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逆流的时间河
“你也许无法同时踏入两班列车,但是……在这条驶向大海,并映着星河的溪流中——任何时间都可被重复踏入。”
——来自身着黑毛衣的,陌生女人的一封信
第一步 09:00 巡礼
又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巴洛克式样的画框斜插在雪里面,只有画框而已。
灰蓝色的刘海遮住了少年半边脸。他从画框左边走过,右手轻轻拂过画框。然后又转身绕到画框对面,低头向画框里看去——
远处依旧是一望无垠的白皑皑的雪,还有一些枯树枝。但是只要身体不动,这些景色就会像画一样凝固在这里。就像三年前的那天一般。
诺尔贝利家的大宅子就坐落在这雪色的山崖上。少年作为家里的御用仆人被领进宅邸。他记忆以来于此处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扶着这个画框……
那是个夏天。青草还没被白色披满。夫人和伯爵一起站在画框后面微笑着。画家在少年眼前挥起沾满油水和颜料的毛笔。负责扶着另一边画框的是位奶妈,她怀里还背着夫妇的一岁半孩子,那孩子不停地试图用吮吸过的手指涂抹画布,奶妈便不停用手阻拦。画框上下晃动着。带着高脚帽的不明访客就掐着猫一般的胡子从画家身后走过,在少年眼前蹒跚着。
那访客曾说:“如果是这种形式画一幅肖像的话,您的家庭会人丁兴旺的。若不如此作画,可能年后会有一场挡不了的灾难。”
可是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消灾降福的钱是被不明访客捞走了,可是那幅画并未替这个家族挡过一劫。用尽三本日历后,诺尔贝利一家遭遇了火灾……山火。一群追兵连夜赶到这世隔绝的岛上,向这家避世的贵族宣告了新政府的成立。随后那群新政府的走狗便放火烧了宅邸。追兵浩浩荡荡地扫荡了整座城堡,无处可去的仆人与夫妇一家一同被囚在牢笼里被马车拉进了城里。这个帝国最后一个被遗漏的血脉就此宣告终结。
后来,少年找到了其他的工作。如今他又辞掉了那份工作,于凛冬回到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山丘:
一切都被烧毁了。被冰水侵蚀殆尽的,也包括那幅早已不存在的画。可是,当初从不明访客那里买来的镀铁的金画框,却一直靠在这废墟的墙角里,仿佛被人所遗忘。
“诺尔贝利,精灵的后裔。叮叮咚。我想请教一下司福林伯爵在不在?”少年煞有介事地在画框外做出敲玻璃的动作,然后钻进画框,消失了。
第二步 20:00 司福林伯爵
“从斯图尔特坐巴士到艾文贝丽只需要三个卡温特。要坐上一天一夜。巴士上并没有厕所,只有一个尿壶。
“从城里去乡下,再从乡下去更远的荒野。下了巴士徒步走一个半钟头的麦田。抄小路沿着森林边找到小溪,再顺着最粗的溪流找到废弃的大柏油路。这条柏油路一半垮塌在河床里,另一半悬在头顶的山崖上。如果有力气,倒是可以去山崖上。那里有个洞穴。据说曾有走失的旅人在那被上山砍柴的农夫救助过,洞里囤粮足以过夜。可是哪里才是通往诺尔贝利山崖的路呢?”
青灰发个子不高的少年一边思考着行程的事一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老地图。他吸了吸鼻涕,用和鼻子同样冻得通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贴满胶带的手绘地图合上。
还要走一段积雪上坡,到海港渔村的尽头就是了。
“他们当初到底怎么做到的啊……”少年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靴子,“真不舍得你。”说着他便蹲下用手拂去上面的泥土。少年举起手指闻了闻:比起想象中的露水青草香,以及,这片地方有股马屎臭。
“……看起来离有人烟的地方不远了。”
少年迈开了大步子,他小心翼翼地踩着路边的树根,以更快的步伐朝着泥泞的路走去。
刚没走几分钟,便有马蹄声踢踢踏踏地朝着这边踩过来。少年近乎本能地迅速躲到了顺手摸到的一棵树后。穿着土色厚外套的他就这样和环境融为了一体。
“号外!号外!”,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声源掠过少年视线。不一会儿就走远了。
“人马?没看错吧?”,少年又一次悄悄地将头移出庇护的树干后,像远处看去,可是只留下了被淌过的泥泞的路。
但是少年直觉刚才走过去的是一个人马……
“离诺尔贝利不远了应该。”他静静地僵在树后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活物或可怕的东西路过之后便继续踏上了路途。
“习惯了伊文贝尔城里的生活,再回到野路就不适应了。哎……”
可是即便是大城市斯图尔特的夜市,少年还是更怀念他在诺尔贝利家的壁炉前睡觉的日子,至少那时候他可以趴在伯爵婆婆的腿上,以宠物猫的姿态休息。
……
而现在的伊文贝尔,早已没了非人的迹象。一切展现出非智人特征的个体皆有沦为奴隶的风险。当然,这并不是说少年觉得自己的猫生更舒服,他只是想怎么舒服怎么来。就比如现在,他真的很想变成一只豹子因为这样路赶得更快些,可是身上的行李不准许他这么做。
没人知道伊文贝尔的精灵族的去处。但是比起这件事,少年更想知道的,是关于那个兜售相框的帽子绅士的情报。
他与少年同一天到这个家,然后又坐着和去时候的那趟长相一样的马车回到了城里,自此再也没回去。就连见证这通往精灵世界的最后一道门被烧毁的日子当天也没能戏剧性地看到他。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和暴露诺尔贝利的住所有关的人?少年一直不敢下定论。他只是在意着,就像在意着今天的天气会不会像路过的村庄中正在给小孩子占卜的老太婆的鬼脸那样阴晴莫变一样。
穿过人烟,少年终于来到了他久别的住的最久的家——阿芒丝山崖。山崖面朝大海,仿佛被巨大蜘蛛网遮住的灯塔硬生生地插在了城堡的废墟里。我要找的可不是你啊……少年在心里嘀咕着不耐烦地将眼睛瞥向一边。
“毫无美感。”
顺着山坡,他背着用来装帐篷和行李的睡袋翻过了铁栅栏,径直走向废墟里金闪闪的一个光点。那个光点在灯塔的影子里闪烁着。
是它了。金画框。诺尔贝利家作为伊文贝尔王室的证明,当初被铁魔法保护而免去被政府销毁,如今毅然在廖无人烟处闪烁着的最后一道门。“运气微妙的话搞不好会遇到那个‘猫胡子’呢……”少年想。
不过他今天要找的不是一面之缘的帽子绅士,而是直至今日才被政府勒令禁止说出口的报纸和小说里的人物——司福林伯爵。诺尔贝利家族看门的优秀的剑士。
第三步 20:04 禁足的书房
“号外!号外!”
人群中,报童将手中的报纸纷纷递了出去。
报童仿佛看漏了什么似的,突然探起身子寻找。他方才好像错过了一个如暖阳一般的红唇的微笑,又或者,他刚丢了份报纸。是的,他印象中,刚才有位黑色毛衣的女人,可能顺走了报纸,却没给钱。但是,当他再低头,却发现裤兜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棒棒糖,而且,还是他上次想偷走的那个口味。
说起这位黑毛衣女人——这里没什么人见过她——或者说整个城市就没什么人真的见过她。但是大家都听说过一个其实和她有关的都市传说:
坐落在首都斯图尔特的集密斯港湾的对面——一个以“雾岛”命名的海域——有时候会出现一片狭长的烟斗形海峡。
传说……
那片海峡里住满了来自冥界的人,还挤满了他们开的店。其中有一家书店最为出名。因为只要你想要,不管什么样的书,抑或是故人的经历,都能查找到或买下来。
这神秘的传说便因此成为了中学生嘴里用来形容“难得至宝”时候的话——仿佛梦里去了趟雾岛。
自从听说暗潮的人在密谋反抗政府后,政府便将一切和精灵有关的人名按照血脉顺序逐年禁言了。最后一个是诺尔贝利家。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家族,根据报纸上的描述,似乎是因为一句示威牌上的一句话……
暗潮的游行示威里用的最久,出现最多的,是诺尔贝利家一名人称司福林伯爵,他的一句名言。那句话,谣传是他在上个世纪的某日,和现役政府对峙时候说的。他说:我自由存在,且无需理由。
不过现在而言,就连这句话也听起来仿佛大街上随便发的邪教传单一般了。唯有游行的人们坚毅的眼神,让人觉得这仿佛是有渊源的。
到底是谁向新政府出卖了精灵最后的栖息之处?难道是这坚毅的眼神吗?
不得不说,政府真的要想抹杀掉那些神秘的存在实属容易:在教育和篡改报纸上下功夫不足为奇。关键是那些都市传说本身就善于魔化自己,一传十十传百后已经信息失真了。真就因为如此?
“关键还是那几场夜战打得太成功了吧?”女人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一边扫过报纸,饶有趣味地看着“被死掉”的人们被现役政府改成什么样子或消去的程度和角度。
她仿佛并不感到寒颤——作为本应一起被消去的人。因为她根本早在那场战争之前就一直隐藏自己,隐藏得除了个别精灵,谁都不认识她。话又说回来,她恐怕是个人类……大概也许。加上这点,那就对这个国家更没什么威胁了。
到了。女人走进一家正在被拆迁的街边书店。
“报纸你也看了,喏。你手上的。你知道踏进这家书店是违法的吗?”
拆迁工仿佛动用着巨大的权力,又用仿佛小孩子嘲笑另一个孩子无知的眼神看着女人。
“你身后那个包,方便给我一下吗?我昨天来这里把它落在那里了。”黑毛衣女人略微踱步,眼神着急又略带游离地看着拆迁工。
“哈?”拆迁工诧异着将信将疑地转身去翻那个旧红色的包,一边查看里面有没有违禁的书——实际上包里基本是空的,只有一个钱包和水壶还有一把折叠阳伞。
看起来普通得就像是落在那里的……其他拆迁工人依旧忙碌着。
这个包工头走出门,拎着包,却发现眼前那个女人不见了。地上留下了一张信纸,上面写着:“拜托把它寄到这个地址,我要赶不上班车了实在抱歉!”
今什么鬼日子?包工头想着,将包扔在了地上的信纸上。
“得寸进尺。”他嘟囔着走进了破书店,“你们搜索下这附近有没有混进来的一个黑毛衣的女的?”
其他工人疑惑地看着他,他们细碎地交头接耳起来。
“你刚才出去见到人啦?”,“没啊。”……
“你们有没有看这里有什么学生落下的东西?尤其莫坦克那帮捣乱小屁孩的。”
“没……没有,这里刚才看了下除了书应该都没了。”
“我这边也是!”其中一个工人甚至模仿学生的模样举起手臂。
“啧!”包工头捏着下巴思索着晃着肩膀转身走去门口,包和信都不见了。
“见鬼!”
第四步 18:30 通道
于莫坦科魔法学院。
“通往隐蔽的国度的方法其实有很多种。”紫发的齐帘少女端着魔法书样式的手帐念到:
“第一种,是从莫坦克学院的地下隧道刷学生卡申请火车。
第二种是找到时空任意门的地图,然后使用魔法进入。
第三种是,创造任意门。”
亚麻金羊毛卷的少女坐在课桌的另一边托腮看着她,“我说黛静,你有没有想过亲自去找一找雾岛?”,她停顿片刻,换了个胳膊托着脑袋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格雷请假请得也太长了吧……他都快半学期不在了老师也不管,那我们是不是出去溜达一圈也不会被管?”
羊毛卷端详着对面的少女——这位少女故意清了下嗓子说道,“雪,我觉得我们……不如直接去问问雾岛的主人怎么样?”
“你又来了。你真的相信雾岛的存在吗?不不,我是说,你真的?有去雾岛的能力?”
名叫雪的少女蹂躏着自己的麻花辫,用她水色的异于常人的大眼睛瞪着眼前被吓的不知所措的朋友。
雪若有所思地说:“就着最近局势混乱,街道的吵闹程度,没什么人会注意两个学生。而且你也预习了课本了。我们不如去找一找啊?上次大家就没找到……说不定它认人呢?”
“我可不敢当,我就碰巧去的……但是那个任意门早就不在了啊,你忘了我家被拆了嘛……”黛静把头扭到一旁连连摆手。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雪赶忙说道。
“说起来,你来学校之前真的是被那个传说中的私塾老伯伯捡回来的?”雪突然够这桌子凑到黛静耳边,用蚊子音儿问道,“老伯伯的储藏室里那个金鱼缸还在吗?”
黛静用同样的音量,压低嗓子说道,“在,我藏在你床底下了。”
雪一巴掌拍在了黛静肩膀上,哭笑不得。“哎我说!”,雪压低了嗓子说道:“这次我们带着那个鱼缸悄悄绕过教堂,走跳蚤市场外的小灌木丛去海港吧?”
“为什么要选那个艰辛的一条路?”黛静狐疑的眼神看着雪,“啊,莫非?不过确实如果你非要带着我贵重的宝贝的话……我们还是绕过审查队和老师的目光比较保险的样子。”
“晚上9点妖精树下见?”
“好!”
“好想再见一次那个店长大人啊!她好美。”黛静嘀咕着伸着懒腰转身盯着黑板开始了她的学习。雪却看着黛静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她是何等人许啊……感觉当初把她的都市传说发论坛是个败笔了。没想到消息溜得这么快。万一她真的是和过去的世界有着什么联系的话……暴露不就坏了。学校难得给我们机会偷偷学这些。”
在雪残存的记忆中,小时候的她坐在壁炉前和外婆夜谈时,外婆曾说过:斯图尔特对应古精灵语的俚语是紫雾都 。当雾气特别大的时候人们就会把家里的玻璃容器拿出来,用水魔法将雾气凝固到容器中,这样四周就会再次变得清晰干燥。那种容器,一般会固定使用几个。到了死人回魂之日的时候,比往常要浓厚的雾气就会一整天都笼罩着整个城市。这时候想念过世家人的人们就会端着被施了特定魔法的玻璃容器,一般是去世者的遗物,端着它站在家门口,灵魂就会闻着魔法和记忆流进容器中,然后家人们就可以短暂地团圆了。可是随着伊文贝尔王室的衰弱,新政府制定了一系列防雾措施,现在就连外婆手边也找不到残留着当年魔法的容器了。如果那个鱼缸真的是谁的灵魂栖息之地的话……
放学后,少女二人没有回宿舍。她们各自换了便装,披着校服斗篷在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学校偏门的妖精树下,在月光被云遮住的那一刻一起翻栅栏离开了学校……
“任意门其实也分两种,一种是地图上的被镶嵌在时空中的任何人都无法搬动的存在,另一种就是信物了。格雷偷走了地图。好在你手里还有着信物。”雪紧紧握着黛静的手说,“你我都是不知自己身世之人,这世上迷还多得很。在你魔法还没学扎实的前提下,一定要好好握住我的手!”
虽然黛静其实不太懂为何雪会如此认真,然而她内心仿佛有什么苏醒了,那个声音呼唤着她,告诫着她这次旅途意义绝非往日的课间探奇。那感觉如雾岛书店的那个梦里的店主送她的话一般。她说: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襁褓,去更大的世界寻找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