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sseits

Il giardino dei Finzi Contini

德西卡执导的《费尼兹花园》改编自意大利犹太裔小说家Giorgio Bassani的同名小说,它讲述了二战前夕在意大利北部费拉拉居住的犹太人的生活。

出于政治原因,当时的犹太社群被意大利主流排斥,他们甚至无权加入意大利本土的网球俱乐部。费尼兹-康提尼一家隐居在城郊的偏僻庄园中,一道高墙显出这个犹太家族的孤离姿态。影片开场,便是几个学生骑着自行车赶去费尼兹庄园,找那家的孩子打网球。

高墙之后,是如尤金·布拉斯笔下十九世纪田园风光一般温柔静谧的场景。费尼兹家有一对姐弟,贝格饰演其中的弟弟阿尔贝托。

除了暗恋男同学马尔纳特这一点外,少年阿尔贝托不是典型的“贝格角色”。他体弱多病、纤细敏感,时而纯真如孩童,时而心事重重。阿尔贝托就像费尼兹花园的具现化,梦幻易碎,无法存活至战后的世界。影片中,他确实在意大利开始集中抓捕犹太人前就病逝了。美好逝去之际,人们难免心痛惋惜。看过贝格对病中阿尔贝托的诠释,不难理解为何维斯康蒂会在观看电影首映时落泪,并感激德西卡拍出了这样的贝格——他无法拍出的贝格。

本片主线看似是姐姐米可与青梅竹马乔吉奥的悲剧爱情,但实际上,将人物联系起来的并非类似情愫,而是无处不在的政治性抑郁。意大利对犹太人的态度从最初的排斥演变为影片末的抓捕、送至德国纳粹集中营,与这一过程并行的是费尼兹花园幻梦的褪色。

这是一部气质特殊的反战片。当人想谴责一种罪行时,并非只能采取渲染罪恶细节或严肃说教的手段,也可以试着用轻柔的笔触描绘那个罪行发生前的、尚未被打碎的脆弱世界。

本文为《路德维希》影评,主要比较分析Luchino Visconti执导的1972版与Peter Sehr执导的2012版。全文约一万三千字,感谢阅读。

一、导入:童话国王的悲剧

    “我将永远会是一个谜题,对于别人与我自己而言都是如此。”[1]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曾在给女演员Marie Dahn- Hausmann的信中如此写到,它最初出自席勒的古典悲剧《墨西拿新娘》。[2]

   这句话与童话国王本人同样蜚声遐迩,且的确道出了事实。在逾一百三十年后的今天,路德维希二世仍是一个谜,人们依然着迷于童话国王的个性、命运与他留下的文化遗产,巴伐利亚是如今德国最受欢迎的旅游地点。不仅如此,人们也以不同的媒介创作、传播着关于路德维希的艺术作品。最早的一次尝试是在1875年,Joseph Wurms为路德维希二世创作的浪漫主义作品《国王的宫殿》。

    随着技术发展,电影领域兴起了,路德维希的传奇性使他成为许多导演青睐的题材。1955年,赫尔穆特·科伊特纳(Helmut Käutner)拍摄了《路德维希二世》;1972年,卢奇诺·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拍摄了《诸神的黄昏》;2012年,彼得·泽尔(Peter Sehr)与玛丽·诺艾尔(Marie Noëlle)合作拍摄《路德维希二世》,他们对这位国王的诠释都有着鲜明的特色。

   本文主要对比72版与12版,两版拍摄时间相差近本世纪,自然有许多观念变迁,其中最明显的区别就是:72年《诸神的黄昏》是以童话国王为主角的悲剧,无论是从情节组织还是具体表达来分析,维斯康蒂拍的都是一出正统的古典悲剧,整部影片的理念是命运的不可抗拒性。路德维希身旁的每一个人,他所经历的每一个事件都暗示着他最终的没落。    维斯康蒂曾说过:路德维希是一个不能适应他所在的环境的人,他超前于他的时代。他是一个彻底献祭于自己的幻想与梦境的人,因为他不可能在所身处的现实中实现自我。[3]也可以说,路德维希的心灵必然会驱使他走向没落,他是灵魂的结核病患者,甫一出生,就注定带着伤痛向着大海下降。

   而12版的路德维希虽然也带着悲剧气息,但从根本上说,它是个童话。里面的角色是经过提纯的,路德维希纯粹地热爱艺术,但同时也尽心履行君主的义务,他爱他的臣民们。    与维斯康蒂版不同的是,路德维希的身边并不全是迫使他堕落的力量,而是始终有支持理解他的人,比如同样热爱音乐的内阁秘书助理约翰·卢茨、将他当做儿子一样看待的瓦格纳、陪伴了他一生的侍卫理查德·霍尼希与仆人洛伦茨。即使卢茨最后找医生判定路德维希为无力自理的病人,他的态度也不是酝酿阴谋,而是真切地为国王后来的“堕落”感到惋惜。与国王订过婚的索菲,也更像是一位勇敢的现代童话公主,而非维斯康蒂版中的政治牺牲品。

    具体来说,本文将从两部电影的内容、结构、拍摄手法、角色塑造及角色关系之间的分析来进行对比研究,重现关于这位童话国王的传奇。

二、卢奇诺·维斯康蒂《诸神的黄昏》(1972)

(一)内容与结构

 1. 第一部分

   维斯康蒂将全片明确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如此开场:伴随着缓慢的、忧郁的音乐,首先出现了一副宗教题材的穹顶画,之后镜头转向右下方,最终定格到年轻的路德维希脸上。    维斯康蒂采用类似戏剧的报幕方式,安排了时代见证人的角色,他们在未来以回忆过去的方式进行叙述。第一位见证人在1864年路德维希的加冕礼前就已经是官员了,他说起了加冕礼。

   在华丽的宫廷背景中,路德维希的弟弟——年轻的奥托亲王问候了大臣们,伴随着庄严的背景乐,镜头移向了准备室中的路德维希,他拿起香槟杯一饮而尽。此时他的母亲走了进来,他喝下第二杯香槟,背景中的母亲向他投去轻蔑的一瞥。    在严肃圣洁的宗教音乐中,仆人为年轻的王储披上华美的朱衣,他缓步走向宴会厅。之后,维斯康蒂以仰角拍摄路德维希,观众也借此体会到王室的威仪。   下一位时代见证人讲述了路德维希提出寻找瓦格纳的请求。如果找不到瓦格纳,他不会前往巴特伊施尔进行政治结盟。    此时画面一切,柔美的钢琴乐响起,伊丽莎白出场了,她在马场骑马,一旁的路德维希着迷地盯着她。在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交谈中,他们都表达了对公共事务的厌烦。此时伯爵夫人费伦奇走了进来,她从远处冷蓝色的冬季雪景中走来,这一背景与帐内以红色为主的内饰形成了对比。伊丽莎白拒绝了费伦奇的陪同,打算与路德维希二人出游。    第三个时代见证人出现,讲述了瓦格纳的情况。瓦格纳一面欣喜于国王赐给他的房子与薪水,一面却嫌弃这还不够好。他对布罗先生和布罗夫人说,国王完全服从于他,还讲起了剧院的建造计划和自己的歌剧《特里斯坦》。当瓦格纳带着布罗夫人上楼参观自己的房子时,他抓住了她的手,布罗夫人告诉他,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    场景回到巴特伊施尔,路德维希和伊丽莎白在夜间雪景中散步。路德维希向伊丽莎白倾吐自己的艺术理念,向她描绘瓦格纳的歌剧是多么天才,并邀请她之后去玫瑰岛看《特里斯坦》的演出。当伊丽莎白和路德维希靠近拥吻时,镜头转向一旁潺潺的溪水。伊丽莎白回去后告诉表妹索菲,路德维希为她推迟了行程。她想让路德维希与索菲联姻,隔天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路德维希的骑马邀请,却在晚饭时将所有亲戚都请来,并将路德维希送给她的茉莉花转交到索菲手中。    当路德维希得知伊丽莎白的丈夫不日即将到达此处,他愤怒地表示自己马上要回慕尼黑,留下了焦头烂额的伊丽莎白。

  2. 第二部分

   这部分从一段报幕开始:《特里斯坦》的首演耗费巨资。其中路德维希为了接伊丽莎白到玫瑰岛看戏花的钱被浪费了,因为伊丽莎白没有出席。    等伊丽莎白到玫瑰岛时,路德维希兴奋地告诉她《特里斯坦》大获成功,但伊丽莎白打断了他,问他这一切花费了多少钱。路德维希慌了神,抱怨伊丽莎白只关心钱,他们因此开始争吵。伊丽莎白点出路德维希对她的爱只是无法被满足的幻觉,希望他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看清现实,与索菲结婚。

   下一幕是瓦格纳向路德维希抱怨自己被小报攻击,以及布罗夫人与瓦格纳事先串通,装作不经意间告诉路德维希:如果没人替瓦格纳还债,他就要离开慕尼黑。路德维希无法,只得答应帮瓦格纳还钱。 这之后大臣将瓦格纳与布罗夫人私通的信件呈交路德维希,他才发现瓦格纳、布罗先生和布罗夫人三人一直在玩弄他,眼中盛满泪水的路德维希倒在座椅上。最后瓦格纳收到路德维希的信,里面写明请他们离开慕尼黑。    在瓦格纳辞行后,又一位时代见证人出场报幕,他告知观众,第一次战争临近了,路德维希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弟弟奥托亲王将上战场,他去伯格堡(Schloss Berg)找隐居的路德维希。国王拒绝面对现实,也不想发起战争。但他注意到奥托的精神并不好,便关上了月相屋的灯,因为窗帘拉上了,屋子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时钟走动的声音。奥托告诉路德维希,他的眼睛总是觉得刺痛,而且睡眠质量也不好。这也为后期奥托罹患精神疾病埋下了伏笔。

  一次夜间出行时,路德维希透过枝桠和矮林看到了一名年轻的侍卫光着身子在湖中洗澡。他看了一会儿后,大声质问侍卫在那里干什么,侍卫惊恐地出水跑向他。他僵硬地转开了目光,又说了些不必要的话,将自己的大衣脱给了侍卫。    之后的一幕导演采用了半景拍摄、近景特写的手法。路德维希头发凌乱,绝望地将脸埋在手中,低声祷告着。此时杜克海姆公爵(Graf Dürckheim)走进房间告诉他,奥地利和巴伐利亚的联盟打了败仗。他们之间接下来的对话,也是杜克海姆站在朋友立场上的劝说,揭示了路德维希的自私软弱,他想要的自由和幸福是一种超出社会规则边界的特权。    下一段是路德维希回宫告知母亲,自己要与表妹索菲联姻,履行王室的义务。

  1. 第三部分

   路德维希与索菲订婚的消息传开了,在家族聚会上,大家都向他们道贺,路德维希也平静地微笑应对。此时伊丽莎白走了进来,路德维希和伊丽莎白一同走进副室,镜头紧紧跟着他们。在副室中,路德维希向伊丽莎白展示了计划要建造的宫殿的油画,并邀请她隔天共同骑马出游,她拒绝了。下一幕是忧郁地坐在钢琴前哼唱《罗恩格林》选段的索菲,这暗示着她与路德维希之间的情感进展并不顺利。    下一位时代见证人告诉观众,因为新婚,路德维希开始着手建造宫殿的事宜,并且打算邀请瓦格纳回到慕尼黑,婚礼因此被推迟了。 索菲听说了有关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关系的流言,她忍不住向伊丽莎白抱怨,后者大怒,打了索菲一耳光后又安慰她,让索菲不用担心任何女人会与她争夺路德维希。如果她足够强大,就可以拯救他,婚礼也不能再拖延下去。

   然而在另一边,路德维希却与神父表达了想要取消订婚的意愿,他不爱索菲,这段婚姻注定是让索菲失望的。神父为他讲罪行,让他不可被恶魔所引诱,路德维希只得打消念头。在他顺从神父之后,观众可以看到,他去了侍卫理查德·霍尼希睡觉的地方,在壁炉的火光映照下慢慢靠近熟睡中的侍卫,他亲吻了霍尼希。    订婚最终还是被取消了。一位时代见证人说,自从订婚取消后,国王就不管国事,只关心他那在建的城堡。而奥托亲王的情况也日益糟糕,国王母亲的使者去到国王的住处,想要告诉他这一消息,却被侍卫拦住了。而已经等待数个小时的霍恩施坦男爵还未能见到国王,他为国王带来了凡尔赛的消息。男爵等不下去了,便闯进国王寝宫。    彼时国王手持方帕捂着半边脸,光线昏暗的房中的气味令人难以忍受。霍恩施坦将俾斯麦的信交给国王,建议国王签字。路德维希反应剧烈,因为他意识到,巴伐利亚将变成普鲁士的奴仆,与此同时他的牙更疼了,不规整的胡子与凌乱的发型更衬出他的病容。尽管霍恩施坦向他强调巴伐利亚没有选择,但路德维希仍然拒绝签字。霍恩施坦态度强硬地建议巴伐利亚应立即结盟,路德维希瘫倒在座椅上。

   下一个场景是奥托穿着白色的病号服,肢体语言激烈。路德维希到病房前,看到了弟弟的模样,让护卫退下,上前抱住了弟弟,眼中蓄满泪水。

  1. 第四部分

   开头圣诞树的摆置暗示观众们已经到了圣诞节。瓦格纳在自己的房子里与改嫁给他的布罗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听乐团的演奏。接下来一位时代见证人抱怨,无论瓦格纳是否被驱逐出慕尼黑,国王总会为他花钱。

   下一幕是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结尾,罗密欧的演员凯因茨收到了国王使者送来的戒指和见面邀请。凯因茨根据邀请去了林德霍夫堡(Schloss Linderhof),国王站在船上等他,船下是被彩光照亮的湖面,浪漫的背景乐烘托出了梦幻的氛围,但画面是暗色调的。    画面一转,凯因茨从宫殿中的床上醒来,一位大臣对他说,国王想要与之交谈的是他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只要他能演出那些英雄角色,国王就会重用他。于是在吃午饭时,凯因茨朗诵了关于十四世纪瑞士传说英雄威廉泰尔的诗篇,国王因此受到鼓舞,提出了要与凯因茨同游瑞士、意大利,并许诺送他昂贵的首饰。但路德维希告诫凯因茨,如果想要得到他的庇护,就必须对他忠诚,而不能像瓦格纳那样欺骗他。

   然而下一位时代见证人说,凯因茨将国王写给他的信、送给他的首饰都转卖出去了,那些信最后到了一位大臣手上,将被作为判定路德维希患有精神疾病的证据。另一位时代见证人则抱怨国王的城堡建造几乎掏空国库。    下一幕是伊丽莎白造访路德维希的三座宫殿,此时瓦格纳已死。伊丽莎白首先参观了林德霍夫堡的维纳斯洞穴(Venusgrotte),然后去了赫伦基姆湖新宫(Schloss Herrenchiemsee),在看过那些华丽的洛可可式建筑后,伊丽莎白在空无一人的镜厅倏忽大笑。

    最后,她去了新天鹅堡,而路德维希不敢见她,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让仆人告诉伊丽莎白,他病了,不便见客。伊丽莎白离开了。

此后,路德维希的堕落加速了。之后的场景展现了他在昏暗的房间与一群男仆人玩捉迷藏的游戏,其中的一些年轻男人甚至衣不蔽体。后来他们一起喝啤酒,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背景中有一扇窗户,显示出当时是冬夜,深蓝天幕下是纷飞的大雪。路德维希的玩乐结束了,便出门坐上了等他的雪橇,消失在黑夜之中。   5. 第五部分

   最后一部分的开场是内阁会议,大臣们在商量找医生将路德维希鉴定为不具自理能力的人,加以看护。杜克海姆公爵听到了,表示虽然国王近年的确隐居不理政务,而且为城堡建造花了很多钱,但这些钱首先是要经过内阁批准才能动用的,是有人希望国王变的昏庸。内阁大臣们对这项指控感到愤怒,最终决定请来医生鉴定国王的精神状况。

  下一位见证人是古登医生,他朗读了对国王的医学鉴定,宣布国王患上了妄想症,失去了自理能力。    在一个雷雨夜,内阁派去带回国王的人抵达了目的地。路德维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大声呼喊警卫队,让他们逮捕抓他的人,那些人被暂时控制了。杜克海姆公爵表示,他愿意陪国王去慕尼黑组织人民和军队,路德维希拒绝了。杜克海姆还提出让路德维希去别的国家生活,他同样拒绝了,于是杜克海姆意识到了守住皇权的无望。当路德维希向他要毒药时,他又惊又惧。    杜克海姆释放了内阁大臣派来的人,与此同时,路德维希与最信任的仆人交谈,说他相信灵魂不灭和上帝的正义,并认为溺死是一种唯美的死法。他送了一些钱和自己的钟表给侍卫,便被人抓走了,他们把他带去了伯格堡。    在伯格堡,他被告知他必须调整自己的作息,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所住房间的门上有一个小孔,以便医生可以随时观察到他的举动。霍恩施坦男爵去看望了他,霍恩施坦仍然有着无可挑剔的礼仪,祝他早日康复。

   路德维希表现得非常冷静,他向古登医生提出了外出散步的要求,医生答应了,他们共同出行。路德维希与古登说,他想永远做一个谜题。他们的身影渐远,此时画面转到留在伯格堡吃晚餐的众人身上,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大臣提到,国王和医生出去的时间似乎太久了,于是派人出去搜寻他们的踪影。    霍恩施坦将电报发至慕尼黑,然后带上手枪冲进了雷雨夜,他告诉大家,如果他找到了国王,就往空中鸣枪。最终他们在湖中找到了古登医生,另一艘船找到了国王的尸体。伴随着悲伤的钢琴乐,人们聚到了两具尸体旁。霍恩施坦来到现场,大声宣告:“国王自杀了。为了成功自杀,他先杀死了古登医生。”[4]    镜头最后一次回到路德维希的脸上,画面定格。       (二)角色分析

  1. 自甘没落的意志

   维斯康蒂版的路德维希与泽尔版最大的不同在于:他镜头下的路德维希,灵魂中便带着自毁的倾向,他的意志是求没落的。泽尔版的路德维希或可说是行差踏错,偶然滑向深渊,维斯康蒂版路德维希的下行则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宿命感。    加冕礼前,路德维希喝香槟的双手因紧张而颤抖,他穿着红蓝相间的制服,发型一丝不苟。深色的头发显得他更为苍白:这位继承人就要进入国王的角色了,他的外在表现反映出了这个任务于他而言的艰巨。导演在其后安排了路德维希不穿制服的场景,和伊丽莎白见面时,他穿着黑棕色的大衣或斗篷。维斯康蒂用服装的改变烘托出不同的氛围,从中他区分了路德维希的个人愿望、想象与幻觉以及臣民对作为巴伐利亚国王的他的期待,从一开始,路德维希就是割裂的。

   每一次冲突都是路德维希崩溃之路上的一块砖石。那些冲突不止是从心理意义上,而且也是在物理意义上压倒了他。从心理层面来看,首先是履行作为国王的义务带给他的压力,他并不擅长处理政务。   此外,在那个时代,无论是从社会准则来看,还是从宗教角度来看,同性恋都是禁忌的,路德维希必须抑制这种倾向,所以他与索菲订婚了。在《诸神的黄昏》中,路德维希总是被误解,这也是一再让他失望的原因。先是欺骗他的瓦格纳,然后是辜负他的信任向大臣告密的凯因茨,还有伊丽莎白。尽管伊丽莎白与路德维希的灵魂相似,但伊丽莎白强迫自己面对现实。她不止一次指责路德维希对现实的逃避,以及在瓦格纳身上耗费的钱财。

   维斯康蒂同样从物理层面表现了国王的没落与下行。他隐居后开始牙疼,且牙齿发黑。霍恩施坦男爵进入房间后,看到的国王是这样的:用手帕捂着口鼻,只露出了浮肿苍白的半张脸。他对霍恩施坦提出的那些问题表明他对自己国家正在发生的动荡一无所知。当他知道巴伐利亚必须臣服于普鲁士时,他露出了绝望的神情,半张脸沉在黑暗里。    路德维希的举动也是割裂的,一面是好静且有魅力的,比如和伊丽莎白或瓦格纳相处时;另一面是易怒的、歇斯底里的,这点在他还年轻时就有所体现,每次事情不顺他意时,他都会失控。    国王是追星星的人,却在黑夜中被绊倒。[5]《诸神的黄昏》中,路德维希不是所谓为了国民利益而牺牲的高尚殉道者,他只是一个尝试逃避身份带来的义务,按照自己的愿望构建乌托邦,最终却不得不于现实中没落的个体。

  1. 否定义务的自由

   泽尔版的路德维希固然爱自由,可也爱臣民。他继位初期尽力履行国王的义务,甚至为了义务主动牺牲自由。而维斯康蒂版的路德维希对自由的追求很早就压倒了由义务产生的道德感。

   第一次与普鲁士开战时,他躲去伯格堡。弟弟奥托亲王找到他,然而他甚至不知道战争发生了。因为他不喜欢战争,所以也没有发号施令,他拒绝面对现实,履行应尽的义务。

   维斯康蒂没有用很多场景重现路德维希一生中重大的历史事件或政治事件。这些事件他都借助见证人的话或顺便提及的方式带过,除非关系到路德维希的性格的发展。比如:电影中提及第一次战争的意图是让观众意识到路德维希逃避现实的倾向和奥托初露端倪的精神病症。    在杜克海姆男爵与路德维希的一次对话中,杜克海姆指责他想要的只是作为特权的自由,他为自己创造自由的时候否定了义务。真实和寻求触不可及的梦毫无关系,当自由成为少数人的特权时,那就不是自由了。自由应是属于每个人的权利。    从这里可以看出,维斯康蒂解读路德维希时始终带着批判的态度。他曾说过:路德维希不仅是国王,也是现实的牺牲品。我对作为英雄的他不感兴趣,我想看到的是人本身。[6] 所以维斯康蒂塑造了这样一个有着懦弱自私的一面的童话国王,而泽尔版的路德维希则更像纯粹的受害者,他纯真无暇,不曾否定自己的义务,只是实在无能履行。        

  1. 逃避肉体的灵魂

   路德维希渴求艺术,他想让艺术成为他统治的基础,以艺术滋养人民的精神生活。就像他和伊丽莎白说的,在他看来,艺术是他能给人民最好的礼物。在泽尔版中,路德维希对艺术的热爱是纯粹的,艺术的意义不是避难所或安慰剂,他为艺术而艺术。其中观众也能直观地感受到瓦格纳的才华,瓦格纳在指导歌剧时展现出了专业素养和高超的艺术品位;当《特里斯坦》首演成功后,瓦格纳在后台激动落泪,这些细节无不表现出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艺术大师,而路德维希的鉴赏品味也是超越时代的。    但《诸神的黄昏》中,路德维希献身于艺术的举动更像是为了逃避现实。他的灵魂逃避着作为国王的沉重肉体,而艺术可以承载他的灵魂,让他短暂地沉浸在英雄梦想之中。与泽尔版一样,维斯康蒂的路德维希作为瓦格纳的资助人,十分尽心,要求慕尼黑剧院用最新的灯光技术且不断修缮剧院,但在维斯康蒂版中,与其说瓦格纳是伟大的艺术天才,不如说他是自私狡猾的小人。    虽然路德维希一直坚持瓦格纳是伟大的作曲家,但其他时代见证者都瓦格纳提出了严厉的谴责和指控。而且瓦格纳本人的行为也是相对消极的,他虚荣自满,与布罗夫人私通,欺骗路德维希。维斯康蒂并未展现瓦格纳对艺术的热情和天赋。    瓦格纳的形象也影响了观众对路德维希的印象: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热爱艺术的人,不如说是宁可迷失在艺术幻想之中也不愿面对现实的,逃避肉体的灵魂。

  1. 一切重者都将变轻

   泽尔版对路德维希死亡情状的摹写是神秘主义的,天气明媚,随着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中那支《遥远的国度》响起,国王沉入水中,重回年轻。他忠实的仆人洛伦兹仿佛对国王的死亡有所感应,在另一头的城堡里突然说:再见,我的国王。    而维斯康蒂对路德维希死亡的处理非常平实。那是一个下着雷雨的夜晚,这和史实相符。维斯康蒂给出了足够多的暗示告诉观众路德维希是自杀的,但他没有将这个过程拍摄出来。与泽尔版的路德维希主视角不同,维斯康蒂让观众体验到的视角是——也是后世史书的一手消息来源——那些在伯格堡中惶惶不安的大臣。观众跟随着大臣寻找下落不明的国王,直到霍恩施坦男爵的一声枪响响起,医生与国王的尸体被人搬上地面,观众才看到了路德维希死亡的情状。    此处维斯康蒂还暗示了关于霍恩施坦的阴谋论。霍恩施坦在出发寻找国王之前就给慕尼黑发了电报,而且在找到尸体后,他立马为这件事下了论断:国王是自杀的,他为了自杀顺利,先杀了医生。此时他的眼镜反光,观众看不到他的眼神。联合之前杜克海姆男爵在内阁会议上说,有人希望国王不理政务,不难推断出关于篡权的阴谋。

   全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死去的路德维希的脸上,那张脸苍白浮肿,叫人难以辨出路德维希年轻时美丽过的痕迹。在维斯康蒂的表达中,死亡并非庆典或暗示彼世幻想开端的童话。死亡没有浪漫主义的成分,这是且仅是悲剧的落幕。但陪伴路德维希走过沉重一生的观众,却在这个时刻难以避免地获得了一种轻逸感。即使没有天国与来世,这沉重者也因死亡隔断了死者与冷酷无情、满是苦难的生者世界而变轻。

三、彼得·泽尔《路德维希二世》(2012)

(一)内容与结构

        影片开场,王储路德维希骑马躲开大臣们的追寻,画面明亮,氛围轻松。这一幕与他听瓦格纳格局的画面交错进行,观众马上在心中建立起了一个爱好艺术、富有活力的王储形象。之后他去靶场参观,肢体语言透露出他对武器的负面情绪,父亲夺过他手中的瓦格纳剧本撕掉,怒斥他是个空想家。         不久后,他的父亲马克西米利安二世去世,他必须继承王位。在一个战争与饥荒并不鲜见的时代,他坚信艺术能带给人们一个更好的世界,他的王国应以艺术与文化之美为尊,因此他继位后没有投资军事武备,转而将重点放在剧院、音乐与艺术教育上。         他喜欢与同样热爱瓦格纳的表妹索菲共度闲暇时光。在他继位后,他便派内阁秘书助理,同时也是音乐爱好者的约翰·卢茨寻找瓦格纳。与此同时,他在继位初期展现出了一定的政治热情,致力于教育改革,并向伊丽莎白皇后诉说自己的以艺术教化人民之理念,伊丽莎白对此并不赞同。

       路德维希的内阁不支持他与瓦格纳来往,为了瓦格纳,他逐渐不理政事。当首战消息传来时,他正与瓦格纳在巴伐利亚的山上谈论艺术理想。这位作曲家建议他换掉主战的激进内阁,后被内阁大臣找来的人堵在小巷里殴打。路德维希出于保护瓦格纳的想法,要求他离开巴伐利亚。瓦格纳情绪激动地向路德维希讨要说法,他也不想与瓦格纳分离,便提出退位的想法。瓦格纳将他看作儿子一般,不愿他退位,当下决定离开巴伐利亚。        路德维希不得不同意与普鲁士开战,巴伐利亚战败,他躲去玫瑰岛。侍卫理查德·霍尼希一直陪在他身边,他的同性恋倾向也初见端倪。他强自压抑,为了扭转败局,视察全国各地,并计划与表妹索菲联姻。与索菲订婚后,他召回瓦格纳排演新婚礼物《罗恩格林》。但由于对罗恩格林的选角意见不一,路德维希与瓦格纳最终分道扬镳。与索菲的订婚也因路德维希无法接受女人而取消。

       除去内忧,还有外患。俾斯麦为统一德国采取的强硬手段粉碎了巴伐利亚主权独立的梦想,路德维希的弟弟奥托亲王因此患上严重的精神疾病,被送去与世隔离的治疗所。路德维希向神志不清的弟弟承诺会为他修建一座城堡,在里面他可以做他自己,路德维希自己也渴求着这样一处所在。

         他忽视财政问题,花费大量金钱修建城堡,终日沉迷于歌剧艺术。一次城堡失火,侍卫霍尼希为救火被烧城重伤,路德维希与躺在病榻上的他互诉衷情。内阁大臣卢茨多年来一直怀疑路德维希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他请来医生鉴定路德维希的精神健康,并强行将他带去伯格堡(Berg Schloss)治疗。路德维希对失去王权的局面与伯格堡的治疗环境感到绝望,趁着与医生共同外出散步的机会逃远,跳入施坦贝尔格湖(Starnberger See),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二)角色分析

  1. 路德维希二世的牧歌式理想

         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与维斯康蒂版最大的不同之一就体现在路德维希二世的宗教倾向上。在维斯康蒂的版本中,一如史实,开头就点明了路德维希二世信仰罗马天主教。在影片开头,观众首先看到的是一副穹顶画,其上天使张开了双臂。镜头慢慢转向右下方,展现出一个华丽的空间,最终定格到趴伏在神父身旁的王储年轻迷茫的脸上。在影片中,神父多次出场,路德维希则真诚地向他忏悔或祈祷。        而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中并未设置神父这一角色,囿于时代背景,场景中无法避免地出现了天主教文化元素,但根据电影的总体表达,不难看出这版路德维希二世的信仰实质上更接近泛自然神论(Pantheism)。泛自然神论者认为:神就在自然万物之中,神性自宇宙结构流溢而出,它与万物同源同流。[7]神是自然本身,不具有人格意义。         在泽尔的版本中,他将路德维希二世与自然的关系作为重点呈现给观众。影片开场,路德维希二世为躲开大臣们的追寻,骑马奔向丛林。这一场景与他听瓦格纳歌剧的画面交替出现,似是将歌剧中的牧歌式理想带入了现实。         这之后还有路德维希二世与伊丽莎白一起外出骑马的场景。他们来到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椴树下,路德维希二世对伊丽莎白说:记得这棵已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椴树吗?他在这棵树下向伊丽莎白诉说他想用艺术教化子民的理想,一丛丛嫩绿绚丽的新叶也掩映不了这位童话国王脸上飞扬的神采。         路德维希二世找到作曲家瓦格纳之后,除了拨款支持他的艺术事业,还与瓦格纳共同出游,他们坐在一望无际的芳草地上畅谈艺术。路德维希二世还请喜欢的歌剧演员去野外演出,他命令那位演员爬上高台,在群山之间歌唱。而他听着这荡漾于群山的优美歌声,神情陶醉。        自然与理想的和谐呈现出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尽管这些时刻在本片路德维希的一生中是短暂甚至虚幻的,但它们的确展现出大自然对路德维希近乎亲缘性的吸引。当他身处自然之中,那些心中崇高的艺术理想、美好的未来愿景与外在的自然风物融为一体,为他带来了片刻的惬意与安宁。

        类似的表达将西方文学中的佳境(Locus Amoenus)传统迁移至电影艺术。西方文学中的“佳境”特指对自然的理想化描述,该传统可追溯至古罗马时期维吉尔的《牧歌集》(Eclogae)。佳境的要素,可从《牧歌集》第一节中窥得一二:          提屠鲁啊,你在榉树的亭盖下高卧,          用那纤纤芦管试奏着山野的清歌;          而我就要离开故乡和可爱的田园。          我逃往他国;你则在树荫下悠闲,          让山林回响你对美貌阿玛瑞梨的称赞。[8]

        奥维德笔下的佳境也具有以上这些典型特征,即远离尘世的小树林,潺潺溪水,清凉的阴影与芳草地与岩石。[9] 在《路德维希二世》中,这样的场景亦多次出现,路德维希不止一次躺卧在百年椴树的华盖之下,或纵马于葱茏草木之中。大自然是物质界的乐园,也是他内心优胜美地的具象体现。自然让他可以寻找自我,不会强加必须遵守的律令与规则给他。[10]         而自然对路德维希而言不仅是乐园,也是避难所。与普鲁士的第一次交锋以巴伐利亚战败为结局,之后路德维希二世逃去了施坦贝尔格湖旁的玫瑰岛,他独自蜷缩在岛上的老椴树下,逃向大自然是他寻求精神庇护的方式。

        此时,他在幻想中看到了自己沉入湖水,侍卫霍尼希跳入水中将他托起。从幻想中惊醒后,他看到了霍尼希近在眼前,便抑制不住主动亲吻了霍尼希,后者因此逃开,路德维希也打了自己耳光以示懊悔。他要求霍尼希与他一起跪在椴树下向神发誓:此生不再与人亲吻。这一情节是对这位国王信仰泛自然神论的最好体现,他对自己同性恋倾向的忏悔与维斯康蒂版不同,不是在王宫里与神父对话或一个人在封闭的房间里做出祈祷的手势,而是在自然中向着与天地同在的非人格神起誓明志。显然,他信仰自然。

        有作为佳境的自然胜景,当然也有与之相对的可怖之地(Locus Terribilis)。影片前半部分,在路德维希仍是王储时,他被迫参观靶场,士兵在他眼前演练打靶。路德维希紧紧抱着瓦格纳的剧本,露出了惊惧的神情。靶场与他处理政务的处所正是可怖之地,它们激发出他负面阴郁的情绪。而在维斯康蒂版路德维希二世之中,于贝格饰演的路德维希而言,人间几无佳境,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可怖之地。也因此,泽尔版更像光明世界与黑暗世界二分明确的童话,而维斯康蒂版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古典悲剧。

        本片的路德维希二世天性喜好自然,怀有田园牧歌式的理想。即使是迎接死亡之时,也不见他的怯懦恐惧,投入湖中的路德维希二世变回了年轻的模样,背景乐是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中那支《遥远的国度》。童话国王于水中平静微笑,也许这份平静正源于他最终得以回归那个遥远的国度——自然的怀抱。

  1.   路德维希二世的同性恋倾向

        与维斯康蒂版不同,泽尔版的《路德维希二世》中更明确地呈现了这位童话国王的同性恋倾向。虽然与贝格版一样的是,萨宾出演的路德维希二世也因身为君主而不得不压抑这种倾向,但自我压抑的程度不同。这一版里,路德维希二世更能面对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这与上一节中提到的两版主角不同的宗教观有所联系。

        维斯康蒂版路德维希二世信仰罗马天主教,在社会与宗教的双重压迫之下,这种倾向与深重的罪感相连,因此他不得不全力抑制。而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亲近自然,更能接受人之本性,自我压抑程度没有那么深。         维斯康蒂在展现巴伐利亚国王的同性恋倾向时,往往将场景设定在昏暗的封闭空间,似乎暗示着这一切见不得光,且国王总是同时与多名男子嬉戏。而在泽尔版中,路德维希二世对男性的爱只通过与侍卫霍尼希的关系呈现,他们相处的场景多数是洒满阳光而又生机勃勃的自然美景,导演意在拍摄一段罗曼史。

        国王首次展露性倒错感是在加冕仪式前如纳西瑟斯一般亲吻了镜中的自我,加冕后,他为自己设计了发型,并给照片上的自己涂上了口红。他沉迷于自我表达,也不认为个体的客观性别是单一的。[11] 后来他爱上了侍卫理查德·霍尼希,在玫瑰岛上亲吻了对方却被逃开,从此发誓不再与人亲吻。与索菲订婚后,索菲在《罗恩格林》的试演会上亲吻了路德维希,路德维希猛地推开她并训斥她,这也是从反面描绘他的同性恋倾向。         虽然他发誓不再亲吻,也不许霍尼希靠近他三步之内,却在全片最后一部分,霍尼希因抢救着火房屋中的宫殿图纸而被严重烧伤、卧床修养时,真挚地问他:“如果我不是国王,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吗?甚至说,你会爱我吗?”这是他对自我性向的一个体认,他意识到了在国王身份之下的“我”的存在也是正当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泽尔版《路德维希二世》是一个遗憾却温暖的童话,尽管路德维希二世未能与霍尼希相伴到老,但霍尼希忠实地陪伴了他数十年;虽然路德维希二世至死都没有摆脱身上的枷锁,但的确与真实的自我达成了部分和解。

3.  永恒的女性

        伊丽莎白与索菲是路德维希的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两位女性,两版电影也分别刻画了这两位女性的形象。         维斯康蒂在电影中赋予了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关系重大意义,大多宣传海报上都是两人并立的画面,但却很难说他塑造的是一段浪漫关系。维斯康蒂版的伊丽莎白是路德维希的镜像,路德维希对她的好感正源于两人的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厌恶单调的王宫生活、不愿履行王室的象征义务,但她同时监管着路德维希。罗密·施耐德饰演的伊丽莎白是有些不近人情的,尽管她与路德维希的灵魂有相似之处,但伊丽莎白的生活更贴近尘世。她明知路德维希喜欢男人,却为他与表妹索菲牵线搭桥。         泽尔版的伊丽莎白与维斯康蒂版的相同之处在于:她也会指责路德维希夸张的艺术开销与过于奢华的宫殿。但相比维斯康蒂版呈现的有着强烈控制欲、复杂多面、谜题一般的伊丽莎白皇后,本片中的茜茜公主略显单薄。她与其他反对国王在艺术事业上花费过多精力的大臣一样,代表压迫路德维希的力量,并无鲜明的个性。          相比之下,泽尔版的索菲则令观众惊喜。在维斯康蒂的安排下,索菲只是一个政治联姻的牺牲品。维斯康蒂借助索菲展现路德维希与伊丽莎白的个性,而索菲本人没有自主性。在女导演诺艾尔与泽尔合作拍摄的这一版中,索菲的形象更加立体,她变成了一位有自我决断能力的勇敢女性。          维斯康蒂版的伊丽莎白曾与索菲说过:你能救他,索菲。你必须救他,但是自己也须足够坚强。[12] 令人遗憾的是,那版索菲过于软弱保守,而泽尔版的索菲比起真实的历史人物,更像女性主义时代的童话公主。

        这版索菲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她也喜欢瓦格纳的歌剧,因此与路德维希有共同话题,路德维希待她就像待妹妹一样。在与路德维希结婚前,穿着朴素的索菲与个性洒脱的父亲在夕阳西下的田野边对话,父亲告诉她:女孩不必急着结婚,因为自由比任何一种看似光辉的未来都重要得多。         她听了这话后没有回答,而是跳进河里嬉戏,将父亲的话甩在耳后。从这里可以看出,索菲接受到的是开明的家庭教育,她是不会伪饰的简单女孩。她爱路德维希,所以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立马和路德维希订了婚。

        婚前,路德维希去法国和谈,他告诉法国国王:未婚妻索菲非常善良,也是世界上唯一能带给他幸福的人。导演带着善意塑造索菲:她并非导致路德维希最终崩溃的力量之一,恰恰相反,她童话一般的热情与天真是路德维希的避风港。

        订婚后,路德维希召回瓦格纳排演《罗恩格林》,想将这部歌剧作为新婚礼物送给索菲。在歌剧试演会上,索菲亲吻了路德维希,后者反应剧烈,一把推开并大声责骂她。索菲泣不成声,对路德维希说:“可是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啊。”路德维希如梦初醒,走过去想扶起倒在地上的索菲,索菲却起身跑开了。

        订婚取消了,索菲回到家乡。路德维希写了一封道歉信寄去,她读完后直接丢进柴火堆烧掉了。虽然流着泪,但她利落地转身离去,留下了一个果决的背影。她仍是那位骄傲的公主,即使知道爱是令人痛苦伤神的,也会在下一个爱发生的时刻不计后果,全情投入。

  1. 受人爱戴的巴伐利亚国王

        巴伐利亚人民至今将路德维希称为“我们亲爱的国王”(unser Kini),可见他深受民众爱戴。维斯康蒂没有着重表现这一点,在他的镜头下,路德维希不是巴伐利亚认同的圣像,他与人民没有什么交集。维斯康蒂几乎没有拍到巴伐利亚人民,只有一次——国王与几个男性平民一同玩乐,这是为了表现他的同性恋倾向。

          而泽尔版与此不同,其中多次展现路德维希与民众的交互。他在加冕礼后发表讲话,王宫外满是欢呼的民众;瓦格纳的《特里斯坦》首演,剧院中的平民看到国王进场,纷纷喜悦地行礼;在与普鲁士的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学生们在王宫外的广场上游行,表示对国王和平主张的支持。

         这种感情不是单向的,泽尔版路德维希比维斯康蒂版承担了更多义务,他爱他的子民们。他进行教育改革,试图将以军事为核心的国策转变为以艺术为核心,他与瓦格纳共同去看望学校里的孩子,给孩子们分发小提琴。战败后,他亲自视察班贝格,发表讲话稳定民心,检阅驻军抚慰伤病,还接见了许多地方官员。他尽力进入君主的角色,虽然从政治得失的角度来看,一切以失败告终,但这位传奇的童话国王在民间赢得了足够多的爱戴。           四、永恒的谜题                   维斯康蒂重点处理了路德维希与茜茜的关系与这位巴伐利亚国王的同性恋倾向,后者是前所未有的,《诸神的黄昏》因此在七十年代遭到巴伐利亚保皇党的抵制,一度无法上映。[13] 而维斯康蒂在电影中对路德维希同性恋倾向的描绘,以及他懦弱自私的那一面,丰富了路德维希的形象。贵族出身使维斯康蒂在拍摄这类题材的时候尤为得心应手,他善于描绘王室倾颓,镜头中的赫尔穆特·贝格始终带着孤离的神姿与阴郁的气息,正如路德维希本人,像一个古老的谜。

        而在诺艾尔和泽尔合作的版本中,他们进一步展现了路德维希的同性恋倾向,为观众呈现了路德维希与侍卫霍尼希的柏拉图式爱恋。此外,他们重点处理了路德维希与艺术家瓦格纳的关系,借助索菲塑造了不同以往的女性形象。

         正如本文开头引用的路德维希原句所说,他想做一个永远的谜题,而他也的确做到了。无论是维斯康蒂版的童话悲剧,还是泽尔版的悲剧童话,都丝毫没有减少路德维希二世身上的谜团:路德维希与茜茜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他与理查德·霍尼希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他最后真的患上了精神疾病吗?还有他神秘的死亡。这些谜题也许没有人能解答,也正因此,关于路德维希的艺术作品才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他的传说被不断地改编加工,成为艺术家们永恒的灵感来源,正如2006年在德国上演的音乐剧《路德维希二世》中唱到的那样:

         “路德维希国王,请听我们起誓:          你活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你的敌人也将明白,          他们的诡计终是徒劳!          万岁,我们的王,指引我们前进          我们永远忠实于他          以全新之貌,建一座梦幻城堡          其名应为未来。”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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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udwig II. Brief an Marie Dahn- Hausmann vom 25. April 1876, zit. nach von Böhm, Gottfried: Ludwig II. König von Bayern. Sein Leben und seine Zeit. Berlin: 1924, S.438

[2] Vgl. Schiller, Friedrich: Die Braut von Messina oder die feindlichen Brüder. In: Seidel, Siegfried: Schillers Werke. Weimar: 1980, S5.-125.

[3] Bericht des SWF-Fernsehmagazins “Treffpunkte” (1972):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5Rzo8KQH5rw

[4] Ludwig II. [Ludwig]. 1972, TC: 00:45:00-00:45:06, Teil 5.

[5] Bernd Kiefer: Der »Märchenkönig« als Künstler und Visionär.

[6] Luchino Visconti: Aussage zu Ludwig II., zit. nach Schifano, Laurence: Luchino Visconti. Fürst des Films. Gernsbach: 1988, S.444

[7] Hintergrundinformationen zur Reihe „religiöse Orientierungen“ der GEFAP e. V. 2003. 

[8]  [古罗马]维吉尔.牧歌集[M]. 杨宪益译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9] Neil W. Bernstein, Locus Amoenus and Locus Horridus in Ovid’s Metamorphoses[J]. Wenshan Review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 2011(5): 73

[10] Nadine Heinkel, Goethes Werther und sein Verhältnis zur Natur[J]. Hausarbeit (Hauptseminar), 2008

[11] Tilman Krause, Ludwig II. war der Mann, der sich nicht traut. WELT, 2012.12.27 https://www.welt.de/kultur/article112247514/Ludwig-II-war-der-Mann-der-sich-nicht-traut.html

[12] Ludwig II. [Ludwig]. 1972, TC: 00:26:27-00:26:33, Teil 3.

[13] Wir sind nichts als Pomp, Zeit, 1973.4.6: https://www.zeit.de/1973/14/wir-sind-nicht-als-pomp

[14] Ludwig. Das neue Musical, Deutschland, 2006.

你不能爱一支金玫瑰

2020.5.24

看了一个08年贝老师在意大利做的访谈,开头是这么描述他的:Così bello, così corrotto, così conteso(So beautiful, so corrupt, so disputed) 里面贝老师回忆了不少和不同导演一起工作时的趣事,比如(肯定逃不掉的)维斯康蒂、德西卡、丁度和泰萨利。不过都是刚看到好笑的地方就马上有刀捅过来,其中最深的一刀莫过于图二这一段。 记者问贝老师有没有什么没来得及完成的项目,贝老师说有,他当年真的很想演托马斯·曼的《魔山》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二部:在少女的花影下。当时《在少女的花影下》前期筹拍工作都完成了,但维斯康蒂突然离世……《魔山》则是托马斯·曼的兄弟对版权费不满意,所以在维斯康蒂还在写《家族的肖像》的剧本的时候就拒绝了。 然而,今天没有人能导《魔山》和《追忆似水年华》了,也没有比贝格更适合演Hans Castorp的演员……

2021.4.9

贝老师18年给法国钢琴家Alexandre Tharaud弹的Göttingen录了德语歌词念白(原为法语香颂),可以在这里听:https://soundcloud.com/helmut-berger-bv/gottingen-helmut-berger-sampler-barbara-alexandre-tharaud?

我最喜欢的一段是:Lasst diese Zeit nie wiederkehren / und nie mehr Hass die Welt zerstören / Denn es gibt Menschen, die ich liebe,愿这样的日子不再重演,那摧毁世界的仇恨啊,请永远不要再来,因为这里有我爱的人们啊。 找这段念白时搜到去年八月底萨尔茨堡地区法院下了判决,贝老师告偷拍他病中状态并剪辑成所谓纪录片的Andreas Horvath那个案子,最终败诉。然而因为贝老师19年宣布再也不出现在公众面前了,这事儿也没什么水花。 不过他应该也不希望因此被关注。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真正重要的事只有一件——留下能被记住的作品。他早就做到了。

2021.4.20

今晚我读Die Kunst des stillvollen Verarmens(有格调贫困的艺术),有一章写贝老师。

老维死后,他的物质、精神状态都加速下滑。 92年他在罗马的房子因为电路老化被一场大火烧干净了,而他有的最好的艺术藏品都在那栋房子里,比如毕加索的陶瓷、米罗的画……还有大量信件和有纪念意义的物品。之后没几年,他就搬回萨尔茨堡老家照顾妈妈了。05年,我读的这本书的作者见到他,说他落魄得像流浪汉,走进酒店大堂会被服务员嫌弃的那种。和他聊天,他也兴致缺缺,或前言不搭后语。

除非谈工作。

作者说,即使贝格落魄成这样,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兜里只有20欧,还是随身带着剧本。吃午饭时都要掏出来看一下。

那是一个英语剧本,导演请他演的是纠缠亚历山大的魂灵,片酬不菲。他觉得这个剧本不好,读完之后这么说:Ich werde den Film nicht machen! Je ne veux pas. I will tell them ce soir.

“我不会拍这部电影的!我不想。我今晚就会告诉他们。” 他最穷的时候也不接自己不想演的剧本。最后他拿身上仅有的20欧,给妈妈买了一块巧克力,给作者的妻子(也是他的朋友)买了一块萨赫蛋糕。

09年他的状态也很糟,接受访谈前必须先喝酒。狗仔净挑恶心人的问题,就是想看他闹笑话。贝老师 doesn’t give a fk,就不往他们想听的地方说。直到狗仔问到他当时刚拍完的《血亲》,他马上就认真了。他说他没有完全按剧本要求演,他拍过七十部电影,他知道怎么演才是最好的——“我甚至告诉摄影我需要哪种光。摄影机必须是为了我而摆在那里的,而不是我去迎合摄影机。”

在这次访谈里,他唯一被激怒并且正面回应的地方,就是狗仔暗示他和维斯康蒂上床不过是为了换好角色。他回:“你疯了吗?你士的宁放哪儿了?我不会为了一个角色和人上床。或者由你看来,我应该和他上多少次床,才能换来演路德维希二世的机会?”

贝老师能挺到今天,多少是因为有自己的“事业”。爱人和母亲会离开他,好朋友可能不再长大,美貌更是不牢靠的,只有事业(or may I say,一种极致的热爱)不会。事业并不复杂。它能让人暂时抛却所有的伤心、遗憾、失落,甚至忘却有死的命运,全情灌注到当下一刻。毕竟这才是你自己选择的与世界的关联。爱不是。母亲不是。死亡不是。

2021.4.22

昨晚和贝格的前工作人员Beth聊了一个多小时,主要感想是我在有些事上缺乏想象力。

我总是在潜意识里倾向于认为人越老、越接近死亡,就慢慢想开了,会和很多事和解。但不是的。有些人就是这辈子都无法和解。我不说能理解他,但我理解这个: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和他经历过的巨大的爱与死彻底决裂,若无其事地回到所谓正常的轨道。而且战后的欧洲太疯狂了,你没办法想象七十年代时一个意大利人每晚要浪费多少鱼子酱、香槟甚至古柯碱。那种群体性的、没有明天的放纵劲和毫无顾虑的堕落,都是上世纪的氛围。

即使在今天,贝格身上始终有一层复古滤镜。从来都是我们这些爱慕他的人跨过几十年光阴折向他,走回他的时代,看他在北斗七星的片场外冷得抱住肩膀,看他在奢华的宴会之中推杯换盏,看他趴在奥纳西斯的游轮窗边,看他微微仰头坐在新天鹅堡的王座上。我们心知肚明,他没有走出过七十年代。

但你不能爱一支金子或钻石做成的玫瑰。如果它不会凋谢,那么它的盛放也没有意义。他留在七十年代,但我们要走出再回望。然后我们会发现他以一种残暴的速度凋零,因为他维持了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那种如今被多数人视为混乱和堕落的东西,他做到了极致。

Beth17年一直陪着他,但一切都是徒劳。她不得不和他身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作战,但他毫不在意,又或者无力在意。Beth说维斯康蒂的死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他没法再长大了。And since he was so beautiful, people just cater to him.

我们对这一点无能为力。或许就像Alexander von Schönburg写的,贝格最终在人生中选择的角色就是维斯康蒂的遗孀,他不会再出来了。我们能做的——就像Beth最后和我说的: I’m just glad I got to be a part of his life for a little bit and I’m keeping his legacy alive.

2020.4.7

今天看了《赫尔穆特·贝格,我的母亲与我》(Helmut Berger, meine Mutter und ich),是一部去年在德语区上映的纪录片。比起内容,我更想分享一下拍摄的原因,实在太让人感慨。 贝格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谋杀菲林无数,整个欧洲都谈论着他。当时他被评为“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也是第一位登上VOGUE封面的男士。到今天,即使是和欧洲的年轻人提起贝格,他们也多半不知是谁,但如果加一句“就是那位路德维希二世……”,很多人就会想起他的脸。

《该诅咒的人》里的马丁,《诸神的黄昏》中的路德维希二世,《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道林·格雷……他的许多角色毫无疑问是留名影史的。 但从宠儿变成弃儿,也不过短短几年。1976年,他的爱人同时也是发掘他的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去世,那是一场广阔无垠的噩梦。其实说爱人是不准确的,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维斯康蒂是他的Bezugsperson,是他的Lebensmensch,是于他而言意味着全部的命中之人。因此在维斯康蒂死后,他一蹶不振,出现在公众眼前多半是因为嗑药或酗酒之类的丑闻。同时因为服药,身材走形,整个人几乎变了个模样,只有那双灰蓝的眼一如当年。 13年他试着参加了一档野外生存真人秀,却因身体虚弱,在录制时被送医,然而这还不是最低潮。15年,有一个导演利用贝格的抑郁症,在他服药、酗酒导致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内接近他,并长期偷拍他病中的反常举动,未经许可剪辑成了一部所谓的纪录片《演员赫尔穆特·贝格》,并在威尼斯电影节放出。这件事又一次击垮了贝格,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Bettina年轻时是一家公司的财务总监,现在退休了,住在德国下萨克森州的农庄里。她在七十年代时是贝格的粉丝,她知道在那个欧洲电影仍然辉煌的年代,人们是如何为贝格疯狂的。

有一天她突发奇想,想知道这位曾经的世界级演员如今在干什么,便在网上搜索了贝格的名字。然后她看到的是酗酒、嗑药、抑郁,和媒体如何以此取乐,包括那部利用了贝格的抑郁症偷拍制作的“纪录片”。 无力的悲愤席卷了她。贝格对她而言曾是半神一样的存在,他应是那位天生带着自毁倾向、终身无法与现实和解的巴伐利亚国王,他应是天真不谙世事、总是小心翼翼打量着自己心仪男生的犹太贵族阿尔贝托,又或是看似残酷冷静,而内在早已疯癫的纳粹长官瓦伦贝格。无论如何,他不该是现在这样——被媒体当做笑料,被不怀好意的人榨取价值,浑浑噩噩度日,再也没有镜头可面对,只是一个生活习惯过于糟糕的孤寡老人。 她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拯救这位曾经的神,让他回到奥林匹斯。于是Bettina拜托自己的导演女儿联系贝格。她们很容易地找到了他,纪录片中也有16年他们在巴黎会面的镜头,那时的贝格精神状态仍然很糟。他去巴黎看《该诅咒的人》的舞台剧,他望着台上扮演马丁的年轻男孩说:我当年演马丁时,也是这个年纪。 后来,Bettina一家邀请他去下萨克森农庄小住。本来Bettina是想为他写一个剧本的,但后来她的女儿提议,为什么不拍纪录片呢?只有贝格能演贝格。于是经过贝格的同意,他们开始计划这件事。

这家人带贝格去看心理医生,接受催眠治疗,做全身清洁,陪他聊天。他的精神一天天好了起来,纪录片中,18年的他比起16年年轻了许多。他曾与维斯康蒂住在意大利Ischia岛的城堡中过着贵族的生活,如今却像普通人一样,在下萨克森州的农庄里逗狗。有一个镜头,是Bettina一家围在他身边,讨论明天吃什么,他笑得很开心,是最近十年都没有出现在镜头中过的开心。 到了纪录片末,经由Bettina女儿的介绍,贝格接到了话剧Liberté中的一个角色。他为了这个角色戒酒戒烟,开始规律运动,每天都埋首于台本之中。最后他成功出演了这个角色,他听着台下观众的掌声,不再年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也许是想起了1969年《该诅咒的人》首映后听到的掌声。

而此时,纪录片也已经完成,Bettina一家就要与他告别了。Bettina对镜头说了这样一段话:即使我们和贝格住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我们认识到了那个风趣的、有时有些孩子气的作为普通人的他,但我知道,他与我们终究是不同的,也永远不可能与我们相同。 我当时就明白了Bettina在说什么。即使我读他的自传,看他的电影,了解那些新闻报道,似乎在某些瞬间从情感上接近了他,但我知道,他是个无人能解的谜,对于他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但这部纪录片到底是个安慰,起码让我们知道,那个上世纪的传奇仍然在延续。他也许被毁掉过,但始终没有被打倒。 当然,这部纪录片的意义远不止安慰,它呈现了一种别样的摆置记忆的方式——不是那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世界级影星,只是一位尝试摆脱记忆阴影的老人。 借用《费尼兹花园》里的一句台词来结尾吧。 “他们与普通人不同。对于他们来说,比物质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如何表达?他们应该如何摆置那些他们对事物的记忆?”

Beauty As Immortal Of Love, Love As Deep Of Death

对于大多千禧一代而言,无论是赫尔穆特·贝格,还是卢奇诺·维斯康蒂,都是陌生、遥远且不具任何特殊意义的姓名。也许偶然看过《豹》和《魂断威尼斯》的观众会知道维斯康蒂是导演,而演员贝格——维斯康蒂晚年的缪斯与爱人,在国内则鲜为人知。

艺术界中存在一种观念:导演和指挥是真正的艺术,而演员和乐手不过是任其摆布的道具。这似乎涉及到形式与质料的问题,或者说,精神与感觉的冲突。导演作为把控全局的角色,通常承担赋予电影以核心理念的任务,而演员只是使理念变得可感的质料。可感世界比理念世界低级,这是自古希腊以降便为哲学家们所坚持的信念。 《魂断威尼斯》中的作曲家阿申巴赫原先也如此认为。他把现实看作是一种限制,认为感觉不能上升为精神,人的尊严与智慧体现在对感觉的严格控制上。但影片中,阿申巴赫的朋友说:“尊严?智慧?这又有什么用呢。美是一种感觉,只是一种感觉。” 阿申巴赫当时不理解这话,直至他亲眼见到美少年塔齐奥,方才确信——美不需要任何注脚或繁复的论证,因为它不是理性的思考,而是感性的自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贝格就是维斯康蒂的塔齐奥。当美作为电影的主题本身呈现时,感觉甚至比理念重要。此时,形式只是开发质料的工具,最终决定美的,是质料本身。 贝格的美,无数影评人写过,又或许镜头为他所写下的诗篇已然足够。如果我来画蛇添足,会加上这一句:“若德意志有一张面孔,那应是他的脸。”

我相信美与永恒之间存在关联,它不会为时空流转所剥蚀,却可能被尘灰掩埋。这一系列介绍的目的,正是抖落银器上的尘、擦去明珠上的灰,带读者回到那个早已远去的七十年代,领略电光影中独特的欧洲美学、爱欲与死亡。

爱欲与死亡,是欧洲艺术史中的重要母题。厄洛斯背过脸去是塔纳托斯,而他们的身后是无所不在的命运。在那些关于这一主题的画作中,不变的是少女脸上的惶恐与死神镰刀挥下的阴影。直到1894年,爱德华·蒙克的《死神与少女》问世,爱欲与死亡的关系才有了新解。在蒙克笔下,赤裸的女子几乎是满怀柔情地,在一片混沌中,轻轻拥住了死神。 死是混沌的空无,是对一切的褫夺,也是人与身处世界最大的断裂。如果有什么能照亮这片深渊,那也许是爱。我想,蒙克所画的女人,必然是怀着向死的意志去爱,怀着带走爱的意志赴死,才能如此从容。 我在维斯康蒂执导、贝格主演的《家族的肖像》中,看到了蒙克画作的影子。但每个观众都有独特的解谜方式,我无意在此破坏大家解谜的乐趣。《家族的肖像》有着浓厚的自传意味,知晓维斯康蒂与贝格之间过往的人,与对此毫无了解的观众,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部影片。

为了方便大家接近影片情感,以下附上我于2020年5月7日所写的对贝格与维斯康蒂的介绍,信息来自于贝格的德语自传、维基百科及相关报道:

赫尔穆特·贝格,1944年生于奥地利巴特·伊施尔镇,后移居萨尔茨堡,家中经营酒馆生意。受萨尔茨堡戏剧节影响,他从小想成为演员,但只要和曾为军人的父亲提起这个话题,便会遭到打骂。母亲固然疼爱他,但在家中并无话语权。他按照家人的意愿,读了职高的酒店管理专业,之后在家中的酒馆帮工。18岁那年,拿着母亲留给他的钱离家出走去了英国,一边上表演课,一边在餐馆打工。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英美嬉皮士风潮正盛之时。贝格为了融入英美文化,也和嬉皮士朋友们一样:穿花衬衫、抽大麻烟。 他未能考入英国的表演学校,便打算去意大利散心,顺便在佩鲁贾大学申请了意大利语课程,毕竟当时的欧洲演员几乎都能掌握多门小语种。那门课程的期中作业是走访意大利文化遗迹,之后在班上做报告。他与同学结伴去了沃尔泰拉,偶然撞进了当时的国际名导维斯康蒂拍摄《北斗七星》的现场。他不愿离开,就站在场边看着电影剧组的工作,并以为没人注意到他。 那是一个春夜,他穿得不多,觉得身上发冷。过了一会儿,维斯康蒂的助理给他送去一条宽大的羊毛围巾,让他披在身上,说是导演让她送来的。等到电影拍摄休息时,维斯康蒂走向贝格,用标准的德语问他:“是什么让你停留在这里?” 一段传奇就此开始。

卢奇诺·维斯康蒂,生于1906年,国际名导,同时是欧洲贵族——米兰亲王,维斯康蒂家族在中世纪便已掌权。卢奇诺·维斯康蒂的兄长死后,他成为了一家之长。他在意大利王宫长大,与王储是玩伴,但因从小听德奥古典乐,文化认同上更偏向德奥。他前期的作品拍摄主题多为贵族兴衰(这与他的家庭背景有关,他的家族在上世纪经历了极大变动)或是为无产阶级发声,他反法西斯,遭到墨索里尼追杀,之后加入了意共,是一名共产主义者。 在遇到贝格之后,就像皮格马利翁遇到了合适的材料,他开始创造他一直以来想拍的作品——德意志三部曲。 德意志三部曲分别是《纳粹狂魔》、《路德维希二世》和《魂断威尼斯》。前两部由贝格主演,《纳粹狂魔》拍于1969年,也是让贝格真正红遍国际的电影。本片堪称现代版《麦克白》,贝格饰演某军工厂家族的小少爷,他的温顺压抑爆破成了异装癖、恋童与加入纳粹党后弑母。这也是贝格在维斯康蒂镜头下的通常形象:充满性倒错感、罪感与堕落的气息。电影界一度将贝格称为“维斯康蒂的堕天使”。 而对于贝格本人来说,最成功的一部作品是《路德维希二世》,这是电影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他将那位童话国王的疯癫与绝望演绎至完美。贝格的出生地奥地利巴特·伊施尔镇甚至以其演绎的路德维希造型为他塑像,放置在莱哈尔剧院门口。 维斯康蒂不止是贝格的伯乐,也是贝格的老师与爱人。维斯康蒂年轻时曾与可可·香奈儿谈过恋爱,但很快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女人。贝格童年时期与父亲的关系非常糟糕,终其一生也不曾亲近,所以他一直在寻找后天的父亲。他曾说过,维斯康蒂就是他后天选择的父亲。 从1964年相识到1976年维斯康蒂逝世,他们相伴了十二年。维斯康蒂对贝格很好,为他建城堡、写剧本。虽然他对摇滚乐不感兴趣,但知道贝格喜欢,于是六十年代披头士去罗马演出时,他请披头士到家里与贝格吃饭。但由于当时的欧洲较为保守,导演的家族信仰天主教,他们从未在公开场合有过亲密举动,维斯康蒂也不曾直接承认过贝格的身份。 1971年,维斯康蒂在罗马剪辑《路德维希二世》时,突发脑溢血。当时贝格在巴黎拍戏,匆匆赶回罗马医院,但维斯康蒂家族的人阻挠他看望导演本人。后来维斯康蒂恢复了过来,但说话变得吃力,且只能坐轮椅。 他第一次选择坦诚面对自己,拍摄了《家族的肖像》。早先他的作品都是恢弘的史诗,虽然意涵深刻,但其中少有他自己。他的拍摄历程,就像是一个人寻找自我的过程,越到晚年,他越想把自己留在作品中,布景从宏大的战场到华丽的宫殿,再到最后,只是一个简单的房间。他渐渐打开了自己心中的玩具匣子。

在他死前不久拍摄的《家族的肖像》里,我们可以看到,那完完全全就是他和贝格的故事。他坐在轮椅上,坚持拍完了这部电影——他留给贝格最后的礼物,也是一种自我保存的方式。

1976年,在维斯康蒂死前一天,贝格与他在罗马的家中共用晚餐。维斯康蒂对贝格说:你最近太累了,同时接了太多电影。现在事情告一段落了,不如明天你去里约找朋友度假,放松一下。

贝格听话地订了下一班航班,到达里约时是早上七点。朋友带他兜风喝酒,他感到很奇怪。因为这位朋友白天从不喝酒。直到下午三点,朋友带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告诉他,就在他坐飞机到里约时,维斯康蒂过世了。 维斯康蒂过世,意大利为之举行国葬,总统也参加了。所有人都穿黑西装、戴着墨镜,只有贝格脸上什么都没戴,他想让维斯康蒂最后一次看清他的脸。 他说:至死我都将是维斯康蒂的遗孀。也许会感到短暂的快乐,有时醉生梦死,有时歇斯底里,但在灵魂最深处,我只是一个悲哀的遗孀。

在那之后,贝格的人生不断走下坡路。

首先是遗嘱的问题,维斯康蒂家族告诉他:导演没有留遗嘱。但跟随维斯康蒂多年的管家偷偷告诉贝格,导演写了给他的遗嘱,放在衣柜里,不过已经被导演的家人找出来烧了。根据意大利当时的法律,同居超过八年者可分得对方一半财产,但贝格没有提出诉讼。因为他知道,维斯康蒂最讨厌被暴露到公众视野下,他不愿他死后还不得安宁。 最后,贝格只拿走了三样东西:他们在罗马家里一起睡的那张床,至今贝格都睡在那上面;维斯康蒂在坐轮椅时期指导片场工作用过的手杖;维斯康蒂的一些手稿。 维斯康蒂死后一年的忌日,贝格尝试自杀,但被管家及时发现,送医抢救回来。之后他便酗酒度日,八十年代,贝格最好的女性朋友罗密·施耐德(茜茜公主饰演者)也死于心脏病,他的精神再次遭受重创。 1993年,贝格拍摄《路德维希1881》时经常想到维斯康蒂与罗密,他在自传里说:“……我第二次在物理和心理的意义上,经历了他们的死亡。” 在维斯康蒂死后,欧洲电影也逐渐衰落,好莱坞的崛起加速了电影工业化的进程。之前围绕在维斯康蒂身边的艺术家小圈子,也对贝格落井下石。 在1976年之后,贝格很少接到好电影。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演员,可以流畅使用德语、英语、意大利语、法语表演,他的表演也是迷狂的。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欧洲电影圈只把他当成维斯康蒂的娼妓。他后来接的多是小制作的商业片,也去好莱坞拍过电影,但遭受到排挤。 2019年,76岁的贝格正式宣布息影。就像他的偶像玛琳·黛德丽一样,他决定一个人隐居,不再出现在公众面前。

*标题借自尼采

近日在循环一首六十年代颇为流行的香颂,芭芭拉的《哥廷根》。其中第一句歌词便是:“当然,这里不是塞纳河,也不是那宛塞纳森林,可这里也一样迷人。在哥廷根,在哥廷根……”【1】 听着这歌,突然就想到了贝格。有人曾发过一张图,说让人想起一首老歌——那是贝格在《家族的肖像》里饰演的孔拉德,他偏着脸,微微失神。于是顿悟,《哥廷根》的曲调正是他给人的感觉。他是一首暮色时分的无声香颂,没有声响,却有着音乐的节律感。 之前看哲学家Coriando为贝格写真作的序,里面说贝格有着atemberaubende Schönheit,令人屏息的美丽。而这种美往往是令人觳觫甚至感到痛苦的,就像强烈的光照,他们照亮事物,也毁灭事物。我觉得这更适合用来说七十年代的贝格和他的角色,比如《该诅咒的人》中的马丁、《诸神的黄昏》中的路德维希二世、《血蝶》中的Giorgio…… 而若将他漫长的一生看作是时间的晶体,那形态必定是一支美的慢箭:“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被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最终,在它悄悄久留我们的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据了我们,使我们的眼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充满憧憬。”【2】 所以我很能理解看完《费尼兹花园》之后落泪的维斯康蒂,贝格饰演的犹太少年阿尔贝托就像是山林里从未见过人的小鹿,纯净又澄明,他顺从命运,可这顺从也是美的。也许德西卡也不忍心让阿尔贝托直面残酷的命运,这位少年在集中营建起前便病殁了。当人看到这样一种纯真的美渐渐消逝,是不可能不为之落泪的。 都说贝格像路德维希二世,但我觉得他也像阿尔贝托。他的美是纯净与迷乱交织而成的,纯净的那一面就是阿尔贝托。阿尔贝托的死,何尝不是76年之于贝格的意义?死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一次性的,它有一个漫长的发生过程,人是一点点死去的。76年维斯康蒂过世后,他的一部分也随之而死,那个部分正是阿尔贝托。 但人是坚韧的。死去一部分,却还可以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可能长出新的部分。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赞同各种百科报道将贝格的人生说得仿佛止步于76年。维斯康蒂永远会是他的一部分,但不代表他没有独立的人格。他还活着,他作为一个还在努力地与世界和解、斗争的个体活着。 Coriando说,贝格的美是达到理念的工具(但并不是说美不重要,相反,如果没有这份独特的美,他不可能通过表演达至理念),这也是他能如此打动人的原因。可惜我们生活的年代已不追求理式,我们总是想要能最快速的到达眼球的美。 至于Coriando提到的理念是什么,我觉得制片人Štefan Uhrík已经说得很好:“有些演员,能用他们的面部表情、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姿态令人目眩于人之存在的脆弱与美的易逝,贝格无疑是这样的演员。” 存在与美皆是幻觉,如何把这种易碎的幻觉保存下来,供上理念的厅堂?唯有通过美的形象。 不知不觉又写了这么多,其实他的美是不需要注脚的,如果一定要有一个,那我想大概是这样:若德意志有一张面孔,除贝格外,不做他想。

【1】原歌词为法语: Bien sûr, ce n'est pas la Seine Ce n'est pas le bois de Vincennes Mais see'est bien joli tout de même A Göttingen, à Göttingen

【2】原文自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第四章: Der langsame Pfeil der Schönheit. — Die edelste Art der Schönheit ist die, welche nicht auf einmal hinreißt, welche nicht stürmische und berauschende Angriffe macht (eine solche erweckt leicht Ekel), sondern jene langsam einsickernde, welche man fast unbemerkt mit sich fortträgt und die Einem im Traum einmal wiederbegegnet, endlich aber, nachdem sie lange mit Bescheidenheit an unserm Herzen gelegen, von uns ganz Besitz nimmt, unser Auge mit Tränen, unser Herz mit Sehnsucht füllt.

(译自Helmut Berger《Ich》)

*标题不便翻译,感兴趣的请自行google translate,总之这篇是贝格对自己与芭蕾传奇舞者努里耶夫的交往的回忆,后半段又情不自禁地写维斯康蒂去了……

我在伦敦的时候,混迹于嬉皮士的小圈子,后来我通过维斯康蒂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社会阶级,国际化的上流社会,里面有Maria Callas那样的歌剧女高音,大指挥家Leonard Bernstein也和我调情。我们和芭蕾舞女演员Margot Fonteyn见面,也与Rudolf Nurejew聚会。即使是Nurejew也无法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我们一起去看有名的剧院演出,寻访一流的餐馆。 吃饭时,全世界最有名的一双舞者的腿很快放到了我的足上。更准确地说:那双腿像蛇一样缠在我的腿上。一次别出心裁的芭蕾编舞。这位俄罗斯天才舞者在我身畔舞蹈,姿态犹如飞蛾扑火。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卢奇诺的眼前。
Nurejew让我明白,唯有苦练才有可能获得成功。他每天练几个小时的舞,跳坏了几双芭蕾舞鞋。他的迷狂是近乎兽性的,他热爱大蒜就像爱漂亮男孩。 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们曾在巴黎吹着晚风的小巷里干那事儿,有一次我不小心,拉拉链时夹伤了他,接下来几天他只能做个清心寡欲的和尚,我无法抑制地笑话他。 他的公寓总是一团乱,和他的艺术事业有关的东西随意排列着:用坏了的的芭蕾舞鞋,到处都堆着伏特加酒瓶,为了那双名贵的腿准备的身体乳。蒜瓣的味道充斥着房间,我再也没有和像他那样的人一起生活过。他是有着如野生西伯利亚虎那般炽热性情的感官动物。充满活力,而且总是直奔自己想要的目标,无论是训练八小时还是干那事儿。对于他而言,要么是,要么否,不存在条件或转折。此外,在我余下的艺术生涯中,我注意到,艺术的伟大之处在于艺术家受到绝对迷狂的指引,并且他们对自我、艺术与上帝有着深深的信仰。无论他们选择了哪一位上帝。 有时我们在角落见面,分享彼此的情感。当时我也仍和维斯康蒂有联系。 我不想和Nurejew一起生活,尽管他于我而言真的很有魅力。他不能像维斯康蒂一样给我那么多东西:床单及时换新的正常生活、做我精神上的父亲。
Nurejew痴迷于他的舞蹈艺术事业。他是幸运的,因为他逃离了苏联。同时他也是满怀忧伤的,因为他离开了他的母亲和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 维斯康蒂给我的温暖和精心呵护建立起了我对他的信任。最终我学会了遵从上流社会那一套,我进入了他严肃而有野心的上流社会小圈子。那些对话锻炼了我的头脑。最开始时,我通过看他的电影来理解他。这位伟大的意大利电影导演用他布景奢华的电影唤起了人们的时代记忆。Burt Lancaster主演的《豹》为这位蓝血艺术家所属的贵族阶层树了一座丰碑。 维斯康蒂的兄长死后,他成为了一家之长,也是米兰亲王。维斯康蒂家族是米兰最古老的贵族,维斯康蒂的电影《豹》正是对他富足童年的回忆。远去的三十年代的米兰,花树繁茂的花园。如果当年维斯康蒂收养了我,现在我也是个亲王了——作为我们这段关系中的女性,这个头衔与我相衬。卢奇诺不看重他的出身,他的生活哲学混合了对真理的狂热与激进马主义。他的共产主义倾向使他不断地寻求贫富阶层之间的平衡。因此他拍过社会批判类的电影,比如表达了对意大利失业者的同情的《洛可兄弟》。四十年代的《大地在波动》和《沉沦》也是如此。当时欧洲只有法西斯或共产主义者。他选择对抗法西斯。 他总是任由直觉引领,他的美学在三十年代受到了雷诺阿的影响。后来我们在Via Salaria的房子和他位于Ischia的城堡,都展示了他无可挑剔的好品味与私人风格。他对人和物都有着明确的观点,没有人能带偏他。他为自己认定的真理辩护,从不出错。我相信,他电影的魔力足以证明这一点。他活在真相之中,从不美化粉饰事物。典型的天蝎座。 而我,双子座,从不计划,不喜欢稳定,总是被愿望或幻想推动着生活,在灵魂的最深处,我是无主的。而卢奇诺是我的港湾,他的冷静自若也变成了我的。他对我的爱,让我可以爱自己。这比我想的要复杂。光是想起这些,我就不知如何感激他才好。和他一起生活,就是与爱、敬重、冷静、恐惧、自律、争吵、能量、气力一起生活。 他不只给了我堪称影史纪念碑的角色——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让我说得直白点,他是我的全部。拍完路德维希二世,我想:老天,现在你真的是世界巨星了。你完成了,现在你如在云端了。云之上可什么都没有了。卢奇诺一开始就和我说过,电影产业是个骗局。我是说,如果你现在只是小人物,那么要做的可还多着呢。卢奇诺为我和阿兰德龙做了一样的事,但是他更看重我。他的完美主义严格地要求着我,不止是在拍《该诅咒的人》时让我疯狂工作(当时我比主演此片的英格丽和博加德累得多),每一部戏,他都要求我尽付心血。 卢奇诺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浪费了很多时间在蠢事上。我只是想被爱,维斯康蒂爱我。早先,在遇到我之前,维斯康蒂也爱女人。曾经他和Coco Chanel联系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他在巴黎逗留的三十年代,当时他为雷诺阿和考克托的艺术项目工作。在他遇上香奈儿之前,他家里人就试图让他和一位奥地利公主联姻。女性的魅力在他的电影里体现得淋漓尽致:Anna Magnani, Maria Schell, Alida Valli, Annie Girardot, Jeanne Moreau, Claudia Cardinale, Romy Schneider, Charlotte Rampling…… 在公共场合,卢奇诺从不对我显现出半点温情。他不会牵我的手,在家里也不会。他在伦敦有一套公寓,他的秘书和其他同事整天待在那儿。即使在罗马也是这样。只有在巴黎是不同的,我们在巴黎住Barcley酒店,那里没有总是待在他身边照顾他的管家,那时他对我很温柔。 我们的第一夜是在巴黎度过的,我兴奋地去洗澡,想让自己看上去清爽一些。我穿着睡衣走向他,我们温柔且充满爱意地拥抱彼此。我不想也不能就之后的事向他开口,这对我而言太困难了。但是我知道,这是我们关系的一部分。他是极具掠夺性的,他统治着我。他的引诱对我而言是致命的刺激,在我们那么多年的关系之中一直如此。他的引导艺术是渐进式的,弦慢慢绷紧,在漫长的前戏中我似乎经历了无尽的时刻,其中燃着情欲的火焰。 作为富有经验的爱人的卢奇诺深深地吸引着我,这不止是因为他强烈的个性。他对待爱就像对电影一样。当他向我展露热情的那一面时,我慢慢爱上了他。在那方面,我被他溺爱得好像某一刻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能令他兴奋的人。他完全占领了我,也许每个女人都能理解我说的这句话。男人之间的感官和情欲与女性之间、男女之间并无不同。爱只是爱。 一切总是进行得很慢,维斯康蒂是一个满怀柔情的人。他的个性是如此克制、复杂、优雅,每个夜晚他都细致地爱着我。我的魔术师用他细腻的感情、强烈的性吸引力与想象力令我幸福。他漂亮的手泄露了他的教养与品味。我必须爱上他,我不得不这样做。 至死我都将是维斯康蒂的遗孀。也许会感到短暂的快乐,有时醉生梦死,有时歇斯底里,但在灵魂最深处,我只是一个悲哀的遗孀。维斯康蒂拒绝多愁善感,他的电影和歌剧在感官意义上呈现了他对生活真相的理解。那些梦境、回忆、意图、热情、力量与暴力。那是他的语言,他对我们所有人施加了永恒的强力。他的作品是严肃的,连我们的性生活也要遵循严格的规则。我们总不能独处,毕竟到处都是工作人员。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装再出门,然而那时我的爱人已经睡了。他的一天从早上六点开始。我们成为伴侣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对我们之间不得不进行的“捉迷藏游戏”感到失望,我们总是匆匆告别,事情总是不如我意。他尝试着向我解释,为什么一切必须如此且不可更易。

Love As Deep As Death

一些《Ich》中关于维斯康蒂与贝格之间的关系的描述,并非逐字逐句对译,只是一些笔记。

  1. 内在于我的一些东西随着维斯康蒂之死而死,我的信仰和我的希望都被他带进了坟墓。

  2. 真正的爱只可能发生在两个独立的精神间。他们都是不会放弃独特习性的个体。我和卢基诺之间正是如此。1976年他去世后,我再也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们的友谊是自由的,在保持我们内在的独立性的基础上相互依赖。……他是我后天选择的父亲。

  3. 我喜欢自己打扫房间、整理东西,我比许多服务人员做得还好。这对卢基诺而言是无法想象的,毕竟他出生于贵族世家,他强迫我遇到最简单的家务事也要摇铃让管家来做。

  4. 和他在一起生活,就是和爱、尊重、冷静、恐惧、自律、争吵与气力一起生活。他不仅给了我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这个电影史上里程碑一样的角色,他给了我全部。

  5. 如果当年维斯康蒂领养了我,现在我也是个亲王了——作为我们这段关系中的女性,这个头衔与我相衬。

  6. 卢基诺是我的港湾,他的镇定自若也变成了我的。

  7. 他完全占领了我,也许每个女人都能理解我说的这句话。男人之间的感官和情欲与女性之间、男女之间并无不同。

  8. 至死我都将是维斯康蒂的遗孀。也许会感到短暂的快乐,有时醉生梦死,有时歇斯底里,但在灵魂最深处,我只是一个悲哀的遗孀。

  9. 我在罗马上流社会的小圈子里追寻那些刺激的夜生活,这从未引起维斯康蒂的哪怕一次耸肩。这位令人敬爱的父亲尊重他儿子的小世界。

  10. 卢基诺的床如今放在我罗马的家里。这是唯一一件他死后,我从他在Via Salaria的宅子里拿走的东西。在那之后,我一直睡在这张床上。

  11. 维斯康蒂是个工作狂,他的生活就是工作。我们有过约定,在拍摄电影期间不上床,因为上床会分散人的注意力。

  12. 我与维斯康蒂争吵不断,也动过手。有一次他窃听了我和Rudolf Nurejew之间的电话,他嫉妒得发狂,动手打了我。我搬了出去,他也不会来请求我原谅,只是工作,等我气消了自然会回去。

  13. 卢基诺听着德奥古典乐长大,而我则更喜欢摇滚之类的时兴玩意儿,他没法理解这个。但1967年,披头士到罗马开演唱会,卢基诺想让我开心,于是请披头士开完演唱会后到我们位于Via Salaria的宅子中吃晚饭。这四个唱摇滚乐的年轻人,为了表示对艺术家维斯康蒂的尊重,开完演唱会后换下演出服,穿上整齐的西装,打好领带来赴宴。 我们一直在聊音乐,卢基诺问披头士之后愿不愿意去伦敦开一次音乐会,让伯恩斯坦做指挥,这是一个将古典乐和流行乐结合起来的革命性尝试。披头士很乐意,但最后没能实现——披头士的经理不同意。 卢基诺陪着我,这顿饭一直吃到早上六点(平时他午夜就睡了)。他的完美主义也表现在这次晚宴中,我们和披头士说英语,但卢基诺的英语并不是十全十美的,他专门找了翻译过来,当说到不确定的地方时,他会和翻译说意大利语,让其再翻成英语。

  14. 当我想起1973年,总是很难过。那一年卢基诺终日关在剪辑室里处理路德维希二世,因为太过劳累,他在罗马的一家旅馆里突发脑溢血。他抽烟抽得很凶,不用滤嘴就抽Nationali,一天可以抽80支。那天他在旅馆里喝了一杯香槟,然后就晕倒了。不幸的是那天罗马的救护车罢工(这就是意大利),直到两小时后才有军方的救护车接走了维斯康蒂,但太晚了,血已经堵住了语言中枢……

  15. 他脑溢血发作时,我在巴黎,为一部电影去迪奥试装,那天行程很紧,我回到旅馆后发现Marc Bohan——迪奥的设计师给我打过电话,便赶紧回拨,至今我都记得电话那头的声音: “Helmut,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当然,请说吧。” 听到维斯康蒂脑溢血的消息后,我冷静地收拾了行李去了机场订了最早回程的飞机票。等我到Flavia医院时,维斯康蒂家族的成员们早就在那里了。来探望的宾客进进出出,而他们却对我说:“你,Helmut,出去!” 我第一次失去了全部冷静和自制,向他们吼了起来,我告诉他们我也是他的家人,我想帮忙,没有人能阻拦我,即使是他们也不行。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维斯康蒂家族那天的阻拦。 后来我还是找到了见他的方式,他看到了我,还认得我,压了压我的手。我亲吻了他,向他解释到我必须回巴黎完成拍摄工作,但我一直想着他。他点点头。我向他承诺,我马上会回来陪他一起睡觉,他理解了我在说什么,安心地睡着了。

  16. 75年到76年,我拼命工作,同时演着两部片子,一部要我说完美的意大利语,一部是说无可挑剔的英语。拍完之后我彻底累倒了。有天我和卢基诺在家里吃晚饭,他请求我:你超负荷运转了,看起来很累。你应该休息一下,不如去里约热内卢找Florinda Bolkan玩玩吧。 他担心我远胜过担心他自己。于是我订了下一班去里约的航班。 早上七点到里约后,我马上去了Florinda家里。他和他的女朋友中午带我去喝酒,这很奇怪,因为他们两个白天从不喝酒。我喝得醉醺醺的,下午三点才会房子里吃午饭。等我吃好,他们把我带到一边,尽量轻柔又小心翼翼地告诉我,在我坐飞机从罗马飞里约时,维斯康蒂过世了。

  17. 我以疯狂的速度赶去机场,当我想为头等座付款给意大利航空时,机组人员拒绝了——出于对艺术大师维斯康蒂的尊重。这是只有意大利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18. 卢基诺死后,意大利为之举行国葬。很多艺术家、大导演、著名演员都来了,所有人都戴着深色墨镜。只有我什么都没戴,我想赤诚的与我的卢基诺告别,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我希望他能看清我的脸。我好像是走进了一个电影拍摄现场,没有声音,没有灵魂,没有卢基诺,我孤身一人。

  19. 卢基诺的原遗嘱被维斯康蒂家族的人毁了。根据意大利的法律,只要共同居住满八年,生活伴侣(Lebenspartner)就与婚姻伴侣无异。但我并没有提遗产的事,我和这个男人共同生活了十二年,我知道他不愿意被卷入为人瞩目的娱乐圈丑闻。我不会用他的名字去制造新闻,我感到这是我对他的义务。

  20. 他死后一年,也就是1977年的3月17日,我尝试了自杀。那天我吞了18粒安眠药。平时我的女管家都是下午才来,从未出错,但那天不知为何她早上就来了,把我送去了医院。等我醒来,医生还告诉我,12颗其实就足以致死,吃得太多了反而会让人在昏迷状态中无知无觉地吐出一些。我住院的那段时间,朋友们都很关心我,Romy每天都打电话给我。我没死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

  21. (尾章) 直到今天,我也会问自己,维斯康蒂希望在这本书的结尾部分看到什么,他希望读者从这本书里感受到什么,是笑着读或哭着读,还是从这本书里感受到一个好演员的魅力。他不止在我的梦境中回答了我,也在此时此刻给我启示,就在我叙述这些的时刻。他一直在我身旁,守护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