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记忆

虽然我上次说不愿再谈“辅助思维(实际上是辅助愚昧)的”工具的事,但经过几个月后,可以对这话题做一个更好、更深入的了结,还是要有始有终。那么上次之所以不愿意再谈,是因为对自己失望,以及隐隐感到这一切都离思想、智慧、对世界的洞察非常远。这个直觉最后让我意识到,我之所以需要像硬盘一样记录知识,“发现其中的联系”,原因是非常简单的:那就是我是一个空的人,最好也不过是一个漏勺。

一个实心的人,对知识、笔记、提升记忆广度几乎没有需求,因为他自己就有深度的记忆。记忆,就是挑选和“挂住”对自己重要之事。虽然这个“挂住”听起来很像双链笔记提出的网状结构一类的概念,却是完全相反的。网状结构看似有联系,其实只有聚类,是把表面相似之事放在一起,试图总结出些什么来。但记忆是一种更为本质的联系,就像纺锤上缠绕的命运——因为它就是命运和意义。说到这里,就也不难看出,崇拜网状的联系(互联网也是此类)其实源于一种看不到意义的焦虑。因无法内窥,而不断外视、在外部勾结。以上就是我提出工具人这个词时看到的一种人类的生存状态,不过那时候我并未看得很清楚,也只是知道这种联系“不好”,而未知道“好”是怎样。所以,以上结论是之后总结出,并不是我采取行动时就已经知道的事情。

我唯一知道、把握的是一种乏味、疲惫、失望的感觉。于是我决定把事做绝。接下去的几个月来我开始有意训练自己不依赖记录,乃至于不依赖阅读。刷社交媒体看碎片信息和读书之间的区别其实非常小,因为大部分人(包括我)读书也是不“挂住”的,只是被文字冲刷一遍,退潮后就再也看不见什么痕迹了。不客气地说,超大(几百万字的)碎片也是碎片。很多书也不怎么好。比较好的那些书,最好是看作者怎么从他的记忆里发展出他的思想。这么做之后我的生活就从嘈杂变得静寂,我的内心才终于出现了一个叙述的声音,就是现在说话的这个声音。

那么这一整段时间,我不“学习”、“探索”、“好奇”、“记录”、“积累”。倒不是说我开始安于并深耕某一门专业技术和行当,而是我渐渐在记忆(已经知道的东西)里发掘出了更深刻的整体联系,学会了如何翻来覆去地观看、放下、拿起、比较各类事物。这段时间可以说精神的断食。原先,因为观看太多,我还得了精神近视。休息心灵之眼后,视力恢复了。于是重看以前看过的书,诧异发现眼前出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原先重要的,现在渺小了;原来难懂的,现在彻然了。等等。由是我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完完全全表面化的。就在那时我才不再空心,有一点点滋长的征兆。

当然记录这个发展史可能是比较无谓的,可以想到的第一个异议是“我们研究工具都是为了完成这世上的实事(提交下周的方案、报告、论文),智慧终究是少数人的事,而工具是为多数人的”,第二个异议则是“你说这些固然很好,但大众之不愿有智慧,也是颠扑不破的历史规律”。对这两个问题,我只能说,我先对自己负责,是对自己的责任让我去解释、反对、补充过去的自己,因为有些问题我是不能不处理的。

这里面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说明记忆的真实情况:一个人可能没有记忆,但他自己未曾察觉。他当然还记得生活里发生的事件,正如软件忠实地为我们存储信息,但他还是没有记忆,他还是空心,因为他不知道何为生命中重要之事。

“重要之事”,或者说生命之意义,是一存在体内的关联。因此不需从事物中硬是找出逻辑和字词关联。关联是人的关心。这个很好理解,例如维基百科里早就存在大量链接,甭管是单向还是双向的,但记不住就是记不住,因为不知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只要和自己有关的事,没有什么是难记的。

所以我觉得虽然很多人(如 matuschak,还有 supermemo 创始人)隐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如前者也认为“最重要的是提什么问题,而不是收集什么数据,因为数据是根据问题来收集的”,他们却没有仔细思考记忆的源头,也就是问题的源头,而把重点(包括研究对象)放在怎么训练记忆的肌肉(脑筋)上。这里面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对大脑施一种阴谋诡计,并称之为“间隔重复法”。其实就是对大脑进行无情的、工头式的利用。对于这个方法,我的评价是确实能让大脑记住,无疑增加了一些便利,毕竟 l1 缓存是比较快的。不过最重要的工作显然与此完全无关。

记忆不仅仅是添加,要让它灵活、矫健,就需要毫不留情的评判和去除,也就是敢于判断某事不足挂齿。最简单来说,和某项目无关的,一段时间内就不去想它。这个习惯也要推广到对整个生活的记忆上。不过,去除并非完全遗忘,而是压缩、收拢、折叠。我认为最佳状态便是一个人只带着自己的大脑,已经处在从容不迫的状态,而不用到处查资料,如同经常在野外生存的人,只不过在精神的荒郊。有个久盛不衰的问题:“如果让你带一本书上海岛十年,带什么?”不妨再决绝一点,如果在海岛上住十年,一本书也不带,精神会枯竭吗?这是一个很好的验证记忆力的标准。一个记忆力好的人,不需要书籍来解闷或者提供思索对象。他的记忆是无比丰饶的。因此他敢于孤身一人——他的记忆自会展开成宇宙,从最重要的到最微茫的。

因此好的记忆最后会变得非常洗练。我后来也理解了古希腊人为何以对话思考:诸如爱、美、政治,存在于他们的记忆里,而不是前人书籍和互联网资料里。这是一些印象、种子、体会。当旁人诘问时,他们便当场给出论述。好的学术论文也有这样的植物生长的特质。

反过来说人的痛苦往往在不敢、不能评判事物,于是一切都貌似重要,一切都不敢遗忘,从微博热搜到量子力学公式;觉得评判需要大量资料依据,所以忙于存储、搜索、分析。

现在回头看上篇(on integrity)。工具人之罪倒并不在于不诚实,而在没记忆、没核心。所以当时的我也没有本质区别,最多有一个程度上的区别,再加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反复询问的冲动(现在想来,或许这是记忆的雏形吧,就像沙是珍珠的雏形,关键是要让蚌肉痛),带领我走出那个境地。因为工具人没有记忆,他的认识自然是有限的,就很难谈得上诚实不诚实,毕竟他眼前只有临时关注之物,和社会令他关注之物。这当中可能巧合地有些严肃之事,例如社会让我关心了政治,但在它成为我生命所关心之事、成为挥之不去的问题、成为蚌中沙之前,无论我就此做出了多少精妙的研究,在我这里它终究是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