国的降临。可俗世中懂得这些的人很少!”魔法师叹息道,“他们没能理解“黄金无处不在”的真意,就去粪土中寻找它,以为粪土能被转化为真金……而这句古语不过是说得救的机会无处不在。人才是炼金术的主体。金属嬗变象征着灵魂的拯救,他弃恶从善,从自然状态过渡到恩典状态……”

爆破专家默默听完了魔法师的长篇大论。他知道他的高贵血统和神圣使命。如果魔法师没有说最后那句话,他本会就此走开。

“……好在我们有机会将真理重新昭告世人。您也这么想,不是吗?”

他停下来。“什么?”

“您也制过金,不是吗?”魔法师真诚地说,“您也看到了,我们魔法师要做的工作是多么伟大而神圣!谢尔方斯说您去主持别的环节了,我真的很遗憾。约恩先生,我一直期待与您再次合作……”

这句话让爆破专家彻底震惊了。他,一个木匠的儿子,造假师傅的学徒——是魔法师?开始,他以为这是某种羞辱。但魔法师的眼神是那么真挚,那么纯粹。这友好似曾相识,终于让他想起了事情的起源:过去他出于自尊,将他的造假经历说成了参与制金。可魔法师居然就这么信了,还以为他参加的是拯救灵魂的高贵工作!!一瞬间,他几乎想放声大笑。——他是魔法师!!一个铸造假币的囚犯,没上过几天学的村夫,粗陋无知到在粪便中寻找黄金的俗人,最遭鄙视的无头苍蝇——竟会被视为高贵的魔法师!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误会!!!

因此他感到有必要和国王的儿子说清楚了。“可我只是一个乡野村夫。”他缓缓抬起头,“我的父亲也是一个乡野村夫。我是乡野村夫的儿子,我出生便流着乡野村夫的血。我不是什么魔法师。”

这次轮到魔法师惊愕了。他看着爆破专家,好似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可您到这儿来了……您在宫殿里和我们一起制金。”他说,“所以我们应该是一样的,不是吗?”

这句话是如此的直观,所以爆破专家几乎要失语了。——是啊,他上这儿来了,因为大家都喜欢听个响,因为大贤者需要一个人来奏背景音乐。可他要如何解释这一切?他如何向这个一无所知的哲学家国王阐释这世界的虚假与丑恶?他如何向他展示系在脖上的绞绳?他又如何向他叙述地牢的阴冷和金属嬗变对炼金术师的希冀?他能理解吗?一个人若从未到过黑暗,又怎会知晓那是什么?

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既然您说炼金术就是魔法。”他的声音古怪地变了调,“那什么是魔法呢?”

“魔法就是魔法呀,”魔法师笑了,“它是世界上最神奇、最美妙的东西。”

“那么,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成为魔法使呢?”他问。

魔法师再度疑惑了。“大家不都生来就是吗?”

此时侏儒们又开始了饭前祈祷,于是魔法师忙去料理保温箱中的小精灵们了。他给他们换水,给他们穿了新衣服,认真地读了他们写的感谢信,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等做完这一切,他发现爆破专家仍在那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魔法。”他开口了,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但炼金术不是魔法。”

魔法师刚想指出他的逻辑错误,但爆破专家已经离开。他怅然若失地在桌边坐了一会,直到侏儒们又发出幼鸟版的叫唤。他幸福地忙碌起来,将这场莫名其妙的争论抛诸脑后。

爆破专家回到了自己的工坊。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但他完全没听见。他栓上门,缓缓靠着门板坐下,双手捂住脸。

在那个沉默的时刻他对魔法师说了很多话,但最终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没有忘记对方的身份,因此他的语气是这样的:“先生,您是个高尚、伟大的人……您以为人人都和您一样高尚、伟大,可我不是。我只是村口木匠的儿子,我研究制金只是为了生财。在来到这儿之前,我铸造假币,我造假宝石,它们都需要用到制金,也就是金属嬗变的技艺。此外,它还可以制造药物、冶炼矿石、为女士们做化妆品……都是小把戏,您肯定瞧不起。但许多人赖以为生……这是我知晓的炼金术。它发生在地下室和小作坊里,而不是在这样优雅华贵的宫殿里。这里没有任何魔法和神秘,因为神已经写好了万物演进的规律,炼金术士只是这个进程的催化者。您将固定的材料放在固定的环境,并通过固定的步骤操作,总能得到固定的结果,就像太阳升起和月亮落下一样。您烤过面包吗?一小块酵母可以使一大块面团变成面包,一小瓶醋可以使整桶葡萄酒都变成醋,一粒哲人石可使千百吨贱金属变成黄金……我忘了,对您来说面包是从盘子上长出来的,酒则是从瓶子里变出来的……您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一切,因此也从未怀疑过这一切的正当性。黄金和粪土在您眼里没有区别,它们都是随手可得的东西。可黄金之所以是黄金,在于它的稀少,它的珍贵,在于一小块就是我们一生奋斗的全部。您或许知晓灵魂的奥秘,可您对黄金却是一无所知,因为您对粪土一无所知。您以为世人渴望得救是天堂本身的高贵,他们感受不到选召是与生俱来的愚蠢。可是人们之所以向往天堂,是因为俗世的黯淡和泥泞。若不是生于黑暗,便不会渴望光明……”

第二天,他便和以往一样制造响声去了。

但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他不再好奇瓶中小人,也不再担心制金进度和绞刑。他只关心一件事:

他要证明炼金术不是魔法。

他的决心立竿见影,这天上午便引发了历史最大爆炸。爆炸震塌了二楼到三楼的所有立柱,让三楼以上的部分瞬间倾塌。行宫在熊熊大火中燃烧,而爆破专家本人竟毫发无损。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专家头衔绝非浪得虚名。魔法师当初花了三百吨原料,也不过是毁了半个宫殿。而他只用一管试剂,便取得了数倍以上的效果,奇迹已经不足以解释他的才华。大火连绵不绝,点燃半面天空。乌云裹着烟灰,一直飘到城里,落到每个人的肩膀上。于是大家确信了:

“传言是真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大贤者谢尔方斯的粪坑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黄金。而爆破专家对此一无所知。他茫然地站在废墟里,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贤者谢尔方斯骑着白马,再度自千叶之森归来。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解决了他债务大头,终于不用再躲回森林。理论上,他应该感谢爆破专家。但当这位老谋深算的投机商人、酒鬼、贤者、江湖骗子,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夏季行宫时,只感到再多酒都不够他直面现实。他实在费解,一个人何以在短短几周内,就从一个只会搞砸实验的炼金学徒变成一位声震四海的弹药大师?将这位人才送去制金,而不是研发军火,是不是太浪费了一点?

可惜,这位专家对自己的天赋一无所知。当大贤者来找他时,他只以为自己要被绞死了。

“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他跪下来,握住老人的手,“但我真的不想死……求您了,求您发发慈悲……”

“不会的,这儿的负责人又不是您!”大贤者和蔼地说道,“我只想知道您是怎么办到的,这样当陛下绞死我时,或许我还有一项军火专利可以拿来求情。”

于是爆破专家支支吾吾交代了他在工坊所做的一切。大贤者越听越惊讶,如此富有开创性的材料组合即使是在最猎奇的美食家餐桌上也不曾见过。它繁琐、冗长,充满了毫无道理的重复和莫名其妙的细节,专职给女巫调配魔药的使魔听了也会累死。他已经听了10分钟,可爆破专家还在复述第六步的二十七个细节,以及他在这次失败之后做出的七十二点技术总结。大贤者实在按捺不住了:“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爆破专家尴尬地砸了咂嘴。

“我当时在尝试制金。”他说。

大贤者恍然大悟。

“那没事了。”他蘸了蘸墨水,“请继续。”

此后他再度使用了魔法,终于让国王相信这是一次对末世大火的模拟,目的是震慑邻国,以免他们在神降之日碍事。——毕竟他们能炸死自己,就能炸死别人。国王十分满意地走了,而爆破专家又欠了大贤者一次人情。当他表达自己的愧疚时,大贤者如此答道:

“倘若您真觉得抱歉,就不要再制金了!”他说,“我叫您来不是来做这个的。”

“可是……”

“我是叫您来造爆炸的,可我没叫您这样炸!”大贤者长叹一口气,在马札上坐下。自从行宫被炸毁,他们便只能露营了。“孩子,我知道你对制金有兴趣,也知道是制金促进了你对爆炸的创造力。可炼金术不是这么研究的,您早晚会把自己炸死。”

爆破专家已对最后一句深有体会。于是他忙问:“那应该怎样研究呢?”

大贤者谢尔方斯冷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懂过什么炼金术。”

爆破专家惊讶了。“可您是大贤者,是您在陛下的殿前请命,把我们带到这里。您怎么会不懂制金呢?”

“您得先搞清楚一件事,”大贤者笑了笑,“殿下需要的真的是炼金术吗?”

这话把爆破专家问糊涂了。大贤者从头发里摸出一支羽毛笔,草草写下一串地址。

“如果你想研究炼金术,就去这里吧!”他摆摆手,“不要再把您无处安放的才华用在项目里了!”

爆破专家如遭雷劈地收下了纸条。当天晚上,他便沮丧地打包了所有东西,准备离开夏季行宫。除了对回到监狱的恐惧,他没什么怨言。考虑到他造成的损失是多么惊天动地,能保住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大贤者次日上工,发现爆破专家正准备离开,不禁大吃一惊。

“您要去哪!?”他伸出手,“我是叫您去制金,但可不是叫您工作日去啊!!”

人类的语言不能写出当时场面的尴尬,所以我们暂且不表。此事直接后果,是爆破专家对大贤者的愧疚又上了一层。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还不曾有人如此善待过他。这个可怜人实在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有哪一点好,竟能让国王的舅舅三番五次地救他性命、给他工作、还提点他炼金术。他越想找出一个依据,便越发现自己着实不配,只陷入了新的一轮自我厌恶。介于他对外部社会的一无所知,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炸药、粪坑和房地产市场的关联,以及炸药、军火与配方使用权的利润,于是这种友善的真相永远也不会对他敞开。

怀着这种唯唯诺诺的心态,他敲响了大贤者所写的房门。木门吱呀开了,一名身着黑袍的佝偻老者,自门缝中打量着他。他苍白的头发枯如稻草,烂掉的门牙嚯嚯漏风,阴沟和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俨然是童话中最标准的黑巫师。他泛红的眼球只暼了爆破专家一眼:

“是谢尔方斯推荐你来的?”他说,“进来。”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位老者穿越了黑如地洞的门厅、密不透风的走廊、十二个黑暗的房间,终于来到了一扇雕花的华丽大门前。老人推开那扇门,于是金光从门内迸出,令习惯了黑暗的爆破专家不知所措。

“欢迎来到黎明兄弟会。”引路人说。他现在不再是一名老人了,他身材高大、五官标致、手臂肌肉均匀饱满。他递给爆破专家一张面具。“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了。”

爆破专家此生还不曾踏入如此雄伟的厅堂,即使是国王的行宫,和这里相比也要逊色几分。一切都是金灿灿的,宾客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顶着五颜六色的假面,在自助餐桌前随意交谈。所有的食物和酒水都免费,伸手便可获取。这里消除了贫穷和富裕、消除了偏见和歧视,每个人都只被自己的灵魂定义。戴上面具,没有人知道你是乞丐还是国王。引路人说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他立马被一群热情的兄弟们簇拥。他们都听见了他制造的惊世爆炸,此刻正争相表达溢美之词,称他为行家、大师、天才、炼金术之光、新世界的神等等……爆破专家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多人暗中倾慕他,恍惚的都要晕倒了。他抱着谦卑的心态来学习炼金术,却进门就遭封神,实在不知所措。他不敢开口,生怕暴露自己什么都不懂,这沉默反而令他的神格又上几层。他和无数人签了名,握了手,背后止不住的发汗,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终于,大厅响起了寥寥的掌声。所有人都安静了,在那厅堂的最高处,出来了一位身着曼妙轻纱,肌肤白到透明,眉目间有淡淡忧郁的年轻女子。她周身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雾气,全大厅的金子都在她的美貌前黯然失色。她用最温柔地语气欢迎了新成员的到来(三分钟掌声),然后感谢了一位兄弟会成员的捐赠(五分钟掌声),他通过自己的特殊渠道,在一个老贵族的私人藏书库里搞到了一批珍惜古本,其中就有《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古往今来最详细的制金操作手册。(十分钟掌声!)感谢他的无私和高尚,这份古籍将在今晚的聚会上传阅,让大家共享这份喜悦!!(十分钟掌声!)

爆破专家坐在台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来聚会的第一天,便遇到了制金的操作手册!古籍开始传阅,他等的心神不宁,前言不搭后语地和身边的倾慕者闲谈,又令他的神格平增几分。终于,那卷脆弱发黄地羊皮纸到了他的手里。他激动的摊平纸张,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他一个字都没有读懂。

这倒不是语言不通。感谢黎明兄弟会的无私付出,他们在原典后附了一个覆盖十二种语言的多国翻译版。他认识每个字,但它们连在一起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国王的皇冠迎娶了贞洁的新娘,什么叫贪婪的灰狼吞噬了国王的血肉,什么叫冥王普鲁托的冷气烧掉了阿尔卑斯山上老鹰的羽毛?为什么他要寻找新郎的洗澡水,取红龙的血?用火使公鸡死而复生,再被狐狸吃掉?这符合常识吗?他一头雾水地扫完了全卷,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作者精神不正常。但每个人看完羊皮卷后都是那么满足,令他怀疑自己智商。传阅结束,女神宣布讨论开始。旁人兴奋地询问他的看法。这位行家、大师、天才、炼金术之光、新世界的神生平第一次懂了,原来恭维比辱骂更令人痛苦。于是他说实话了:

“我不是这么制金的。”

他的神格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大师就是大师,从来都是另辟蹊径,不会跟随前人的脚步!他本想听听其他人对这文本的看法,但滔滔不绝的鼓掌声自四面八方涌来,盖过一切,几乎震破他的耳膜。聚会在一片热情友好的氛围中结束,每个人都是那么满足,除了莫名其妙的爆破专家。出于对于这神圣殿堂的尊敬,他将之归结为初来乍到,没能摸清门路。

他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十一次。第二十二次时,他终于彻底摸清了这儿的规则。古籍都是密码,所有人都在参与一场破译的游戏。这里每天都有很多原典传阅,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本研究。参与者不是竞争关系,每个人都完全自由。你可以提供解读获得拥戴,也可以抄起笔杆攻讦他人,也可以仅附和,当一个混自助餐的食客。你可以合纵连横、建立教派、发动起义,做一切在社会上没资本做的事。知识就是力量,对炼金术的了解决定了人们的地位,懂与不懂构成了他们争论的所有主题。名声、权力、自由,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就是没有标准答案。国王是黄金、新郎是黄金、新娘是黄金、老鹰是黄金、狮子是黄金、石头是黄金、水银是黄金、黄金是水银。三是黄金、六是黄金、七是黄金、十是黄金。三十三是黄金。更别提层出不穷的专有名词:阿佐斯、夏玛伊、万灵药、天堂之水、太阳之火、月亮魔法山、克里斯蒂安罗森科鲁兹、奇拉姆特拉特梅查索特……弄清这些发明到底是什么就耗费了他的全部时间。他频繁地上这儿来,无非是想知道标准答案。但他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走进了另一个会议室。这些人高谈化学婚姻、灵魂完满、古代典籍,就是没人真的制过金。一次,女神向所有人匿名搜集议题,他在纸条上写了炉温的控制技巧。当这个问题被念出来时,他听见了一片哄笑:

“这有什么好讨论的,那不是仆人做的事吗?”

那一刻他终于悟出了兄弟会消除歧视的真相:人人平等,因为不平等的不是人。他们和魔法师有着一样的逻辑:您也上这儿来了,不是吗?所以您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造了如此恢弘的宫殿,设置了极尽严苛的邀请制度,只为能有个小地方享受这一点点道德幻觉。因此您必须承认这种过家家的合法性:他们到底也付出了。

除了古籍,这儿还会传阅许多炼金术绘本。它们被锁在硬壳封皮里,每层都覆盖着防护膜,上面布满了历代炼金大师盖下的章。这些插图公认比文字更富深意。因为文字的指示总是明明白白,不如图细节丰富,蕴意无穷。最上等的炼金术师一定是一个识图专家,对单位像素的解读能力是衡量才华的唯一标准。这些图实在令爆破专家神格不保,因为他极度缺乏此类训练。一次,他们有幸得到一张炼金术绘卷。那是一个戴太阳冠冕的男人和一个戴月亮冠冕的女人的交配分解图。最终他们合二为一,生成一个雌雄同体的双头人。这题大家都会答:男人代表硫,女人代表汞,生育代表创造,肉体交媾代表金属结合,雌雄同体代表究极完满。这是灵与肉的结合、生和死的炼金。只有爆破专家,实在没忍住自己的真实感想:

“我觉得这是一张春宫图。”

遗憾的是,大家只把这当成一句幽默,便继续讨论交媾、制金和灵魂得救去了。

急功近利再次让他看破了聚会的实质:浪费生命,但附赠自助餐。自助餐的存在给聚会建立了空前绝后的合法性:您都白吃白喝了,还好意思说什么呢?

这天,一个人在散会之后主动找上他。

“我已经观察您很久了。”来人摘下假面,爆破专家认出他是名议员的儿子,“我想您一定和我一样,看穿了这场聚会的真相。我们被笼罩在一场幻觉式的交流里,没有人真正懂得炼金术。”

爆破专家一时失语。他不知道是该为这场拆穿恼羞成怒,还是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欢喜。生活教会了他虚与委蛇,于是他选择了后者。对方开始痛批讨论制度的种种弊端,民主只会将发言权交到弱智手里。他倡导一种更精英化的管理体系,陈述了切实的改革政策,包括限制发言时间、增强自我约束、设置逻辑检验员等,共计三十五条论纲和七十二条指导意见。爆破专家起先还附和附和这位政治家,此后便越发觉得奇怪。

“可就算做到了您说的,这里也依然没人懂得炼金术啊!”

政治家笃定地说:

“只要按我说的做,真理自然就会在讨论中水落石出。”

爆破专家匪夷所思。看穿别人不懂并不能让自己变懂,这是他的逻辑。政治家也匪夷所思。指出别人不懂当然能证明自己更懂,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他们驴头不对马嘴地辩论了几句,终于磨完了一方的耐心。政治家决定略过这些口舌之争,直接快进到人身攻击:

“您一口咬定这里没人能懂炼金术。当然了,您是得到国王认可的制金大师,而我们不过是一群俱乐部爱好者!”政治家恼火地说,“没人比您更懂炼金术了!那您干吗还上这儿来呢?为了炫耀?为了优越感?”他完全忘了自己此前也在鄙视别人,重新回到了人民群众的队伍中去:“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精英,兄弟会才一天不如一天!!”

爆破专家的莫名其妙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他为学习炼金术而来,结果还真成了世界上最懂炼金术的人。兄弟会确实消除了一切歧视,竟令他也破天荒地当了回上等人。他本可以和政治家大战三百回合,但莫名其妙压到了一切情感,于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离开了兄弟会,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那段日子他的本职工作平静无波,制造响声对他不过是家常便饭,何况大贤者已经明令限制他的创造力。寻找哲学硫、哲学汞和哲学盐的旅程毫无进展,只有魔法师的瓶中小人长势喜人。它们电光火石般地出生、相识、分手、复合、分手、复合、走入人生坟墓,生了一窝又一窝小小人。这个年轻人每天脸上都洋溢着当爷爷的幸福笑容,给全世界讲述他造物们的感人趣事。爆破专家完全把希望寄托于兄弟会,因此对这样的生活毫无怨言。

但现在他退会了。

大贤者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当晚,爆破专家果然上门。他费解地询问大贤者为何要推荐他去兄弟会。出于对推荐人的感激和信任,他一直相信兄弟会能带他走上暴富之路,迎娶制金真理,但他最后增长的只有演技和对人类的深切鄙视。对方听完他的慷慨陈词,忍不住笑了:

“您是个真正的炼金术师。”大贤者说。

爆破专家皱起眉头,“什么?”

“您指责别人不懂炼金术,并强调指责别人不懂也不能让自己变懂。所以一切聚会,包括对聚会的批判,都纯属浪费时间。”大贤者换了个舒服的躺姿,“藏在这观念后头的是炼金术的至高无上性:事物只有在通向它时才具有意义。当然,这个炼金术,是您自己信仰的一套东西。您有套非常明确的标准,鉴定什么是它,什么不是。聚会没达到您的标准,所以它毫无意义。——可是,炼金术到底是什么呢?”

他迷惑了。“炼金术,不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意思吗?”

大贤者笑了笑,身体前倾。“您读过《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了,是吗?”

“不错。”他皱起眉头,“纯属胡言乱语。”

“那您一定还记得它的开篇,国王的皇冠应迎娶贞洁的新娘,贪婪的灰狼吞噬了国王的血肉。”大贤者继续道,“您怎么看待这这两句话?”

“不知名作者写的意义不明手稿,被投机分子吹上了天。”爆破专家不屑道,“借炼金术的幌子提高身价,专供有钱人玩吃饱撑着的文字游戏。然而,它们不过是一些故弄玄虚的文字组合,背后没有任何深意。”

“那我这么告诉您吧。国王是金属之王,也就是金。贪婪的灰狼是土星的孩子,也就是辉锑矿。这两句诗的真正意思是:将不纯的金丢进熔融的辉锑矿中,它会瞬间溶解,形成一种新的合金。之后再加热合金,那么锑会蒸发,留下提纯的金。金恢复了它的纯洁,即国王迎娶他贞洁的新娘——这是制金的第一道工序,获得作为种子的纯金。”

爆破专家目瞪口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那之后的诗……”

但大贤者只是摇了摇头。

“那篇诗歌一共有十二章,在我离开兄弟会前,也只破译了前三章而已。”他双手交叉,轻叹一口气,“我举出这个例子,只是想告诉您,那些古籍不完全是皮条客的炒作和书呆子的臆想。尽管它们多数都是一坨垃圾,但少数确实藏着真理。万物中有万物的种子,既然您相信黄金存在于粪土中,真理埋藏在炸药里,那么它们同样也存在于过家家和文字游戏里。炼金术师本该是最能拥抱可能性的人。可您对炼金术的过分偏执,只让您走向了狭隘。”

爆破专家脸色发青。他的脑袋正拼命回想着诗歌的剩下内容,但他记住只是一些酒鬼的胡言乱语。大贤者站起来,背着手开始踱步。

“孩子,我见过不少您这样的人。您本身的资质不足以让您在现在的路上走下去,同时您的偏执,又让您看不到其他路。不过,您当真是看不到吗?”大贤者讥诮地笑了,“就算看到了也不屑于选吧!黎明兄弟会,那是个多好的地方啊。酒水永久免费,食物无限供应。只要他们让你进了门,便永远自由、永远平等。全世界的叶公好龙者都在那凑齐了。他们个个对炼金术充满兴趣,又个个一窍不通,生活的富有铸就了他们心灵的纯洁,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肥羊人选。您本可以吹嘘您的经历,在那找一个赞助人,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资金和场地……当然,您有自己的操守,这我理解。可那当真是所有人都不懂么?手握真理的人历来都是沉默的。您只看到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丑角,便以为所有人都是一类货色,将他们扫入您最鄙视的阴沟。您怎么不知道,那些黑袍和假面下,藏着和您一样的卧底呢?您恐怕不曾在那交过朋友吧!您仇视他们的出身,因此唾弃他们的财富,鄙视他们的智慧。”老人咧开嘴,“您是真正的贵族!”

这个乡下来的可怜虫此生从未遭遇如此严重的指控。当议员的儿子称他为上等人时,他只觉得了莫名其妙。可这话从大贤者,一个他感激、他惧怕、他发自内心的尊敬的长者口中说出来,他只感到震慑灵魂地冰冷。他是贵族……?他是上等人……?既然有钱人鄙视穷人是天经地义的,那穷人鄙视有钱人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他做错了什么……?他错过了什么……?他的作为竟和他最痛恨的人没什么区别。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然而,审判仍在继续。“我早就说过了,炼金术不是您这么研究的!”大贤者叹息道,“这是一门精细而艰深的学科,通向真理的钥匙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迷宫里,只有最小心、最谨慎的猎手才能拿到。您以为靠自己的一腔热情,能直接把门撞开。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只蛾子在徒劳乱扑……因为那门不是一扇,锁孔又是如此微小。即使您拿到了钥匙,也只会把它折断在锁孔里。要有金,您要先有金的种子。支持实验的金钱、稳定工作的环境、同行交流的机会、解读典籍的智慧、理解抽象的思维……它们全不会天上掉下来。我给过您机会了,但您实在不是这块料!制金是朵娇嫩的花,不会从贫瘠的土壤中长出来。放弃吧,早晚有一天,您会把自己炸死!!”

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逃回了自己的工坊,每一步都感觉如坠云端。这场爆炸彻底摧毁了他的心智。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有大贤者最后的质问还在他心中回荡:

“您为什么非要制金呢?要想黄金,您最初就该买粪坑。要想名声,在那个俱乐部您可以得到一切。但您什么都没选。您还是回作坊来,继续毫无希望的实验。……您为什么非得研究炼金术不可呢?”

他的心灵被击溃了。因此很久之后,他才想起他失语的真正原因。这正是他想对每个宫殿居民说得话,却被大贤者抢先说了出来。你们这些有能力的人……你们是主子,你们拥有一整个广阔世界的全部,能去任何地方开茶话会,为什么非要来这儿呢?你们只要挥挥魔杖,就能无中生有地变出金子,为什么非要来从事炼金术呢?你们有一万种路通往灵魂得救,为什么非要选它呢?你们为何非要夺走我们的念想,偷换成另一个冠冕堂皇的东西?难道穷人的梦想,赌徒的梦想,粪土变黄金的梦想……真是那么可耻的东西,从不配出现上帝所撰的神圣法则里?是他开始就误会了炼金术,还是因为世界的话语权,从来就不掌握在他们这些人手上?

可他们确实是对的!这就是宫殿的规矩,他只是一个混进来的乡下人。不是他们夺走了他的梦想,而是他走错了地盘。他一开始就不应该上这儿来……可是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他也是个贵族,一个鄙视他人的傻瓜,狭隘自私的蠢货,一个上等人。真理曾离他那么近,他却因为自己的无知,让它永远地离开了。

他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天,他没去工坊。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他在床上躺了许久,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水。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宁愿把自己饿死。有时他会被一股冲动灼烧,想闯进兄弟会,把《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抢走。可这股干劲转瞬就被更大的自恨抵消——就算拿到了钥匙又如何呢?他只会把它折断在锁孔里。懊悔令他无法动弹哪怕一步。他在极度无知的时期遇到了一个宝物,便固执地抱住它不撒手,无知造就了他的幸福。但现在他必须承认,他拥有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从未看清自己怀中的究竟是什么。他肖想过金钱,肖想过名声,肖想过稳定而富有的生活。但他抵达富丽堂皇的宫殿后,只感到了水土不服。他也听过耳朵起茧的赞美,但这只让他感到了茫然无措。倘若粪土变成了黄金,它还是粪土么?当它和其他金子一块被放进国库时,它是否也会想:可我本不属于这里,我本该是一坨粪土?

他故意不去工坊,以待解脱的来临。但凡他还有一点血性,就该选择自我了结。可到了这个地步,他与生俱来的软弱仍占上风。他只是将希望全权寄于他人身上,等着国王的卫兵冲进来,将这个失职的棋子绞死。但这份期盼从未实现,只差点把自己饿死。结果上,他反倒选了最有气节的一条路:只是这气节完全来自他的软弱。

第五天,卫兵仍没有来。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魔法师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没力气去开,好在魔法师也从不在意:他只象征性地敲了几下,便用穿墙术进到了房里:

“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谢尔方斯说您病了,所以我来看看您。我带了水果……”

一个人但凡闻一闻空气,便会察觉到这间屋子正散发出死亡和腐败的味道。但魔法师从没学会,也不屑于学会过。他放下水果,一步作两步的跨过杂物堆,开始高兴的与他叙旧。

“我听说您退出了兄弟会,做得漂亮!那是个徒有其表的地方,只有一群外行在互捧臭脚。他们沉迷于搬弄文字和头衔,对眼前的真理视而不见。没有魔法师能忍住那儿恶臭的空气,我知道您迟早会醒悟过来的……您怎么了?您为什么一直在发抖?天啊,您看起来快死了!”他自顾自地走过来,用手按在他的额头上,“这不是一般的疾病……是他们给您下了咒吗?我早知道会这样!”他发出一声叹息,在床边俯身,“您不用担心,我绝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他的脸感到了温热的吐息,脖侧感到了垂落的长发。魔法师捧着他的脸,将他们的额头碰在了一起。当他的神智恢复清明时,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方那天空般毫无阴霾的蓝色眼睛。

爆破专家险些从床上掉下去。

“您在这做什么!?”他惊恐地大喊道。

“我敲过门了!”魔法师担忧地说道,“哦,您需要调养!或许我可以去休斯那为您抓服药……我去去就来……”

他打个响指便传送走了。片刻后,他便带着草药专家的特制汤剂,凭空出现在他的床边。喂养瓶中小人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大用:魔法师直接掰开了他的嘴。爆破专家还十分虚弱,因此根本无从反抗。

“把这个喝了……很好。您会好起来的,这是他那最好的药!”魔法师满意地环视了一圈屋子,“您有多少天没见过阳光了?这可不行……”他刷得拉开了窗帘,却发现现在是晚上。“真不给面子!”他抱怨道。这位伟大的法师挥了挥手,室内骤然亮如白昼。“晒晒太阳吧,对身体好!”

爆破专家完全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是怎么回事。但当他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时,魔法师已经传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您!”

魔法师只负责把太阳挂上去,从不考虑把它摘下来。爆破专家被烤得几乎脱水,又亮得无法入睡,只好狼狈不堪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冲到行宫的喷水池边洗脸。他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在水池边坐了半个晚上,也没能想明白个中究竟。

直到魔法师第二天来看他,开始盛赞他退出兄弟会的英明,作为魔法师的操守,以及对那个给他下咒小人的无情鄙视,他才慢慢地回过味来。天大的误会!——他就这样被他最讨厌的人救了一命!这份屈辱就算是死也洗不清!——可这又能怪谁?一切都来自于他那句“我制过金”。一瞬间,他不知道是该恨魔法师,还是该恨自己。可他已在自我攻击中迷失太久,一时重拾不了对他人的仇恨之火,只好回去继续鄙视自己。

自我厌恶像硫磺一样灼烧着他将将复苏的心灵。他无心聆听魔法师的闲谈,甚至分不出空讨厌他。但魔法师就是对着死人也能谈笑风生。他和他讲魔法、哲学、炼金术、瓶中小人、养生指南……爆破专家在兄弟会练出的肌肉记忆发挥了大用,他用膝盖都能成套敷衍。于是魔法师得到了游戏体验,一再决定下次再来,终于令爆破专家烦不胜烦。

“您为什么如此关心我这个废物?您的时间应当是很宝贵的吧!”

魔法师眨了眨眼。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在这么可怕的诅咒里等死呢?”

魔法师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便该体会到爆破专家对他发自内心的厌恶。但他没有。他的发言过于惊世骇俗,终于让爆破专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正视起眼前的麻烦来。他本以为,自己那空洞至极的敷衍,自暴自弃的冷漠,本性毕露的烦躁,足以让任何一个怀抱热情者知难而退。但魔法师不是人。于是友谊无中生有,极为唐突地横亘在二人面前。爆破专家只花了5秒就想通了其中的原理,于是他冷笑着说:

“您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可魔法师全没读懂他的苦心。他只是高兴地站了起来:

“您的脸上又有了笑容,这很好!”他发自内心道:“还是笑起来比较适合您!”

魔法师但凡推己及人五个毫米,便会为自己的发言感到害臊。但他没有。这位快乐王子说完便愉快地走了,留下爆破专家一头雾水。这位专家前半生都在羞辱和仇恨中度过,从不曾得过如此评价。他想了半个晚上,也没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新型嘲讽。最终,他将这句话同义转换为“您不该成天板着一张死人脸,仿佛别人欠了您五百块钱!”——请理解,这就是他贫乏的语料库能做的全部了。

可这不能解释他内心某种异样的感觉。此前他沉迷于防御性的自负,无法看清他人。此后他又沉迷攻击性的自卑,无力正视他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尊严早已舍弃,梦想离他而去,就连自我毁灭式的高墙,也被人用穿墙术遁了进来。他必须痛苦地、难耐地、不忍猝读地承认一桩事实:魔法师是真正的善良。他的笑容全无虚假,灵魂全然纯粹。这个傻子是这样不计回报地关心着他,给他送药,祝他早日康复。尽管这对他只是喝口水的工夫,他救下的却是他的生命全部。友情,全然陌生地在这个年轻人布满尖刺的贫瘠心灵中流淌,几乎令他恐慌。于是恼怒又冲上了爆破专家的面门。——他凭什么!倘若他要死在路边,便让他死在路边吧,那就是他的命!他为什么要闯进他的房间来,自顾自地说这些话,用那了不起的魔法治好他!!他没有要求过谁的施舍,魔法师也不真正关心任何人,他做这些不过是想标榜自己的善良!!——可这又怪谁呢?他没拥有过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也无从指责别人随便救活他。与生俱来的软弱封死了他仇恨的所有出口,对自己的深切厌恶令他头一次看清了真相。世道自古如此:你自己做不出选择,便会有人来替你做出选择。

——可是,为什么是魔法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他最厌恶的人,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时机走进了他的房间,宣称他们是朋友?凭什么!?他本设想了一个凄风苦雨的悲剧英雄式死亡,以上位者对小人物的压迫落幕,迎来得却是一套马戏团礼包,附赠一个每句话都让他想打人的小丑。这份莫名过于强大,竟让爆破专家走出了自我厌恶的泥潭,满心思索起对策来。他动用了所有智商,开发了所有潜能,终于找到了一个又能保住脸面又能扳回一局的对策:他要和魔法师当朋友。

爆破专家此生从未这么理智过。他列出了五百条理由,基本可以涵盖你在社会上攀关系时能获得的一切好处。但这五百条理由本质是一条,他拼命搜刮理智就是为了掩盖它:——他想向大贤者证明自己能交朋友。如果他能和魔法师,这个上等人,高贵的王子,世界上他最烦的人交朋友,他就能和任何人交朋友。对手的难缠恰恰证明了他的实力,届时一切屈辱都会成为他胜利桂冠上的装点。他要令那个无情嘲弄他的老人刮目相看,承认他错判了他。胜负掩盖了友谊的耻辱,复仇之火在他心中灼烧,爆破专家一下子又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魔法师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禁大为高兴。

“看来您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完全是出于好意道,“您想出去走走吗?”

这个乡下人点了点头,开始了他此生最英勇的尝试。他很快感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漫长的精神酷刑磨炼了他的心灵,他的洞悉力今非昔比,于是魔法师的难以忍受度也指数增长。他叫错所有矿物的名字,赋予它们假想中的特质,坚信一个完全无关的东西其实是另一个的上位替代,并因爆破专家不知道这种联系而教他做人。一旦发现自己也解释不清,就将所有东西归结于魔法。此人无惧对任何事物发表言论,但你只要稍微一听,便会发现他只说了一样东西:自己的高明和他人的愚蠢。如果你再用心一听,便会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说,全是车轱辘话。如果你对议题恰有研究,便会发现他说得全是错的,这错误过于出奇,甚至可称才华。他的世界极其狭隘,又纯净的不可思议,一个虚构角色都比他更加丰满。因为这种单纯,他十分受人喜爱。人类自古善变,魔法师却是一个空前坚实的存在。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场所、面向任何对象、他永远都会是这副模样。苍白决定了他的稳定,他缺乏可以发生变化的基础。于是人们夸奖他真诚,他正是一个能被迅速摸到灵魂的人物。——多么纯净的一颗灵魂!对俗世的傲慢造就了他的无知。如果有人感觉他说对了一件事,一定是因为那个领域无人涉足,纯粹存在于魔法师心中。——这即是魔法。

他这种空前绝后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是一个千古之谜,像魔法的源头一样让人不解。魔法师本人对此类提问大为惊愕。您怎么能问这种问题?魔法就是魔法,是奇迹,是超凡,是不可揣测之物,它即是它自身,它产生自己,它循环自己,假设它有一个源头,就是不相信魔法。我们用更简单的语言概括这堆胡言乱语:我即是魔法!由此可见,魔法师成功的唯一秘诀就在于他从未学会自我反思,不然他必会在瞬间失去他的魔法。

爆破专家苦不堪言。他已决定舍弃自尊,却没打算出卖常识,只得把话题拼命导向魔法。可魔法师觉得魔法是一种不证自明的东西,懒得对它多说任何字,转去大谈社会现状、历史轶事、神谕真谛和人类命运。爆破专家松一口气,无知使他获得了舒适。只要魔法师不再侮辱他的专业,他很乐意将全世界拱手相让。可洞察力又在此刻害了他,尽管他对这些一无所知,却不妨碍他听出魔法师也一点不懂。

倘若他并无居心,他本能像以前一样敷衍。但他现在有所图谋,于是必须承受这份痛苦。车轮碾过粪土,马车驶出行宫。城内,房价仍在疯涨。末世、神降和黄金王国的传言逐步发酵,已成为不证自明的真理:每个人只要一听到行宫方向的爆炸声,便知将有大事发生。这种响声的突然沉寂,更令他们确信末日将近,所有人都在迫切地把口袋掏空。超前消费赋予街道空前繁华,连马粪都是香的。尽管当局多次辟谣,但大家基于对宣传机构的一贯信任,咬定没有就是有,不要就是要,仍一往情深地奔向首都。破产的农场主和商人成天摆摊,贩卖一些无人问津的垃圾。昔日的荣华富贵都已化为一张薄薄的入境许可证,他们只能裹着破布睡在街上。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再严格的入境政策也拦不住活命的渴求,农民们千方百计地设法偷渡。他们挖地道、翻城墙、混在运送粮草的车里……护城河一时人满为患,沦为蛆虫的水上乐园。贵族们个个手握商人和小领主的钱,赚得盆满钵满,谁也无意出面阻止这场狂潮。马车一驶离城门,立刻就有无数手伸向了车窗。人们拉住他们的衣角,吻他们的手背,恳求带他们进城去。爆破专家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被吓住了。而魔法师视而不见,继续高谈社会现状。没人能毁了他的好心情,他早给自己施了一个高阶目盲术。这个人成天将群众挂在嘴边,却不知群众到底有谁,只默认他们是一群蠢货。他将解放全人类视作自己的事业,却不曾正眼瞧过一个人类,对瓶中小人的关爱都远胜于同胞。

只有一次,一个平民在他施法的间隙找上了他,请他们听听他的话。此人本在首都有份不错的活计,却因为贵族的收购,从店里被赶了出去。他不求拿回工作,只想请这些住在城里的好心人们帮忙,将妻子的遗物拿回来。魔法师饶有兴趣地听完了他的请求。他很少见到穷人,因此每个样本都弥足珍贵。他欣然应允,一分钟后,便神乎其技地带着一个落灰的首饰盒出现,将它交给了那个可怜人,还说了几句“别再弄丢了”的暖心话。做完这一切后,这位大法师一面对那个千恩万谢的幸运儿挥手,一面笑着对同行的爆破专家说道:

“真是个傻瓜!”

爆破专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一开始就不该上这儿来。”魔法师神情悲悯,“他没能认清自己的位置,才落得了这个下场。王都一开始就不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他拉上了马车的帘子,又施了个消声咒,终于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吵闹。“朋友,您也看到了,这世界布满了粪土和苍蝇,已经糟到了极点。只有末日审判才能净化它!届时所有的污秽和贱民都会在烈火中消失,世界在毁灭中新生……我们从事的工作是多么神圣而伟大啊!”

爆破专家动了动嘴唇,“那谁能活下来呢?”

“真金不怕火炼。”魔法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只有最完美的人才能进入主的神国。”

在一个瞬间他恨透了魔法师。您既然已经帮了忙,做了那些事,为什么还要说最后这些话呢?倘若魔法师没出手,他本能鄙视他。可他做了。倘若他没说那些话,他本可以对他改观。可他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既热心又善良,又完全秉自傲慢和轻贱?这合理吗?——可答案是显明的:魔法师就是这样的人。他做这些事纯粹是他不在乎。他对这个平民的作为和救下爆破专家是一样的。他人的性命和苦难,对他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打打响指就能实现的愿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是他们这些贫瘠的凡人将它看得太重要,以致高估了对方。

他不再感到愤怒了,只觉得悲凉。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制金的真正意义。上帝是个该死的炼金术师,世间不过是祂用来炼金的材料。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要在大火中融化,他们却能步入神国?因为他们是贱金属,他们是贵金属?!因为生活的火只要稍加灼烧,他们便会化为焦碳和烟尘?因为他们数量众多又价值低微,愿意为了任何权威变形?因为他们肤浅、愚蠢又狭隘,缺乏注定无缘哲人石的点化,只配拥有这样的命运?可灵魂,人的灵魂不该是平等的么……?为何只是出生的地方隔了几道墙壁,就有了云泥之别?一个人何以和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处境却如此不同?

可炼金术早已给过他答案。万物中有万物的种子,炼金术师不过是自然进程的催化者。幼苗能变成大树,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大树。丑小鸭能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贱金属能变成贵金属,因为它本来就有金的种子。——要有金,您得先有金的种子。所以《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的第一步是提纯黄金,哲人石是一块比所有金子还完美的金子……可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有金的种子呢?老鼠的后代还是老鼠,贱民的儿子还是贱民。即使把哲人石拿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发生嬗变。而那些人……那些住在宫殿里的人,他们是金的儿子、金的孙子、金的重孙子……他们当然会有金的种子了!

他还是像开始那样坐在马车里,聆听魔法师的阔论。可他的内心却在大笑。倘若这就是炼金术,那我宁可不研究它!凭什么贱金属就一定要变成贵金属?凭什么只有黄金才有价值?黄金——真就那么好么?

“所以您是想说,”爆破专家开口了,“我们铺下的黄金,将成为指引世人灵魂得救的道标。”

“正是如此。”魔法师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有预感,那一天不远了!”

爆破专家慢慢地笑了笑。“是金子总会发光,不是金子到死也不会。”

魔法师并不明白他的朋友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刚想附和,对方便继续道:

“多亏您的关心,我感到好多了。但继续原来的工作恐怕有害我的身体,我能申请调回您的小队么?”

“当然了,约恩先生!”魔法师痛快地伸出手去,“我一直很期待与您再次合作。”

“这是我的荣幸。”他听见自己说,“顺便一问,您听过《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吗?”

翌日,当大贤者步入会议室结界,发现爆破专家重回制金小队时,他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已经够多,无暇再顾一个乡下人。验收之日将近,制金却毫无进度。可大家依然悠哉,依然高谈制金哲学和灵魂得救。这不能怪他们——在座的没有一个人知道项目的全貌。无知造就了幸福,大家都以为别人做了自己该做的工作。魔法师本该是那个知晓全貌的人,但这位金的儿子再次展现了他的稳定性和不变性,哪怕火烧到他的眉毛,他也有资本视若无睹。外面洪水滔天,他的岁月依然静好。让别人烦恼去吧,反正魔法总会解决一切的!

大贤者谢尔方斯很可能正是这个烦恼的人。但他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漫长的躲债生涯让他确信了一件事:人生的关键在于信心。只要债主永远相信他有能力还钱,他就可以永远活着。此人年轻时也捣鼓过炼金术,但很快就放弃。因为他发现了长生不老的真正灵药:借钱。还不能是一点钱,得借很多钱。欠别人一点钱,那是儿子。欠别人很多钱,那孙子。可若欠上千吨、万吨黄金,他便是永远的大爷。没人敢动他,因为他的债务远比性命值钱。他们还要给他送药,帮他续命,时刻嘘寒问暖……这是一套独特的炼金术法则,它嬗变的是自己的身价。欠的越多,身价越高。当他欠的钱远高于他的命,他的生命便被无限保值。大贤者谢尔方斯已经靠这个办法活了不知多少年,但他总觉得还差点火候。物质世界终究有限,这次他打算去找上帝借钱。上帝不会轻而易举下来,祂要先看到保证金。倒卖房地产和军火配方显然是杯水车薪。正如首相所说,若不将黄金从王座下第一块地砖一直铺到城门下最后一个旮旯,恐难令主满意。

所以,他急需钱,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看穿自己的迫切。他表现得比魔法师还不在乎黄金。此人终日神出鬼没,笑容高深莫测,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他的神秘助长了大家的幻觉:大贤者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会解决一切的!

然而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他每天6点起床,4点半吃晚饭,9点睡觉。大家平时看不到他,纯粹因为老年人的作息和他们都不一样。

这天晚上,大贤者又打算准时安眠。门外却响起了阵阵敲门声。

“谁啊?”

他拉开门,看见爆破专家正站在门外。他穿着一件破烂的长袍,手中抱着一个布包着的木盒,面色沉静,声音低哑。

“我制出了黄金。”他说。

大贤者谢尔方斯挑起眉毛。最令他惊讶的不是爆破专家的话语,而是这个年轻人气质的骤然改变。他请他在屋子里坐下,但爆破专家说他很快就走,婉拒了。他将木盒放在桌子上,小心拿出了里面的玻璃瓶。于是整间屋子骤然变亮:一小坨金子,正在容器底部熠熠生辉。

大贤者接过试管,认真打量了一番。良久后,他把容器放下。

“您是怎么做到的?”

“《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对方说,“我解到了第七步。”

“我都忘了,您最近和菲尔拉走得很近。”大贤者坐回床上,翘起二郎腿,“那您找我是想做什么?让我恭喜您吗?让我夸奖您吗?”他猛烈鼓起掌来,“您真棒!”

“这只是第七步,离哲人石还很遥远。”爆破专家打断道,“我知道您有完整的配方。”

“不不孩子,我说过我只解出前三步!您的成就已远高于我,我真为您感到骄傲!”

爆破专家摇了摇头。

“菲尔拉的抄本是您的字迹。您在兄弟会是只破译了前三章,之后您把它默了出来,在外面完成了破译。我猜的对么?”

大贤者眯起眼睛。现在他必须正视爆破专家身上的变化了。过去萦绕这个年轻人的自卑、不安、愤怒和傲慢等皆已消失,爆破专家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恶毒的平静。他很熟悉这眼神。那是死过一次的人独有的火光。

“我毫不意外您能解到第七步,毕竟您是发明了那个炸药配方的人。”大贤者开口了,“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弥补我犯下的错误。”爆破专家说。

“说谎。”大贤者说,“您是来复仇的。”

爆破专家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来您对我有一些误会……我以前确实做了不少蠢事,我回来制金也有想证明自己的成分。但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只想活命。您也知道,菲尔拉是制不出黄金的。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会害得我们所有人都被绞死。我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

“您若真想活命,早就离开行宫了。”大贤者冷笑道,“您的刑期早就抵完了!”

“末日就要来了,行宫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您真的相信末日么?”大贤者慢条斯理道,“那我必须怀疑您根本没有解出那七步了。您用了什么魔法?”

他有的放矢,终于击破了爆破专家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修养。对方胡乱揉了把头发,几近崩溃地说道:

“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呢!?我们是一个制金小队,我们上这儿来就是制金的!现在我把金制出来,这错了吗?难道因为我不是菲尔拉,您就不愿把这个资格给我?那我愿意转让冠名权,转让一切这个那个权,放弃所有的报酬和分红,只要您把最后五步的关键字告诉我!!!”

“您为什么默认我知道呢?”大贤者冷笑道,“如果我也不知道,您岂不是要羞耻地原地自杀?”

“如果我都能解到第七步,那您一定早就解开了全文。”年轻人笃定道,“我对此有信心。”

大贤者微微颔首。信心这个全然陌生的词汇,第一次出现在爆破专家身上。此前他有的只是一种无知的狂妄和一种盲目的热情。他并不惊讶对方的这种转变。一个人的精神被无情摧毁这么多次后,总是该学会找准自己位置的。

“您确实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有时候我想,您要是能和菲尔拉折中一下,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但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大贤者挥了挥手,“好吧,孩子,你赢了!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炼金术师之一!当然了,你最初就有这个资质,不然我也不会叫你去兄弟会。一旦您改正了自己身上那些毛病,找到锁眼对您从不是难事……”

这突如其来的资质让爆破专家不知所措。大贤者话锋一转:

“但我不会把后五步的关键字告诉你的。”

“我会宣称这是菲尔拉解出来的。”他定神道。

老人笑了。“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族毕业考试的考官,所以从不自己制金?不不,我和您一样也只是个俗人而已!要是我的外甥看不到黄金,我们都会被绞死!至于菲尔拉指望不上这点,我比您体会深得多!”

爆破专家不解了,“那您为什么……”

“因为您误会了一件事。”大贤者说,“我们需要的根本不是炼金术。”

爆破专家的瞳孔放大了。“可我们需要给用黄金铺满首都,以迎接……”

“您知道上帝想要什么吗?不能吧!我们只知道国王想要什么。”老人叹息般自问道,“他要金子,那什么是金子呢?最稀有,最昂贵的东西。倘若一小块哲人石就能使千百吨贱金属变成黄金,那金子还是金子吗?”

爆破专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贤者发出阵阵冷笑。

“您从最开始就误会得彻底。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金子凭空出现,而是自己的金子凭空出现,别人的金子凭空消失。炼金术的真相也从不是将粪土变为黄金,而是将黄金变为粪土。”老人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孩子,我告诉你吧,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真正’的炼金术!让它活在传说和古籍里,贵族饭后的闲谈里,赌徒和穷人的梦里吧。让它成为灵魂得救的道标,完满精神的象征,用来行骗的由头,茶余饭后的消遣吧。只是永远不要把它带进宫殿来,它会毁了一切。收起您的木盒,我会当您没来过。我以前也见过几个能点石成金的炼金术师……他们都死得很早。”

爆破专家半天没说话,兜帽掩盖了他的表情。大贤者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同情。可怜虫!倘若他最后也只是个门外汉,那反倒好了。俱乐部有成千上万个和他一样的人。门外汉抱团取暖的幸福,也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可他却真的摸到了那扇门!他再也回不到无知的怀抱,残酷而冰冷的真相将终生伴随他。可爆破专家随后却抬起了头。他的呼吸平稳,眼神像铁水一样炽热,脸上挂着一个古怪的、由衷的微笑。

“这就是我想要的。”

“您以为我是为了追求黄金才这么做?”他幸灾乐祸地、不可一世地大笑起来,“不!我是为了毁掉它!!”

大贤者皱起眉头。爆破专家用手摩挲着木盒,不紧不慢道: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种真正的炼金术,那只能是这一种。它不是要使粪土成为黄金,而是使黄金成为粪土。不是为了铸就黄金,而是为了毁灭黄金。不是为了跨越差距,而是为了抹平差距。”他的语调有一种诡异的轻松,好似一个罪犯终于坦白了自己的计划。“只有一个首都当然是不够的。但若我们把黄金铺遍全国、全大陆、全世界呢?那时它将走入千家万户,和空气一样稀松平常,和粪土一般俯首皆是!它,就是粪土!!”

“我以为您终于开窍了。”大贤者冷冷道,“没想到是彻底疯了!”

“您忘了,自始至终我都是爆破专家,”他低声说,“从来没有成为过炼金术师。”

“这么做您能得到什么好处?没有一个贵族会支持您。也许明天,您的尸体就会躺在护城河里了!”

“这都是为了拯救世人,”他平静道,“菲尔拉支持我。”

“如果您搬出这一套,他当然是会信的!”大贤者拉开门,“请您带着您的神圣计划出去吧!衷心希望您能在陛下绞死我们前钻研成功!”

爆破专家带着木盒离开了。他一回到工坊,魔法师就凑上来。

“怎么样?”他问。

“他不愿意说最后五步。”爆破专家说。

“我告诉过您了,谢尔方斯就是这样的人。他严苛遵守自己的原则,不在俗世使用魔法!”魔法师感慨道,“他是个真正伟大、真正守秘的魔法师。但您也不要太伤心,我会帮您的……”

爆破专家笑了笑:“谢谢你,朋友。”

爆破专家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研究,他再也没有离开工坊,也不再关心外界一句。复仇之火在他心中燃烧,他搞砸事情的天赋再一次发挥了巨大作用。在他有心追求黄金时,他怎么也摸不到炼金术的门槛。自打他决定毁了它,他的制金技艺便突飞猛进。破译密文并不是他的长项,但魔法师的抽象思维帮了大忙。他永远能指出他看不到的隐秘联系,令那堆酒鬼的胡言乱语变得有迹可循。这个高贵的、纯洁的年轻人全力支持他,衷心以为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他们时常在房间的露台闲谈,仰望明亮的星空。

“他们总说神早已谱好万物的规律,炼金术师不过是自然的催化者。”魔法师仰起头,夜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肆意飞扬,“他们错了,炼金术师还是上帝的代行者!这世界已经在蒙昧和混乱中迷失了太久。见证者们本该导正世人,却在欲望和无知中自甘堕落。造物主赋予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灵光,却被遮蔽了,隐藏在世俗的灰土和尘埃中。”他猛地跳上窗台,一轮明月在他的身后闪烁。魔法师大笑着对他伸出手:“朋友,让我们来做上帝的工作吧!让我们用烈火焚尽世上的恶,重归内在的金!将黄金铺满大地,将物质世界变为灵光流溢的神圣王国!!不再等待预言,不再等待神降,不再期盼救世主!就在此时,此地,此刻!!”

他废寝忘食的工作,可他到底不是那种天才。在解到最后一步前,上帝就已经率先降临行宫。当卫兵找到他,强行要求他前往大殿时,这个年轻人几乎癫狂。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便能制出哲人石了!!他绝不能死在这里!!他暗暗发誓,不管多么无耻,不管用上什么话术,不管出卖多少灵魂,他也要在国王陛下面前求情,请他放他一马……

可是预料中的绞架并没有出现。——金子,到处都是金子。大殿熠熠生辉,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国王带着群臣,满意地在其中穿梭。长桌上摆满了吃食,制金小队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功成名就的笑容。这光景让爆破专家彻底错愕了。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堆金子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他拦住草药专家询问。对方正忙着去和公主套近乎,因此只匆匆甩给他一句话:

“我就知道,”他幸福地喊道,“魔法会解决一切的!”

在那个宴会他手足无措,口袋里还揣着未完成的哲人石。他本想用这块石头保住脑袋,为此很乐意把其他人都说成拖慢进度的饭桶……可生活从未如他所愿。突如其来的成功迷花了他的眼,他所有的抗争和谋划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笑柄。他茫然地站在那,听着各路宾客上来恭喜他,握住他的手,请他以后专职为他们工作……这一切是如此虚幻,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尚在梦中。可即使做梦,他也不曾拥有此等想象力。他机械地和众人客套,拼命寻找逃走的机会。但没等他走出大殿,一伙身穿白袍的威严卫兵就已封锁了出口。

“我们是宗教裁判所!”为首的红衣神使大喊道,“我们接到举报,你们这里有人滥用巫术!”

大殿瞬间寂静,国王和贵族脸上都露出难堪的神色。这时,大贤者谢尔方斯身着法袍,头带三重冠冕,手持赫尔墨斯羽杖,自宫殿顶端款款走下。

“这儿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微笑着说,“我可以保证,这些金子的来源是完全合法的。”

“可我接到举报,你们用了炼金术。”红衣神使厉声拿出一叠文件,“万物有万物的位置,这是创世之初的铁律。无中生有是上帝的工作,凡人无权指涉。而你们破坏了造物主定下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金价,严重亵渎了市场!!根据法律,我将对在场所有人施以火刑!!”

大殿一片哗然,冷汗爬上爆破专家的眉梢。而大贤者谢尔方斯面色不改,

“您误会了,这里所有金子都是在陛下授意后,在本国贩卖末日基金所得。”他示意仆从拖来几个木箱,“这里是我们的产品文书、销售凭证和商户存单……”

红衣神使狐疑地蹲了下来,查看那雪花般的存单。国王和宾客的神色又恢复了镇定,他们继续谈笑风生。大贤者很有耐心地站着,不时进行一些解说。

“是的,这项基金是7天前开始贩卖的。我们开始只推出了7000份限定版。但它后来卖的太好,甚至远销邻国,不得不加急生产了100000份……它的产品很简单,您花很少的钱就可以购得。”他示意仆从拿来一个金杯,里面躺着一份褐色的流体,正散发出臭鸡蛋和下水道的气味。“我们称之为‘原液’,它现在只是一份普通物质。但当末日大火来临,您把它淋在什么东西上,什么就会成为黄金。”

“把这玩意从我眼前拿开!”红衣神使捏着鼻子,“这是屎吗!?”

大贤者示意仆从递来一个卷轴。“它是由尚未嬗变的哲学硫、哲学汞、哲学盐配成的。纯天然无巫术,完全手工制作。不过为了保密,请您不要公示这份配方。”

红衣神使狐疑地看完了这份表单,发现在粪坑里完全可以找到它的所有项:“这不就是屎吗?”

“它的产品名为’原液’,尊敬的阁下。”大贤者心平气和道。“我想说的是,我们完全没有使用任何独属教廷的专卖材料。”

他说得是实话。教廷垄断的都是黄金、乳香、没药之流,自然不会染指粪坑。红衣神使左看右看,一时竟无话可说。“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买屎?”他一口咬定,“你们绝对用了巫术!”

“当然不,这是因为我们用了创新销售模式!只要您购买一定份额的原液,就可以成为地区经销商。每为世人多推广一份福音,就能为自己多谋一份福利。真正惠及民生,真正走进千家万户。只要在末日到来时把它浇到自己头上,就能塑就不灭金身,无惧于末世大火。当然,如果您还想保住您的牲口、您的家具、您的田地,就得多买几份产品了……如果您去我们的首都看一眼,就能理解国民们对于末日和得救的狂热。它怎么可能卖得不好呢?”

红衣神使当然没看过,他是一个神术直接传进宫的。“大人,这确实不是巫术,”一名白衣卫兵附耳道,“这是传销。”

“不错,可传销是上帝的领域吗?”大贤者悠哉道,“应该不是吧!”

大殿传来阵阵哄笑,贵族小姐们忙用手帕捂着嘴。红衣神使恼羞成怒。

“可您打出了上帝的名号!”他愤怒指出,“您能保证效力吗?”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了,那是上帝的工作。”大贤者摆摆手,“我们无意冒犯您们——神的喉舌、神的意志、神在地上的代行者们的领域。陛下做这一切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和全体国民一起恭迎千年王国的降临。在审判日来临前,我们会将募集而来的所有金子都献给上帝!”

红衣神使顿时释然了。“早说嘛!”

于是宫殿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贤者热情招待红衣神使和白衣卫兵们在长桌上就坐。除了多了几张吃饭的嘴。什么都没有改变。爆破专家愕然了,他此前专注于最后的冲刺,完全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怪不得大贤者毫不慌张,怪不得大贤者拒绝了他!!他掌握了将粪土变为黄金的真正技艺。真正惠及世人,真正全国推广,原料俯首皆是,动动嘴就能完成。而他在工坊里捣鼓的,造价高昂、原理艰深,远离大众,还会害他被送上火架。这瞬间,他感到自己口袋里的石头如铅般沉重。——世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得救之道,那他还要这个东西做什么呢?

“约恩,您在这儿!”魔法师恰在这时看见了他,“您在等什么,快来啊!”

爆破专家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我把您的发明告诉了国王陛下,他非常感兴趣!”魔法师兴奋地挥着手,“上来吧,把您的石头展示给他!”

王座上,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正朝他点头。爆破专家愣了,他绝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觐见国王。大贤者的话语在他耳边拂过——炼金术的真相不是将粪土变为黄金,而是将黄金变为粪土。国王现在已经有了黄金。他怎会容忍有人把他的黄金再变回粪土?

他颤抖起来。与生俱来的软弱又一次使他畏葸不前。他浑身发软,口舌发干。恐惧让他瞬间成了世上最虔诚的信徒。他此生还不曾这般真心祈祷过——救救他吧!不管您是恶魔还是天使,是神迹还是巫术,都救救他吧!!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了!倘若他注定在今天死去,也让他先暼一眼真正的哲人石再死吧!!

命运回应了他的祈祷。

呐喊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这声音最初低微,如同夏季最初的雨水,然后它骤然转大,雪崩般砸向大殿。怒吼海啸般袭来,每一个金杯和水晶盏都在微微晃动,仿佛有千万头野兽同时在大地上奔腾。——农民们抓住这个国王出访的日子,在这一天攻破了夏季行宫。他们拿着木棒和铁棍,见人就砍,砸毁一切,抢走一切金光闪闪的东西。国王的卫兵根本不足以抵挡这些暴民,宗教裁判所的卫兵也在怒火前失去了所有神力。鲜血和尖叫齐齐绽开,大殿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我的金子!!”国王怒吼着站起来,“你们在干什么,快给我拦住他们!”

“遵命,我的陛下。”魔法师说。他摆出施法姿势,挡在了国王面前。“好了,先生们,请回去吧,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没等他说完,一把斧头就已经挥向他的面门,直接削掉了他的一条胳膊。魔法师踉跄了一下,试图抬手回击。于是另一把斧头也挥下,削掉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哎呀。”他扭过头去,“抱歉,陛下,我好像帮不上忙了。”

“你不是魔法师吗!?”国王大喊,“你总该学点有用的东西吧!!”

“我也想啊。”魔法师无辜地说道,“可我两只手都没有了,拿什么施法呢?”

下一记斧头眼看就要劈下。国王咒骂一声,将魔法师往前一推。

“我一开始就不该送你去学什么魔法!”

爆破专家冲到殿前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魔法师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把斧头,两只胳膊匀称地掉在身体两边。他的伤口血流如注,但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轻松,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苦。直到爆破专家试图扶起他时,他才因为血呛进气管,将将咳嗽了两声。

“唉,轻一点。”他叹息道,“您弄疼我了。”

“我带您去找休斯,”爆破专家慌张地说,他完全不了解任何急救和医学常识,“我刚刚还在他在这附近搭讪公主……”

“不必了,朋友。我死定了!”魔法师明快地说道,“您把石头带来了吗?”

于是他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赤红色的、裹着布的、金贵的小石头。动作之慌乱,几乎要把它砸到魔法师的鼻尖上。对方看着这块不起眼的小石头,欣慰地笑了。

“很好,您只差一步了!离开这儿,完成它吧。可惜您没能见到国王,不然他肯定会支持您的……”

最后关头,魔法师依然抓不住重点。爆破专家不知道是哭是笑。

“知道吗,你是国王的儿子!”他颤抖着说道,“可他却拿你挡刀!!”

魔法师眨了眨眼。

“是这样吗?”他问,“那他还活着吗?”

爆破专家侧过头,看见了远处血肉模糊的一具具尸体。他摇摇头。

“那太好了,我们能在元素界重逢了!”魔法师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可是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令他几乎不解。“我的朋友,你为什么在哭?”

爆破专家几乎生气起来:“菲尔拉,你就要死了!”

“那又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的灵魂是不朽的,死亡不过是一段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我也只是比您先走了一步……很久以前,谢尔方斯说我有一场考试,考过我就将得到一切。但是我对考试不感兴趣,对一切也不感兴趣。如果这就是那场考试,我应该是输了!”他转转眼睛,感慨地望着将要倒塌的水晶苍穹,“快走吧,朋友。您还要去拯救世界呢!早晚一天,我们会在永恒的国度重逢。当然,记忆是易朽的,我不保证那时我还记得你。所以你最好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让每个去那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这段话几乎令爆破专家发狂。他已决定出卖一切,却唯独无法欺骗一个将死之人。即使这个人从不在乎他人的死,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他俯下身,说出了最后的自白。

“菲尔拉,我从来不是什么魔法师,也不想拯救世人。”他低低道,“我是出于卑劣的目的才那么做的。我一直在骗你。”

可魔法师全然没放在心上。到最后他也不会如爆破专家所愿。

“不,您当然是魔法师!您一直是!”他言辞激烈地反驳着,“您还记得吗?上帝赋予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灵光,只是被遮蔽了,隐没于灰土和尘埃中。他们沉湎于欲望和享乐太久,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天职。但您不一样。我第一次在地牢看见您时,就被您的灵光吸引。尽管您是在那样一个黑暗的地牢里,您还在坚持自己的研究!虽然我不明白您制造那些爆炸是为了什么……但它们是真正的魔法。那是您灵魂的火,它从您的内心一直烧到外部。所以我叫谢尔方斯把您招进来,做我的副手……不过我感觉您一直不太喜欢我!好了,朋友,带着魔法石快走吧,趁这儿还没有坍塌!”

爆破专家久久失语。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会来到宫殿的原因。这真相来的过于突兀,几乎让他忘了纠正魔法师对哲人石的用词。极度复杂的情绪涌上爆破专家的内心。这是一个多么真诚、多么热心的朋友啊……他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假话。可他却讨厌他,甚至希望过他死。等他真的要死时,他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严重的罪过。

“我做不到的。”他低声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人。没有你的帮助,我一句话也解不开。”

你永远也不知道魔法师为什么死到临头还能有这么多力气说话。“您可以的!”他果断地说着,几乎从地上坐起来,“那份文献只是钥匙,推门的人是您自己!您已经走完了前面十一步,只要再用一点力,您就可以打开那扇门!那句块石头为什么叫魔法石?它的本质是魔法。而所有魔法都是相通的!”

“那根本不是魔法!”他几乎发起火来了,“您还是不明白……”

“那当然是魔法。所有的创生和再造,最后一步都是注入灵魂……我知道您也从不在俗世使用魔法,但您可以违规的!”他狡黠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秘诀在于,魔法的本质不是创造,而是召唤!*哦,有人在叫我……”他再寻常不过地侧过了头,“那失陪啦!”

他死了。

火也在这时烧了起来。行宫支离破碎,水晶穹顶即将倾颓。大殿前热浪滚滚,四处都是血的腥臭和布料燃烧的糊味。大贤者谢尔方斯早已不见人影,宗教裁判所的神使也早已用神术跑路。他们在离开前点燃了夏季行宫储备的所有炸药。大殿被封锁了,农民们也不再关心黄金,他们怒骂着寻找出口。始终没有人来看爆破专家一眼。他穿着破烂的长袍,又完全是农民的长相,其它人只当他是在摸尸体。他久久坐在朋友冰凉的尸体前,几乎不可置信。他们一直在等待末日,现在末日真的来了。在一个时刻他决定报复宫殿,现在报复真的来了。可菲尔拉,菲尔拉啊……真金不怕火炼,只有最完美的人才能活下来。您却怎么死掉了呢?您是金的儿子,未来的哲学家国王,最高贵最伟大的魔法师……可您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死掉,我们这些粪土一样的人却还活着?这合理吗?……金之所以是金,在于它的稳定和不变,在于它是火中最后留下的东西……因此他们不是金,他们才是金……可说这些还有意义吗?火已经烧到这里来了!炼金术和魔法,粪土和黄金,地牢与行宫,傻瓜与智者,穷人与富人,贱民与贵族,木匠的儿子与国王的儿子……真的有那么大区别吗?在这审判的烈火前,他们是一样的……在那永恒的命运前,他们也都是一样的。

……上帝赋予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灵光……

墙体剧烈晃动,预先引燃的炸药开始引爆。在这片地动山摇中,爆破专家站起来。

……魔法的本质不是创造,而是召唤……

他孑然一身。没有武器、没有原料。没有文献、没有伙伴。什么都没有。

……那是灵魂的火……

他张开手。那里正躺着那块赤红色的、用布裹着的、不起眼的小石头。

历史见证了这场爆炸。夏季行宫被彻底夷为平地,超过一半的王室成员在烈火中身亡,超过三万人在肃清中被杀。此后国王的弟弟接任了王位。他彻底封锁了行宫的废墟,不许任何人出入。但行宫的传说从未消失。人们相传这并不是因为那沉痛的过往,而是先王的炼金原液获得了成功。他们如此描述那篇大地:所有的残垣断壁、所有的破铜烂铁,所有的桌子、椅子、财宝、粪土、贵族的尸体、农民的尸体……无论贵贱、无论大小,都被镀上了一层黄金。它们被凝固进了永恒的金属里,永远光辉,永远不朽。于是“原液”名声大振,远销海外,出口各国,至今也是本国支柱产业。

几年后,远离王城的小镇上来了一位手艺人。他的声音沙哑,浑身上下都裹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在这儿安居,以制作和贩卖烟花为生,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因为他那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的烟花,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魔法师”。 而末日至今也没有到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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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沙上建塔

上辈子杀过人这辈子做游戏#1

当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得到第一份工作是建造一座沙塔。这座塔将由百分百的沙子构成,不参任何木材、钢筋和混凝土。它将以此作为特色,打造出一个5A级旅游景区。

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艰难的工作。他小时候常常在海边游玩,长大后便考取了沙雕设计系。他拥有毕业证、从业资格证、还有十年如一日的实战经验。由百分百沙子构成的塔,本质与他儿时所堆那些沙雕并无不同。

带着对新工作的热情,他很快投入到沙塔的设计中。然而当他提交沙塔的示意图时,项目经理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将这个方案丢进了废纸篓。

“你这是沙雕,不是沙塔。”经理双手交握,语气严厉道,“我们要打造的是5A级旅游景点,不是小孩子在海边堆的沙雕,你明白吗?”

他唯唯诺诺地点头,为自己不够了解项目需求感到羞愧。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商业项目,和学校里的那些艺术设计并不同。老板愿意雇用他这么一个新人,是对他能力的认可。哪怕为了回报这份恩情,他也势必要拿出自己的全部所学,证明他足以胜任这份工作。于是他转换思路,参考同类项目,力图输出一个面向市场的最优方案。尽管百分百沙子构成的塔尚未有过先例,但塔的成熟参考却有很多。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第二次提交了方案。经理对于他的风格改进给予了肯定,“只有一个问题。”经理长叹一声。他放下手中的图纸,皱纹爬上了他的眉心。“这还是沙雕,不是沙塔。”

他感到内疚,同时还有一丝迷惑。于是他小声询问,既然经理认可了塔的外观设计,那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经理敲打着图纸,说这是结构上的问题,与外形无关。这座塔纯粹是由沙子和粘合剂构成,其成品势必会是一座沙雕。于是他彻底陷入了迷惑。他回答,他接到的需求就是用纯沙做一座塔。既不能用钢筋铁板,也不能用水泥沥青。如果材料只有沙和粘合剂,那做什么都是沙雕。经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称沙塔由什么构成并不是他关心的,那是建筑师的事。他关心的是项目的最终效果,即它必须是一个撑得起门面的核心景点。人们慕名前来,想看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沙塔,绝不是小孩在公园里随意堆出的沙雕。他委婉地提出,经理对于沙雕的看法已经过时了,沙雕也是可以恢弘大气,直冲云霄的。这话惹怒了经理,“我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教你们的,”经理说,“我也不关心您对沙雕有怎样特殊的情怀。我只知道我们是一个面向大众的商业项目……”经理的手背在身后,锐利的眼神像毒蛇一样缠着他。“……而大众对于沙雕的看法就是小孩子的玩具。您想想吧,如果大家知道这是一座沙雕,他们还会相信我们宣扬的设计感、品质感、十年打磨,匠心独创,相信我们营造的巴比伦风情和中产阶级精致生活幻觉,购买我们的配套房地产吗?不会,我们项目的格调注定不会高了!到时候连网红博主都不会来打卡,只有土味博主会来取景!!”他被这番话吓蒙了,同时也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可是,用百分百沙构成的塔,本质就是一座沙雕呀。”他小声地说道,“不论您怎么包装这座塔,它的本质都是不会改变的。它永远都是沙雕。”经理被他这一番话气糊涂了,他啪地一声甩下图纸,警告他不要再偷换这些概念。他的需求明明白白,就是用沙子建一座塔。经验看来这也是可以做到的,那去做就是了,不要再扯什么沙雕了!!

于是他识相的闭嘴了。他知道,如果他再提沙雕,他就会被经理做成沙雕。但迷惑始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因为擅长沙雕艺术才被招录进来的。因为并不存在沙上建筑系,于是猎头都去最近似的沙雕设计系招人。面试时,老板是如此发问的:

“你喜欢沙雕吗?”

他回答:“我喜欢沙雕,我小时候就经常在公园里做沙雕。我想一直沙雕下去。”

“那就继续做你的沙雕。”老板颔首道,“如果你能做好沙雕,就能建好我们的沙塔。因为沙塔和沙雕的本质是一样的。”

既然老板也知道沙塔和沙雕的本质是一样的,那他为何不能说沙塔就是沙雕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企划叫做沙塔项目,不是沙雕项目?可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它们的本质就是一样的啊!

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二者有何区别,最后便把这归结为名词的区别。世界上的一切区别都是名词的区别。

最终,他提交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方案上去,只是这次并未给出沙塔的任何构成和所需材料。他发现了一桩铁律——只要他不写出沙塔的本质,就没有人会发现这本质是什么东西。经理确实没有发现。他对这张毫无落地实现环节的效果图十分满意,不光大发慈悲地表扬了他,还称自己反思了上次的言行:他当时的语气确实过激了一些。经理宽宏大量地表示,他理解他对于沙雕艺术的热爱,一旦沙塔修建起来,他便可以随自己喜好地在内部放置一些装饰性沙雕,增加景点的趣味性。这在他听来简直匪夷所思:他竟要用沙雕去装饰另一座沙雕。但他还是识相的接受了这份脱裤子放屁的美意,回去工作了。

很快,一座沙塔修建起来。在主建筑初具雏形后,配套的装修队也随之赶到。他们带来了佛像,带来了热狗摊,带来了用来许愿的乌龟和锦鲤,衣着暴露的异域风情美女,刚刚编造出来的名人轶事,还有拍照收费服务、纪念品超市和会自动散发卡片的小旅馆。万事俱备,只是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装修队发现他们无法进入沙塔。他们的神像只能待在外面,根本运不进去。装修队找到项目经理反映这个问题。项目经理要求施工队立马解决。施工队的队长,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指出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因为这座塔是由百分百的沙子构成。这注定了它不会拥有承重墙,天花板,和宽敞明亮的室内空间。里面只有沙子,仅此而已。装修队于是问,那这些漆纸、神像、烛台、香油和长明灯和收费拍照点要放在哪呢?还有这些咖啡厅、自动贩卖机、纪念品商店、语音导览前台又要放在哪呢?施工队长大笔一挥:我们会在沙塔旁边给它建个庙。于是装修队放心地走了,而他则感到事情不太对劲。他问施工队长,难道他是打算放弃沙塔的内部装修吗?施工队长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他问。

“我在设计时明明有预留室内空间!”他坚持道,“这座塔本来是镂空设计,虽然不能登顶,但内部是可以进入的。你们理应对沙塔进行室内装修,而不是砍掉它作为功能建筑的所有,在旁边建一座意义不明的庙!”

施工队队长掐灭烟头,“现在它不是镂空设计了。”他说。

他气不过,于是便去找项目经理评理。出乎他意料的是,经理同意了施工队的做法。他不禁大为震惊。——假如沙塔不能进入,那它便纯粹是一座雕像,一个真正的巨型沙雕。但经理只是告诉他,施工队有专业的考量,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他没有放弃。他问,沙塔是这个景区的核心景点,耗费投资的大头,精心打造的对象,怎么能如此简单地就放弃它的建筑功能性?经理没有言语,施工队队长则冷笑一声。“年轻人,你搞错了一件事。”他吐出一口烟,“那座塔根本不重要,它只是一个噱头而已。”

“什么叫它不重要?”他皱起眉头。

“我们只需要把它用作宣传,哄游客来到这里。”施工队队长笑笑,“至于塔装修如何,能否进入,谁会在意?”

“这难道不是欺诈吗?”他气愤道,“游客来到这里,却发现沙塔只是徒有其表,内在根本无法进入,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他们要看的是一座百分百纯沙的塔。我们已经给他们看到了这个百分百纯沙的塔。”队长不耐烦地说道,“这有什么欺诈的?我们是服务业,不是艺术品展览会。只要他们在这个景区吃得好,玩得好,照片拍得好,他们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挥了挥那只夹着烟的手,“——而且您也必须承认,沙塔的外部比内部重要的多。只有在外面,游客才拍得出具备辨识度的照片。而内部是哪座塔都大同小异的东西。”

他当然没有否认这点。“可难道内部空间就该被放弃吗!?”

“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对方慢慢掐灭烟头,“游客只是需要一张照片。不在照片上的东西,等于不存在。”

他一时哑口无言。施工队队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的塔只管把游客骗进来,而他们进来后,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了。”他说,“不然您指望用门票钱回本吗?那座塔什么都不是。真正赚钱的是热狗摊、农家乐、小旅馆、民俗表演剧场、理发店、按摩店、足浴店、玉器市场花卉市场和土特产批发市场。——就连许愿池里的乌龟,赚得都比您的塔多。”

“实际上,我们根本不会收门票。”经理说。

“可你们甚至在巴比伦风格的塔旁边放灶王爷庙!”他忍无可忍道,“这像话吗??”

“这都是小问题。”队长不以为意,“您要有意见,我明天就把上帝给您请来。”

“这不是一个上帝的问题!”他大喊。

“那我们可以再请十个。”队长说,“反正都是一个村批发的。”

这场争论以上帝和灶王爷的同归于尽结束。由于他们谁也无法说服谁,经理最终提议,立一尊投资人的塑像。这个方案很快在无人反对中一致通过,于是一尊投资人的大理石雕像很快送到,成为该景区的新任财神。

施工如期进行,很快,一座巨大的沙塔拔地而起。它的腰身不断拔高,而他的忧虑也与日俱增。每当他看到那纯沙砌成的庞大大物,都会被一种不受控制的隐秘恐惧攒紧心神。——这是一座真正的沙雕!它由百分百纯沙构成,没有地基、没有梁柱、没有承重墙、没有内部空间,不具备任何建筑功能,纯粹作为观赏存在。——这不是沙雕是什么呢?他不无痛苦地想,如果沙塔能够进入,他还能自欺欺人,将它看做沙上建筑。但施工队队长的阉割破坏了他的全部希望。这就是沙雕,这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百分百沙雕。沙雕一天天长大,他的精神也一日日萎靡。夜里他也睡不好觉,因为经理的话像魔咒一边在他的耳边回响,“我们要打造的是5A级旅游景点,不是小孩子在海边堆的沙雕……”这让他战栗,让他震颤。游客看到这个沙雕会怎么想?老板看到这个沙雕会怎么想?投资人看到这个沙雕又会怎么想?他们项目的格调注定不会高了!也许明天,他就会被叫到办公室去,领最后一个月的薪水……可这难道是他的错吗?这项目的本质就是沙雕啊!想到这里,他不禁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为自己在假想中遭到的不公愤愤不平。他们凭什么开除他?他只是按需求做了而已!凭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新人,可以随意推出去背锅吗?……他下定决心,与其蒙受不白之冤,不如勇敢一点,自己开除自己,完成这大无畏的抗争。他满怀斗志地睡了,可等他次日醒来,一切依旧如常。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座沙雕。经理忙于处理事务,工程师们只讨论技术疑难。老板只关心项目进度,投资人尚未出面。于是他又陷入那种无边无尽的惶恐中,悬而未决的不安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沙雕不再是他所钟爱的沙雕,而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终于,这种苦难迎来了终结:投资人即将前来观摩项目进度。工地上下都在为此奔波,他也松了一口气。他决定,只要一闻到风声,就抢先递交辞呈,自己开除自己。验收日将近,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财神爷的准备。而风声也在这个时候刮了起来:

一场沙尘暴席卷了这个荒漠上的工地。次日他去上班时,高耸的沙雕已经荡然无存,地上只有满地黄沙。

他陷入了极大惊慌,同时还有一股暗暗的庆幸。沙雕已经消失,他的过错再无对症!但在这阴暗的短暂喜悦后,现实的阴影笼罩了他:现在要被开除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项目组。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被一场天灾化为乌有。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这毕竟是一座纯沙砌成的塔!那它当然也会在大风中回归尘土了!

此前他拘泥于沙雕和沙塔的概念辩证,拘泥于纸上谈兵的造型设计,竟遗漏了这一基本常识。纯沙建筑从一开始就是无稽之谈,这个项目根本不可能成功。他震惊,茫然,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老板和经理怎么会犯下如此重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是如此巨大,如此明显,以至于他下意识回避了它,因为它造成的损失过于毁灭,让人不愿细想。血液从他的脸上消失,年轻的建筑师感到手脚冰凉。解释只有一个: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天灾不过是提前东窗事发。老板想必已经跑路,而他将像新闻里常常报道的那样,成为天桥下讨薪民工的一员。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工地照常运转,施工队平静开始了重建。经理依然忙于事务,只是电话比平时多了些。老板在下午普通地出现,开了几场会,表扬了几个员工,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除了投资人的来访被电话取消,那场天灾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迷惑了。于是午休,他端着盘子坐在了施工队队长的旁边。“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压低声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却像没事人一样!”

施工队的队长瞥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讥讽地勾起嘴角,“朋友,这是一座纯沙砌就的塔,那它当然也会在沙暴中回归尘土了!”

他震惊地看向对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

“大家都知道。”对方心不在焉道。

“老板也知道?资方也知道?”

“当然,”他笑笑,“谁都不是傻子。”

他愣愣地坐在那里,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

“我不明白。”最后,他说,“你们明知道沙塔是不可能修起来的,为什么还要去修它?”

“这是我们的工作。”队长囫囵喝下一口粥,“修不修得起来不是我们该关心的。”

“可老板和资方总得关心吧!”他激动道,“他们怎么会设立这么一个项目!?”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顿午饭算是凉了。“年轻人,我不能代表老板们的想法,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他放下筷子,缓缓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人,他想在沼泽里建城堡,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沼泽里建城堡。他建的第一座城堡塌了,于是他修了第二座。他修的第二座城堡也塌了,于是他修了第三座。这让他濒临破产,但第四座城堡终于修起来了。于是他名扬四海,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拥有沼泽城堡的人,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去参观。”中年男人转过头来,“你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感想吗?”

“我觉得他一开始就不该在沼泽上建城堡。”他皱起眉头,“这有违天理。”

“你和我年轻时的回答一样。”队长笑笑,“所以人家是老板,而你我还在打工。”

他一时无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根烟,“不错,这确实有违天理。三年后,那座城堡就彻底沉入了沼泽。”他缓缓吐息道,“但他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可以再在沼泽上修100座城堡。现在所有人都开始在沼泽上建城堡。沼泽已经挤不下了,于是人们来沙漠。人们在沙漠里修了各种各样的建筑,但从没有人在沙漠里用沙子修一座塔。”他弹弹烟灰,“——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塔,因此我们要修这样的塔。”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塔,”他说,“是因为这样的塔是不可能存在的。”

“只要没有沙暴,它还是有可能存在的。”对方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能存在多久?”他说着,几乎要站起来了,“三个月吗?三天吗?三小时吗?”

“我们总是可以重建它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空气一时无言。他凝视着对方脏污的衣领,思索着他说的所有话。一道灵光在他脑中闪过,一桩被人遗忘许久的线索突然获得了后文。于是他不可思议的开口了:

“……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无数次重建的准备,所以才砍掉沙塔的内部空间吗?”

对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不,”他狡黠地说,“纯粹是你的设计太不切实际了。”

他沉默了。在知晓一切后,他已经没有立场再去指责眼前的男人。那个一直困扰他的心结,此时也全然不重要了。既然这本就是一座不该存在的建筑,那它是沙塔还是沙雕,又有谁会在意呢?

于是他继续去做沙雕了。

装修队依然在进行他们的工作。反正这些配套设施,这些停车场、厕所、餐厅、寺庙、纪念品小商店、许愿池、音乐喷泉在哪个景区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们全然不在意沙塔进度,只是一心一意地工作着。装修队比任何人都牢牢把握了这个项目的本质:本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本质就和沙塔一样,是飘忽不定的速朽存在。唯有这些东西,这些观光缆车、同心锁桥、民俗表演剧场、姓名字画刻章、大师书法拍卖会、土特产批发市场、拍照收费项目,30块一碗的泡面是永恒的。他们是这一整个世界的全部,而沙塔,只是一个在外面远远看上一眼的东西。

施工队也继续着他们的工作。沙塔一次次成形,又一次次消散。它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又在一夜之间归为虚无。不止一次地,他看向那栋庞然巨物,陷入漫长而无功的思考。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西西弗斯面临的是永恒的惩罚。那惩罚不讲道理,为了惩罚而惩罚。可沙塔又算什么呢?它不是惩罚,是恩赐。多亏了沙塔是速朽的,不然我们早就失业了!因此我们必须感谢巨石,感谢天灾,感谢命运降下的恩典,跪在它的脚边摇尾乞怜。他缓缓将目光移开,看向那个戴安全帽的中年男人。这个无数次重建沙塔的人又在想什么?他早已知晓了一切,为何还坚守在这个岗位上?他本可以放弃这座沙塔,离开这片荒漠,找一个踏实的、正常的工作!是什么让他默默忍受着这样的日子,忍受日复一日的枯燥劳动?是他早已麻木不仁,还是他其实乐在其中?

无论对方能不能忍耐,他终归是忍不下去了。他找到经理,提出修改设计,让沙塔拥有一个坚实的地基。他提出,这不会破坏沙塔主体的纯洁性,但会让重建工作变得顺利不少。经理并不了解这些技术细节,于是让他直接去找队长本人交谈。男人听了他的来意,突然爆发出阵阵大笑。他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一个父亲对待儿子那样。他感到轻微的被冒犯,但并未真的生气,因为他的沙雕设计正是对方日复一日的痛苦来源,这种愧疚让他抬不起头。施工队队长收回手,并未像平时一样对他冷嘲热讽。他不无感慨地说道:

“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吗?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又一次让他感到迷惑。“为什么?这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

男人并未解释,而是让他今天晚上到工地上来。他,尽管不解,终归还是点了点头。午夜时分,他如约而来,看见身穿工装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沙塔前,手中夹着根烧至一半的香烟。

“挖吧。”他将一把铲子丢给他。

“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说呢?”男人嗤之以鼻,“当然是地。”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对方的蓄意报复。为了惩罚他设计出那座大型沙雕,他要让他亲手体验挖地基的滋味。他咬牙接受了这个惩罚,做好了一直挖下去的准备。但很快,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他不过只是铲了几下,就触到了大地的尽头。地表像薄纸一样被他铲破了,露出了白色的内芯。那内芯纯粹洁净、熠熠生辉、却缺乏实感,将他的目光钉死在原地。他呆住了,那浩瀚无边的白色似乎拥有某种魔力,要将每一个看客吸入其中。

施工队队长的声音悠悠地从他的身后传来。

“凡事总是要亲眼见证,才能相信。”

他回过神来,猛然放开了铲子,像被烫到一般逃离了那个空洞。“这是什么?”他大喊道,“我们的地下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任何东西。”男人缓缓吐出一片烟雾,“这是虚无。”

他茫然了。

“我们脚下的大地并无实在,只有一层薄纸般的伪装,其下就是无尽虚空。”男人朝他走来。他捡起那把铲子,将它扶正。“我不知道这个现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它已经很多年了。在那之后,世界变得大有不同。我们失去了大地,也失去了大地的制约。我们开始在空中建城,冰上耕作,风中牧云,水上写字,沙上建塔。”他抬起头,仰视并无月光的暗夜。“所以你现在应当明白,为什么拥有地基是不可能的。”

“因为土壤,土壤已经决定了一切。在这片大地上建立的一切都将化为砂砾,对这片大地进行的所有挖掘都将通往虚无。”

他缓缓地、不可置信地战栗起来。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说,“大地不该是这样的啊!”

男人并未理会他的追问。他吐出一口烟,继续道:“我们脚下的土壤是贫瘠的、虚假的。它已不再含有任何养分。因此我们拼命修筑种种光怪陆离的建筑,创造种种夺人眼球的奇观,来掩饰这一彰然若揭的事实。既然猪在天上飞是正常的,西瓜长在树上是正常的,1+1=3是正常的,在沼泽上建城堡是正常的,那我们脚下的大地并无内在也是正常的,人类在虚无中生活也是正常的。这就是自然,是世界应有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是正常!?”他不可置信地喊道,“大地并不开始就是中空的,它也不该是中空的。这是每个人都知晓的常识啊!”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笑了笑。

“现在它不是了。”他说。

乌云一般浓郁的夜色笼罩着工地。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唯有那空洞散发出柔和的、迷人的白光。年轻的建筑师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自己挖出的那个洞穴,那薄薄的表层土壤,和内部无休无止的虚无。难道他真的一直就在这样的东西上生活?可这是违背天理的。人怎么可能在一张薄纸上生活?这里没有养分、没有雨露、没有燃料。没有支持房屋的地基,没有连接彼此的桥梁,没有能想到的任何东西。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他伸出手,触碰那抹明亮无边的白色。他的手消失了,好在他的胳膊尚有知觉,能将他的手拉回。于是他确认了,那里确实是一片连存在都会抹消的纯粹虚无。——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他喃喃着,徒劳地捞取那片虚空。“这怎么可能呢?”

——现在他必须承认一件事。无论他脚下的土地是否有过坚实厚重的曾经,有过哺乳万物的过去,如今他都只能在在这张薄纸上生活。他无法抓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提起来,他无法脱离他脚踩的土地。年轻的建筑师跪下来,跌坐在那个空洞旁。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滴入那浩瀚无边的虚空,如水滴消失在海洋中。要多少人的眼泪才能填满这个空洞?答案是虚妄的。因为虚无并无实在,因此也不可能被填满。

他久久地坐着,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中年人始终平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不住的啜泣。

“我不明白。”最终,他说,“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修建沙塔呢?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为什么到今天也无动于衷呢?”他断断续续、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道,“既然你知道这片大地已经无法再建成任何东西,一切都将通往虚无,为什么不阻止那可笑的、愚蠢的沙塔建设呢?”

男人并未言语。

他们这样沉默着。直到东方泛起白光,拂晓抹去暗夜,晨曦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中年人突然开口了:

“看,”他伸出一只手,“塔楼。”

年轻人抬起头。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凭空出现在远处的荒漠中。年轻人的瞳孔猛然放大。刹那间,他所有的思绪都停止了。神啊……天使啊……菩萨啊……圣诞老人啊……您为何会创造出这样的事物?您为何会被这样的事物创造?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思维解体了,散开了,奔向了那座日出之地的塔楼,在无边无尽的金光中遨游。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尽归于此,人类想象的极限在此刻达到。侵略性的美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使他短暂丧失了语言功能。他无从用语言描述所见,因为在语言出现之前,这栋塔楼就存在了。在语言消亡后,它也仍将存在下去。它是永恒不灭的,因为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它是不可企及的,因为它只存在于蜃楼的倒影中。它是一切绚烂的化身,所有幻梦的集中。——这是他毕生所见的最完美的建筑。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中年人说。

年轻人侧过脸,看见蜃楼的金光也闪耀在中年人的眼中。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逐渐抚平,少年人的朝气重新出现在他未刮胡子的脸上。——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是这些人!追逐着幻梦来到了沙漠。是这些人!!在沼泽里修建了城堡,在空中搭建了楼阁,在沙上修筑了塔楼。是这些人!!引诱后面的所有人落入了陷阱,陷入了沼泽。他们是塞壬的歌声,伊甸园的禁果,潘多拉的魔盒。如果不是他们引路,后人永远不会深入旷野。如果不是他们造梦,后人本该早就发现虚无。一种最强烈的恶意涌过他的心头。他想要冲进那座完美的塔楼,折断它的塔尖,焚烧它的回廊,砸碎它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盏灯泡、每一尊雕像、让它再也不存在于世,不再蛊惑世人。他想呐喊、想呼喊、想诅咒那阴魂不散的蜃影。——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已经见过它了!一旦见过这样的幻梦,便永远不可能忘记。此后他也将沦为它的奴隶,永远被束缚在这片旷野上。即使一时逃开,他的灵魂也会不断呼唤他回归,要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带到世上…………

他感到一种致命的眩晕,怒火猛地从他的心底燃起。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随波逐流来到了这里。他从不想追逐什么幻梦,不想创造出世界上没有人见过的东西。是这些人带他走入了沙漠,是这些人怀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要在旷野中还原梦中所见的光景。然而人类本不该妄图创造奇迹,人类根本不该心怀梦想。世界被这些幻影污染,丧失原本的面貌。真实被遮蔽,淹没在泡沫和蜃影之中。若不是这些温和无害的幻梦,他们本可以脚踏实地的生活。

——可实地又在哪里呢?他们脚下的大地并无实在,每个人本就只能在各自的幻梦中生活。

金光依然闪烁在中年人的眼中。年轻人痛苦的闭上眼睛:沙塔建造者看见了塔楼的幻影,那些在冰上耕作,风中牧云,水上写字的人又看到了什么?他们心中是否也有浩瀚昂扬的梦想,目眩神迷的蜃景,足以让他们放弃心智,步入这旷野之中?尽管这一切不过是蛊惑人心的幻梦,并无实体的虚空?他们是狂徒,是朝圣者,亦或只是走得太远,不愿承认那是一片空无?

可人若不在幻梦中生存,又有哪里可去呢?那张薄纸般的地面吗?并无内在的空洞吗?如果没有这些温和无害的幻梦,人要如何在那一片荒芜中生存?……这并不是虚无有任何过错,而是人类没有资格承受虚无。

海市蜃楼静静地闪烁着。绚烂无比,璀璨至极。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于是它便像出现时一样消失了。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各自回去工作了。

二零二零年四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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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τερετίσματα

*谈谈海朋森新专辑《成长小说》

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这个德语词由两个部分组成:Bildung,自我教化;Roman,新颖。在聆听这张专辑的时候,我们应该仔细想想自己的角色。是一个品味高雅的评委?是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者?还是一个共同成长的伙伴?

当海朋森喊出“我不要别的历史!”(《历史》)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们有着极好的视力。他们能看见一般的乐队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说不敢看的东西。这是一种儿童的视力。他们向人们大喊,接着再用粗笨的手指(不是导游的旗帜,也不是意识形态家的手臂)指向这些问题。实际上这些问题没有什么精妙的语法或复杂的修辞,它们往往就潜藏在人们身边——“我找到了这普通的语言!”(《找到了》)——而这也就是其异常凶险的原因。他们在邀请人们参与一场可能是邪恶的游戏。

游戏可能是邪恶的,但他们总是伙伴。伙伴们在冒险中扯着嗓子互相打气,也不可避免地遇到种种困难。但是儿童都是拼装匠(bricoleur)[1],他们收集身边那些粗糙钝滞的树枝和石块,制作成工具。这些工具可能并不能完美地“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不过真的有什么问题能被“完美地解决”吗?像一颗完美的螺丝钉?),但是工具在儿童手里可以轻易转变成武器——钝器的殴打将直接把这些“问题”报废。

“自从有了尴尬/我们的友谊开始了吗?”(《我们的歌谣》)那些评论“尴尬”的人们,你们的答案是什么呢?你们光洁的肌肤被刮花了吗?你们不俗的品味被殴打了吗?你们就是那些被报废的问题。那些嘲讽“自我感动”的,“卖弄符号”的,你们是窝在沙发里的看客,是在安提戈涅的审判中作为骑墙派的忒拜长老[2]。你们渴望的是夜晚的润滑油,可以让那台摇摇欲坠的机器继续顺滑地苟延残喘下去。你们不是朋友。

《春风》是一出布莱希特式的史诗剧。叙事风一般地在三个视角之间穿梭。卡通人物像流星一样在山谷很深的地方突袭冲撞听众。在那别的世界,有魔笛,一切罪与错误都被荡涤,在那景色很深的地方不再有什么人伦故事。抒情与叙事在这个点上突然塌缩成了一个邀请:“欢/欢迎/欢迎/欢迎你过来!人类的成就是这里的一座小土坡!”儿童很少表达,ta只是在邀请你过来!

儿童的世界是复杂的。Ta有时候会失去希望:“你的正义早把我折磨得半死/在遥远的花园里/我活得更好”(《新都人》)但是ta还是舍不得朋友与冒险:“我不愿再有来生/美丽的朋友/难舍难分”(《我不愿再有来生》)。其实ta不需要在遥远的花园里才能抱着那块心爱的石头。

儿童也总说一些大实话:“你们的自由/屈指可数/屈指可数!”(《撞进白昼》)是啊,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共同世界?季节是公平的,我们所有人都迎来了夏天。儿童眼里的夏天是这样的:“这气息不再会变/左右梳理着女孩的头发,男孩的阴毛/梳理着雷电/雨滴/砸中苦恼的头颅,华丽的屋檐/火会燃/气息将重合/虚空不会虚空/雷电劈中雷电”(《夏天的气息》)——多么美妙的歌谣!而人民眼前的夏天却被优酸乳冠名了(我们是否还记得伊利代表在人大上那荒唐的提案?)。给乐队打分的场景让我想起日本的和牛工业[3]:一具具被剖开的躯体,鉴赏那令人啧啧的油花……究竟是谁与谁在竞争那最优赏?

乐手需要休息,需要生活。也许也可以坐在沙发上讲些玩笑话。但是这终究是家事。一旦家事被公开,那么我们将再也分不清楚什么时候应该放松什么时候应该紧张。一种扭曲的冲动在现代人之间蔓延,他们渴望揭下所有人的面具,去看那些“真实的”、脆弱的个体。但在古罗马,只有奴隶才没有面具。[4]这是极度危险的。年轻的国际化天才、格式化般的“燥起来”、“知识分子”般的“严谨气质”……即便我实在无法责怪某些真诚的乐手,但是音乐不可避免地沦为了一种品味的事,而不再与残酷又神秘的命运有关。

幸好我们还有儿童的朗诵与喊叫。歌词与旋律的割裂是痛的,这是儿童的血气,而不是心理医生的安慰。血气向上,升腾,而它所谈论的东西在音乐的硬壳下面流动——拍卖会场外的尖叫,这就是抵抗的意义。[5]给那些被困的朋友以希望,解救那些朋友,告诉他们伙伴在这里。陈思江的歌词本身就是尖叫:“鼓励你自己/成全你自己/鞭打你自己”(《追和等》)当旋律和节奏因为其本身的模棱两可身陷囹圄,歌词就要以其钝器的殴打解救自己的朋友。那些渴望所谓“好听旋律”的,因为编曲才“勉强”多打两颗星的,好好听听那儿童几近天真的阴森警告:“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错,我们的歌谣在大太阳下站不住脚,那么我们就会是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野草》题辞)

《每天的进军》中,陈思江是一个悲痛的伙伴,在矛盾的进行曲中碎玻璃一般地大叫:“捕捉不到啊/在风中/捕捉不到/现代城市的风格”。我们的确捕捉不到了,因为现代城市的风格就是精神分裂。在这个时代,我们一方面有着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的商品、自由的性、自由的言论(待定),在另一方面却有着前所未有的砖痔,家庭的、教育的、其他的(那些死去或还没死去的大人和孩子)……似乎这是必然的绝望时期,怎么办?不过儿童总是健忘的。健忘,就是健康的遗忘。然后,儿童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城市,这时在ta眼前铺展开来的是一张战略地形图。原来在我们耳边轰响的进行曲并不是献给公民士兵和他们的历史将军的,而是给游击小队的,给那位学舞蹈的“黎明前的斥候”的(《从出生到现在》)。

“生存就是战斗/经济就是战斗/他们相信”

我们应该害怕吗?难道是“战斗”出了问题吗?不!伙伴,我们相信:音乐就是战斗,诗歌就是战斗,艺术就是战斗。儿童的战斗,成长的战斗。

海朋森是一支一直在成长的乐队,从第一张专辑开始。与听众的关系是那种最珍贵的友谊,是伙伴之间的相互砥砺。伙伴受了伤,伙伴迷失了方向,作为伙伴的我们难道要趾高气昂地指出ta受伤的姿势不美?我们会为ta疗伤,一起尝试着指出方向,邀请新的伙伴,共同成长,挥舞着恐怖的钝器,战斗到底。真正的战士知道自己的战场。最后,用抵抗运动中的游击队长勒内·夏尔的一句诗歌在这个夏天祝福海朋森:

“啊!请你奔向前路,积聚友朋,在黑云下成为孩子的心。”——《致一种好斗的虔诚》

*

[1] 参克劳德·李维-史陀的《野性的思维》:“拼装匠熟练地进行着大量多样化的任务。但是他们并不像工程师,他们并不会依赖材料的可用性,也并不会依赖那些为了项目所特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工具。他的工具宇宙是封闭的,他的游戏规则是‘利用手边所有的不论什么东西’,这就意味着他所用的工具和材料总是有限的,但与此同时也是异质性的,因为这些工具和材料和当前的项目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或者说是和任何特定的项目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这不断累积的偶然的结果也一直更新丰富着他的库存,之前种种的建造和拆毁中的剩余物也在维持着他的材料。” [2] 参斯特劳布-蕙叶夫妇的《安提戈涅》。另参:http://sensesofcinema.com/2019/jean-marie-straub-daniele-huillet/a-war-film-antigone-by-daniele-huillet-and-jean-marie-straub/ [3] 参:https://youtu.be/k6X_NS_Vkv8?t=349 [4] “拉丁词persona(人物)原义指的是古代演员在戏中所戴的面具。面具有着两种功能:遮蔽演员的面孔与让演员的声音穿透罗马的私人个体与罗马公民的差异就在于后者拥有一个persona,一个法律人格,作为一名“法人”,他有一张进入法庭(公共场合)的面具,与此同时他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没有了persona,他就成为了一个没有权利和义务的自然个体了。”参:https://matterofti.me/tu-shu-jiao/lun-ge-ming 详参汉娜·阿伦特的《论革命》。 [5] 参吉尔·德勒兹《何谓创造的行动》:https://www.douban.com/note/6294416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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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0x0

在博客设置的「自定义 #css 」一栏中贴入以下代码:

header.multiuser {
    display: none;
}

然后保存即可。

(如果你的博客是 unlisted 模式,且/或不希望访客注意到本站首页的存在,可以使用以上代码。)

#how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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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τερετίσματα

*朋友对我在《反俄狄浦斯》的笔记中对二元论的强调提出了疑问,我组织了一下语言,以下是我的解释:

二元论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我个人的观点是D&G认为二元论是必须被处理的,必须被放到根茎与多元体的视角下处理。我去复习了《千高原》序言,在17-18页的部分:“这就是为何尝试另一种相反的、但却非对称的操作是如此重要。将模仿重新联结于图样之上,将根或树重新连接于一个根茎……然而,始终应该在图样上重新定位那些绝路,以便从那里向可能的逃逸线敞开……”二元论不存在在本体论上,不存在在价值论上。(26)“我们提出一种二元论,但只是为了拒斥另一种。我们采用一种二元论作为原型,但仅仅是为了达到这样一个过程,它拒斥所有的原型。思维的矫正器每次都应该瓦解那些我们不愿形成(但却经由期间)的二元论。通过所有作为敌手的二元论(但却是完全必要的敌手,是我们不断加以变动的装置),最终达到了我们都在探寻的那个神奇的原则:多元论=一元论。”(27)

线性也完全是作为多方向的线性。是根茎线,逃逸线。不是在有一个主根的意义上线性,即可以追溯到一个“整全”的原初之根上。在《反俄狄浦斯》里当他们谈到欲望机器是二元线性的时候,他们恰恰是在反对俄狄浦斯的三角那个更有欺骗性的关系,并且二元和线性仅仅是在一种机器的属性意义上谈的(二元意味着没有一个孑然一身的匮乏主体,线性意味着打开三角的封闭,去向逃逸线开放)。

我自己为什么要强调二元论的问题,是因为我自己的感觉就是我周围一些同学在接受了一些后现代的思想之后,他们并没有鼓足勇气去面对二元论,他们一看到二元论就好像如临大敌,转而去讨论一些所谓的“多元性”。最明显的就是在性的话题上,一谈到男女二分,就觉得不够“先进”。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个视频《母亲的艺术》,我给我的一个老师看,她是一位白人女性,对我很好,是一个物理学家。她看完之后给我的邮件里认为我在物化母亲,还认为我引用的夏尔的诗是性别歧视主义的(夏尔那句诗是这样的:“在这依然年轻的妇人体内一个男人必曾扎根于此,但他始终不可得见,就像恐惧,一直不遗余力地留在那里。”)我当时非常震惊和伤心。我给我的妈妈看过夏尔的那首诗(《要素》),我的妈妈得出的感觉是一位与法西斯主义斗争的战士别无选择地留下妻子和孩子走向战场。我的那位老师是一位很好的人,也是所谓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但是在面对这样的诗歌的时候却不能去与它一起生产自己的主体性,反而用一套所谓的“多元范畴”去审判一种情感。这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样的“多元范畴”恰恰是D&G批判的那种n+1式的,用一种“进步的多元”压迫一种”落后的二元”。而那个诗人的“二元”恰恰是一种多方向的、情感的、逃逸的。

二元是黄蜂与兰花的相互生成。这是机器的二元而不是辩证法的二元。这就是我对二元的解释。

附:《千高原》中D&G关于“什么将事物维系在一起”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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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idelem

Getting Started

Getting Started \ Processing.org

import java.util.*;
import java.text.*;

void setup() {
  size(480, 120);
}

void draw() {
  if (mousePressed) {
    fill(0);
  } else {
    fill(255);
  }
  ellipse(mouseX, mouseY, 80, 80);
}

void keyPressed() {
  if (key == 's') {
    DateFormat formatter = new SimpleDateFormat("yyMMddHHmmss");
    Date d = new Date();
    String clock = formatter.format(d);
    save("ellipse_" + clock + ".png");
  }
}

工程没保存的时候,存在一个临时目录里,Ctrl/Cmd+K 打开临时目录。保存工程就是把这个目录移到自己喜欢的位置。

processing 的工程叫 sketch,下文都会用这个词代指。sketch 由多个代码片段组成。一个 sketch 会有一个专属目录,save() 函数保存的图片就放在那里面。上面这个 sketch 的保存功能还可以这么实现:

saveFrame("ellipse_####.png");

#### 是填充数字的模板,试验下来发现填充的是帧数。


Overview

Processing Overview \ Processing.org

和大部分类似工具一样,processing 提供了一堆现成的 API 函数给你填充,还有一些必要的系统变量:

  • setup() :初始化方法
    • size(w, h):设置窗口分辨率,必须写在 setup() 的第一行。可以用不同的 renderer 来调用 size,例如 size(400, 400, P2D) 是 2D 图像(默认的),size(400, 400, P3D) 是 3D,size(400, 400, PDF, "output.pdf") 是写入 PDF 文件。
    • width, height:当前窗口宽高
  • draw():每帧刷新
  • mousePressed():鼠标按下时事件
    • mousePressed:判断鼠标是否按下的布尔值
    • mouseX, mouseY:当前鼠标的坐标
  • keyPressed():按键事件

引用外部库Libraries \ Processing.org

导入数据:sketch 目录下有 data 文件夹,如果没有的话,import file 或把文件拖入窗口,会自动创建。这是为了统一解决各个平台上的文件引用问题,processing 在打包时会自动根据情况调用合适的文件 API。

String[] lines = loadStrings("something.txt");
PImage image = loadImage("picture.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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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0x0

最近魔改出两个 writefreely 博客主题,贴在设置页的「自定义 #css 」一栏就可以使用。

样式已经基本确定了,第一个是等宽字体、性冷淡风格,起名为「portal」;第二个参考了我一直很喜欢的「kagami」jekyll 主题,私以为是 typography 做得最好的中文静态博客主题。

接下来要做的是微调 markdown 内文格式,完成后就会发布供大家使用。先放预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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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Reirou

钢铁的味道太重了,我要把自己变回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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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Sternstunde

主题:黑格尔留下了什么 嘉宾:Dina Emundts

今年是黑格尔诞生二百五十周年,这一周Sternstunde做了专题《黑格尔留下了什么》,嘉宾是柏林自由大学哲学史教授Dina Emundts,讲解通俗易懂,即使完全不了解黑格尔也可以听听。以下是一些简单听译,还有两个问题整理一下再补充上来。

  1. 第一个问题是:黑格尔留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Dina Emundts认为是一种批判方式,具体来说是扬弃。我们站在保存某物的立场上批判某物。然后谈到黑格尔对哲学的贡献:他影响了很多哲学家,比如克尔凯郭尔和马克思。他对艺术哲学的见解也是独到的,当人们观赏一件艺术品时,它似乎是非关时间的,但艺术实则有内在于自身的历史,如果要理解这件艺术品,必须了解它的历史。黑格尔的特点是非常注重历史性的概念,哲学即当代的思想史。

  2. 主持人提问,黑格尔会如何看待新冠时期那些限制自由的防护措施(比如人人必须戴口罩、保持1.5米的安全距离)?
 答:国家的目标在于保障个体的自由,黑格尔显然不会同意一般的限制自由的措施,除非是十分必要的。这里我们要注意到,黑格尔认为个体自由只有在系统中(比如市民社会)才能实现,甚至个体自由这一概念只有在追求公共福祉的系统中才有产生的可能。目前关于新冠的措施,正是一种为了公共福祉而必须作出的让步,在这个层面上,限制是合理的。公共福祉和个体自由乍看是冲突的,但深入其中就会发现,保障公共福祉是实现个体自由的必要条件。


  3. 黑格尔与康德的关系
 (1)黑格尔的很多理论是以康德理论为出发点的,比如他们同样探讨自由和知识的问题。康德说过,他的哲学是关于自由的哲学,不止是在“自由存在”这一意义上的,更是指“主体能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在这一点上,黑格尔继承了康德。

 (2)康德和黑格尔同样探究了:人如何创造出关于真实(Wirklichkeit)的真的东西(etwas wahres)?
康德:人们把作为客体的概念引入了世界。人通过自己能感知到的东西,借助范畴和概念建构了一个世界。(客观知识不可能)
我们认识到的并不是堆积的物质,而是具有某些特性且处于因果链中的概念。
黑格尔:他认为康德过于主观。他想证明建构真实的那些逻辑原则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而存在的。(所以这也引发了一些问题:人和这些逻辑规则有什么关联?多大程度上人是这种规则的一部分?)


  4. 以植物作喻解释自身关联性(Selbstbezüglichkeit): 在种子中藏着一种发展的潜能。发展的过程分不同的阶段,这些阶段呈现出的“多”最终会回到“一”。歌德也有过类似的论述,种子中先长出了茎,而后是叶。根茎是一,叶是多。雌蕊是一,花是多。最终植物成熟之后,又会有新的种子,重复以上的过程。但这株植物显然不是原来那株了,这些个殊情况中潜藏着共性,作为“类”的植物留存了下来。(negieren & bewahren)
这种复归的规律是普遍适用的,包括世界史。

  5. 《精神现象学》要解决的问题:什么是认知?(Erkenntnis)
但为了确保回答的正确性,必须先为认知找到一种测量标准。黑格尔做的第一步是:批判别的哲学家给出的认知标准缺乏了什么要素。
认知不是个体进程,而是共同的社会过程。个人意识的内容取决于其他个体的意识(参见章节 Herrschaft und Knechtschaft统治与奴役)。认知进程是这样的,首先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人,然后意识到别的个体虽然与我有所不同,但也是与我同样的自由人。“我”需要别人作为我的言辞的潜在确证者。
个体的自我理解需要其他自由的思者的承认,在我与其他思者之间存在一种对等关系。 
这一章还讲到我们与物的关系,主要提到了劳动。黑格尔将劳动视为积极之物,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建立了复杂的自我图式,通过劳动,他们获得了生产性的体验。借助对物的支配,他们确证了自己的自由。

  6. 如何理解黑格尔说的精神(Geist)?
 神分为主观精神、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自然和这三种精神组成了整全的现实。在精神方面,会有一个过程发生,同时这一过程本身是可思的。主观精神涉及人类学、心理学领域,客观精神是指全部的社会法律关系,绝对精神是精神自身的主题化,宗教、艺术和哲学都属此类。过程的开始是批判,比如哲学注意到了一些现存的关系,但它超越了这种被它思索且结构确定的关系,宗教和艺术也是同样。通过这种超越,精神存在对自身的理解更进一步。

  7. 问:黑格尔支持强权国家与强有力的组织形式,但同时他又看重自由,这二者在他的理论中是如何调和的呢? 
答:首先我们要回到黑格尔的基本理念,即个体自由是值得保障的。市民社会正是一个人们追求个体自由的所在,但市民社会中会出现自我否定的因素,比如人们会相互争吵、会出现贫困、某个体不再将其他个体作为与自己对等的存在看待。
黑格尔认为:人可以借助国家和组织形式对抗市民社会的自毁倾向。比如国家可以设置一些必要的限制,组织形式也可以在公共财产与私人生活中进行调和。在组织生活中,我不止是作为个体的公民,也是国家的一份子,这正是对个体自由和公共福祉之间所产生矛盾的协调。矛盾存在,但在黑格尔的解决方案中,它在富有成果的意义上被扬弃了。 
问:这听上去非常保守,像是支持四布监控的极权国家。《法哲学》中有一句话:合乎理性的即是真实的。真实的即是合乎理性的。(Was vernünftig ist, das ist wirklich. Was wirklich ist, das ist vernünftig. )这可以用来为极权国家或一些负面的东西辩护吗? 
答:黑格尔不是出于恐惧才支持强权国家,他也不是肤浅的保守主义者。至于如何理解“真实的即是合理的”,黑格尔认为真实事物发展的结构与辩证法有关。最终达成自我实现的事物在发展过程中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出现越来越多的内部区分,但它始终保持着同一性。在这一意义上,它是合乎理性的。

  8. 黑格尔的历史进步观:并不是指所有事都变得更好或没有任何微观上的恶化,而是指在历史进程中,人们对自由的理解加深了。
黑格尔支持君主,是因为他要设置统一性,让一整个政治系统由一位君主代表(多展现为一)。这一系统设想和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则没那么冲突。

  9. 

宗教与艺术意味着什么?
 在整个历史中,人类一直在探求自我理解。比如人类存在意味着什么?什么是真实?在何种程度上我们是自由的?人们在艺术和宗教的领域解答这些问题。
 主持人:就像照镜子,人们通过艺术和宗教发现了自己。
 嘉宾:镜喻太直接了。当我们照镜子时,镜子将我们的形象直接反射回来。但人们的自我认知其实是间接的,通过作为中介的宗教、哲学、艺术返回自身。在艺术领域中,人们通过观看的形式理解自我;在宗教领域,人们通过想象的方式理解自我。比如为了认识我的自由,我们就设想出完全自由的存在——神。

补充:第7点中,主持人引用的那句《法哲学》原文,一般被翻译成:存在即合理。这句话在国内常常被误用,访谈中也只是一带而过。若有对此感兴趣的朋友,在此我分享一下知乎用户 @唐逍 的回答: 「存在即合理」是不是由于翻译造成对原文的误解?正解又是什么? – 唐逍的回答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19851152/answer/13151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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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cg notes

最近遇到一个需求,处理法线的流程大致如下:

image.png

两张切线空间的法线,在切线空间里做一个混合,再转换到世界空间做一些操作。

而且这个流程会拆成两半,一半放在 surface shader 里,另一半丢进 LightingModel。

起初,我把整个流程写在 LightingModel,传进 s.Normal 做计算,很快发现一个问题:unity 的 surface shader 处理会自动把 s.Normal 转成世界空间的。

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拥有自己的 output struct field,例如新写一个 s.NormalT,然后把 binormal, tangent 这些都传到 LightingModel 里……等等,为什么不直接在 surface shader 里计算世界空间的混合结果呢?

也就是说:

image.png

想清楚就可以开工了,首先在 input struct 里加入下面的内容:

struct Input
{
	half4 tangentT; // 注意不能直接用 tangent,会报错
	half3 normalW; // 也不能直接用 worldNormal,因为 o.Normal 被写了
	...
}

然后是 output struct:

struct SurfaceOutput {
  half3 BlendedNormalW;
  ...
}

vert:

o.tangentT.xyz = UnityObjectToWorldDir(v.tangent.xyz);
o.tangentT.w = v.tangent.w; // specifies tangent direction
o.normalW = UnityObjectToWorldNormal(v.tangent.xyz);

surf:

half3 noiseNormal = tex2D(_NoiseTex, uv);
noiseNormal = 2.h * noiseNormal - 1.h;
half3 binormal = cross(IN.tangentT.xyz, IN.normalW) * IN.tangentT.w;
half3x3 rotation = half3x3(IN.tangentT.xyz, binormal, IN.normalW);
o.BlendedNormalW = mul(rotation, noiseNormal + o.Normal);

最后把 output struct 传进 LightingModel 就可以了。

总结

在 unity surface shader 里:

位置 名称 空间
vert v.normal object
surf IN.normal tangent
LightingModel s.Normal world

TODO

这篇文还没写完,几个还需要细讲的地方记录一下:

  • UNITY_INITIALIZE_OUTPUT
  • TANGENT_SPACE_ROTATION
  • worldNormal 的写入问题
  • INTERNAL_DATA
  • 怎么辨别法线所在的空间(基础)
  • 怎么灵活转换各种空间的法线

5.15 修订

勘误和补记

之前构造 rotation matrix 时,使用了切线空间的法线和世界空间的切线,铸成大错。

所以我们需要自己做一个世界空间法线。worldNormal 这个名字被污染了,用不了,重定义一个 normalW 来转换。

另外,关于 binormal 的详细解释请参见这个 post。$$B = N \times T$$,但实际操作的时候好像把 tangent 放在前面也没事(待进一步验证)。tangent.w 这个分量则是为了调整左右镜像模型的切线方向设置的。

辨别

  • tangent space normal 和普通的法线图长得一样
  • object space normal 和世界法线差不多,呈现出十字形,但相对于物体固定
  • world space normal 相对于世界坐标旋转

转换

tangent object world
tangent / tTw ⸰ wTo rotation
object oTw ⸰ wTt / UnityObjectToWorldNormal
world rotation^(-1) UnityWorldToObjectNorma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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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德布罗意的小饼干

喜欢Jonathan Blow的逻辑解密游戏而贬低Cube Escape这样的点击解密游戏的人,大概没有理解这两类作品微妙的相似之处,但如果把视角重新转回到交互的性质上,就能够看得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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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

两个水晶般透明、泛出奇异色泽的庞然大物舒服地陷在山坳间,好像躺在炉火前的扶手椅上。人们看不到的是,它们各自伸出一些触手,在山谷的微风中弹奏,偶尔纠缠在一起互相拨弄一番,然后又缩回去,回到独舞中。与此同时,它们身上的颜色激烈地变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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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Sternstunde

Podcast收听地址:https://srv.deutschlandradio.de/dlf-audiothek-audio-teilen.3265.de.html?mdm:audio_id=811144# 嘉宾:Arnd Pollmann, Gerald Hüther

德国宪法第一条规定:“人的尊严不可侵犯。”然而柏林的社会哲学家Arnd Pollman表示,在这个世界上,人被利用、被剥削、被工具化是普遍现象。 Pollman说:“人的尊严是脆弱且易受伤的,它并不是从每个人出生起就一成不变的品质,而是一种敏感的潜能。每个人首先要意识到自己是有尊严的,才能使其慢慢发展起来。” 在这一点上,神经生物学家Gerald Hüther与其一致:“作为人,我们在精神层面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就是我们被其他人当作客体对待:我们被剥夺自决权,变成想象和期待中的客体。” 如果尊严不是前定的,而是一种脆弱的能力,它又如何成为我们每个人不可侵犯的权利呢?如果每个人都要认识并形成自我尊严,在其受到伤害时为其辩护,那么人就要自决——自己有多少尊严?有没有人没有尊严? Pollman:“在有些生活场景中,人们似乎表现得没有尊严。我们想想那些总是卑躬屈膝、一味讨好他人的人,或当众爬行的人就知道了。但这些人放弃了他们的尊严吗?如果这样总结,听上去就很危险了——似乎人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待他们。我认为事实恰恰与此相反,那些人不是放弃了尊严,而是在实现生活得有尊严这件事上遇到了困难,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也需要特别的维护尊严的方式,比如对于那些有严重精神残疾的人。我们必须努力为他们创造一个可以有尊严的生活的环境。” Hüther说,创造一个相互尊敬、人人都能在其中发展出自尊的环境,是社会的核心任务之一。每个人在意识到自己有尊严后,就不会被轻易引诱。他们会形成一套标准来为他所做的、他所遭遇的事分类。这就像是内在的指南针,它引导人们生活并且不易丢失。 从哲学的角度看,尊严是对内在态度的表达,是一种感觉——作为一个与他人等价且拥有平等权利的人而存在,并也被这样看待的感觉。拥有自尊的人不会想去剥夺他人的自尊。 尊重他人和自尊的基石应当在童年就打下,Gerald Hüther如是强调。很多孩子们需要的能力是无法从学校课堂中习得的,而来自于特定经验——在这些经验中,他们意识到自己是有价值的,他们很重要,他们可以照顾好自己。脑科学研究者将其称作额叶功能,具体而言就是规划行动、预估后果、控制冲动、接受挫折、共情的能力。这是无法从课堂上学到的,只能通过成年人有意识的引导与机会的赋予来积累经验。

背景知识补充,关于“尊严”的概念演变(来自Arnd Pollmann的论文Menschenwürde nach der Barbarei. Zu den Folgen eines gewaltsamen Umbruchs in der Geschichte der Menschenrechte):

Pollman在访谈里说的尊严概念是比较粗糙的,论文细致了很多。 二战之前,虽然对人权和人类尊严这两个概念都有所探讨,但无论是在此前的观念史还是法律史上,人权与人类尊严之间都不存在关联。人权协定也都是在1945年之后出现的,可以说人权与尊严之间的关联是战后人造的(或说这种关联“被发现”,采用哪种说法取决于怎么理解这两个概念)。 Arnd Pollman以历时性线索梳理了“尊严”的概念演变,但这四种概念在今天是并存的。 在古罗马时期,尊严不是人人都有的,它是成就与声名的体现。只有那些对共同体作出了极大贡献的显贵之人才有尊严。 到了中世纪,尊严对于人而言普遍化了,不再是特权。因为在基督教思想中,人是比照着上帝的形象(Ebenbild Gottes)创造出来的,自然比别的生物更尊贵,理应享有尊严。简而言之,个体有尊严是因为其属于类神之人这个大类。 到了近代,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和接下来的欧陆理性主义思潮将中世纪的“尊严”概念世俗化了,也就是从神学思想里解放出来。人的尊严不是来自于神的光辉,而是来自于人的理性与道德自主。这种说法其实是把尊严看作自然的馈赠,且此处的尊严必然是平等的、不可侵犯的、不会丢失的,否则就否认了人的理性这一绝·对价值(absolute Wert)。 45年后,法西斯与集中营使人意识到尊严是脆弱的,如果人要有尊严地生活,则必须用可靠的体系(比如法律)对抗非理性,于是出现了很多人权协定。这其实是将尊严看做一种潜能(Potenzial),每个人都有有尊严地生活的潜能,但是这种潜能能否发挥出来取决于生活环境。可以推知的是,在此处个体实际享有的尊严不是平等的,因为个体生活环境不同。 那么德国宪法第一条:“人的尊严不可侵犯”,其中的尊严是指那一种呢?据Niklas Luhmann分析,其实还是古罗马的那种。首先,每个人必须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这里我想到的是公民),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而且将尊严纳入法律保护,已经说明了,尊严是脆弱且容易丢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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