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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Philotheos

【阿那萨提】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

每当有人谈到那位名叫谢尔基拉的谜一般的作家,聊起他那些奇妙的作品,再争论一番究竟哪本才是注定青史留名的真正杰作,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总会不屑地摇摇头,好像接下来就要发表一番高见。但当朋友们注意到他的神色,一齐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沉静了下来,半个字也不说。 不谈谢尔基拉是不行的。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没有哪位作家能与他相提并论。倘若有人觉得这么说有些夸张,那也至少可以说,谢尔基拉的独特风格在整部文学史上都找不到替代品。既然必须要谈,那就要反复谈及旧的话题,因而马里亚诺的这种反应也无从避免,只得随着这话题不断重复。 久而久之,每当这种时候,还没等马里亚诺开始摇头哀叹,他的朋友们就会抢先一步表达对凡夫俗子、陈词滥调的鄙夷,以一种轻巧的方式进行自我否定。后来,马里亚诺干脆全让朋友们代劳,自己则像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了。 在第七纪元中期的亚尔曼尼沙,每到周日,在普通人从家中出发前往教堂的同时,准会有一些青年人混杂在涌动的人群中间,在恰当的时机退出去,转而改道前往被当成集会地点的某个友人的公寓。另外一些团伙则会于傍晚时分混进归家的人群中,以同样的方式悄然聚集,马里亚诺与他的朋友们便是这类夜行者。在单身青年独居公寓的狭小客厅里,志趣大致相同的朋友们尽可能挤出空间,紧挨着坐下,几乎塞满整个房间。有些人还是找不到地方就座,干脆就坐到桌子上。 在马里亚诺住在亚尔曼尼沙西郊的那段日子里,这些青年喜欢从旧书堆里翻出或许从未有人认真读过的书籍,瞪大双眼,重新审视其真实价值,因而也发现了许多被出版商、读者和评论家乃至文学史忽视的伟大作品。谢尔基拉就是这样被挖掘出来的。时隔数十年,在一个与作家的故乡相隔万里的国度,透过另一门语言,一位被文学史埋没了的作家就这样突然被一群矿工从深不见底的坑洞里挖出。谢尔基拉就是这群矿工的珍宝。但无论商人们开价多高,这群矿工都绝不会把这颗美丽的宝石售出。而事实却是,除了这群欣喜若狂的青年人,尚没有书商或者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此提起兴趣,自然也没有什么价格可言了。连那故纸堆都是亚尔曼尼沙某家名叫“回廊”的书店清理库存时甩卖的旧书——用麻袋装着,一袋约有二十几公斤重,价格则还不到两位数。这些青年们的经济状况虽然不好,但也算不上艰难,只要少吃两顿好的,再凑凑钱,掏出十来卡佩尔,就能轻松但又艰难地提回足够把自己压死的旧书。 “回廊”的老板是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老年人。他须发皆白,然而这种白色和寻常的老人又有所不同,好像并非是时间的沉淀,并非出自岁月的磨蚀,而是如同年轻人那般,完全是跟随潮流,用某种染剂做出的颜色。他沉默寡言,喜好阅读,但为人不算和善,而是具有相当程度的冷峻。人们进到他的店里来,往往并不会在柜台处看到老板本人。那儿往往是空的,桌上只有老板养的白猫——那身皮毛和他本人的须发几乎是一个颜色。倘若他们走进来,往书架间看去,即使是熟悉店内格局的人也要寻找一会儿,才能看到站在那里捧书阅读的老人。他脸上的表情是神圣而庄严的,书店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吊灯投下明亮的光线,照亮手中的书和半张脸孔。人们在这种时候看到他,很难不联想到正教教堂中主保圣人的雕像。这就给人一种感觉:如果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贸然出声打扰简直是一种亵渎。而后人们才会想起,里特鲁的土地上是没有主保圣人的。 书店的名字本来十分符合其实质。最初,店内的四面墙都摆满了书,中间则是桌椅密布的庭院(只是并非露天),还提供茶和咖啡。然而这么一个蕴含商机的想法很快就以失败告终,老板也换了人。比起咖啡,这位老先生还是更爱书,于是书架重新占据了让给桌椅的空间。随着店内图书逐渐增多,它一天天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无论是谁想看书,都只能像老板那样在书架间站着,有时还会被他人让路的需求打断。透过马里亚诺的眼光,它的形态已经不像回廊,而是不断接近他所就职的大学图书馆的仓库。后来,和老板稍微熟悉些之后,他鼓起勇气发问,才得知这个名字存续的原因只不过是老板懒得更改。 年轻人们几乎把他的书店当成了圣所,时常在书架间扎堆,堵住本就不算宽敞的通道。对这些行为,老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除非有人实在太过无礼,大声喧哗起来,非要打破书店的安静。因这种理由被请出去的人,马里亚诺也见过几个,但好像都是些精力充沛的小孩子。大多数时候,吵闹的孩子们是和监护人一同被请出去的;假如家长不在旁边,老板恐怕就要束手无策了,大概也只能愤然离去,把大门落锁,让儿童的欢笑逐渐变成哭号——这其实算是马里亚诺的建议,不过他还没和任何人提起过。所幸这种情况也还未曾发生过。这些吵闹的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就会发现,人的精力是极度有限的,如果他们要吵闹,那就只能放弃沉浸在书本中的时间。对于马里亚诺和他的朋友们,这一类时间的减损显然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不过对于将来的成年人们,那就还是要另当别论了,或许他们长大了之后会发现,还是吵吵闹闹更能为乏味的日常生活提供难得的乐趣。 马里亚诺依然记得他和朋友们发现谢尔基拉的那个奇迹般的夜晚。没错,在那个神圣的时刻,他是在场的,并且还是第二个触摸到那本圣物的人。当时的情景仿佛密党乃至密教的集会。因为椅子不够,所以大家干脆就围着桌子站成一圈,中间放着的则是白天的战利品,其真面目将在今晚的集会中被揭晓。窗帘拉着,把不算明亮的小屋和亚尔曼尼沙西郊居民区总体的夜间景象分隔开来。晚上九点钟从工厂迈着沉重步伐回家的工人,缠着头巾、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单手提着两个篮子、身体倾侧的母亲和她另一只手牵着的孩子,乃至流浪猫狗,他们无意或者有意(倘若心怀不轨)向金庭街18号阁楼朝向街道的窗户看去时,只看到了橘黄色的光隔着窗帘布和早该擦擦的玻璃从中透出。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其实能够传进阁楼的老公寓里,但是马里亚诺和朋友们却听不见任何动静,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听觉。汉娜率先拆开了第一个包裹,麻袋的口敞开,露出里面的内容。几双早已按捺不住的手立刻向桌子中间伸去,宛如古阿斐拉山洞里聚集着的希摩提斯会众,争先恐后触摸那块带来预兆的圣石。他们以惊人的速度和狂热的目光将这些东西一一取出浏览,很快麻袋就了见底,只在下面散着些脱落、破损的纸张。然而第一包里的书册不过只是些泛黄的印了字的废纸,一些散了架的反而还藏着些稀罕东西,比如普尔斯·怀灵《舍伐传》的某个里特鲁语译本,译者叫海因里希·D·迈尔,和那位大画家正好重名。接着是第二包,那是马里亚诺拆开的,里面全是些他们厌恶的作家,或者是厌恶的译者。那些东西本该直接飞进燃烧着的炉子,让美妙且温暖的火焰拔高一分,抵消掉那个夜晚过剩的寒气。谁都没发抖,大家都默不作声,也听不见擤鼻涕的声音。但这毕竟是在拿热情和冬天干仗,在里特鲁维亚还说得过去,要放在拉米亚,恐怕阿日伐罗·遮罗提去了也要吃一次败仗。添点柴火确实是有必要的,可是,出于对语言、文字最低限度的尊重,他们不能这么做。 第三包就要被打开了,解开绳子的人是个不怎么熟悉的面孔,他恐怕也就只来过这么一两次,之后马里亚诺就再也没见到过这道身影。事后回味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心怀嫉妒,为什么幸运之神(虽说这是只在古拉米亚神话里存在的职能,毕竟那是一帮无可救药的赌徒;在其他民族的多神教中,类似的神明总是执掌变化无常的命运,其权能并非仅仅局限于好的一面)在当时垂青于那个或许根本不爱文学的家伙,把打开宝箱的机会交给了他。直到他发现了那本真正的杰作——那超过了最初圣物的至圣之物,才放下了那始终萦绕在心头,不时就要刺他两下的恨意,转而被另一种情绪所困扰了。当时朋友们的心情大多有些低落,只有马里亚诺还保持着挺足的干劲。这种干劲其实来自颠倒的作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夜猫子,总在白天大睡。那些伸向麻袋的手看起来迟缓了很多,动作也不齐,从战士的铁腕变成了营养不良的战俘骨节分明、虚弱无力的手。但大家总归还是小心地掀开脆弱的封皮,快速浏览了起来。集会所里仍旧很安静,只有轻缓但密集的翻动书页的声音,直到站在马里亚诺旁边的乔治突然惊叫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但大多数人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有离得最近同时也最清醒的马里亚诺灵光一闪,立马猜到了乔治肯定有什么重大发现。他扔下自己手中的那本诗集(罗果夫斯基的诗歌当然很好,但译者水平一般,而且大家都早就读过了),几乎是粗暴地把书从朋友手中抢了过来(当然也顾及了旧书的脆弱性),而乔治似乎沉溺在澎湃的情绪当中,完全没有抵抗,任由他夺走了那本书。接着,这位强盗的手也不由得松开,书本几乎要滑落。未来的圣物差点就要撞到粗糙的水泥地面,进而加重破碎或者直接散架。幸亏马里亚诺反应很快,及时抓住了它,又迅速收敛了力道。 那本书是《猴术士》。乔治当时跳过了译者序、前言和引子,直接来到了第一章。当他把书从乔治手中抢来,把目光急迫地掷到书页上,所看到的恰好是这一段文字: “沿着潮湿黏腻的海边街道,一团隐隐约约显现出人形的物质正缓缓爬行。海边街道总是平缓、曲折的,总是在不停打弯,精确地勾勒出阴沉的海岸线,如同一位尽心的匠人手中渐渐形变的材料。其成品应当是光滑的,然而现在,只有那团名叫维洛米的物质在懒散地进行打磨、抛光,即使太阳落下再升起,把这乏味的运动重复千百遍,此项工作也不能轻易完结,因此它仍旧潮湿、黏腻而粗糙。最为迟缓的动作和最为迅捷的思维如今在他的身上以奇异的方式缠绕交融,让他的外表因此而模糊,就像海平面上方永远遮蔽太阳的灰蒙蒙云雾。进入他视野的一切都和从前别无二致,包括往常在沿海的咖啡店坐下来打发漫长下午的老顾客——他们的影子已被印在金黄色的墙砖上,如今这些只有这些形式过于超前的壁画还在这里游荡。曾经看到他、认识他、能够称呼其名的人都已经离去了,在这样一种境地下,他在全新的小镇、全新的观众中间获得了新生。可是这新的生命是过分沉寂的,比那片宁静的林地还要平和,永远都无声无息。这种平和会无数次发酵成焦虑,一点点堆垒出绝望。而绝望则会将本就接近朽烂的肉体彻底压垮。预知到这些,为了打破沉寂,维洛米想要放声嘶吼,而这滑稽的吼声在多半分钟之后才从他面部开出的空洞里穿出。” 这一段东西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平常的,对于这群青年人而言算不上什么,他们自己都能写出和这一样甚至比这还好一些的词句。但当马里亚诺带着仍未被完全消解的好奇心继续阅读下去,看到维洛米在瘟疫结束后的小镇街头遇到一只面容庄严而又可怖的猴子,并聆听了它的教诲,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当他屏着呼吸飞快地读完这几页,他的整具肉体和灵魂都已经被这位奇异的作家攫获,手中的书也随着短暂的失神而滑落。如此,就像书中的维洛米一样,马里亚诺迅速完成了从陌路人到作家的忠实拥趸的蜕变。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读到那些奇妙文字的感觉。在书中,它们出自猴术士之口。里特鲁语是他的母语,而印刷体也符合一百多年来的规范,但这些字符组合起来,却把他带向了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语言,仿佛那话语不是从活人口中说出,而是某种冰冷的、异域的、动物的言辞,又或者是过于炽热滚烫的。这当然也要归功于译者,连他写的译者序也为青年们提供了一个了解谢尔基拉的绝佳门径。可是这位译者正是那个和画家同名的迈尔。那本《舍伐传》的翻译水准实在差了些,这与其他译本比相对低劣的水准才是它珍稀的唯一原因,当时估计就没印多少册。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居然是同一个迈尔。马里亚诺和他的朋友们都怀疑这里还有第三个迈尔——最伟大的迈尔。 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直到这本奇书在所有人手中小心又迅捷地传阅过一遍,才有人合上书本,从封面上找到这个阿那萨提作家的名字。 后来,针对这个名字,这群尚不熟练的侦探陷入了疯狂的搜索,不只是“回廊”书店,凡是首都地区有卖旧书的店面,这群着了魔的年轻人都有光顾过,一些人甚至去了美伦,在维尔斯把各路书店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这些新发现的圣物,其译者都是海因里希·D·迈尔。他们一致认为,如果说谢尔基拉是神,那么这很可能是第三个迈尔的译者则应当是一位天使,那些书店老板则是圣人——又或者是亵渎者,因为他们居然敢把神圣的作品和散发着印刷品臭气的垃圾收拾在一起,扔进麻袋,以极低的价格出售。《赫尤卢斯》最初被找到时甚至是散了的,他们把它拼好,却发现少了结尾。于是信徒们动用积蓄,将那件书店里所有塞进麻袋的旧书都买了下来。挑挑拣拣了一个月,他们才找到遗失的几页,于是伟大的作品终于被补全。 有些人还发现了两本署名为罗伯特·邓森的小说,其语言风格和谢尔基拉相当类似,译者同样也是迈尔,那位高尚的天使。这位作者的来历比起谢尔基拉本人还要神秘,译者的简单介绍里给出的信息居然是相互矛盾的。关于这位邓森是否是谢尔基拉的另一个身份,众人曾经争执不休,还爆发过肢体冲突,吵闹声把楼下住户搞得苦不堪言,险些叫来警察。后来大家终于达成和解,认为邓森正是谢尔基拉的一个化身。和本尊一样,这位化身同样也是值得崇拜的对象。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自然从一开始就坚持认为罗伯特·邓森正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始终未曾动摇。每当朋友们谈起当时的争执,他都会被一种由衷的自豪所支配,脸上露出圣徒一般的表情。可惜,这种光荣的卫道行为已经不能收到来自作家本人的赞许。 谢尔基拉和他神秘的作品如此便成为了整个年度的主题,并成功地延续到接下来的几个年度。每隔一段时间,青年侦探们都会发现新的惊喜。从第七纪元143年8月到146年3月,也就是马里亚诺离开亚尔曼尼沙的时间,这个秘密集会一共发现了46部应当属于谢尔基拉的作品,且均是迈尔的译本。其中有23部长篇小说、5本中篇小说集、1本短篇小说集、2部人物传记、4本散文集、8部戏剧,还有1套三部曲小说——因此算作3部。这是一个共识,已经众人反复研判,朋友们也都认可这个数字,唯独马里亚诺是个例外。 他们都惊叹于谢尔基拉笔耕不辍且屡出佳作的能力。他是一位如此丰产的作家,是一座永不枯竭的矿藏。他们有时甚至会想,假如他们把一生的精力全都奉献给搜寻圣物的伟大事业,是否能建立起一座专属于谢尔基拉著作的图书馆。只从名字来看,谢尔基拉的家乡应当是阿那萨提的维利行省,所以,在时常进行的幻想中,他们考虑过把这座图书馆建在行省的首府艾萨拉。那里有漂亮的国立花园,四季都风景宜人,而花园附近正是最适合建设图书馆的地点。然而,亚尔曼尼沙同样也是谢尔基拉研究的重要基地——自然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存在——而且据迈尔在《亚林里特鲁三部曲》第一部《北方之云》的译者序中所说,作者年轻时也曾在亚尔曼尼沙旅居过数年,对这座城市有着深厚的感情。这使得他们犹豫不决,甚至就幻想中的场景展开过辩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无益的幻想还不如多搜查一家书店来得实在。 在这几年里,这种热情始终未曾消退,就连于连·贝尔突然现世的作品都没能使他们对谢尔基拉的绝对崇拜有过丝毫动摇。当然,客观的情况是,于连·贝尔的《颜色》当时也消耗了大多数人的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夜晚,让不少人都被迫挂上黑眼圈,周日聚会时互相打量一阵后不由得哑然失笑。但即使是这样的作家也无法和谢尔基拉相比。如果有一个属于作家的排名,或者一座通天的高塔,那么他们即使牺牲自己性命也要把谢尔基拉推向本就该属于他的顶端。总之,所有人都是谢尔基拉的忠实拥趸,倘若有人在这群年轻人面前说半句谢尔基拉的坏话,肯定会尝到唾沫和拳脚的美妙滋味。但令人欣慰也令人沮丧的是,没有人会和他们讨论这位不出名的伟大作家。 然而,让马里亚诺从作家的忠实拥趸彻底变成狂热追随者、虔诚程度一举超过所有友人的并非是那46本书中的任何一本。 当时是144年12月23日,已经接近一年的终末,各家书店都即将关门,迎接新年的漫长假期。那是一个周日,和以往不同,当天的聚会是在白天举行的,因为晚上有个颇为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少人都想参与。马里亚诺还特意为此调整了自己的作息。在结束了金庭街18号阁楼的聚会、和朋友们道别之后,马里亚诺顶着吹袭脸庞的寒风,打了个哆嗦,感到自己确实需要添一顶暖和的帽子。他清楚记得金庭街6号就是一家制售帽子的商店,只是货品的价格稍有些高昂,最便宜的大概也要十来个卡佩尔。不过,亚尔曼尼沙十二月的冷空气还是说服了他,使他很自觉地快步走进了那家帽子店。而刚一踏进商店,马里亚诺的目光就被货架上的一顶帽子吸引了。 那是一顶灰色呢料、有着很浅的格纹的猎鹿帽,摆在最显眼的那一排货架的最中间。帽子的质感很是不错,颜色也是他喜欢的,看似是纯色,仔细看却稍微有些变化。他抓过来打算一试,戴上照镜子时,配上他颜色深了一些但同样是呢料的大衣,突然想起了一位虚构的侦探的著名扮相。这时,作为一名书籍侦探的自尊使他暗下决心,自己也要打扮得像模像样,这样才能完美地体现侦探的身份——而且是与众不同的侦探。猎鹿帽的两侧有可以放下来的护耳,总而言之还挺适合冬天的,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尽管那顶帽子其实稍有些薄。帽子的价格是27卡佩尔,这基本掏空了马里亚诺的钱包。但是,想想,当这样一位一看就是侦探的侦探戴着新买来的身份证明走出帽子店的大门,步入亚尔曼尼沙凛冽的寒风,剩下的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了,对吧? 所以,在戴着帽子、沉浸在北风中的马里亚诺往自己公寓走的路上,他并没想起自己本来的计划,直到他路过“回廊”书店,看到留着白色山羊胡子的店主站在店门口,手拿烟斗,靠着墙缓缓地吞吐,呼出的水汽和烟气在空中混在一起,就如同谢尔基拉的作品和劣质印刷品混在一个袋子里,这时他才想起那笔钱本来的用途。 他停下脚步,先是和沉默寡言的老人打了个招呼。若放在平常,老顾客是从不会和店主打招呼的,以免打扰到老人阅读。但那天,他并没低着头藏在书架之间,而是一反常态地像一个普通男人那样站在门外一口口抽着烟。于是马里亚诺出于基本的关怀而向他问好,并试图询问近况。老人以简短的语句告诉他,他养的那只总是趴在柜台上、毛和他的胡子一样白的猫昨天去世了。 马里亚诺也简短地表示了一番同情,自己甚至都沾染了些许伤感。那只白猫是“回廊”的重要成员,他这样想,失去它之后,当人们再度走入书店,在柜台处就只能看到一片沉静而压抑的空寂,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散发老气的暗红色木材点亮。他还挺喜欢那只白猫的,它懒洋洋趴在柜台上的姿态总让他想起阿赫塔亚六柱神中的双名之神乌维/维卢——据说,他时常变成动物的姿态,安详地窝在太阳能照到的草地上。一位可以抚摸并且十分温顺的崇高者,有谁会不喜欢呢?或许他还会转生为一位皇帝,马里亚诺这样想,但自感这种言辞有些不太妥当,至少不该对痛失爱猫的老人说这种俏皮话。 在表示了同情之后,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走进了书店。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务摆在面前,否则,每次路过“回廊”,他都控制不住推开店门的手和进入店内的脚步。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要拿三十卡佩尔买上几袋旧书,再拿剩下的三个卡佩尔雇辆马车把这堆书运回去。在新年假期里从头到尾翻上一遍,说不定就会有新的惊喜,哪怕只是夹在中间的一页纸。大家都这么干过,毕竟独立发现圣物是一件伟大的成就,而且也真的有人成功了。 这群年轻人对旧书的需求过于惊人,几乎所有书店都已经被洗劫过了,什么也不剩。书店老板都很喜欢这些爽快的、自诩侦探的清洁工,毕竟比起垃圾场,他们起码会给上不少卡佩尔作为交换。但正因如此,想要再找到些旧书还真有些困难。而“回廊”的老板是少数特别关注旧书生意的人,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新货进入库存。他时常去祖上有不少藏书但如今都荒废了的人家拜访,询问是否有旧书要出售。老板虽然热爱阅读但眼睛已经昏花,即使戴着眼镜,长时间的仔细拣选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煎熬。所以,这些旧书中品相好的就摆在了书架上,而过于残缺或者卖相糟糕的就直接扔进了麻袋。从清理出的废品当中拣选珍宝的工作自然就交给了这些经济条件不太宽裕的青年。 他周六就已听说老板进了新货,于是便掏出存款准备购入。然而,他摸了摸钱包,发现身上已经只有六个卡佩尔,连一袋书也买不起了。然而帽子确实是一位侦探的必需品,他总不能跑回金庭街要求退货,然后顶着北风回到书店。于是,他走到了那几排摆着旧书的架子旁边,开始打量起这些品相相对好些的作品。它们的书脊还算完好,基本能够看出书名和作者,只有少数几本磨损比较严重。 马里亚诺打量了一圈,发现能看清书名和作者的那些书里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其中比较有趣的只有《绝对性相》的某个里特鲁语译本。那是一本假托伟大的炼金术士阿卜·纳哈特之名而作的炼金术文献,大概成书于第四纪元左右,离纳哈特本人生活的年代足足差了两个纪元。有趣之处在于,这本伪作在开篇赞颂过统御四大基质的四柱神之后,就提出了“炼金术文献所用的语言是玄妙的,因此不可能成功地翻译”这样一个观点。 于是他转过头来,打算抽出那几本书脊磨损严重、看不清名字的作品,看看封面上写了什么。第一本居然是那个功底很差的迈尔翻译的《第三序列文稿句读》,他翻开看了两眼就把它塞回去了。第二本也没什么意思,或者说很有意思但马里亚诺完全看不懂。那是一本阿斐拉语的文献,他半个单词都不认识,只能看出所用的字母是阿斐拉人的发明。这种来路的旧书就是这样,往往会有外文图书混杂在其中,毕竟家中藏书良多的人往往也精通好几门外语——但唯独没有谢尔基拉的原著,想来或许是因为他们也不曾重视这位作家。他们那群朋友中间有个在大学读古典学的家伙,彼得,也正是金庭街阁楼的主人或者说租客。马里亚诺想着他也许会感兴趣,就决定,如果这次没能找到合适的书,那就把这本书带回去,在新年之后的聚会上送给彼得,权当是新年礼物。虽然他们聚会的地点不太固定,但主要还是在那个小小的阁楼里,因此对主人的感谢还是很有必要的。 第三本书被插在了一系列侦探小说中间,那是威廉·布朗创作的经典故事,主角正是那位知名的、戴着猎鹿帽的侦探。店主是一位一丝不苟的老人,总是把同系列乃至同作者、同类型的书籍按照某种顺序排在一起。按理来讲,这么一本书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数了数,威廉·布朗写过的11部侦探小说都在这里面了,这多出的一本显然不该属于这个序列。当时,他认为是有人把书放回书架时插错了位置——也只能这么解释。 于是马里亚诺怀着些许疑惑,从《圣碑疑案》和《国立花园的魅影》之间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这本只看书脊就知道状况不佳、体质虚弱的书。老旧的图书上并没沾染什么灰尘,这是因为年迈的老板在把每本书摆上暑假前都亲自擦拭过,尽量让它们的皮肤看起来更细嫩、紧致。当然,这也不能抚平脸上的伤疤和皱纹,想要做到那一步,就要求助于修复古籍的专家了。这群青年人中确有修复古籍的能手,那46本(当时还只发现了27本)圣书均经由汉娜·费舍尔的一双妙手回复了多年前崭新时的面貌。汉娜和他聊起过修复这些圣书的感受:比起那些重见天日的第二纪元的破烂手写文献,上个纪元晚期的印刷品其实算不上什么难题,毕竟纸张还能保持大致的完整,文字也基本都没有缺损。但一旦想到专属于谢尔基拉的那种独特价值,又想到这很可能是孤本(其实也的确如此,直到马里亚诺最后离开亚尔曼尼沙,他们在旧书堆中翻出的每一本作品都是从未读过的新鲜事物),她就很难不放慢速度,如同抚育婴儿一般细心照料。这可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位伟大的圣婴。 他双手捧着书,把封面转向自己。而这在让他失望的同时也进一步勾起了某种深邃的好奇心,属于侦探的好奇心。一本书脊磨损严重、封皮只能看到纤维纹理的书,如此可疑,如何能逃过侦探的慧眼?于是他轻轻地翻开封面,动作很小心,以免让角度开得太大。首先是一张泛黄的衬页,虽然不能算是白纸,但是同样是空的,可毕竟不是空无一物。这种空更像是孕育了风云和雷电,在晚上还能揭露出星辰的天空,而不是东境的天神提俱罗所象征的那种绝对澄澈的、容纳其他事物的天空。之后,这张黄纸也被马里亚诺翻了过去,天空被温柔地揭开,两行铅字的流星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上面的那排铅字字号很大,以至于所有人在看到它的第一眼都会把目光全部聚焦在这上面,读出“侦探的帽子“,而暂时性地忽略下面字号相对小不少的那行。他想到自己头上戴着的新帽子,不由感叹这实在有些巧合,并由此沉浸在思绪之中,多浪费了几秒钟。在摆脱头脑的干扰之后,他差点就要翻开下一页,因为已经忘记了下面还有一行字。谁知道呢?一开始他想的或许是,这是某个人为这位大侦探续写的探案故事,毕竟11本书说少不少,可是硬要说多也绝不能算多。这种类型的小说他也见过几本,只是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但他还是以一种天文学家的敏锐注意到了伴着周身被炽焰环绕的流星划过夜空的另一行轨迹。于是他稍稍动了动眼珠,往下看去。这时,他立刻感到,一家由外人经营的书店并不是阅读这本书的适宜场所,即使是”回廊“这样的圣所也不行。 他合上书,谨慎地用双手捧住,准备向外走去。马里亚诺虽心潮澎湃,做起事来可还是有条不紊、谨小慎微的,而且总能及时回复镇定,就像挽救了那本即将触地的《猴术士》一样。他能保证,即使再把这个情景重复千百遍(那当然是他所喜闻乐见的,发现第一件圣物的狂喜,那种绝对的悦乐即使从现在开始重复到他生命的结束也不为过),他也准能次次都恰好回过神来,挽救千百件圣物。天气明明很冷,可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出汗,这些汗液就好像强酸,要迅速腐蚀掉状况本就堪忧的封面、书脊和封底。汉娜总是细声细气地说话,如果不挨得近一些就很难听清楚。她不习惯高声叫骂,平时也根本不会责备别人,这是大家都熟悉的形象。但要是他把这样一本被炼金术士处理过的圣书交给汉娜,她准会皱起眉头,以温和的语气对他大加斥责。他如同怀抱圣婴一般缓步穿过书架间形成的狭小走廊,现在,吊灯投下的光线照在他的帽子上,至少有一瞬间,马里亚诺的形象变得比平常在此间潜心阅读的店主更像一位圣徒。你看不到什么圣洁、肃穆的表情,其姿态也显现不出什么光辉,而从衣着来看,还可能会认为马里亚诺不过是一位侦探。可现在他已经不满足于侦探的身份,并且我觉得他就是圣徒,无可争议。 旧书区的价格是统一的,每本6卡佩尔。快走到门口时,他拐向柜台,把圣书安放在曾经可能属于白猫的位置,从自己钱包里倒出六个锈迹斑斑的硬币,排在柜台上。干瘪的钱包被随便塞了回去,他重新捧起这本《侦探的帽子》,走出门,和仍在抽着烟的老板道别,然后离开。 他连雇马车的钱都没了,只能顶着寒风走回三四公里之外的公寓。后来,当他独自回味那一段手捧圣书的旅程之时,总会把自己幻想成一位拉米亚的探险家,穿过死气沉沉的大雪覆压的森林,越过惨白的起伏,找到某位圣人的圣所,而后怀抱圣物踏上艰难的归程。 回到自己所住的公寓之后,他把那本书郑重地放在书桌上,而后摘下灰色的猎鹿帽、脱下大衣,把它们挂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想到,在刚刚拿钥匙开门时,他居然用单手抓握着这本书,不由得一阵后怕。 他坐下,深呼吸,重新开始阅读。这次他跳过了被两行流星点亮的扉页,因为下面那道光芒太过刺眼。一个普通的故事,以布朗创造的那位侦探为主角,讲的是他在一家咖啡馆丢掉了自己最喜欢的帽子。侦探的直觉和专业能力在此时突然失效了,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回这顶灰色的、有着不显眼格纹的猎鹿帽。而将这顶帽子取走的人却经历了一连串奇诡的事件,最终居然也扮演起了侦探的角色。最后,两位侦探偶然碰面,一切戛然而止。这简直不像是谢尔基拉的作品,几乎没有修辞,语调平淡,词汇的选用也值得商榷。唯一令人疑惑的是,故事在第12页突然完结,13页是一片空荡,而这本书看起来似乎有好几百页。难道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他怀着这样的疑惑,翻开下一页。 然而下一页是空的,之后连着好几页也都是完全一致的情况。马里亚诺飞快地往后翻着,眼看就翻过了十来页,但每一页都几乎如衬页一般,仅仅多了一个页码。这令他想起沙尘暴中昏黄、浑浊的天空,那是只在画中见过的天空。放在侦探小说里,就如同布朗的《翠树旅馆301号房》中侦探先生从自己帽子里发现的那封密信一样,现在或许就可以开始考虑隐形墨水的可能性了。但放在火上烤这种行为无论怎么说都太过傲慢、太过亵渎了。把一位圣人或者一件圣物架在火堆上烧烤,这即使在大瘟疫与宗教狂热相伴的那几十年里也没人能干得出来,他们只会烧一烧巴瑞亚游民和不安分的巫师。 他看似有些不耐烦了,如同受仇敌追逐的阿斐拉英雄阿萨勒提斯,纵身一跃跨过裂谷,一举翻过了数十页。这本书后面还有那么多内容,总不能都是空白的。于是他看到了这些: “当时是144年12月23日,已经接近一年的终末,各家书店都即将关门,迎接新年的漫长假期。那是一个周日,和以往不同,当天的聚会是在白天举行的,因为晚上有个颇为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少人都想参与。马里亚诺还特意为此调整了自己的作息。在结束了金庭街18号阁楼的聚会、和朋友们道别之后,马里亚诺顶着吹袭脸庞的寒风,打了个哆嗦,感到自己确实需要添一顶暖和的帽子。他清楚记得金庭街6号就是一家制售帽子的商店,只是货品的价格稍有些高昂,最便宜的大概也要十来个卡佩尔。不过,亚尔曼尼沙十二月的冷空气还是说服了他,使他很自觉地快步走进了那家帽子店。而刚一踏进商店,马里亚诺的目光就被货架上的一顶帽子吸引了。” 这一段文字的下面就是页码,那里印着的数字是67。他下意识地往后又翻了几页,发现文字在72页终结。73页,以及之后的页面,又重新恢复了那种天空般的状态。他迅速地向后翻着,大量书页鼓起的风夹着沙尘吹在他还没暖和过来的脸上,因麻木而毫无感觉。130页,247页,366页,就仿佛没有尽头……好在,和传说中无尽的邪恶之书不同,页码在第532页停住了,不再增长,之后便是一页昏黄天空和其反面的版权页。在此,这本书以常规的方式告终,并没留下太多惊喜,版权页上和每本谢尔基拉的作品一样,连出版社的名字都没有。他们追查这家(应当都是同一家)出版社的想法总是隔上两个月就要复苏,但每本新书在降临时都毫不留情地杀死了它。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攫获了这位虔诚的圣徒,即将把他拖向一种根本无法用我的语言表述的境地。但他奋力挣脱,短暂地逃开了这种有魔力的束缚。他急促地喘息着,用颤抖的手让页码回到前面,找到了故事开始的那一页——第56页。但在风沙轻轻向他吹来时,他以侦探的眼睛察觉到了些许变化。马里亚诺总是相信自己精准的直觉,他暂且放弃了刚刚从头开始的阅读,把页码推回有异常的位置。 于是他当场抓获了一些扭曲的黑色字迹。它们蠕动着,在72页的中间位置缓缓显现出来,不断摇晃、改变着身姿,其中一个词汇还突然消失,一会儿之后由另一个词替代。最后,一段完成,字体趋于稳定,便和最普通的印刷体没什么两样了。 那时,马里亚诺的视野也在随着文字的蠕动而震颤、摇晃,全然像是那种无刺的仙人掌和蘑菇带来的超越性体验。他从没有亲自服用过这些,本来经过一个搞艺术的朋友的撺掇,还隐隐有些想法,打算去黑市搞点从果鲁偷运来的货。但现在他已经知晓这种独特的扭曲感,真切地体会到了短暂地离开自己的肉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因此也不再需要借助危险的药物。而当出神的状态结束,视野恢复稳定,他看到自己刚刚澎湃的心绪已经以谢尔基拉独特的笔调刻写在了第72页。那种深邃的、不可言说的境地化作墨水,流进了谢尔基拉的笔尖。 黑色的字迹像一具具肿胀充气的尸体,接连浮上水面,占据了原本染成浊黄色的空间。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马里亚诺贪婪地盯着文字结束之处,发誓要抓住每个字母浮现的瞬间。当他终于稍微安定下来,感到自己需要休息,且上床睡一觉的欲望压倒了继续监控尸体的想法时,桌上的书已经翻到了第77页。 他没做梦,醒来时看了一眼挂钟,已是第二天早晨10点。昨天进门后,马里亚诺根本就没生炉子,现在屋里很是寒冷。他缩在被窝里不愿起身,盯着深红色窗帘上的窟窿,开始思考。昨晚,他在强烈的震惊之后反而很自然地接受了这本完全不合情理的作品,仿佛它的超常之处只是更高的文学价值,而那些奇诡的现象都可以用卓越的文学水平来解释。而现在他努力压制住昨晚的余震,也暂且掩蔽起随后酿成的恐慌,开始沉静地思虑,开始考量这无法解释的问题?显然,我猜错了,马里亚诺并没有思考这些,而是如同信徒一般轻易地接受了这宗教上的事实。下面一段才是他当时所想的内容。 冷静下来并且睡过一觉之后,他很快就发现,要想读到更多的伟大内容,只是静坐在那里是没有用的。固然,他因这份惊人的洞察力而拜服:那几个小时里缓缓浮现的心理活动都是如此精细微妙,即使让马里亚诺自己动笔都挤不出半个字来。但毕竟,谢尔基拉还是一位惊人的全才,不该把所有墨水都倾洒在内心的细节上。 此后的新年假期里,他没再对这本书进行不间断的监视。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他在酒馆吃了些东西,罕见地喝到烂醉,次日在自家地板上醒来,冻得浑身发抖。这是为了看看谢尔基拉如何描写醉态、如何梳理并讲明醉汉那恼人的思绪,又是如何让不常饮酒的读者体会到宿醉醒来时的感受。而对刺骨寒冷的描写则是意外之喜了。在27号那天,他还坐上了火车,打算前往阿那萨提的维利行省。那不仅仅是宗教圣地与梦想中图书馆的选址,也是他祖父的家乡。马里亚诺的祖父出生在艾萨拉的一个鞋匠家庭,却在亚尔曼尼沙度过了叛逆的青年时代与庸碌的中年、安宁的晚年。他娶妻生子后,在一所中学找到了教书的工作,讲授的是阿那萨提语,偶尔也代其他老师上一些里特鲁语的文法课。说不定祖父小时候还见过谢尔基拉呢,作家本人甚至可能穿过他曾祖父做的鞋,马里亚诺如是想,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家族、血脉编织进谢尔基拉的神圣传记当中。一个光辉的起源总是有必要的,即使他如今发现了《侦探的帽子》,已注定要成为谈及谢尔基拉时不得不提到的名字。 去往火车站时,他把书锁在了家里。车站位于拉鲁曼尼什区,离那儿越近,神出鬼没的窃贼就越发猖狂。车厢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在亚尔曼尼沙往阿那萨提去的一趟列车上,甚至还发生过谋杀案。倘若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偷了他的书,即使是顺手把他杀掉,他的灵魂虽然要悬在尸体顶上叹惋半天,被不舍和失落纠缠环绕数日,最终却也会心甘情愿地消散入亚尔曼尼沙灰蒙蒙的大气。但如果偷到这本书的人是个不喜阅读的混蛋,把谢尔基拉最伟大的作品丢进垃圾堆甚至火炉,那死掉的马里亚诺肯定会蜕变成满怀怨怒的恶灵。 这趟突发奇想的旅程于28日不幸终结。他所搭乘的火车在开到里特鲁维亚与阿那萨提的边境,也就是原先的雷沙省与首都圈交界处时,被迫在大桥上停下了。之后便是索然无味的返程。马里亚诺坐在了挨着过道的座位,他隔着一个人,透过熏黑的车窗向外看去,冬季破败萧索的风景在令他心烦的噪声中缓缓流过。他很喜欢那段景物描写。 回到位于首都西郊的寓所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12月29日,这天据说是谢尔基拉的生日。然而这个日子只是众多怀疑中的一种,是他们根据文本自行提出的,甚至不是来自迈尔的讲述。其他日子,比如2月14号或者7月6号,又或者是1月1号,也被严肃地提出过。每天都有可能是谢尔基拉的生日,所以他们每天都怀着对谢尔基拉的崇敬,虔诚地从事一切与之相关的工作。他回公寓前在外面潦草地吃了顿饭。那天很冷,即使戴着灰色的猎鹿帽也不能完全阻隔侵袭骨髓的冷酷。吃过饭、喝了一小杯烈酒之后,他感到稍微暖和了一些,回到冰冷的寓所时还燃起了炉子,把火烧得异常旺。 马里亚诺从书桌上拿起《侦探的帽子》,走进客厅,坐到火炉旁边的旧摇椅上,一边以安详的态势摇晃着,一边从头开始阅读。这次他才注意到海因里希·D·迈尔并未在扉页登场,而他也立刻理解了其中的原因。木柴噼啪和躺椅的吱呀混杂在一起,代替了形似老年人的马里亚诺,在放声朗读,讲述着马里亚诺扫兴的旅程。通过其中的一小段文字,他了解到,邻国庇乌斯行省(也就是旧王国雷沙省)的复兴党人发起了一场动乱,导致阿那萨提派军队封锁了整个地区,也封锁住了消息。这便是火车在边境的大桥上停下而后返程的原因。 之后的几天很是平常,他几乎没怎么出门,唯一一次离开公寓是去买了一个精致的皮面笔记本,用来记录自己读书时的感想。对于大部分书籍,他都喜欢在书上空白处直接批注,而谢尔基拉的那些作品虽然不容污损,但也不在他手上。唯有这本书使得他不得不额外准备一本笔记。 等到新年假期结束,马里亚诺就和人们一起重新回到了日常的劳碌当中。第七纪元145年的第一次聚会将要落在马里亚诺家中,为此,马里亚诺考虑再三后忍痛掏出122卡佩尔,买了一个沉重的保险柜,把《侦探的帽子》和自己的笔记牢牢锁了进去。这笔突然的开支搞乱了马里亚诺修缮公寓的计划,那破了洞的深红色窗帘和吱呀作响的摇椅以及掉了漆的书桌因而也摆脱了被无情丢弃的命运。一开始,在“回廊”中刚刚发现这本书的时候,他一看到扉页的“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满脑子想的都是朋友们看到他的发现后欢呼赞叹的场景。一本圣书当然要展示给所有信徒,即便是古阿斐拉的密教也总是平等地看待全体会众。但现在,当他真正见识到了这是一部怎样的作品,一种无可阐明、无可抑制的独占欲便燃烧了起来。怎能向别人展示这样一件圣物?他理应独属于发现者,而这位发现者也理应受到众人的崇敬。或许,他也曾这样想过,这本书在他手中讲述的是他的故事,但万一有其他人得到,哪怕只是翻开这本奇书,一切便不好说了——它甚至可能戛然而止,仿佛谢尔基拉遭遇了俗不可耐的读者后愤而封笔。 聚会那天,他们坐在马里亚诺的客厅里聊天,话题不断在毫无关联的事项飞跃,从阿赫塔亚的炼金术跳到洛辛的橡树,而后来到何塞·雷兹沃对遮摩教的别样看法,最后无可避免地又一次回到旧书。大家都无奈地承认,自己在假期当中并没找到什么值得分享的东西,马里亚诺也心不在焉地以谎言附和。此时他的精神都牵系在那个黑色的保险柜上,朋友们说的话大多飞过他耳边,不作停留,穿过窗户边缘漏风的缝隙溜了出去,消失在亚尔曼尼沙的冬天里。过了一会儿,汉娜告诉朋友们,之前让她缺席了好几次聚会的项目终于顺利完结,导师给她放了个长假,因而她收获了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不过汉娜是那种一旦放松下来反而会焦虑的人,只有不间断的繁忙才能让她得到宽慰。于是她接下了乔治的委托,那本初版的《炼金术全面图解》。看名字就知道,这本书满是插图,工作量巨大,之前她因为没时间而不得不拒绝。汉娜还问朋友们有没有什么珍贵的私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她这段时间应该还能再修复上两三本。 他们还聊到了那天的庆典,大家都说,马里亚诺没来真是可惜。今年的游行活动格外隆重,市中心宽敞的道路已被游行队伍本身占去大半,围观的人群在寒风中硬是被挤得燥热难耐。出场的人物大多是正教的先知、圣人,还有些来自古代拉米亚神话的形象,比如威严可怖的冬父。队伍中的乐手演奏得格外卖力,吹号的人鼓胀的脸和古阿斐拉的红色陶瓶没什么两样,仿佛响度才是衡量音乐价值的唯一标准。他们还说,保不齐马里亚诺坐在自己西郊的公寓里都能听到那些欢快的曲子。但究竟是谁更值得同情呢?马里亚诺尽量保持克制,没让自己笑出声。于是在大家看来,这就只是一个善意的微笑。他们不知道的是,伟大的谢尔基拉在读者闷头大睡时已然在书中写下了当晚庆典的场景,且远比这些年轻人亲眼所见又描绘出来的情景有趣。 “直到入睡,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都未曾发觉自己错过了一场盛大的庆典。在他坐在位于城市西郊的公寓中,身体前倾,贪婪地紧盯着一一浮现的字迹时,在亚尔曼尼沙的中心……”这正是他次日起床后看到的新内容。剩下的我就不写了,要是有谁想看,就去买一本《侦探的帽子》吧。 后来一段时间,在深夜的时候,坐在烧得并不太旺的火炉边(当然要保持安全的距离),一种罪恶感时常会涌上马里亚诺的心头。就如同私藏了阿日伐罗祖师遗骨的阿耆·非那屠奢,他常陷入沉思,怀疑自己私藏圣物的行径是否有些过于卑劣。然而,几个月之后,谢尔基拉以亲笔写下的旨意给了他独自保管这本书的理由。那天,在一次聚会中,朋友们开始谈论起这样一个话题:究竟哪本圣物才是谢尔基拉的代表作。马里亚诺理所当然地对其他人的观点表示不屑。这是显而易见的,还有哪本书能比得上《侦探的帽子》?但当大家从他的神色看出些什么,好奇地询问他的意见时,他又一句话也不说了。聚会结束之后,走在街上,马里亚诺陷入了反思,自己私藏圣书的行为究竟是否正当?此时,向他奔袭而来的负罪感格外勇猛,他已经招架不住,必须要求助于作家本人。于是他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居所,路上还差点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到。而书中是这样写的:“马里亚诺颤抖着,试图把钥匙插进锁眼,第一次戳到了漆黑的柜门,第二次则发现自己拿反了钥匙。急促而紧迫的动作往往达不成目的,因此第三次尝试也不幸失败了。可他没办法缓下来,因为他是如此想要翻开《侦探的帽子》,让作家本人亲口告诉他答案,立刻,马上。然而,他这时其实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如同保守秘密一般守护圣书,直到自己仰卧在病榻上,自知时日无多之时,再用最后一口气将责任托付给他的后代。他只是需要别人的认可,一个人就够了,不管是谁。只要有人赞同他的想法,他就能坚定决心,像鲜花党人对待热卢王室那样斩下那股负罪感的头颅。但这是一个秘密,马里亚诺无法向任何人倾诉。那好吧,现在他得到认可了。” 这是谢尔基拉第一次向马里亚诺传达自己的旨意。虽说这段话是小说的一部分,是作家对读者讲述的内容,但马里亚诺自己就是那个读者,而不仅仅是故事里的角色。 所以,得到这番神谕之后,每当他们再聊到开头所说的那个话题,马里亚诺做出那种反应的时候便再也不会带着一丝内疚,反而有一种属于虔诚信徒的自豪。然而这又带来了一种新的煎熬。一位秘密的、不能透露身份和预言的先知肯定比心怀负罪感的信徒更受折磨。火焰在灼烧啊,他要敞开火炉暴露出炉膛,而另一种使命却又要求马里亚诺死死守住它,永远不得开启。 渐渐地,阅读这本书俨然发展成了一种超脱于阅读之外的、独立的爱好。生活的意义、一切事件的意义都被延后了,那些当即产生的结果根本引不动任何兴趣。只有当马里亚诺回到家,颤抖着从漆黑的保险柜中取出《侦探的帽子》,本来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才真正在他的面前显现。 他曾经是一位敏锐的侦探,如今却逐渐失去那种直觉和眼光,开始忽视生活中的细节甚至生活本身。有一次,在拉鲁曼尼什区,他的钱包被人偷了,而马里亚诺本人在回到家翻开书之后才终于发觉。不过,在读完之后,他收获了足够的线索,并理所当然地告知了警察。于是,那名惯犯很快就进了监狱,十二个卡佩尔也回到了他自己手中,然而马里亚诺花大价钱买的钱包却不见了。在警局里,那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手中夹着烟卷,告诉马里亚诺,这家伙得手之后总是把钱包掏空,而后扔掉。他把烟凑到嘴边抽了两口,又放下,还问马里亚诺要不要来一根。 虽然如此,这样的行为却也成了马里亚诺认识自己、认识人类的最佳方式。不能说出的细密情感如今已经能借助谢尔基拉的帮助显现成文字。字数逐渐增长的除了紧锁在保险柜中的圣书与多本读书笔记,还有他自己的习作。慢慢地,他的写作水平也开始增进,曾经屡次拒绝其投稿的报刊也开始欣然刊登马里亚诺的新作。一段时间之后,他已然成了一位颇有人气的青年作家。朋友们在读到他的作品时常会感叹,马里亚诺这个幸运儿得到了谢尔基拉的启示与垂青。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时常感觉,自己已成为最了解谢尔基拉的研究者,甚至超过了把46部伟大作品转化为里特鲁语的炼金术士迈尔。他已然是谢尔基拉在人间的代行者。 在稿费能满足生活所需后,他辞掉了原先在大学图书馆帮忙的工作。那黑漆漆、阴暗而深沉的大型建筑中密布着各种语言、各个时代的书籍,唯独没有谢尔基拉的著作,他此前工作中得空时曾一一检视过。不同于阅读,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是一件消磨激情和灵感的事情,他总是感觉缺乏润滑,头脑和肢体都变得不太好使。他既不喜欢那个地方也不喜欢那份工作。但当他看到《侦探的帽子》对国立大学图书馆的描写时,还是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番这座建筑和其中的藏书。根据书中的提示,他甚至找到了一本套着《油灯之歌》封皮的圣书,并兴冲冲地向友人们展示了自己的发现。只靠自己的眼睛和日复一日的劳碌,他怎么能发现这些呢,马里亚诺如此感叹。 此后的一段时间,马里亚诺的名字逐渐为众人所知。他开始收到各种聚会的邀请。凭借着才华和姑且也算出众的相貌,他也收获了亚尔曼尼沙众多闺秀和贵妇的青睐,却从未和其中任何一位有过过密的私交。让人们感到好奇的是,在出席某些场合时,他总是戴着一顶灰色的猎鹿帽,和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这种行为还在首都周边间接掀起了一波猎鹿帽的热潮。很多人认为他在模仿威廉·布朗笔下的侦探,但当人们问起时,他总是拒绝回答。 马里亚诺在参加这些社交活动之余,也未曾缺席过文学青年之间的聚会。他依旧住在西郊,只是换了一套更大的公寓。搬家的时候,那个沉重的保险柜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新公寓的客厅宽敞了许多,大家终于能够好好坐下了,也有了喝茶或者喝咖啡的余地。因此,聚会的主阵地也从金庭街的阁楼换到了马里亚诺的高级公寓。他和朋友们的关系依旧很好,也没有摆出过成功人士的架子。只是,令朋友们不满的是,马里亚诺从未向大众提起过谢尔基拉这位作家。当他们终于忍不住,和马里亚诺说起这个问题,马里亚诺一时间并没能给出回应。后来,大家又换了些别的话题。那次的聚会散得很不愉快,大家看起来都心事重重。一周之后,当他们在金庭街的狭小阁楼中再次见面,马里亚诺才给出一番解释。毫不意外地,这一解释说服了大家,再也没有人提过类似的问题。 后来,“回廊”的老板,那位沉默寡言的老人也去世了。那一段时间,马里亚诺和一位对文学无甚兴趣的漂亮姑娘坠入了爱河,两人很快就同居了。但他并非沉迷于此,而是沉醉在新的、随着自己爱情的进展而不断增添的内容之中。那段内容极富趣味,文笔堪称绝妙,好像谢尔基拉的创作也进入了一个巅峰。一天晚上,马里亚诺在女友睡熟后偷偷起身,溜进书房,轻轻打开保险柜,取出圣书。几个月后,当他再次从头开始阅读,试图找出迄今为止最为绝妙的段落,那天的内容毫无疑问地占据了榜首。他当然看过些色情小说,包括大作家改换笔名写的那些,也留心过文学作品中对于性爱的描写。但是又有谁能想到,在这一方面登峰造极的居然不是于连·贝尔,也不是出于某种趣味而自称马尔钦·罗果夫斯基的拉鲁曼尼,而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相比之下,真切的体验、肉体的刺激反而是索然无味、空洞的,它只是干巴巴地向马里亚诺敞开。全身心投入于恋爱和文学的那段日子里,他连书店都没怎么去,连朋友间的聚会也称病缺席。马里亚诺的女友喜好安静,唯一的爱好就是绘画。他们不常出门约会,炎热无风、空气凝重的夏日几乎在雷沙利亚街13号二楼的公寓中流过了一半,一人几乎总是在阅读、写作,另一个人则沉迷于绘画,烹饪和家务以及其他琐事则由佣人负责。偶尔两人待在一起时,会漫无边际地聊天,或者互相爱抚。或者,他们就什么也不干,只是拥抱着。当你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头颅错开如同剪刀,在那种姿势下,你的面孔和目光都在回避对方。你隐藏情绪,凝望着那个人背后的虚空,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一些平凡的物件当中涌现出来;另一种可能是,有些东西正在从莫名的孔洞溜走。总之,这便是他们的日常,尽可能排除了一切细碎绵密的干扰。以至于很久以后,当他乘坐马车路过“回廊”书店,才发现书店似乎没有开门。办完事情之后,他又乘车来到书店门前,伸手碰了下门把手,发现上面已落了一层灰。马里亚诺问了问附近的居民,才知道老人一个半月之前就已经去世了。老人没有儿女,只有一个旅居拉米亚的侄女。因此,老人唯一的遗产,也就是书店和上面一层的居住区便原封不动地停留在此,等待那位侄女赶回处置。后来的聚会上,他和朋友聊起此事,还了解到老人的葬礼正是由他的好友们操办的。他们此前还给在家养病的马里亚诺寄了一封信,通知他前去参加葬礼。但那封信依旧和寄往他公寓的其他信件一样,安详地躺在信封里,正如“回廊”的主人躺在棺材中。 “该怎么描述马里亚诺的心情呢?不妨往前翻翻,找到乌维/维卢之死。他此时的思绪大概也与当时类似。”这是位于532页底部的那段话。当小说逐渐接近最初预计的终点,也即页码结束之处时,他也曾经为此焦虑过,还颇为认真地思考过小说应当如何完结,是戛然而止,甚至没说完最后一句话,还是以奇妙的方式完美地收尾?或者,他的生命会不会和小说一同迎来结尾,又或者,他将在小说完结时失去这本圣书?但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他惊讶地发现,一页洁白的新纸紧跟在532页后面生长了出来。

金陶堡是一座灰暗的城市,它的存在就如同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在某一个神圣的时刻突然侵入了完好的现实。在一切都按照某个创造者或者说创作者的旨意被安排好的时候,一阵闪电夹带着雷声突然降临,在作品上打出了一个焦黑的点,或者是一道裂隙。凡是这样的东西就可以称作金陶堡。它可以是任何一座雾蒙蒙的、不讨人喜欢的城市,可以是亚尔曼尼沙下贱的那一部分,可以是拉米亚的首都,也可以是维尔斯,如果人们真的不想细究确切的名字。金陶堡也可以不是城市,我现在正在写下的这一部分就是金陶堡。但如果我们抱有一种学者的态度,拒不承认无限的重名的可能,一定要找到唯一的金陶堡,那么,倘若从亚尔曼尼沙拉鲁曼尼什区的火车站出发,搭乘往维尔斯去的列车,在越过大河,经过一片枯死的森林之后,人们就可以从窗户跳下火车,狼狈地在缺水的原野中徒步半日。而后金陶堡便离你更远了。我们会说这种追寻是无意义的,或者,这就是一切事物的样貌。 在金陶堡,我们应当忘记马里亚诺的故事,不妨也暂且忘记谢尔基拉,因为在这样一个不该存在的城市里,一位作家的存在是不现实的。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从事以下行当的家伙才能够骄傲地炫耀自己存在的本钱:骗子、魔术师、小偷、劫匪、杀人犯、收藏家、典当行老板、工厂主、妓女、乐师、普通人和巴瑞亚游民。他们不得不骄傲地在街头行走,否则,这座城市就会缺点什么。沿着灰蒙蒙的街道往下走,那当然是一个下坡,因为在这里每条路都向下微微倾斜,回头路也是如此。往往是刚下过一场雨,一些铺路的石砖和人们的立场一样摇摆不定,总会化身陷阱,把和城市差不多颜色的水泼洒到摇摆的人们身上,以此实现悄声而不可知的对话。本地人不打雨伞,往往穿着表面湿漉漉的黑色雨衣,一个个行迹鬼祟,把空气也染得湿黏如精液,而且气味也类似。打雨伞的人也不是游客,而是误入此地并被迫滞留的家伙,又或者是刻意误入此地的人。他们如果出发时没有带伞,就会被雨水慢慢地吞噬掉,进入整座城市的表面,逐渐被摊开,被抹匀,而后在某个人踏出一步,精准地踩中陷阱之时飞溅到他的衣服上。总而言之,白天在下雨,晚上也在下雨。有雨水就有罪恶,倘如这座城市的表面和挂在家里的雨衣一样变干,那一定是有位侦探来访,抽丝剥茧试图寻求真相,最后恍然大悟并把整座城市连根拔起。 金陶堡的居民大概知道历法和计时,这或许可以称为极少数的幸运事件。雨一直下啊,如果每时每刻淋在身上的都是一模一样的雨,人们怎么能够说时间在流逝?这或许将成为一个未解之谜,总有人会试图去破解的,但是一旦它被破解,就缺少了一些趣味。这种趣味大概就是对于金陶堡本身来说至高无上的趣味。 第七纪元145年7月是一个多雨的月份。多雨,也就是说雨格外多,格外潮湿,罪恶也格外多。大约是在6日或者7日,一具女尸出现在某条无名小巷里。被发现的时候,她已显现出长时间泡过水的样子,人们说,她就像一具浮尸,从含水量和水面大致相近的肮脏地面突现。尸体的双手是断掉的,其他部分,包括本来就裸露出大部分肌肤、又因为泡透了而隐约揭露出肉体其他部分的衣物则完整地留在了雨中。人们好像没有发现血液,因为红色已经被涂抹匀了,每一栋住宅的表面都是这些极淡因而无法捕捉的血红。仅仅在两天之后,第二具和第三具尸体也以类似的姿态被发现了,同样是仰躺着,同样失去了双手,当然生前也同样是女性。10日那天,雨下得格外猛烈,冲垮了一座二层的民房,人们在流落下来的碎片中看到了第四具女尸。靠观察来指认尸体的身份已几乎不可能,警方只能通过有关失踪人员的报告来揣测其生前名号、职业与其他信息。很快,他们就得出可能有些武断的结论,那就是这四具女尸生前都是妓女。大约从7月12日开始,当地开始流行起这样的传言:有一个心理扭曲的连环杀手在专门针对金陶堡的妓女作案,且和一般的杀人魔不同的是,他对女性的手有着别样的喜好,在犯案后还要从尸体上砍下双手。这虽说是在街头发酵的传言,但和警方给出的推断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人们的反应不算剧烈。城中正派的人家,倘若真的有这样的人家,大抵只是把这当作饭后的谈资。因为死者都是肮脏的妓女,和正派的、贞洁的女性没有任何关系,而男性(不管是哪一类)就更不当回事了。如果说这些案件还有什么额外的影响,那最多也只是略微改变了笼罩在整座城市上空的气氛,且只有凭借画家的眼睛才能够捕捉这微不可察的改变。可是人们没有画家的眼睛,因为金陶堡只有乐手而没有画家。在街头演奏或许是最恶劣的情况了,雨水会挂在铮亮的铜管上,会滑下,也会进入腔体,这最多让乐手感到些许的烦恼,反正他们的水平还不至于高到能够突出少许水(或者很多水)的影响,听众的耳朵也一样;或者他们还能拿出别的乐器,博而不精,这也不错。但画家呢?他们的确坐在工作室里,坐在屋顶下,因为金属颜料管还没发明。侵入感官的貌似只有雨水的声音,但潮气是画家的眼睛也无法捕捉的。如果是水彩画,那画纸总是会受潮;如果是油画,画布也要在连绵不绝、无孔不入、几乎充塞整座城市的雨中霉掉。这很难让顾客满意,因为顾客总要收走完成了的画作,挂在家里,如同夸耀自己妻子一般向宾客展示。发霉的画作就像是死了的妻子。这不像街边黑漆漆的听众,欣赏音乐的人会随便扔出几个钢镚,并放任音符慢慢地从脑子里流失。所以金陶堡这儿永远没有画家的饭碗,他们只能站在雨里,拿着饭碗接两口浑浊的雨水。 然后一切似乎就这么结束了,因为金陶堡的每个雨天都是一模一样的雨天,警察能做什么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浮肿的、砍掉双手的尸体突现街头(把定语去掉当然就有不少了,要是哪一天没有,金陶堡反而才进入了灭顶的危机),人们,也包括警察,在饭后的闲谈中也逐渐换了新的话题。那时候话题产生得还很慢呢,不像后来人们所习惯的那样。话题的死亡也很迟缓,仿佛死神赐予它们别样的仁慈。有些话题好几千年之前就已经产生了,可是到现在还盘旋在人们的餐厅里,在菜肴上方不耐烦地打转呢。 没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金陶堡逐渐溶解在雨水里了,它和屎尿、霉味、杀人狂一起,被倒在了亚尔曼尼沙,倒在拉鲁曼尼什区,这样故事就又回到了马里亚诺头上。你肯定会问,这哪是什么故事,当然啦,你说得对,这不是故事。金陶堡没有故事。

当马里亚诺和未婚妻准备离开亚尔曼尼沙时,书的页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三位数。他买了个挺大的黑色手提箱,里面装着《侦探的帽子》和十一本笔记。马里亚诺此前已经去过几次艾萨拉,在国立花园附近(正是他们此前幻想之中谢尔基拉图书馆的选址)看中了一套带有花园(似乎有些多余)的三层住宅。那栋豪宅大约在二十多年前建成,其前任主人是一位出生在希勒瓦尼亚的富有出版商,可惜还没等到入住,那位商人就心脏病发作离世了。仅从外皮来看,这栋建筑具有惊人的繁复装饰,植物和动物的纹样不断重复、不断在精美的大理石表面塑造出各异的起伏。倘若拿出些篇幅对其进行细致的描写,那无疑会使大多数读者昏昏欲睡。这般外表固然是富丽堂皇的,不知凝结了多少时间和金钱,然而其内部则恰恰相反,呈现出全然空荡的样貌,不仅没有家具,就连地面、墙和天花板都以最朴实的形态裸露着,那模样正如同当时尚在“回廊”的书架上休眠的《侦探的帽子》。即使是废墟也比这栋建筑具有更多内容。 对于从前的马里亚诺和那时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女友,这样一栋豪宅,加上这样的地理位置,即使考虑到其内部惊人的空洞,也是完全无法想象的。除非是这样的情况:他们两人借着不知道哪里翻腾出来的关系,混进了某场上流的宴会,而这场宴会的场地正是这座宏伟的宅邸。他们甚至只能以不请自来的客人这样一个身份登场。说起不请自来的客人,马里亚诺肯定会想到《福克纳庄园奇案》里以同样的身份登场的大侦探。毕竟他后来把威廉·布朗的那11本侦探小说也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好几遍,对侦探本人和他办理的每个案件都无比熟悉,程度不亚于一些忠实的粉丝。他甚至还写了几篇文章,通过详实的考据推测威廉·布朗这一笔名背后的真人其实是威顿诺尔公爵亚瑟·霍金斯。另外,他自己也尝试着写了一本侦探小说,只不过读起来更像谢尔基拉而非布朗的作品。但此时,他们早就和那种穷困(或者说至少在某些方面显现出拮据,让很多欲望不能得到及时而充分、甚至有些过头的满足)的生活说再见了。马里亚诺本人已经在里特鲁维亚出版过四本小说,他的未婚妻作为一名画家也意外地在阿那萨提打响了名气。如今他们的积蓄已经完全能够负担得起这栋住宅,当然也能出得起装修、修缮的费用,只要别像福克纳先生那位老绅士一样一意追求奢侈。他和未婚妻已经对自己未来家族的宅邸有了相当全面的规划,当然,两人的艺术品位与喜好是大致类似的,对室内空间的规划也没有什么大的冲突。可供折腾的空间当然多得是,即使他们真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因为装潢的问题而大吵一架,决定分手,也可以一人住一层,各过各的,剩下一层还能留给佣人。总之,在自己的故乡同时也是作家的故乡(那时他们已经通过迈尔在《兔子上尉》译者序里的话确定了这一点)开启美好的新生活,住进漂亮的大宅,这显然是非常诱人的。马里亚诺此前已经和那位出版商的继承人商量好了交易的事情,等他们这次到了艾萨拉,处理完一堆和移民、结婚相关的手续之后,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阿那萨提人爱不释手的繁琐手续让马里亚诺望而却步,但也没办法嘛,就算硬着头皮也要四处奔走,把移民和结婚的事情处理完。啊,还有房产交易的手续!这可真是让马里亚诺头痛欲裂。不过呢,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还是让我来给你解释解释吧,免得降生在未来美好时代的读者看得一头雾水。里特鲁维亚的《财产法》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已婚女性不具有财产权,且她婚前所具有的一切财产在婚后都要交给丈夫支配。阿那萨提也好,冷酷的拉米亚也好,这两个大国可都没有类似的法律规定,嗯,原先的热卢王国曾经有过,但是早就废止了——而那时候拉米亚恐怕还是几个拉穆尔部落呢。坦白来说,马里亚诺未婚妻出售画作的收入比他的稿费还要多上几倍,只靠马里亚诺一个人的积蓄都买不起这栋豪宅,更不要说翻修了。要是二人以里特鲁维亚公民的身份结婚,这栋房子就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粒灰尘归这位画家所有了。如果他们将来有一天离婚,那占有了这栋房子的马里亚诺无疑就显得像是个强盗、劫匪一类的无耻人物了。虽然同属谢尔基拉的作品,也都和亚尔曼尼沙密切相关,但《侦探的帽子》毕竟不是《北方之云》,这也就是说,不能够以恶棍为主角。所以为了避免这一点,他们在缔结婚姻、购置房产之前还是得费点儿工夫。 各种手续跑下来少说也要耗上一个月,而装修、购置家具则又是一项大工程。马里亚诺和未婚妻固然盼着能早些入住新居,但也不急于这一时,总不能搬进毛坯房里。两人已经拜托一位住在艾萨拉的诗人朋友为他们找了一间豪华公寓,打算抵达艾萨拉之后先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公寓也在国立花园周边,从阳台眺望出去就能看到国立花园的景色,当然也能望到远处绿树掩映中的豪宅。马里亚诺的未婚妻对装潢一事要求颇高,早已打算亲眼监督新居内的施工,确保每一个细节的完美。她身体瘦弱,走路总是慢悠悠的,但即使这样,从公寓楼出来,走上十来分钟,也足以到达施工现场了。 总之,从各种角度而言,两人的计划都已经趋近完美了。若是说还有哪件事仍旧是个遗憾,那就是马里亚诺在作家的故乡寻访其踪迹时遭到了严重的挫折。 马里亚诺此前每次坐火车到艾萨拉来,都习惯性地在各家书店搜寻谢尔基拉的大作,却并没有找到半段哪怕只是提到谢尔基拉的文字。的确,他们这群青年文学爱好者都养成了一样的习惯,每到一座城市都要怀揣着希望找找看;但如此三番五次地重复搜寻,则需要一股狠毒的、沼泽一般的毅力,这种毅力让马里亚诺深陷于一次又一次的徒劳尝试之中。而和当地的店主、青年人、学者聊起那位作家时,对方要么是没听说过谢尔基拉,要么就假装自己是谢尔基拉的狂热爱好者,而后发表一番狗屁不通的评论。每当遇到此类假冒的信徒,马里亚诺便会感到一股灼灼燃烧的恼怒,这无疑是狂妄的亵渎和最卑劣的欺诈。但他稍微冷静下来,想到总不能给对方一拳,便只好拂袖而去。 在作家的故乡,马里亚诺找不到一丝一毫和谢尔基拉有关的痕迹。倘若这是某种学术研究的结果,那一切都只能指向一个结论,那就是这样一个人根本不曾存在。但马里亚诺和他的朋友们都满怀虔信,几乎把这个问题从单纯的学术研究提升到了宗教的高度,这样一来,这么一个结论无异于指着正教徒的鼻子对他说天主是个谎言。况且,假如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不曾存在,那些卓越的文学作品又能出自谁手呢?还有《侦探的帽子》这个无可置疑的神迹,在看到神迹之后,又有谁胆敢否认神的存在?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一个阿那萨提人只在里特鲁民族的土地和语言当中存在,而在其故乡却没有留下丝毫踪迹。马里亚诺暂且也只能接受这一荒谬的结论。如果他是个宗教领袖(他们总是能够把不利于自己的事实转化成为教义辩护的武器),他可以借此编排出“里特鲁人是真正受文学之神垂青的民族,是唯一的选民”这样的教义,但他毕竟不是,而且从血统上来讲还是个阿那萨提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马里亚诺在追寻谢尔基拉的圣迹这项工作上还是不够投入、不够虔诚,他得在艾萨拉走街串巷数千年,才能向神证明自己的信仰。这就更是宗教式的空口许诺了——如果你没能蒙受神恩,那肯定是你自己不够虔诚。 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马里亚诺在两者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搁置这一问题。和每一位侦探一样,马里亚诺喜好刨根问底,从不甘心放弃迷雾后的真相。有段时间他有一种冲动,打算将一生都投入到可能无果的追寻当中,倘若艾萨拉城内没有,便去郊区和乡村里挨家挨户寻访;倘若整个艾萨拉周边都找不到一丝线索,就把范围扩大到整个维利。但后来他想到自己现在的生活,想到自己的文学创作,想到自己的未婚妻,想到富丽堂皇的三层豪宅,这种过激的冲动就逐渐淡去了。他转念一想,只需要心怀对谢尔基拉的虔诚信仰,只要持有那本奇迹般的圣书,这便足以坐实他圣徒的身份,其他一切即使都在历史的火灾里化作灰烬也无妨。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刻,回想起那些无果的追寻、消逝的陈迹时,加上几句虚弱无力的叹息,这也就够了。 临走之前,他怀着一种淡淡的不舍,回到金庭街18号的狭小阁楼,出席了一次朋友间的聚会。大家看到已经连着三四个月没露面的马里亚诺,都感到由衷的喜悦——因为他太久没有露面,也不回信,有的人还以为他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心中颇为忧虑。那段时间他一直在创作一套五部曲的历史小说,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留一小时给三餐、洗漱,专门拿出一小时阅读《侦探的帽子》,再匀出一个小时给未婚妻,只睡六个小时。马里亚诺陷入了一种深沉的狂热,简直比码头工人还拼命,三四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写完了两卷。这当然是在为新居积攒资金,但也未尝不可以看作圣徒对文学之神的致敬,又或者是出于某种奇异的虔敬而对神发出的挑战,以此刻画出自己和神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这一套五部曲的历史小说以热卢王国的鲜花党革命为背景,在结构上和《亚林里特鲁三部曲》颇为相似,都是将多条看似全然无关的叙事线索逐渐并拢,最终编织出那个时代的浪潮。但在手法和笔调上,他还是尽可能和谢尔基拉刻意保持着距离,以达成纯粹的致敬而非模仿。 在聚会的前几天,第一卷《玻璃玫瑰》已经付印,并受到了评论家的一致好评。聚会时,朋友们也纷纷祝贺他的新作取得了圆满成功,并与他分享了自己读后的感想。乔治还开玩笑说,幸好他没累出病来,之前他们一直联系不到马里亚诺,看到他的新书上架,差点以为这是他的绝笔之作。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聚会的一个中心、焦点,从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变成了一位值得讨论的话题人物。他生长在这个小圈子之内,从中汲取养分,可随着名气打响,他的枝条和根系却逐渐伸出这一范围,向广阔的外界探去。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一群体了,尽管大家依旧是朋友,依旧像往常一样交流着与文学相关或压根无关的话题,依旧开着马里亚诺的玩笑。其实,大家对青年作家新作取得成功的祝贺并不是违心的谄媚,也没有任何别样的目的,和对乔治订婚的祝贺、对汉娜找到工作的祝贺等等没什么两样。并没有人在排斥自己,而是马里亚诺感受到一些可能根本不曾存在的细小变化,从而自己产生出把自己排斥出去的欲望。 总之,在最后一次聚会上,马里亚诺郑重地向大家道别,并将自己找到的几本谢尔基拉的原作送给了朋友们(当然不包括《侦探的帽子》),自己只留了抄本。他向大家承诺,有时间还是会回来看看的。亚尔曼尼沙,这一谢尔基拉研究的重要基地,在在座所有人的人生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或许每个人都终将离开这座城市,去往自己的艾萨拉,但曾经挤在狭小的阁楼公寓中,顶着冬天的寒冷一本本检视旧书的日子会始终和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这个名字一起,刻写在每人记忆的最深处。在怀想起这些日子的时候,他们肯定也会怀念亚尔曼尼沙的灰雾,阴冷而沉重的建筑,冒着烟气、轰隆作响的工厂和四处游荡、心灵手巧的小偷,当然还有夜晚狭小的公寓里围成一团的友人们。这番演说赢得了大家的掌声。他和所有人一一拥抱,乔治打了他一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汉娜吻了他的脸颊,而后背过身去,似乎在低声哭泣。聚会结束前,朋友们和他提到,金庭街18号这栋老旧的公寓楼即将拆除重建,这就是圣所中的最后一次集会了。从金庭街18号出来的时候,他路过了金庭街6号,曾经的那家帽子店。那时是晚上,店铺已经关门了,路灯也不明亮,什么都看不清楚。马里亚诺凑近了些,看到门两侧的橱窗里都已经空了,紧锁着的店门上贴着“店面出售”的告示,大抵是遭遇了和“回廊”一样的命运。他如今有很多顶各式各样的猎鹿帽,但始终还是偏爱最初那一顶侦探的帽子。 第二天傍晚,他们离开雷沙利亚街的高级公寓,去往火车站。马里亚诺只带了那个黑色的大号手提箱,另一只手牵着未婚妻,除此之外一件行李都没带。他们此前已经托人把青年作家的其他藏书和青年画家未售出的作品运往艾萨拉,暂时寄存在一位朋友那里。大部分钱都存在美伦银行,身上的那些即使被拉鲁曼尼什区的街头艺术家们顺手摸走也没什么大碍,自然也就不需要背着个保险柜上火车。两人雇了辆马车往亚尔曼尼沙火车站去,一路上并没遇到什么拦车的劫匪或者得了精神病的枪手。 和往常一样,火车还是晚点了。全世界的火车都一样,没有哪辆会像诺姆人一样守时。这也能够理解,马里亚诺在自己的一首诗歌里就把火车的运行比作动物迈向死亡。死亡是必然的,也就是说火车总要到站,除非发生事故脱轨(那样的话就是车上的人迈向死亡);但生命总会有一种原始的抗争,一定要竭力摆脱某种既定的规划,即使命运是早早书写下来的铁律,也要改变走向固定目的地的过程乃至时机。即便一切都不可避免,抗争也绝非徒劳,至少火车竭尽全力,以最为英勇的姿态在临死之时嘲弄了命运。 好吧,我是开玩笑的,马里亚诺才不会这样想。这是看着别人焦急等待、自己幸灾乐祸的混蛋诗人才能想出来的鬼话。作为火车晚点的切实受害者,马里亚诺只想狠狠地咒骂火车司机乃至整个铁路系统的所有工作人员。当然,如果火车真的是这样一个有生命的、有自己意愿的事物,马里亚诺会把它也带上。对必死命运的嘲笑?还不如说是对整个铁路系统和所有工作人员的嘲笑,或者说对所有买了票、坐在大厅傻傻等着的倒霉乘客的嘲笑。 一般情况下,根据马里亚诺的经验,火车晚点最多也就是晚上半个小时,再多的话就要逐渐滑向不可估量的深渊,也就是说越等下去,要等待的时间就变得越长,这一过程没有尽头,直到乘客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安然死去。也许在他合上眼的下一秒,火车就会拉响炸耳的汽笛缓缓进站;也许这车就像救赎一样,永远都不会到来。马里亚诺等了一个半小时,内心愈发焦躁,但是往艾萨拉去的火车仍然没有到站,他开始猜测,是否是哪里的边境又发生了什么动乱,拦住了火车的去路。但就算那样,也总该有点什么动静,也多少该传出点什么消息。这样大家各回各家,等到封锁解除再去艾萨拉,倒也不是不行。可是没个准信,一切都是未知的,这种神秘的未知性把人强行拖在火车站无法离去,所有人都只能沉浸在无望的等待之中,慢慢死去。 这是个焦灼的晚上,候车大厅里苦等的乘客大多在高声抱怨,另一些人大概是抱怨到没力气了,安静地瘫坐在硌屁股的木头长椅上,连带着闷热的空气,一切都在嘈杂或者沉默中脱水。他嗓子有些干,喝了不少水,一开始只是肚子胀,等着等着,火车还不来,又喝了不少水,现在必须得去一趟厕所了。老实说,马里亚诺不喜欢车站的厕所,什么都是臭烘烘、脏兮兮的,连洗手的自来水也很难给人以洁净的感觉。但生理需求总会胜过一切厌恶感,所以他把一直紧抓着的手提箱放在座位上,叮嘱女伴一定要看牢圣物,千万别让火车站里的魔术师得手。这个手提箱毕竟是崭新的,也不太便宜,很容易成为目标。而得手的家伙看到一堆破书,又怎么可能会洗净双手、翻开拜读呢?肯定是看都不看,就羞恼地把它们一股脑丢进垃圾堆了,只留下看起来还能卖点钱的箱子。即使马里亚诺能够凭借侦探的直觉(还不见得有呢)找回圣书,他也不能让《侦探的帽子》沦落至垃圾堆里,与苍蝇和低劣的色情小说为伍,这是最为严重的亵渎。而提着箱子进入厕所自然也是对圣书的亵渎,更别说那样也没法如厕。所以,暂且让未婚妻看管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了。 如果画家聚精会神地盯着某一件事物,那么它的轮廓、质地、色彩、明暗就会逐渐在她的脑海里显现,而后现实的事物就会被舍弃,下一步便是在画布或者纸上进行勾勒描绘,乃至完成最终的变形。对于她这一派大多是年轻人的画家,绘画无疑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这些画家拥有着出色的记忆力,然而其对象是有着明确限制的,就如同马里亚诺可以轻易地记住诗句或者优美的散文,却无法回想起刚刚看过的市政府公告到底说了些什么鬼话。他们肆意地运用这种出色的天赋,记录每一个瞬间、动态,以达到传统画家无法企及的领域。创作方式和观念很难分得出高下,因此,这一批画家更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是,他们的创新拓展了绘画艺术的广度。当然,如果只是捕捉瞬间,那么这和精确的、单纯的模仿也没有什么差异。他们真正擅长的是抓住瞬间的一切特征,进行一次伟大的变形。这种变形的前提则是舍弃现实中的那个作为原型的事物。 马里亚诺当然了解这种艺术创作的思路,也能体会到其中包含的价值,但他并不知道,在他如厕的时候,端坐在长椅上的青年画家正目光放空,在脑内创作着手提箱的肖像。一丝闪电般的灵光突然划破思维中已然成形的图像,不经意间,某种从未在绘画中显现过的东西诞生了。那就像是一个焦黑的点、一道裂隙,彻底击穿了画布,打开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那就是金陶堡。对金陶堡的追寻通常是无果的,你只能等它突然显现在眼前,可你还没反应过来,它就随着一阵呛人的烟雾消失了。 之后,等他们在艾萨拉安定下来,当女友在画布上画出这幅作品的时候,站在一旁观看的马里亚诺也许会是这个全新流派的首位见证者。我不知道,大概会吧,又或者他会骤然想起那个困在火车站的夜晚,终于明白其中原因,而后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而在这几分钟里,那座名叫金陶堡的城市也意外地和马里亚诺产生了联系。 在马里亚诺起身去厕所时,从金陶堡来的列车恰好入站停稳,一堆黑色的人急匆匆地挤出来,从月台下来,经过大厅,向出口涌去。黑压压的人群相互推挤着,野蛮地往外流动,一个个看不清面孔但好像又都很慌张。如果马里亚诺走得慢一点,在进入厕所前或许能碰到这些在候车大厅突然显现的幽灵,说不定会有些创作灵感——不太可能是小说,我觉得是诗歌,并且是一首十分简短的诗歌,和未婚妻脑中的画作同样具有开创意义。而更加可惜的是,年轻的画家虽然就坐在大厅里,却已经陷入了伟大的创作之中,双眼不再视物,而是向内看去,因此忽略了这难得一见的景象。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金陶堡的来客,也没有感受到他们的魔力:他们来到哪儿,哪儿就是金陶堡。如果他们死后升入辉域,那天主的地盘也得变成金陶堡。 与金陶堡发生接触的只有马里亚诺的手提箱。在来自金陶堡的人群中,有个瘦削的高个男人,提着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手提箱。人们推搡着,把他挤到了人群的边缘。这群人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差不多能塞满一个小镇,以至于所有人都会怀疑,十几节的列车怎么能装下这么多阴沉的家伙。即使他们个个都是扒火车的好手,像壁虎一样,全数黏在车顶和左右两边,甚至跑到车底,恐怕也无法挤到同一辆火车上。这些人占满了大厅中央的所有空地,还入侵了往艾萨拉去的倒霉乘客落座的区域。 提着箱子的男人或许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金陶堡人。他身上固然带着金陶堡的雨水味,穿得也像是金陶堡的居民,看起来甚至比周围的金陶堡人还焦急。但真正的金陶堡人是不会被同乡推挤出人群,还不小心摔倒的。金陶堡人有一种神秘的方法,能够鉴别出外乡人,并下意识地通过一连串本该无意义的动作,齐心协力,把外人排斥出去。那么,他就这样摔倒了,行李箱脱手而出,甩到了马里亚诺未婚妻旁边的空位上。这下摔得够疼,他咬着牙,慌忙站起来,看也没看,一把拽过长椅上的箱子,便急匆匆地走了。飞出去的箱子差点砸到了一位女士,估计也把人家吓了一跳,可他却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对吧?但倘若你知道这人来亚尔曼尼沙之前干了些什么,对这种失礼的举措估计也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让我们来想象马里亚诺的反应吧。本来列车是要在三天之后的傍晚抵达艾萨拉的,但当他从晚点了五个小时的火车上下来,这时候应该已经是深夜了。这也不好说,万一中间再有些什么延误呢,对吧?我们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肯定会有不确定因素。总之,不管怎么着,三四天之后,他总归能住进国立花园附近的高级公寓。在马里亚诺进了门,把箱子放在地上,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休息一会儿之后,我敢保证,他干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打开手提箱,阅读《侦探的帽子》。他的未婚妻此时应该在卧室里补觉,她睡眠质量一直不佳,在火车上估计没有休息好。而当他打开箱子,看到四双齐腕而断的干缩人手(就当人手外面没有包装纸之类的东西吧,毕竟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在震惊、疑惑、痛苦等诸多情绪纷纷到来之前,肯定是先吓了一跳,搞不好还直接把箱子摔到了地上。当然,这种情况的前提是,他在火车上一直没有打开箱子。如果他在火车上就打开了箱子,还恰巧被别的乘客看到了,那他估计就要在火车停站时被警察带走了。这还真不好说,说不定他在车上就发现不对劲了呢,毕竟提着一堆书和一堆人手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晃荡两下就知道了,除非他爱惜得很,连晃荡都不敢晃荡。 而后到来的则是熊熊燃烧的猜忌之火。《侦探的帽子》一直是个秘密啊,就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就算知道,也肯定没读过。马里亚诺每次读完就会把它锁进保险柜里。马里亚诺肯定会有很多怀疑对象,是乔治?他曾经表现出浓厚的窥探欲,老是想知道马里亚诺所认定的巅峰之作到底是哪本书,聚会的时候,每当他们再度谈起这个话题(其实这个话题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是觉得马里亚诺的反应以及模仿马里亚诺的行为非常有趣),他时不时就会诱导两句,试图从马里亚诺嘴里撬出些什么。是汉娜?所有人里边就属她最热爱书籍(指的是其本身而非内容),假如无意间发现了马里亚诺书房里的保险柜,她肯定会好奇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古籍(甚至不会往珠宝、古董之类的东西上想)。是那个只参加过一两次聚会的混蛋?是他的未婚妻?是“回廊”老板远在拉米亚的侄女?但他最终会想明白,所有这些怀疑对象都没有作案的机会,一切可能只是来源于某个巧合。那双干缩的人手不可能是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手笔,即使有人选择掉包,也不会塞个这东西进去。 在火车上,他连睡觉都会抓着那个手提箱(我相信他绝对干得出来),就连对俗务不太关心的未婚妻也心生好奇,问他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这我就不能确定了,毕竟我不是很熟悉这位画家)。那么究竟是谁在什么时候拿了他的箱子呢?他很快就会想到在亚尔曼尼沙火车站离开座位去往厕所的那几分钟,肯定是那几分钟,不知道什么人恰好从那里经过,恰好不小心松开了自己的手提箱,又恰好拿走了他的箱子。那么事情就很清楚了,至于他会不会责怪未婚妻看管不力,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他的生活肯定会就此发生巨变。圣书消失了,笔记也不见了,就好像《侦探的帽子》从来没在马里亚诺身边出现过、只是一个幻影一样。哦,他还有一顶真正的侦探的帽子,幸好那顶帽子没被人抢走。但每当看到那顶帽子,他是否会回想起那个刮着北风的寒冷下午,由此再度想起遗失的圣书?如此一来,唯一留下的印痕是否反而是一种折磨? 或许,从那时起,他开始被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所袭击。自己是否是书里的人物?究竟是书在记录他的生活,还是他在按照书中内容演出,被谢尔基拉写下的每一个字母牢牢地操控?谢尔基拉,毕竟海因里希·迈尔从没有提到他的生卒年份,是否在某个地方以戏谑的眼光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时落下几笔,延展他人生的剧本?如果谢尔基拉写得太快,他是否会就此看到自己的未来?而如果他甚至已经清楚了自己未来的一切,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这么说来,圣书的遗失是否其实是一件幸事?可如果谢尔基拉还在继续书写他的生活,他也一直被作家的妙笔操纵,那丢失了剧本的马里亚诺岂不是回归了从前蒙昧无知的状态?得知恐怖的真相,或者一辈子生活在愚昧之中,究竟哪个选择更好,我也不知道。而得知了真相,却又被迫再度陷入无知,所留下的岂不是只有恐惧?你瞧,事关一个人人生以及其全部信念的、如此重要的事情,对作家之神来说或许只是随意的虚构,是可以根据自己的趣味进行任意安排的文字。如同经文所说,你当畏惧你的神。而马里亚诺从前只看到神所降下的赐福、所散发的光彩,虽怀有敬畏,却从未曾理解真正的畏惧。那并非是说要畏惧神的愤怒与惩罚,而是说,神本身的存在对于凡人来说就是最大的恐怖。这样的念头根本就数不尽啊,我再怎么写也写不完。这毕竟是一部小说,不是什么哲学或者神学论文。就让我以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结束吧:归根结底,谢尔基拉到底是谁,这本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奇怪啊,这些想法在现在看来是如此合情合理,是任何一位侦探都会自然提出的怀疑,但是从前的马里亚诺,从前占有着圣书的马里亚诺,为什么完全没有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呢?为什么等到他失去了圣书,这些侦探的思考方才于他的脑中涌现出来?他说不定也会想起,获得圣书后的那段日子里,他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感受,一切都仰赖于谢尔基拉的妙笔,仿佛谢尔基拉是自己的消化器官,把外界的一切带来的所谓营养输送给身体。他或许会猛然发现,恰恰是《侦探的帽子》剥夺了自己侦探一般的直觉,没有这种感受的能力,完全仰仗于书籍,他写出的东西无疑是对谢尔基拉最粗劣、最无耻的抄袭。这样一想也许会让他更难受,但他到底有没有想到这些,我也没办法确定。 马里亚诺是否会摆脱这些梦魇,强迫自己忘记关于《侦探的帽子》连同谢尔基拉本人的一切?当他再度试图提笔写作时,是否会对文字产生强烈的恐惧?此后他将怎样生活,怎样死去?这我就不知道了。对我来说,也对你们来说,马里亚诺的故事大概就这么结束了。

夜已经很深了。教堂的钟声在演奏完一段嘈杂凌乱的宗教乐曲后敲了十一下。我总觉得里特鲁至圣教会对钟声有什么奇怪的执念,每过一刻钟都要敲上几下,整点时更是把钟楼当成了音乐厅。第六纪元的时候他们大半夜也不带停的,搞得附近的居民一晚上得醒来两三次,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现在其实好多了,至少从凌晨到早上六点这段时间是安静的。 说起来,钟声除了震得耳朵嗡嗡响之外,还是有点用处的。在一天到晚不停敲钟的国家,人们起码不会忘了时间。当然火车是个例外,就没准点到过。我店里之前有台挂钟的,但是前几天卖出去了(谁知道那个人为啥会看中店里的陈设),我也没带怀表,就靠钟声报时算了。现在是十一点钟,等十一点半的钟声一响,我就立马关门,上楼睡觉。这个时间段其实没几个客人,但经常有供货商出没,他们不喜欢白天,那我就只好开着门恭候了。 我坐在柜台后边的椅子上读着昨天刚从书店买来的小说,是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的《风暴的名字》。这是位最近一两年出道的新秀作家,但我老是觉得这行文风格似曾相识。难道是我看过他出名前发表在报纸上的作品?算了,我想,看小说也就是图一乐,打发打发时间,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是本侦探小说,我看了一半了,现在还没有任何头绪。我指的是,连案子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更别提凶手了。这位作家倒不是专门写侦探小说的,他写的东西五花八门,共同特点是语言优美,常常探讨深刻的哲学问题,并且喜欢在叙事上耍花招,缺点则是废话真的很多,就像我一样。但评论家们好像还挺喜欢读废话的,他们自己说的大多也是废话。啊,不管怎么说,这本小说还是挺有意思的,虽然不能当成一般的侦探小说来看。 我在柜台旁边放了一盏很亮的灯,是从一个古董贩子那儿收来的,据说是阿赫塔亚人的炼金造物,拿来挑灯夜读正合适。按说炼金物品在阿赫塔亚覆灭之后就失效了,但这玩意儿一直亮着,想关都关不掉。我也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只知道这东西肯定不是仿制品,因为靠现在的科技是做不来的。那个贩子是上个月过来的,一个月过去了,这盏灯还是那么亮。这姑且算是我的私人收藏品吧,虽然摆在柜台上,但是并不出售,毕竟大半夜坐在店里看书打发时间的时候总得有照明。这也不好说,如果顾客开价开得足够,我还是会忍痛割爱的。 读这书读得我有些困,我打了个哈欠,心想,干脆早点关门去睡觉吧。十一点一刻的钟声响了,我放下书,从椅子上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算去关上店门。我刚走到门前,一个一身黑衣、身材瘦削、个子很高的家伙提着个黑漆漆的东西,急匆匆地挤了进来,越过我,走到空无一人的柜台前。我没见过这人,他也没见过我,不然他至少该知道我是这儿的老板,和我打个招呼。这家伙看到柜台没人,转过头来,似乎才发现我站在门口。 “我有个东西要卖。”他把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扔在柜台上,说。 “你从哪儿来的?”我走到柜台后面,坐下,问了个听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看这人的模样,我大概就能猜到他手里提的是什么东西。 “金陶堡。”他说。我还真没猜错,从金陶堡坐火车来亚尔曼尼沙的人都是这副模样,人不人鬼不鬼的。那鬼地方整天下雨,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物产,但无法无天、潮湿发霉的城市确实是某些行当的天堂。看样子他提着的应该也是什么人体工艺品。也只有那东西了,珠宝、金银首饰这些东西在当地就能卖得出去,只有那东西在金陶堡会受潮腐烂,能烘干制作,但没法长期储存。这家伙倒是懂行的,看来是有前辈指导,毕竟亚尔曼尼沙也没几个能出手这种东西的地方,我这儿就算一个。 “多少钱?”我把箱子转了转,让开口朝向我这边,打算验验货,看看成色。我正要打开箱子,门口却又闪进来一个人影。 “晚上好,小姐,欢迎光临。除了桌子上这盏灯,其他都是商品,请随意。”我打了个招呼。她朝我点点头,走到那几排玻璃展示柜旁边,俯下身观赏起来。这人穿得很好,看起来是个大客户,我想。只可惜有人在就不方便验货了。 “一千卡佩尔,”金陶堡来的男人低声说,“一口价。我赶时间,要么成交,要么我去找别人。” 干缩的人体部位,这东西倒是值钱,遇到合适的买家还能大赚一笔。这价格倒也正常,不管是头还是手脚大概都是这个价钱,品相好的甚至得卖两三千,他开的价不贵。虽说没验货,但他也没必要骗我。从金陶堡来的家伙要么是骗子,要么是杀人犯,但不可能既是骗子又是杀人犯。他们要么把人宰了,然后把财物洗劫一空;要么嘴皮子一动,就让人心甘情愿把万贯家财拱手相送。我能感觉出来他杀过人,那他肯定就不会骗人了。 “成交。”我没怎么犹豫,从柜台下边的保险柜里掏了一千卡佩尔出来,递给他。他拿了钱,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我倒是习惯了,金陶堡的人都是这个作风。 我把手提箱放到柜台下边,过去招待那位三更半夜溜进来的大小姐。 “这是什么东西?看起来挺可爱的。”她指着一尊小巧的青铜像,问道。那尊青铜像长得像是儿童简笔画中的小猪,难怪她会觉得可爱。我当时也是看着这东西好玩才买下的。 “古阿斐拉的青铜祭品像,”我说,“这种样式多见于帖马拉郊外的墓葬。第一纪元晚期的祭祀通常使用青铜像替代牲畜,而用过的青铜祭品则不能再次使用,只能作为陪葬品,代表了墓主人生前对神的奉献。” “真有趣,我要了。”她甚至没问价格,“我死了之后可以把这玩意儿塞进棺材里,或者,干脆把我的墓碑雕成这个形状好了。” “二百卡佩尔。我其实收了一整套这东西,都是同一个墓葬出土的。您要是想要的话,两千卡佩尔,可以一起拿走。” “都是小猪吗?”她轻轻笑了笑,拿手帕捂住嘴,咳嗽了两声,问道。这咳嗽声带着严重的啰音,结合她说的话,看样子这位小姐是患了严重的肺病,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还有鸡、羊和牛,一共十来个,但猪最多。也可以再便宜些,一千八百卡佩尔。”我说。我倒不是可怜她,人家用不到我可怜。不过奇形怪状的墓碑价格可不便宜,要是石料选得好一些,即使对富人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况且除了小猪样式的墓碑,这位小姐的墓前肯定也会放一尊半身像或者全身像,那就更贵了。我自己少赚这两百卡佩尔也无所谓。但话又说回来,我都觉得无所谓的价钱,人家好像更不会在意?不过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再改了。 “方便拿出来看看吗?”她问道。 “当然。”我匆匆踏上楼梯,到上面仓库翻了半天,总算找出一个写着“帖马拉,青铜祭品像”的木盒子来。我把盒子拿回一楼,她看了看,表示很满意,痛快地付了账。当然,是给了我一张支票,而非现金,毕竟这位不是金陶堡人。金陶堡人即使给支票也是空头的,我反而不敢要。 十一点四十五的钟声敲响时,我才关上店门,长出了一口气。我走回柜台,把手提箱拿上来,打算看看这次的货。人头或者人手都行,要是脚的话就不太好出手了,我想。 出乎意料,里面装的是书。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二本,有一本很厚,其他看起来则更像是笔记本。我随便翻了翻,确认书皮和书页也并不是人皮做的。所以我遇到了一个既是骗子又是杀人犯的金陶堡混蛋?这不太可能,搞不好是这个倒霉蛋在什么地方拿错了箱子,把工艺品换给了别人。好吧,现在他不是倒霉蛋了,花一千卡佩尔买了十二本破书的我才是。 怎么说呢,这种事情也难免发生,干这一行的一辈子总会吃上几次亏。如果一直没吃过亏,偏偏还因此沾沾自喜,早晚会栽个大跟头的。 书是肯定值不了这么多钱的,除非是什么重要书籍的孤本,但那玩意儿一般都是手抄本,这本书可是规规整整印刷出来的,要说是什么孤本,我反正不信。剩下那十一本是某个人写的笔记,但没署名,字迹潦草,我也懒得细看,估计也不怎么值钱。那么,首先,这堆东西就不值钱;其次,我是真想象不出来什么人会来我这古董店买书。这也就是说,这玩意儿大概率要烂在手里。我转念一想,既然这样,不如拿去自己看得了,一千卡佩尔就当是买个教训。于是我合上箱子,一手提着这堆书(别说,还挺沉的),另一只手抓着我的炼金台灯,打算上楼读会儿书。半小时前我还打着哈欠,现在赔了钱倒是一点也不困了。 这栋三层的楼房是我家的祖产,一楼从我祖父那时起就一直是一间古董店,二楼住人,三楼之前是我叔父的住处,他移居维尔斯之后则被我当成了仓库。我父亲在鉴别古董这一方面没有丝毫天赋,干了没几年,赔了好几万卡佩尔,干脆就把店铺扔给我,和我母亲一起去阿那萨提买了个农庄养老了。所以,店门一关,这么大一栋房子里只有我一个活人,难免就有点太冷清。还好,至圣教会的人永远记得敲钟报时,多少能听见点动静。他们不敲钟的时候,我刚好在睡觉,完美。 我提着手提箱走到卧室,思虑片刻,感觉这本大部头好像不太适合当睡前读物。躺在床上看这么一本厚书,虽然有助于入睡,但砸在脸上的时候是很疼的,举着也费劲。于是我又转到书房,把灯摆到桌上,调整了下位置,而后庄重地开始阅读。 封面上什么都没有,我翻开书,才得知书名是《侦探的帽子》,作者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很好,两者我都没听说过。不过估计是本侦探小说了,希望别是《风暴的名字》那种让人看到一半还一头雾水的大作。我接着往后翻,发现前边几十页全都是空的,一直到第五十六页才出现文字。这是买书还附送草稿纸吗?我不太能理解,看来这位作家有些奇怪的癖好,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定他比马里亚诺还离谱。 我粗略地扫了一眼,故事的背景似乎是亚尔曼尼沙,作家在开头介绍了一群文学青年的每周聚会。看起来挺亲切的,虽然我不是什么文学爱好者,但至少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生活的城市。时代呢?是最近几年还是第六纪元,或者干脆是亚林里特鲁时期?我仔细找了找,第七纪元中期,果然是当代。等等,中期?我感到有些不对劲,第七纪元都没结束,他怎么知道中期是啥时候?就算他假装自己是个第八纪元的作家好了,我给他找了个借口。 这个奇怪的时代描述倒是让我生发了不少兴趣,我沉下心来,开始认真阅读。作家在开篇以极大量的笔墨讲述了时代背景,讲述了这群文学青年的活动,但主人公乃至任何一个有姓名的角色却迟迟没有出场,这是第五纪元的热卢作家最爱的写法。据说这种写法只是为了多赚点稿费,毕竟按字数计算的话,当然就是多多益善了。后来这些热卢人就不这么写了,可能是因为读者也受不了了,半天都看不见一丁点故事,还不如去直接读历史著作。这作家叫什么来着?嗯……弗拉维奥·摩罗·谢尔基拉,这是个维利人啊,用里特鲁语写作(我能确定这一点,因为并没有看到译者的信息),套用了热卢人的写法。真有意思。 不过,同样是讲述复杂的背景,不同作家之间还是能够分出高下的,这位谢尔基拉显然就是其中高手。就算是写这些东西,我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品味起词句来。别说,这个维利作家对里特鲁语质地的掌握甚至远远超出了母语人士,不一般啊。说起来,那个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好像也是用里特鲁语写作的维利人,两者的笔触还有种奇妙的近似感。但话说回来,既然这人这么厉害,为什么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他呢? 总之,我边想着这些,边接着往后看,翻了几页,终于有个叫乔治的人物登场了,不过看起来并不是主角。但起码这人是有名字的,比《风暴的名字》里用字母表记的角色要好记很多。下一页,一个新的人物登场的,他的名字则是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本书也是他写的,还把自己给放进去了?两者的风格是有点相似,没错,可是这个谢尔基拉的笔力明显要强于那位新人作家,两人就不可能是一个人。或者说,谢尔基拉其实是马里亚诺的老师?这也说不通,总不能说学生比老师先出名吧? 啊,先不管这些了。我抱着疑惑继续阅读。在一次聚会上,马里亚诺和朋友们从一堆旧书里发现了谢尔基拉的《猴术士》,开始疯狂地追寻这位未知的作家。很好,谢尔基拉自己也出场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作家朋友能写进小说里。接着看,他们开始在各个城市搜寻谢尔基拉的著作,每一本都是绝无仅有的孤本,每一本都精妙绝伦。随着收藏不断扩充,他们对于谢尔基拉的认识不断丰富,那种近乎宗教化的敬仰也不断膨胀、燃烧。在某次聚会之后,马里亚诺买了一顶帽子,又在旧书店发现了一本全新的圣书,名叫《侦探的帽子》。啊,是这种手法啊,用文本嵌套文本,不断反复,在一层层文本、一个个名字之间展现虚构的魅力、文本的力量。我记得最近有个批评家用古阿斐拉语给这个东西命了名,当然我是不记得叫什么。 然后,马里亚诺把这本书小心翼翼地拿回家,翻过一堆空白页面(我有点理解这个作家为什么要在开头空出那么多页了,大概是用这种奇异的、文本之外的手法为“书籍”赋予独特性,并通过文本中虚构的书籍和现实中的书籍在这一点上的奇妙对应,创造别致的感受。哈,我也能当个批评家了),开始阅读,并惊讶地发现书中写的居然是他自己的故事。而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本书居然在不断根据马里亚诺的一举一动和所思所想而延续。哈,这就没办法在现实的书籍上复现了吧?出于一种寻求乐趣的心理(我看小说就是为了找乐子),我半是自得半是嘲弄地翻到这部书的最后面,想要看看这个谢尔基拉要用什么办法搞出一本永远在延续的小说。 于是发生在马里亚诺身上的一切以完全一致的方式在我的身上复现了。 一阵毫不和谐的钟声把我从书中敲了出来,随后响起的是六下响亮的撞击声。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一整夜,我都在阅读《侦探的帽子》。而后我顶着每刻钟就要疯狂敲响一阵的钟声,继续读下去,一直到了半夜十一点才看完。我记得,当我满怀着取乐的心思翻到最后一页时,那页码大概是一千三百多;现在,当我读过全文,合上书,那个数字已经到了1453。 店铺、生意、染了肺病的大小姐、金陶堡的混蛋之类的问题早就被我抛到不知哪里去了。看完小说,我立刻翻开马里亚诺·布恩奥斯提尔的阅读笔记,如饥似渴地寻求着和谢尔基拉有关的一切。后来几天,我只下了一趟楼,在门口挂了个闭店的告示,顺便去面包房买了一堆面包,又在肉店买了些熏肉和香肠,当然也在街边的摊贩那儿采购了不少不容易变质的水果。研读完马里亚诺的笔记(我承认,这位年轻的文学家对于谢尔基拉的理解远超我这个仅仅为了乐趣读书的家伙),我又从头到尾读了一边原著,连带着也看了新出现的段落。重读一遍之后,借着马里亚诺的研究成果,我感到一扇大门对我敞开了。文学(或者说文本)的美妙似乎将要取代乐趣,成为我阅读的唯一缘由。 这之后,我调整了古董店的营业时间,每到下午六点的钟声敲响,我就愉悦地爬上楼梯,走进书房,开始当晚的阅读。不得不说,那个炼金物品比我想象中有用多了,要没有这个东西,我准得跟阿赫塔亚的年老画匠一样,落得个眼瞎的结局。 我阅读的内容基本局限于谢尔基拉和马里亚诺。除了从金陶堡人手里意外搞来的那些之外,我还去书店买了马里亚诺的全套著作。从《侦探的帽子》中的描述来看,那个“谢尔基拉爱好者协会”行事相当隐秘,似乎不太欢迎圈子外的陌生人。而凭着书中已有的信息,我也很难找到他们的行踪,除非像个侦探一样大肆推理。这没什么意思,我想,就连马里亚诺都在笔记中感叹,其他所有的圣书相加起来,都不如《侦探的帽子》这一本书更有价值。至于去维利拜访马里亚诺,和他面对面交流,或者借阅他手中的抄本,我也并没有这种想法。说是愧疚也算不上,毕竟是他自己丢掉了这本书;说是惶恐也不太恰当,毕竟我又没犯什么罪,最多只是曾经抱有收购人体工艺品的意图(其实也没有什么禁止人体工艺品交易的法律规定);或者说是对《侦探的帽子》的独占欲?这我也不太好意思承认。不管怎么说,我就是不太想去,你们知道这个就好,别管为什么了。 白天的时候我还会看看报纸,起码了解一下周围的动向。有一次,我在报纸的边角里看到了一部基于真实案件添油加醋改编的连载小说,写得不怎么样,别说和谢尔基拉相比,我这个不写作的人看了《侦探的帽子》之后都比他写得好。我不是要说这文本有什么价值,而是想说,我从这部劣质小说里意外得知了一条金陶堡的新闻。金陶堡本身是没有新闻的,只有外乡作家才会收集那里肮脏的雨水,搅拌搅拌,泼洒到稿纸上。于是我也知道了那箱子里本该是什么。四双手啊,那这人还真是不懂行,才一千就卖出去了,差点让我捡了个大漏。这种有纪念意义的连环杀手的作品,在有些地方甚至能卖到一两万卡佩尔。但是,要这样想,在世间所有作家、诗人、艺术家、杀人犯的作品当中,可曾有任何一件能够比得上《侦探的帽子》?那已经不是俗世的钱币能够衡量的价值。如果有,那也只能是神的作品。 时隔数周,有一天下午,正当我听见六点的钟声响起,想要去关门,之前那位想要把自己的墓碑雕刻成小猪的小姐又走了进来。她告诉我之前她也来过一次,只是当时我把店门锁了,一个人窝在楼上饥渴地阅读,因此什么也不知道。她虚弱但愉快地告诉我,自己不久之后就要死了,打算给自己找一些陪葬品。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虽然中间咳嗽了两声,但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是极度轻快的,那声音就如同缓缓飘落的白色羽毛。她掩住嘴,转过身,又弯着腰猛烈咳嗽了一阵。我感觉她要把自己的肺翻转过,吐出来。我去给她搬了张椅子,让她坐下休息一阵。她优雅地坐下,又轻轻咳嗽了两下,而后要我给她推荐些什么。 她告诉我,她从书上看到,古阿斐拉的英雄死后陪葬品中最重要的一件是由他的朋友选定的。死者生前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位挚友也会将这一秘密带入坟墓。就像那句里特鲁谚语:“坟墓之口共张开四次,先吞下尸体,再吞下面容,然后吞下名誉,最后吞下记忆。” 她说,她好像没有什么真正交心的朋友。既然这样,不如让我这个古董商人代替挚友,往她的坟墓里放些什么东西。当然,她会照价付钱的。 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出发,遇到这种情况,我自然会推荐店里最珍贵的一件商品。所以,这座三层小楼里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答案其实只有一个,不用我说你们也能一下子猜到,尽管那并不是商品。 虽然这么说,但我也只是想想。珍贵自然是珍贵,只有神的作品能与之比肩,但有谁能给《侦探的帽子》开出一个价格呢?就算开出个让天主和谢尔基拉都满意的价格,我也不会满意的。 于是我说,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聊聊天。没说过几句话的挚友,即使选出什么东西来,也很难称得上合适。就算那是个秘密,好,但秘密也要足够适当才行。 她点点头,欣然同意了。我觉得站着俯视对方有些不太好,就也搬了把椅子坐下来。 我先问她,得知死亡将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几个月是怎么过来的。她半开玩笑半严肃地告诉我,这就像是得知火车晚点,你知道它快到了,但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到来。但你并不是坐在长椅上的乘客,而是被绑在铁轨上的倒霉蛋,等它真正逮到你的那一刻,你就被火车撞死了。这是个绝妙的比喻,我想,至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复合的思绪和情感,就要各人自己去体会了。 而后我们闲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她说,我听。她和我讲了几年前老是咳嗽,被医生诊断为肺结核时的恐惧和绝望;也聊到了去年在阿吕西亚疗养时,每天从疗养院出来,沿着乡间的小路往树林方向走去时所呼吸到的新鲜空气,以及洒遍整个世界的明亮阳光。说到这里,她还笑着抱怨了两句亚尔曼尼沙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猜那既是物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说那可能就是让她染上肺病的根源。 我没少和将死之人聊过天。好多客户自感大限将至的时候都喜欢来我这儿,要么是趁着还有一口气出掉自己的收藏品,要么就是给自己选点合适的陪葬品。我听说在别的地方,将死之人都已经放下了对物质的眷恋;然而在里特鲁维亚,越是快要合上眼,人们越是想要紧紧地抓住什么。里特鲁民族对殡葬业的热情远胜于对生命的热情,死后尸体的居处总是比生前的家宅还要精致,只不过是面积小了一些。富人们总是在一切地方安排着无尽的细节,包括随葬品、棺材、墓碑乃至雕像等等,就如同马里亚诺所购入的宅邸外皮上不厌其烦的雕琢。这不能阻止死亡的到来,但确实能够给人以安慰,甚至能让人暂时忘记对死亡的恐惧。然而,不管怎样,这一切都仍然是沉重的,人们捡起一些东西,放下另一些,但所有这些事物连同握持着它们的双手都如石头般被牵拉着下坠。 可她却是轻盈的。如果说别的那些行将就木的客人都贪婪地攫取着金银珠宝乃至其他器物,妄想着一股脑把它们塞进自己的棺材里,仿佛恢复了康健之时的活力,那么她却只是像摘下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一样,只是出于一种欣赏的态度,想要从我店里带走点什么。她自己也像是一片叶子或者一朵花,马上就要被摘下,打着旋轻轻随风飘落。 我被这种舞蹈一般的轻盈攫获了,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谢尔基拉和马里亚诺。这种轻盈不同于古阿斐拉英雄的勇敢无畏、无忧无虑,而是一种属于凡人的、带有喜怒哀乐乃至一切细微的、不可描述的情绪的状态。但这仍然是轻盈,这些东西在拖拽着她下坠,然而那下落的姿态却轻缓而优雅。我问她为何能在死亡面前展现出如此轻盈的姿态。她被问住了,沉默(当然夹着咳嗽)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于是我又随便找了点话题,和她再度闲聊起来,还讲了个笑话,把她笑得一阵咳嗽。 最后,我问她,在她心中,最珍贵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想,或许可以根据她的偏好选一些什么。她沉思了好久,说,这答案常常变更,有时是自由,有时是生命,有时是爱,有时甚至是死后的长眠。她也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或许要等到死亡真正到来的那一刻。那时候她想到的东西,可能就是最珍贵的,但也可能只是出于偶然而进入她脑海中。我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她又接着说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对这么一个答案并没有太多兴趣,宁愿不知道。因为,一旦某个人能够给出确定的、永不更改的答案,那么他已经不再自由,而是被那个珍贵的东西永久地奴役了。 “稍等一下。”我说。 我起身走向楼梯,三四分钟后提了个箱子下来。 “就是这个了,”我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有些凹陷的眼窝,“把它和你埋葬在一起吧。等到我也埋进下边,这就是个只有天主知道的秘密了。有点沉,你提的时候注意点。” “多少钱?” “把它当成朋友的礼物吧。”我强压下所有的思绪,把黑色的手提箱递给她。但她没有接。 “就当成是朋友间的交易,”她又掩着嘴低头咳嗽起来,“不好吗?” “一千卡佩尔,怎么样?”我深吸了一口气,吐了一半,又吸进去,才说出价格。 她点头。 我们都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她轻快地写了张支票,递给我。我扫了一眼,点点头,把支票塞进外套口袋里。 她从我手中接过箱子时,显然被沉重的书本坠了一下。而我则感到一切都轻快、明亮了起来,仿佛周身被炽焰环绕的流星本该划过夜空,却突然闪耀着炸开。这无疑是神的作品,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对吧? 我们在七点的钟声里告别,互相说的话都被压在疯狂的大钟底下,一句都没有听见。

#破碎世界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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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Philotheos

他扔下仅仅翻开了两页的《东境诸事》,那本书在空中像手风琴一样展开,而后摔在一堆旧书的顶端,把其中一半碰掉到地上。他起身,捶了捶后腰,踱到书房的窗边,向外望去。窗外是夜晚,仍在不停飞落的雪片扰乱了他的视野,这种模糊感是拉米亚每个冬夜的风格。他低头朝下看了看,一片沉积了数年的白雪把这座楼房的一层和二层的一半都吞吃进去。 他开始思念起田野,当然不是有来由的思念,不是那种与某些个人化的体验、创伤牵系着的情感。只是说,在这样的时候,他思念的对象是随机的,只是从以往的经验里拣选出一种现在已无法接触到的事物。而这也是有例外的,对于一种陈述,总要允许它出差错——他记得有些观念颇为新潮的学者直截了当地下过论断,认为属语言的事物除了差错和滑动以外什么都无法达成,当然那个论断本身也是如此。也许他也会思念能接触到的事物,这种思念往往在他转个身或者回个头之后消退,因为他的动作使得他目击到了思念的某个对象。而如果他遗忘了某个东西的位置,这就要求他以寻找解除思念。对位置的遗忘处于可以直触和无法触及之间,而对于事物本身的遗忘则处于一种更加神秘的位置。 但总的来说,他更喜欢无法解除的思念和无法接触的对象,让他不至于陷入解除后的空虚,而是陷入抛下这种追求后的暂时解脱。如果能够抛下所有这种追求,就能得到永久的解脱——把这个情况推到极限,就是某个古老宗教的教义。他刚才翻了两页就扔在一边的书里在开头就提到了那个早就完蛋的宗教。曾经,那个宗教的示教者在整个东境都能称得上是能言善辩的第一人,与人辩论教义总是能驳倒一切对手,几乎前卫到了旁人要追逐数百年才能赶上的地步。然而这一前卫的宗教还是完蛋了,或许是为时尚早,或许反而是在无关知识、真理的方面输给了东境教会。或许他可以思念这个古代宗教。 但他还是不太乐意于思念这个,而是更愿意与别的什么发生关系,比如说拉米亚的庄园、那些归属于地主的农奴、近于苦役的劳作、苛待与责罚,以及从中诞生出的那些食物。田野是一种转化装置,是一种更缺少雕琢、不够精密的机器。那些庄园的耕地在运转中贯彻了所有季节,并持续地在年份之间旋转。 假如让他来阐述一下自己的想法的话,他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因为长时间缺少交际是一件苍白的事情,它已经把相关的能力都吸走或者稀释了,使他不像是人,而像是别的生物。这和因语言不通而无法交流是完全不同的情形,他并没有忘记语言,这些卖相已相当恶劣的书籍就是证据,在他床头的书桌上还摊开着一大本词典。毋宁说,他忘记的是常常被人们称作本能的东西——倘若有学者不远万里来到他被雪吃掉了一半的三层小楼,从窗户而不是从堵死了很久的烟囱翻进来,就可以把他的特例利用起来,而否定视他所忘记的那些欲望为本能的学说。老实说他现在已经不盼望这种学者的到来,万一真有这么个人从天而降,他所感受到的反而会是局促和恐慌,以及作为一个异类、非人的动物而被研究的奇妙快感——谁知道还是不是羞耻。而如果要评论一下现状,大概还要从这种境况产生以前开始说起。 如果是在以前,他还会告诉你,请不要误会,他对现状的评论仅仅是对个人的一种特殊体验的评论,而此种体验完全不涉及到任何大局、整体之类的东西,并且这种体验还会主动一步步后退,以彻底避开那些不停地冲上来的整体。这在以前当然是必要的,第七纪元晚期的拉米亚人只会把这种必要性把握为绝对有必要的必要性,是本能,是日常。脱离开这种必要性,拉米亚就会崩碎。结果崩碎的不是拉米亚,而现在这种误会也有其余地了。 但若要回忆起童年,故事就不可避免地变得琐碎、令人昏昏沉沉、找不到任何中心点,因为至少在拉米亚,童年就是一种无轨道的摇摇摆摆,就像是用笔在纸上随手乱画并产生那些竭力避开又竭力相交,同时又被一道时间或者记忆的轨迹串起来的线——像是这样一个运动,直到墨水用尽,童年告终。只能说,在童年结束的时候,他墨迹中的最后一笔已经指向了偏离正轨的方向。 假如要继续述说的话,大概要从童年结束的一刹那说起。但之后他干了什么,这也不重要:在大学里读书、在图书馆里闷头苦干、在街头游手好闲、在粪坑里刨屎、冻死在雪地里,这些事件不可能具有区分性的意义,不可能真正改变什么道路。就像农奴全部的精力都在大量无益的劳损下最终转化为了食物,然而这种日复一日的苦难和劳作又能有什么区分性的意义呢?最多只有维持,维持农奴作为农奴的状态,区分是由权力作出的,它只是严厉地维持了这种区分。区分并不是由这些持久的事件造成的,尽管它们在有些地方甚至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阶段的生活的全部意义。这种变身是粗劣但有效的,粗劣之处在于,就算先不去反思生活阶段的划分何以出现或者何以是合理的,我们也能看出,这不是意义而是无意义;有效之处在于,它就是有效的——并且易于传播和说服大众。 不在一种丰富性下书写,是不能讲述这些故事的,抽离、突出都不能和当下的状态发生真正的联系,而毋宁说是一种欺骗。把最个人化的因素全部除去,好得到一种近乎纯然客观的视角,所谓从前大概就是一个人在农村出生并长大,来到城市求学,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然后世界破碎,他就此陷入永恒雪夜里的三层住宅楼。作为补充的是,这座位于火山小镇中的住宅接通了地热供暖的管道,维持着使他存活的温度。屋子里还有些无意义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转来转去最终失去价值,只剩下一种为人营造焦灼感的能力——不是因为忙碌或者某种事态产生的焦灼,而是无事发生下阴燃着的那种。现今要想衡量时间只能看下面堆积的雪,起初在其中还能艰难地走动,后来它们把门封死,再往后就不断攀高,沿着墙壁向上吞吃。就他的印象而言,这小镇上现在或许还有不少居民,但极为统一的闭门不出放任了雪片累积成雪堆,最终取消了离去的可能。也或许是,这些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当然,就算所有人都出门铲雪也还是一样——人们不是没这么干过,但雪一直在下,这么干的人除了都累死或者冻死在家门口之外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更何况现在也晚了。 田野,这个词对应的对象,假如还有这层不牢靠的对应关系的话,离他很远,离这座小镇也很远。这座镇子很难和那些旧时的田庄扯上关系,四周不是些火山就是些火山的产物,地面大概是被熔岩覆盖过的地面,几十上百年内都难以播种,适合种植的肥沃土壤也是火山和时间的混合物,但面积不足以被确立为庄园——现在则全部是雪,因而他可以轻松地扔下田野,放下这种思念。 他没打开窗户,因而不能算是透气,只是用体表感受了一下外部的寒冷。他站在窗前,假装自己在抽烟。但他根本不会抽烟,就连右手假装夹着烟卷的姿势都错了。这种做个假动作的爱好也是他在房间里发掘出的,一个假动作仿佛能带来一切不存在于此地的事物,像是愚蠢的古老信仰里能够通神的演出。他也可以假装自己在耕作,但对于耕作的流程他更加不熟悉,更何况田间的劳作并不是一个持续、重复、机械的动作来回循环。田野,比起拉米亚人,更往东方去一些,那里的几个国家都对田野有着更深厚的热爱——如同田野本身一般的热爱,不像是太阳,也不像是孤寂而冰冷的星辰,后两者正是拉米亚人或者阿那萨提人对事物具有的“爱”的两种类型。 他假抽完一根假烟,移步到书桌前,而后几乎是立即决定放弃阅读,因为又一次展开对同一个对象重复了多次的阅读需要某种推力,至少是内在的勇气。低俗的小说,一次就够了,除非时间使得他忘却那无趣的内容以至于可以再次浸泡进去;某些学者的论著,两三次或许是可以接受的,但这些东西一旦和任何一种外部的情境、事态都失去联系就不再那么有意义了;哲学书籍和宗教经典,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更纯粹的、不依赖于经验的知识,但生活环境局限在室内的人不是好哲学的好读者,所以甚至一遍都不到;文学和诗歌,看作者,或许会有很多次,可能没有终止的那一刻,它们能给他带来些异质性的东西;至于词典,他从来没从头到尾翻看过一遍,也就绝对无法存在次数。在这样的密室里,很难说词典是把人导向外部还是导向某种空洞。 他还是低下头看了一下书桌上摊开的词典,第一眼扫到的正好是“田野”,agomek,和阿那萨提的vaquemia同源。他自感不能再看了——这次解除因为而巧合失败了。其实很难说清楚是不是他之前先不自觉地看到词典上的条目才产生了对田野的那些想法,又或者是这两件事只是巧合,并没有什么因果关系。 于是他受惊般努力合上词典,起身离开卧室,走到黑暗的走廊里去。走廊的灯不知道多少天前坏掉了,如今是一片昏暗,也不太有重新亮起的可能。和天色大概是一致的,除非有人干涉否则不会再次发光。三楼的房间只有卧室、书房和一个很小的储物间。储物间没有供暖,或许当初是出于便于保存食物的考虑,但现在则显得过分寒冷。通往储物间的门一直是关着的,那里面也没储藏什么东西,只是有一堆他不喜欢看的旧书,它们都遭到了字面意义的冷遇。书房里是四个厚重的木头书柜,配有擦得很干净的玻璃柜门,其中有个书架左边那扇柜门已经碎掉了一段时间。里面摆得很满,几乎没有存放更多书籍的空间,且那些书他都看过了至少一遍。书房里也有一张书桌,且比卧室里那张更宽大,配有的椅子也更舒适,坐进去就像是被包裹。但他不喜欢在书房久待——在那种肃穆的环境下他会卡壳,会语无伦次,即使什么也不说而只是保持一贯的沉默,尽管那种肃穆的环境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所一点点营造的。 他向着有亮光的方向走去,到走廊的尽头,那里连接着楼梯间。楼梯的上方挂着一盏灯,还亮着。他像个病人一样以奇怪的姿态走下楼梯,没在二楼停留,而是直接继续下行,往一楼去了。 从一楼的任何一扇窗户往外看,能看到的只有已经淹没这一整层楼的积雪,它们在暖色灯光的映照下显现出不那么惨白的颜色,但单就压抑性上来讲丝毫不弱于那种彻底的死亡一般的白。当积雪查封整扇窗户,隔绝一切其他景物的时候,积雪的颜色本身也许并不是那么具有决定性。就像当你的家产被充公的时候,过来查抄的人究竟属于哪个派别、具体是谁,这都并不重要。一楼有什么呢?他突然问自己。 而后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忘记了一楼的功用,很长时间以来他都龟缩在卧室里,只有少数时候会拉开那扇门,走入彼时还有光亮的走廊里。那时候的走廊呈现出一副刻板的样式,和拉米亚旧时城镇里最普通的民居没什么两样,其构成要素不过是显现出厚重深褐色的木地板、同一颜色的护墙板、墙壁上半部分白色和深绿色相间的条纹墙纸,以及漆成明黄色的天花板。至于一楼,自积雪将窗玻璃覆盖后,他已经许久没有踏足过了。 他走进一楼的客厅,坐到枝形吊灯下方的皮面沙发上。沙发上没有灰尘和伤痕,桌子、地面、灯具等等也是,一切都还看起来很新,本可能存在的时间的磨砺都随着破碎而远去了,不再像鬼魂一样围绕在物质周围,而是离开家具,离开他自己,离开整个小镇,离开拉米亚乃至世界上的大多数地区——最后一项仅来自他的猜测。而后他开始思念这一层楼以及其中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回想起个人的体验、往昔的生活。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次在沙发上的经历。 很多年前,当他刚来到这座小镇的时候,当地的学者来到他的新居做客,他们坐在这张沙发上,在喝了些新鲜饮品、吃过几根香肠之后,开始谈论起拉米亚的古代宗教。后来话题逐渐偏离,从一个共同点突然转入了无意间提到的那个东境宗教。他们提到了那位杰出的示教者所口述、由他的弟子记录的早期经典,提到了其中的思想和后世演变出的新流派的区别,提到弟子记录时可能出现的差错和私自篡改之处。他们提到一种东境宗教早期经典里近乎通用的结构,那就是对几类人的区分。就拿思念、追求为例,一种人是有望达成某种成就,满怀着希求,期待着那一天;一种人是已经达成了那种成就因而不再有希求;而还有一种人则是自始至终都断没有达成那种境界也好成就也好的可能,因而也根本不会有相应的需求——他们甚至连想象都无法想象。这一宗教早期的话语中似乎在推崇第二种人,毕竟其示教者也是这等出身高贵、体验过一切而后将它们舍弃、超越的人,在他那里解脱是通过一种全面的克服去实现的,但却是对事物的克服。然而在后继者那里,这种倾向逐渐发生改变,他们转而通过另一种全面的克服实现解脱——对自己的克服,他们抛弃、克服了欲望而非欲望的对象,甚至想要否弃欲望的可能性,这无疑更接近第三种。这也是他现在的状态,但在他这里不一样的是,他的欲望、念想反而也是对他生命的重要填充,抛下追求后的解脱感也是一种填充。他只是在无意识地追求填充,而不是彻彻底底的解脱。这种对填充的追求是无论如何都是未被抛弃甚至都未曾被辨认出的。 然后他回想起厕所,想起聚会结束之后他因为吃香肠搞坏了肚子,短短一个晚上上了七趟厕所,整个人深受折磨,并发誓再也不吃本地的香肠,哪怕一口。他很久没吃过东西了,也没喝过水,因而腹泻的噩梦早就离他而去,连厕所都没再进去过,这也使得他忘掉了一楼一度拥有的重要功能。 他又想起客厅里挂着的那个熊头标本。当时他还不住在这里,而是在尼科维亚,一座靠近森林的大城市,他在那里就读。那时的他是个颇有热情但技术不精的猎手,和当地的猎户一来二去混得很熟,常常跟着他们一起去郊外的森林里打猎。对于那些容易受惊又跑得飞快的猎物,他始终没能亲手取得战果,只是帮技艺高超的猎户们剥过皮,而他短暂的狩猎生涯里唯一还算值得称道的战利品是一头棕熊,可惜他紧张兮兮地开了太多枪,并不幸毁掉了那一身珍贵的皮毛,只留下一个完好无损的头颅,之后被他拜托别人做成了标本。这个熊头后来成为了他客厅里话题的来源之一,每当有宾客来访且好奇地询问,他都会半真半假地讲述一段自己与熊作战的勇猛事迹。 另一个话题来源是悬挂在熊头旁边的盾牌,其上绘有他的家族纹章——登记在册,绝无虚假。曾经专属于贵族的纹章在他出生前后的拉米亚已经不算珍稀,一笔不多不少的钱就能在当地的政府机关换来一个经过了绝对合法合规的登记备案的家族纹章。他出生在一个小地主家庭,家里有着还算丰厚的田产,并不缺少那么一笔钱。在他出生后不久,随着金子进了老爷们的腰包,这个纹章也就正式归属于他的家族。黄底、蓝色雄鹰和三个绿色菱形——三个还是四个来着? 在体验过难以计算时长的独居之后,不像诸多已然隐退的本能,这些记忆反而愈发该死地清晰,从一个点出发就可以完完全全把人带回某个从前的清晨、午后或者夜晚。这也是他所恐惧的,他不敢思念与个人密切相关、有过可称为故事的经验的事物或者情境,否则一切都会被牵扯回某个曾经的时间点,让那些事物都来骚扰已经改变了的脑子。他无法承受这种扰动,更无法承受扰动结束后对当下的再次面对。 他又想起某一年的桦树节,当时他才来到这个小镇不久——他记得自己是春天来的,而桦树节是在夏至之后。他发现这个小镇的欢庆活动要比别处热烈许多,人们和别处一样放歌和舞蹈,但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欢乐,欢乐过了头,甚至不像是拉米亚人。就连篝火好像都烧得更旺。那些来回传递花环,让它们在人类围成的圆环里绕圈的动作…… 他不得不打断自己。他起身,闭上眼睛,再睁开,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客厅,而没有往日的任何景象。他逃亡一般奔上三楼,躲进卧室,猛地把门关死,沉重地坐下。 他开始思念起田野。 终于,这种情感再度到来,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没办法摆脱它了。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自那时起一直没开启过的窗户。夹着雪的寒风立即饥渴地卷入,扑到他身上。他的思绪被短暂地清空。窗户也是一种转化装置,能在早已围困好的建筑上开启足以混淆内部与外部的通道,实现空间上的转化,尽管那转化在常人的眼里几乎与没有无异。但对于他来说是不同的,一点点外部因素的闯入,就足以瞬间改写这一室内空间的性质。 他开始思念起田野。

#破碎世界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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