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锋】梦死醉生

她站在岛中央,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洋。雨云,大海,灰蓝的世界。面目模糊的人熙熙攘攘聚到她身旁,指她笑她。她想走,发觉动弹不得。她想喊,亦无法发声。低头一望,雪白身体,未着寸缕。 空中惊雷劈落,她骇醒,满头汗。枕边的男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在穿衣。

一阵恍惚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惊雷不是惊雷,是他脊椎响。 见她转醒,他不去管扣到一半的扣子,习惯性倾身吻她额和颊:“阿女,我要去片场了,你多睡一下。嗯,你怎么发那么多汗?”

她伸手,细细密密地摸他脊椎,声音尚发哑,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只顾问:“痛不痛?”

亦是例行问话。

他笑,捉住她的手:“只是声听起来吓人,其实无大碍,还可拼五十年。”

她的泪是毫无预兆地滚落的:“阿仔,我不想你总在外打生打死……”

她在梦里裸着被路人打量也好,惊雷要落到眼前也罢,尚且没有眼泪要流。而一听他骨节的轻微响动,她就提心吊胆。人世短短几十年,她和他十七岁才遇到,又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已经少了二十多年相伴的时间。

他吻她眼泪,吻也吻不尽,只好扯纸来擦:“嘘……我知,我都知。”

他待她的方式好似她是名贵瓷瓶,一不留心就会被摔得粉碎。而现在分明是她求他,求他不要将自己筋肉骨骼都任镜头绞碎。她亦是演员,知镜头可存人万万年,绞碎是另一种永生。这事放在别人身上,她都敬佩万分,唯独在谢霆锋身上,她受不了。他从三十楼摔下来,纵有威亚与气垫,也难免将她的心撕开一个口。他们总是这样,身心不够平衡。他托她心,她忧他身。

“你知什么?你就会嘴上安慰我,若我也去拍打戏,和人打到头破血流,你就知。”她止住哭,替他扣剩下的两颗扣子。

他有点紧张:“莫乱说。好啦,赚钱是男人的事。若未来我们有BB,它出生长大,我就共你一起提前退休,把这几年都补回来。”

她看他的表情,忽然笑,贝齿生光。他莫名,问她什么事突然这么开心,她说:“就是好久未听你说这种话。” 自他们复合后,他很少给这种承诺。年少时总爱讲梦想讲未来,讲生生世世不分离,连下辈子也要算上,现在反而爱做不爱说。

他的确沉稳了不少,不再是那个唱“我自幼直觉便是很早死”的少年,不再在舞台上摔吉他。一千万早已赚到,却未真的去死。跌堕跌堕,到底在落地前被接住,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世人说谢霆锋稳重了、成熟了、懂得男人的担当与责任了,她在媒体面前亦给他说这类好话。但她知,他才不是什么大男人。在这圈子摸打滚爬几年,见了多少人,哪有男人视爱如命。大男人怎会讲爱,声色犬马、钱权利欲是他们的世界。“爱”不过是一种对欲的粉饰,而有了权财,什么欲得不到满足?

哪像他,爱得缠生缠死。不过他要做“大男人”,她也不介意哄哄他。小三个月,是该宠一宠。

想到这里,她不顾昨夜被折腾到酸软乏力的身体,爬起来,鞋也不穿,踮脚走到在洗漱的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我不想睡了,陪你去片场。”

他吐掉漱口水,声音乍听无奈:“靓女,你知不知片场有些人怎么说。”

她听得出那层无奈下的欣喜,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用柔软的指腹蹭掉他嘴角的一点泡沫:“张柏芝为爱发狂,紧追谢霆锋不放咯。那你知不知狗仔都怎么写你?”

“不知,我亦不在乎。”他说。她一听就知道,他又开始倔。

“那不就好了?说得好似我在乎。”她轻轻捏他脸,立时遭到反击。两人闹着闹着,差点又回到床上。直到助理来敲门,方才偃旗息鼓。

***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眼泪和劝告奏了效,这还未过几日,他竟然说拍戏太累,想休息一下,邀她去菲律宾度假。

“我倒也想去玩。为什么想去菲律宾?不如去欧洲。”她觉得东南亚太近,不如去欧洲好。如果可以,她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没事啊,我们去Amanpulo,在Palawan,只有私人飞机能进去。若你不喜有人,我花光这次片酬把岛包下来好了。”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她佯怒,掐他一下:“在剧组天天请人喝饮料还不够,出去还想包岛,一点不知为未来做打算。”

“等你养我呀。我老了怕是浑身痛,到时还没钱看病,只有靠CC了。”他装可怜。

她知道他在说的是他的未来有她,但她仍听不得这话,一听就要掉眼泪,索性气得半晚上没理睬他。他好话说尽,一会儿说这次带她去潜水,一会儿说答应她下次去欧洲,隔天还在片场折花送去,她才松口,要他发誓以后不说这种话。他说是是是,谢霆锋命硬,必然长寿到百岁。

那CC,你就到九十九吧。 为乜啊?

若你在我之后走,一个人在世界上孤单单,好可怜。

傻仔,亏你演过那么多爱情片。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就好了。

***

到Amanpulo时,接近中午,阳光正好。沙滩,海域,金沙四溢,流动的绿松石。她忍不住取下墨镜,看了半晌。

小岛与世隔绝,连汽车都无,只有golf car作代步工具。除了酒店的服务人员,她没看到有别的人。用过午饭,他便说好困,想先睡一觉,叫她自己先在岛上转一转,等下午再在海滩边见面。

她看他疲惫神情不似作假,便赶紧推他回去休息,自己跑到沙滩边玩水晒太阳。他不在身边,再美的景色也缺了什么。后来,她只是懒懒地躺在沙滩椅上发呆。

眼见天边烧起,仿佛有人在云端碾碎玫瑰,汁液正慢慢扩散。她心知是要落日了。海滩上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不知他是不是还在睡。她没带手机出来,刚想冒着错过落日的风险回房喊他,走出没两步,便远远看到一个细长的人影奔来。

他跑近,汗珠自额角落下,小小的水滴中倒映着瑰丽的天空。

她为他擦汗:“你啊,不知是来度假还是来找罪受。跑这么急做什么,就算今日看不到,明日还有。”

他说:“可今日不来,就少与你看一次落日。” 岛上无人,她偎到他怀里:“好吧,还好你跑来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反而莫名其妙地开始和她回忆起两人认识以来的种种,好的不好的,连那次牢狱之灾和各路相士的批语都说了。她只道是换了个环境,又是落日时分,氛围刚好,他一时兴起话多了些也没什么奇怪的。她静静听他讲,夕阳的光线照在她嫣然的笑靥上。天边与眼前的玫瑰。

爱人的私语如水般温柔地漫过她,而水在这个时刻变成潮,她清楚地听到他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我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就那么多。”

话音刚落,一道低沉的闷雷声传来,他们抬头:天空似被人劈开,一半是浅紫红的余晖,静谧又恢弘。另一半密布蓝灰雨云,有电光自云间闪落。

很多年后,她都能清晰地记起这个时刻。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语气,遥远的雷电在他挺秀的侧脸上划出的光弧。

“柏芝,嫁给我吧,我会给你一个家。”

她的三魂七魄都被这句话抽走。一时之间,她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是生是死。也许她刚在沙滩椅上睡着了,也许她还在《咏春》剧组的酒店房间,也许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也只是个梦,因为她无法想象,在听到这句话之前,自己是真正活着的。

她在恍惚间点头说好,但她感觉自己仍未从梦中清醒。那天晚上她都魂不守舍,没有和人说话的记忆,没有坐下吃饭的记忆,没有回到酒店洗澡的记忆。唯一的记忆是——她也不能确定那是否是大脑捏造的——一个梦。

她站在岛中央,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洋。雨云,大海,灰蓝的世界。人群聚到她身旁,指着她发笑。她想走,发觉动弹不得。她想喊,亦无法发声。她虽未低头望,也知自己没穿衣裳。

空中惊雷劈落,一个男人从人群的角落走来。他身上只一件薄衫,她看到他脱下,便下意识伸手去接,未曾想那衫比蝉翼还轻薄,顺着风飘进海里。

他未去管那件衫,只是赤身裸体地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地,同她站在一起。于是人群消失了,海洋消失了,雷电消失了,连脚下站立的土地也消失了。天与地都不存,唯有两个赤裸相对的人。

而梦死醉生极美,却长不过蔷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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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谢霆锋《毋忘我》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