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爱与私爱之间/Between Agape and Er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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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预警与标准 二、故事的切入视角与结构 (一)穿越 (二)三个水晶球 三、故事的基点 (一)自由意志与命运的冲突 (二)爱欲与死欲 (三)永恒轮回 四、角色及其面对的伦理困境 (一)伊撒尔-没有皮肤的人(爱的在体性) (二)路西法-自由就是生活在有你的世界(爱的超越性) (三)玛门-命运齿轮转动之声(爱的偶然性) 五、 氛围塑造&高光情节分析 六、结语
一部关于命运的作品是这样的:一个注定成为罪人的有死者,独自与灾厄斗争,这种罪行使他受到可怕的惩罚。——谢林
一、 预警与评价标准
毫无疑问,于2006年9月开始连载的《天神右翼》是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内出现的现象级中耽网文。关于它的争议向来很大,这是一部尽取一星到五星的作品。因此在这篇评论的开头,我感到有必要说明一下自己的立场:我不是所谓的“粉”或“黑”。我只是一个读者,写这篇评论,是为了探索它为何对一些读者而言如此有魅力。同时我不将它限定为某个genre下的作品,纯粹将它作为一个好故事看待。此外,读者面对的是故事,而不是作者。文本的整体性不在它的起因之中,而在它的目的之中,所以这篇评论不涉及对作者公私生活的任何评价。
天神有多个版本,本篇分析的是2011年~2015年修完的永恒版,由三部组成:第一部《神谴》、第二部《原罪》、第三部《永恒》。在永恒版中,作者将所有的引用都规范标出,主角之一路西法的性格稍有改变,第三部相较于老版圣迹几乎等同于推翻重写。
我的评价标准很简单,只要能在高于现实时空的维度重塑个体生命感觉的叙事,就是好叙事。也许叙事中有一些陈旧的观点或你不能认同的价值,但故事不是教科书,它有自成一体的逻辑。我们可以讨论它的伦理,却无权审判它。 天神在重塑生命体验这一点上做得非常到位,当我翻开这个故事,会产生这种感觉:我切实地去到了另一个世界线上,那里有高耸的教堂穹顶和盛大的创世日庆典,有成批的天马和狮鹫兽。风镜中是命运的隐喻,蛊惑之路上游荡着爱的幽灵。恶魔学生坐在马车后翻的皮蓬上哼民谣,迎接第七狱难耐的冷风。魔界受欢迎的酒水叫艾欧恩,是淡紫红色的,希玛的街道旁总是种植着大片的白玫瑰……一切细节都是如此真实可感。
我第一次读天神,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永恒版虽是后修的,但也已看过四五遍。是以这篇评论虽今日才发出,却是整合了我从16年开始断断续续写的评论的成果。若一定要说这个故事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想就像是大多人在童年时都有过的那本最喜爱的童话书。长大之后重读,本以为会感到童话已不再适合自己,却不曾想读出了儿时不曾注意的东西——它是多么一部瑰丽甚至带有古典色彩的爱欲史诗:命运主宰一切,它主宰人,也主宰神。情欲毁灭理智,情欲毁灭英雄,明知毁灭作为命运的终局却仍忘死地追求,正是悲剧性的最好体现。
二、故事的切入视角与结构(涉及剧透)
(一)穿越
故事有着像穿越小说一般的开场。主人公黎彬本是一名普通大学生,学校新来的外教打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他的女友移情别恋,爱上了外教。苦闷的黎彬借酒浇愁,却被外教找来挑衅。外教说了一些令他费解的话,似乎他们之间有一些神秘渊源。黎彬因饮酒及情绪激动,一个不注意,被驶来的货车撞死。他的“灵魂”自此上升,去到天界。
来到天界之后的第一个场景是多出两只翅膀的黎彬在天使群中排队,等待大天使为自己修补翅膀。他以为自己死后变成了天使,不曾想一同排队的天使卡洛告诉他,天界的生物没有“死亡”的概念,也从未听说过宇宙中有“人类”。而黎彬现在也不是黎彬,他的这具身体,是一个叫伊撒尔的能天使。能天使本就是天界底层,而伊撒尔因疑似背叛过这一群体而备受同胞冷遇。这样的一个底层天使,却似乎与高贵的圣座七天使之一梅丹佐有感情牵扯。后来更是与天界除了神外最尊贵且受人崇敬的天国副君路西法有了牵连,而伊撒尔似乎也有别的身份,作为现代人的黎彬的灵魂逐渐迷失在情感与政治的圆舞曲中。
但天神并非穿越小说,在第二部的开头,读者会知道,黎彬本就是伊撒尔,那是同一个灵魂,而不是穿越。黎彬有如此误解,是因为他丧失了部分记忆。 儿时不曾思考为何作者在开头写能天使伊撒尔身体里是一个现世的作为人的灵魂,而不是直接从天使的视角写。毕竟就算从天使视角直接写,后面的剧情照样能展开。如今有一种猜想:《天神》的世界观虽然沿用了古希腊神话的神人同一论,但神和人到底还是有很大不同的。为了能让读者快速进入这个如《神曲》一般庞大的体系和复杂的世界观,作者选择了模仿穿越这样的写作手段,借助现世人的眼光(也就是读者视角),快速进入那套庞大的世界观。比如原动天、义人这样的神学概念,伊撒尔会用现世人看待事物的方式去解释,这让读者也轻松地进入了文本。
大概从架构来说说第一部。作者做了详细的世界观设定:一重天到七重天,希玛、圣浮里亚、耶路撒冷等等中心城区;能天使、力天使、炽天使、智天使、座天使等天使分类……这仅仅是天界的构成,魔界部分规模也很宏伟。而这篇文平实近人的地方在于作者把神人同一论发挥到了极致,去除了神秘主义的面纱,增添了许多具有生活气息的地方。比如第七天最繁华的都城圣浮里亚有一家服饰店叫路西法之吻,只有大天使会光临,里面的衣服贵到伊撒尔刷几百年的盘子也买不起;服装店卖的衣服分高级和低级,高级的都有护翼,也就是翅膀连接身体处的那一圈花边;在学院念书要考天语、神数和魔法实践,很多天使都怕考神数;翅膀有损伤要去排队修补;街边书店里放着大天使尚达奉写的关于路西法和梅丹佐的风流韵事的巨作……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让读者对作者笔下的天界产生了一种最原始的亲切感。除了这些生活化的细节之外,作者毫不吝惜笔墨,细腻甚至精致地去描写天界的美景,如光耀殿高耸的穹顶、祷告时天主神圣又端严的神情、盛大的创世日庆典:
豪雄的城门拔地倚天,被几根巨大的罗马柱隔开,顶端是一头翘首向天的狮鹫兽。 地面上投来无数条金光,在黑漫漫的天际中四处散播。 马车疾驰穿过大门,在空中残留下一道明媚的星痕。 …… 帝都的雾市,熙熙攘攘全是脑袋,金色的建筑因此显得更加富丽堂皇。远处的撒拉弗宫殿,更像摩乾轧坤的三个巨人,远远矗立在圣浮里亚极西处。 梅丹佐说:“漆黑中的庆典会比较热闹……所以神熄灭了恒星的光芒。” ——《神谴》
此外不得不提的是作者对天使性别的设定。炽天使都是无性别的,我们所看到的男性或女性表征只是他们自然幻化的一种形态,实际上所有炽天使都有生育能力,可通过振翅创造生命,或从心脏生出孩子。这篇文里的一些设定与情节,是如今几乎看不到的,如无性别、“攻”生子、恋父、弑父。我其实不愿用简单的攻受来指代角色,因为这篇文中的每一个重要角色的感情线都非常复杂,你能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立体的、有着人性负面的,而不是被提纯过的样板。他可能在这段关系里是所谓的“攻”,在另一段关系里则成了“受”,而一个人也可以真诚地先后甚至同时爱着几个人。
我相信在宗教背景的网文写作者与读者群体中,一定有对神学的积累与认知超过作者的人。但我认为对于一部小说、一个故事而言,最首要的不是其中涉及到的‘知识’的严谨性或深度,有时趣味与体验感比这重要得多。作者采用了庞大复杂的架构,却能让读者快速进入她笔下的世界观体系并体会到乐趣,这是很难做到的。
(二)三个水晶球
《天神》的一大独特之处在于作者的叙事手法。它并非顺序写作,时间在这个文本中被全盘打乱了。主角伊撒尔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分别将当时的记忆放入了三个水晶球并依次丢掉。所以在第三部之前,伊撒尔的记忆一直是残缺的。《天神》的一条主线也正是伊撒尔寻回记忆之旅。老版的时间线和逻辑很难捋顺,也是令许多读者头疼的地方。永恒版的时间结构在我看来是较为清晰的,同时我发现作者在安排主角寻回三个水晶球的时间次序这一点上有巧思。伊撒尔每寻回一个水晶球,就会对自己的生命与情感更加绝望,而路西法要让伊撒尔爱上自己的难度也随之变大。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文本的张力在不断变强。
下面是我梳理的三个水晶球的内容及寻回顺序,涉及剧情,若是尚未看过的朋友,建议跳过。若是看过却仍有疑惑的朋友,请继续往下看。
伊撒尔第一个丢掉的水晶球,也是他最后一个寻回的水晶球,其中的记忆是:他从小爱慕路西法,追求了对方无数次,却也被对方拒绝甚至戏耍了无数次。他不明白为何对他人都很温柔的路西法,唯独在面对自己时喜怒无常。他认为是自己不够强大、配不上副君路西法,于是努力考试晋级,想尽快将双翼加到六翼。在加至四翼后的一场暴雨中,伊撒尔偷听到了神和路西法的对话,知道路西法永无可能爱上自己,便将这段痛苦的少年记忆封存起来,丢了。
伊撒尔第二个丢掉的水晶球,也是他第一个寻回的水晶球,其中的记忆是:在丢掉第一个水晶球后的他,对路西法不再有激烈的感情。而这时路西法似乎不愿意了,他开始主动接近伊撒尔,并成功再次俘获了对方的心,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时光。而路西法早在暗中酝酿的叛变渐渐刮起飓风,伊撒尔的真实身份也被揭露,他本是火系神剑天使长雷诺的儿子米迦勒,之前只是被封印了力量。按照预言,他是路西法的宿命之敌,将促成路西法的堕天。 一切都按预言的轨迹前行,路西法堕天成为魔王后,米迦勒(伊撒尔)浑浑噩噩度日,在这段时间内,梅丹佐怀上了他的孩子,米迦勒决定与其组成家庭,忘记路西法,因此将这段记忆封存后丢掉。
伊撒尔第三个丢掉的水晶球,也是他第二个寻回的水晶球,其中的记忆是:丢掉第二个水晶球的米迦勒,忘了和路西法的缠绵过往,慢慢爱上了梅丹佐,与其组建了和谐的家庭。但无意中去到魔界后遇到路西法,又本能般受到对方吸引,他发觉自己的内心动摇了。而此时梅丹佐也察觉到了米迦勒对家庭的心不在焉,与自己的爱慕者拉斐尔上了床。很快,这被米迦勒发现了。米迦勒在情感生活陷入一团乱麻之际,将这段记忆也封存进水晶球,丢掉后逃去人间生活了二十年,也就是开头的剧情。
有趣的是,第一个、第三个丢掉的水晶球其中的记忆跨度都有上千年,第二个丢掉的水晶球中不过短短两年的记忆,而伊撒尔与路西法度过的这短暂而甜蜜的两年却是第一部《神谴》的全部内容,也是全书最轻盈、浪漫、令人难忘的部分。
三、故事的基点(涉及剧透)
在我看来,《天神》的三个基点是:自由意志与命运的冲突、爱欲与死欲、永恒轮回的时间观。
(一)自由意志与命运的冲突
谢林说,古希腊悲剧呈现出的悖谬之根源在于人类自由与客观世界所施加强力之间发生的冲突,人必然要输给命运,也将因为曾与命运作斗争而受罚。*1《天神》中不断出现类似的情节与表达,这也是我认为它具有古典悲剧色彩的重要原因,其实整部天神都在处理这个主题。 人面临着一个异己的神明世界,要让这个诱人的异在世界属人的最好办法——神人同一。作者就这么让七重天上的神走了下来,找到了人性与神性相交接的点,像是一个崇仰希腊文化的基督徒,一面用理性与责任束缚着人物,将代表必然性的“命运”、“秩序”植入笔下的世界(如作为命运预告的风镜、亚特拉家族身上的诅咒),另一面又让人物呈现出与命运相抗的意志与力量,不断挑战着所谓的秩序,比如路西法曾轻视风镜的预言,再如即使知道亚特拉家族背叛神(即爱上神的敌人)后会受到诅咒,仍无法克制对彼此的爱意的两人。
第一部《神谴》后半部分中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情节。天主向米迦勒说明他看到的路西法的命运走向:要么反叛失败被神杀死,要么作为宿命之敌的米迦勒亲自打败他,让他堕天。 于是米迦勒意识到,如果要和路西法在一起,就必须斗争,而这个斗争的对象就是他自己。愿望与后果往往是背谬的,这也是命运的吊诡之处。 米迦勒面对的两个伦理承诺是相互冲突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亚伯拉罕与阿伽门农曾面对过的伦理困境。亚伯拉罕为证明自己的信仰不得不杀子,阿伽门农为出征顺利而不得不杀女。一端是神圣的信仰与对神的承诺,另一端是尘世的爱人与不背弃爱人的义务。在米迦勒的困境中,他的信仰成分更为复杂,或说他的信仰本身就存在矛盾的因素,因为他既信神,也信路西法,而路西法即将叛离神。
米迦勒觉察到了不可更易的命运,他知道自己必然要承担打败路西法的义务,而他的自由意志却渴求与爱人一同堕天。这种对抗是无法解决的,因此米迦勒尝试在情感与信念上为自己背叛爱人的行为找到正当性基础——
现在他说了,他要寻找他的世界,他的正义。 丢掉了我,他还有他的理想。 可是丢掉了性命,一切都将失去。 ——《神谴》
米迦勒知道路西法有政治理想,他想建造一个自由的、阶级流动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人都是自己的神明,而非依赖某位神明而活。因此米迦勒劝说自己,打败路西法是为了让他留着性命去完成理想。而在这种叙事中,他刻意忽视了一点,即他在替路西法做选择。也许在路西法的价值排序中,爱远比政治理想重要,也许他宁可与米迦勒一同赴死,也不愿独自在魔界成就事业。
可他必须如此说服自己以消弭背叛爱人的痛苦。正如阿伽门农在杀了女儿伊菲革涅亚后说:“急切地要求杀献,流女儿的血来平息风暴,也是合情合理的啊!”
因此在后来的剧情中我们可以看到,米迦勒的痛苦不是来源于他曾“背叛”路西法,而是他还爱路西法,却无法与对方回到当初。这也是路西法与米迦勒的情感分歧之一,因为从路西法的视角看,自己确实是被背叛了。
至于情欲带给人的悲剧性体验,往往与命运转折点相连。这在《天神》里被探讨得更多,于多组关系中得到映射:神与路西法、路西法与米迦勒、梅丹佐与拉斐尔、玛门与米迦勒、贝利尔与玛门,莫不如是。研究情节,我们不难发现,情欲往往是一条连接死亡的通道:想想米迦勒被围杀后留下的任由地狱犬撕咬的尸体、路西法化为森森白骨的半边身体、拉菲靠在生命之树边将死的绝望夜晚……情感的高峰从不容理性和逻辑的半分插足,爱本来也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一个平静和谐的词。爱导向死,是因它们本是同气相求的双生子。这一点将在下一节中得到分析。
(二)爱欲与死欲
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将爱欲与死欲作为人的两种根本行为动机加以描述,但这并非本节的重点。在《天神》中,我看到的更关键的一点是爱与死的相互驱动,它们的特性在相对方的发生中加固:死由于爱的发生而变得锐利,爱由于死的潜在而显出珍贵。
故事中,神族的寿命以伯度为单位,一伯度为229万年。米迦勒的父亲雷诺战死沙场前活了三千多伯度,属于英年早逝。且神族的字典中本无“死亡”的概念,只有“回归原始”的说法。天界有一颗生命之树,寿命将尽时,神族就会进入生命之树轮回,获得下一次生命。死并不是一种压迫或恐惧,因此天使的激情远少于寿命比他们短上许多的魔族:
魔族感情不稳定的原因是经过生物学论证研究过的。魔界有一个用来衡量生物体质的塞库玛指标,这个指标数字的高低决定了一个物种的好斗因子和荷尔蒙数量多少,与其相关的还有意念控制力、情商、临界爆发力、魔法反弹比、受孕率、婚姻稳定程度等等。具体解说起来很专业又复杂,但从1到10的数据上看是很显而易见的:神族一般天使塞库玛指标是1.7,炽天使是1.2,大天使我们内部检测过,悲剧地发现没有一个高过0.5的;人类的平均指标是3.5,其中东亚人种数字偏低;魔族指标最低的是堕天使,随着堕落年份增加而上升,但最少都有5.7,小恶魔8.2,牛头人8.9,羊魔人9.1,大恶魔9.7。 ——《原罪》
但若作为爱欲驱力的死亡不在场,故事将变得索然无味。因此作者将死欲作为对主角的额外馈赠:先是天界的生命之树被砍了,死去的神族无法进入轮回。后生命之树得到修复,但命运弄人,米迦勒竟不是普通的神族。他是神抛弃的原罪,没有完整的灵魂,因此不能进入轮回。
而米迦勒作为路西法堕天后继任的天国副君,不得不亲上战场伐敌。也就是说,他始终暴露在死的危险中。这一点,路西法心知肚明,而米迦勒起先是不知情的。因此我们可以在文本中看到两人对身体与情感的不同态度,表面上看,米迦勒的哀婉似乎更明显、饱满,它指向思念,指向“相思相望不相亲”的现实,却并不绝望。因为只要两人的寿命无限接近永恒,相见的潜在可能总是存在的。而实际上,很少表达心绪的路西法承载了更大的绝望,他的绝望指向死这一虚无的深渊,死亡将截断所有爱的可能性,是一堵无法穿透的墙壁。“米迦勒·亚特拉是有死且不可复生的”,这一论断深嵌在路西法的精神之中。同时,他知道命运在身后窥伺,自己若袒露心意,则可能加速米迦勒的死亡:
如果是亚特拉家族的男人背叛神,结果就是被所有人抛弃,失去自己的功绩与事业,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如果是女人背叛神,她最爱的人和最爱她的人身体都会腐烂。从四肢开始,慢慢散播到心脏,脸上,到最后完全变成骷髅。米迦勒是炽天使,一旦背叛神,男女的诅咒都会加到他身上。
——《原罪》
因此,正如米迦勒选择打败路西法令他堕天一样,路西法也擅自替米迦勒做出了自己认为好的选择:在情感上伤害米迦勒,使其对自己绝望,不至于跟着自己堕天,而是转向功绩与事业以延续生命。
由此也可看出爱与死的同质性:它们都是不可克服的神秘他者。爱面向一个非己的主体,你永远无法完全掌控、征服、操纵对方,就像路西法屡次伤害米迦勒,希望对方知难而退,而米迦勒对他的爱仍未减退半分。死则朝向一个空无之地,人可以想象死、恐惧死,却永无可能体会真正的“死感”,因为死是与身体感觉的彻底断裂。爱欲与死欲都是自身现实的溢出,因而也是极致的高潮。
爱欲与死欲溢出了自身现实的矩阵后,向何方奔流呢?有两个方向。一是在高于生死的精神性维度反复回荡,另一是凝结为一个新的现实——通过生育,将己身与他者的爱与死融合为一个新的生命。《天神》对此的处理很有趣,路西法与米迦勒还是恋人时,曾一同讨论过孩子的名字。路西法想为孩子取名哈尼雅,希望他美丽、优雅、谦逊、自信、品德高尚。米迦勒想为孩子取名玛门,因为他喜欢钱(在古迦勒底语中,Mammon意为“财富”)。
后来他们分开了。路西法在魔界生下并独自养育了与米迦勒的孩子,梅丹佐也在天界为米迦勒生了一个孩子。前者名叫玛门,路西法将玛门的性格培养得与伊撒尔很相似;后者名叫哈尼雅,米迦勒把他养得很像路西法。若将子女作为一种“凝结”,就不难看出其中分别映射了他们怎样的爱欲。
宕开一笔,《天神》的爱是非常浪漫且带有神话气的,它绝不现代。以前看过很多天神的短评,发现许多人都提到深感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了爱情。这是个很模糊的说法,什么叫“看到了爱情”?有人说,其实读者所谓的爱情就是指那种患得患失忽上忽下的心情。第一次看到这个说法,我是赞同的,而在反复重温中,我形成了自己的想法。
天神里有形而上的爱(神的爱)、有浑然世俗的欲念,但它们都不是作为文本灵魂的那种“爱”。作者心血化作的爱,在两个情节里显现出了清晰的轮廓:一是丢掉第二个水晶球的米迦勒,真正爱上了梅丹佐。是的,他爱上路西法以外的人,而前提是他遗失了关于路西法的记忆。后来他到魔界去,遇到路西法,被对方的气息环绕后,对梅丹佐的感情就开始动摇。二是伊撒尔书中,路西法找伊撒尔做自己的专宠天使,问他对自己有什么印象:
“贵气,优雅,天界最强大最美丽的神族,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大概是这样吧。” 其实这些东西都只是表象,他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息。 这种感觉与别人是不一样的。例如看到一个美女,我会迅速记住她的每一个散发个人魅力的瞬间:头发、眼睛、胸部、腰、腿、香水味、动人的声音、性感的举止等等。之后再想起这个美女,我想起来的依然是这些具体的视觉、听觉、嗅觉的冲击。 但对路西法,每当我想起他,第一个想起的,却不是他的容貌和声音。而是他带给我的感觉与记忆,他的气息。让我对他做出那么多傻事的,也正是这种气息。 ——《永恒》
至此,读者们在天神中看到的“爱”究竟是什么,已经很清晰了:一种筑基于记忆与气息的知觉。即使失去了记忆,也会从气息中复萌。即使忘却了气息,也能从记忆中感知。这也就是主体在爱中发生的“融合”——将对方作为一种感觉,内化为经验性的意识。
现代伦理中是没有这样的爱的,而只有爱的幽魂——责任。自启蒙运动以降,人类便极度推崇理性。理性总是意欲构造稳定的秩序,而爱一个外在于主体的他者显然是危险的,因为对方不稳定且难以控制。为了消除爱的二元性,使其易于把控,现代伦理提供了一个方案:将爱转变为责任的同义词。而当这个转换完成时,前现代的浪漫之爱就死了,它变成了冰冷稳定的家庭职责与义务。只要履责,就完成了现代人的爱。
不得不承认,这虽然无趣,但分外安全。人又获得了十足的主体性,理性回到了无所不能的支配位。但我想,这也是故事存在的意义,它提供了一个现实之上的幻想空间,并在其中复活了早已从现代图景中淡去的强烈爱欲。其实《天神》中也呈现了相对现代的情节,即人物意图将责任转化为爱(米迦勒与梅丹佐组建家庭),而这样的尝试失败了。最终,爱的矛盾性与多义性获得胜利,它的终局不是一方征服另一方,而是在超越个体的维度发生融合,并各自保留主体性。这一点,将在第三部分的人物分析中得到详述。
(三)永恒轮回
本节涉及故事结局关键情节剧透,阅前三思。
Ich würde Jahrtausende lang die Sterne durchwandern, in alle Formen mich kleiden, in alle Sprachen des Lebens, um dir Einmal wieder zu begegnen. Aber ich denke, was sich gleich ist, findet sich bald. AN DIOTIMA, Hörderlin
我愿在星辰中穿行千年,以所有形式、以生命的一切语言装点自己,只为再次与你相遇。但我想,与此类似之事,很快就会发生了。 ——荷尔德林《致狄奥提玛》*3
许佩利翁曾在致狄奥提玛的信中写下如此飘逸浪漫的诗行。而这些渺远的意象,在《天神》中不再是隐喻或修饰,而是真切发生之事。米迦勒为了路西法,在星辰中穿行了万千伯度。
命运似乎总不愿被人猜中。如上节提到,在前两部中,路西法畏惧米迦勒的死,而米迦勒对此一无所知。但在第三部《永恒》中,死亡亲吻的却是路西法的额头。 按第二部《原罪》的剧情,米迦勒出使魔界,与路西法旧情复燃。由于二人的政治立场是对立的,米迦勒的作为令天界众人不齿,甚至连他与梅丹佐的儿子哈尼雅都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于是天使们密谋后,假传意旨召回米迦勒,并在天界之门围剿杀害了他。当时的米迦勒,还怀着路西法的孩子。 路西法听闻米迦勒的死讯后,将他的尸体带回魔界,用魔法保存。同时,瞒着所有人将魔剑与圣剑放入了罪孽之渊。这两把剑属性相斥,一百五十年后,将爆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显然,路西法失去爱人的满腔悲痛转化成了彻底的毁灭欲:如果这个世界没了米迦勒,那么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而路西法所不知道的是,米迦勒并没有全死。他的意识体还在,只是脱离了肉身,与圣座上的神化为一体,以全知全能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 米迦勒的意识经历了一系列事件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而他并不知道路西法已将两把剑插在一起。路西法在四千年后,向天界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争,却在即将打入第七重天,也即神的御座所在之地时,停了下来,神出现与他对话:
路西法却突然陷入沉默。他轻轻握紧拳头,眼睛眯了起来:“我不会去拔剑。” “即便你的士兵、子民、魔界的大将,还有最重要的亲人都有可能因此死去?” “魔族的血性,你到现在还不了解么?” “即便你身后那个天使,一定会在这一场毁灭中死去?” 听到这句话以后,路西法并没有立刻回头。他浑身僵直了许久,呼啸而来的狂风无规则地舞乱他的发。神也没有再试图说服他,顿时天上地下,一片死寂。 我知道在场的神族和魔族的视线都凝聚到了他的身后。 到最后,他还是回头了。 他看到了我。 ——《永恒》
于是路西法鸣金收兵,决定去拔剑。直到这个时刻,他仍然畏惧米迦勒的死甚于畏惧自己的死,即使作为魔王的他也无法进入轮回。而米迦勒并不知这场战争后,路西法会去拔剑:
是时候了断了。我只是回拍他的肩,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回去以后,要好好生活,统治好魔界……我相信你。” 路西法垂头笑了笑,点点头,转身举手做出了撤军的手势。他飞走一段,在已经残破不堪的希玛城上空。我突然又想起了曾经他在光辉书塔离去的背影,还有少年时呼唤他,冲过去亲吻他时的情景。 …… 而此时此刻,我看了他许久,终于只是微笑着说:“珍重。” 在他离去以后我甚至还想,这一回告别得这样平淡,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了吧。人生自然有诸多不如意,许多事我们也无法预见未来。这我是知道的。但我永远不会知道,路西法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自由了”。而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珍重”。 我也不知道,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永恒》
这之后不久,米迦勒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听说了路西法死亡的消息。 一般而言,死从实际发生到被接受之间有一段过渡期,人往往不能立刻在精神上消化爱人死亡的事实,伤痛是暗中积累的。作者在文本中对这个过渡期的处理超乎想象得好,不落俗套,平淡中蕴藏深情,于意想不到之处令人落泪。作者用三个高潮情节进行串联,一步一步将故事推向最高点、将主角的爱与诚、罪与欠、痛苦与欢愉推至极致——那是一个足称“惊异”(deinon)的时刻。
在英语中,没有一个单独的词可以用来翻译古希腊文deinon。它最常见的用法是来形容奇迹和敬畏感。但在不同的语境中又可以用来指人类理性的光彩夺目,罪恶的极度恐怖,以及命运无常的巨大威力。……deinon又通常暗含着不和谐的意思:与周围的世界不相般配,或与预期不符,与欲望不配。人会被它惊吓住,无论是好是坏。*2
接下来,让我们来跟着这三个情节,走向文本情绪的最高点。
在路西法刚死后的那段时日,米迦勒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举动,只是对生活不再那么热情。朝会也好、与朋友相聚也罢,都只是不再具有意义、不再能引动情绪的事。他只是靠惯性维持着生存的状态。 天主在此期间告诉他,天界有一道时空之门,千年开启一次,进入后便可重历出生到进入时空之门节点的所有事件。但在这个过程中,一切都无法改变,只是相当于再体验一遍人生。而且一旦进入,就相当于陷入死循环,会不断重复这个过程。米迦勒听后拒绝了,他认为既然不能改变,那么重新经历也没有意义。 因生活过于无聊,他振翅创造了女儿芭碧萝。很快,芭碧萝到了需要读书的年纪,择校前,她天真烂漫地问米迦勒,伟大的魔王路西法读过哪所学校:
“那他读的是什么学校呢?” “哦,他读的是……”说到这里,看着芭碧萝期待的眼神,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不是不愿意说,而是……路西法以前读的是什么学校呢?摇了摇脑袋,过了很久,我才继续说:“他似乎是读的七天学院。” 那天晚上,我看了很多书。然后告诉刚和朋友玩耍回来的芭碧萝:“我记错了,路西法神法和七天两所学校都读过。”
——《永恒》
我想,这才是路西法的死亡真正在米迦勒的精神中发生的时刻。他作为世界上最爱路西法的人,都已开始遗忘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若有一天,他不再记得他,那么路西法的形象就再也无法从死亡的深渊中走出,而是完全归化为“无”。米迦勒此时从遮蔽感受的简单生存中回过神,开始感到迷茫。
迷茫没多久,又一个创世日到了。芭碧萝在创世日的隔天告诉米迦勒,自己梦到了一名堕天使,这也是路西法死后的第一个小高潮情节。根据芭碧萝对其梦中人相貌的描述,米迦勒意识到那可能是路西法。芭碧萝还没上过历史课,应该不清楚路西法是什么模样的。从这一天起,米迦勒对生活的热情恢复了,他再次有了感知,能体会到诸如期望、喜悦、悲伤一类的情绪。
创世日百年一祭。每过百年,芭碧萝都会梦到路西法,并将他的话转述给米迦勒。可终于有一天,她不再梦到路西法。米迦勒开始焦虑。在一次芭碧萝离家的暴雨天中,他意外发现了女儿的一本日记,上面记满了与路西法有关的文献,甚至有其画像。
至此,真相明了,路西法死后的第二个高潮情节出现:芭碧萝从未梦到过路西法,那些梦境只是早熟的她编造出来安抚米迦勒的善意谎言。读者随着米迦勒的视角,从幻梦中陡然清醒:路西法确实完完全全地死了,连一个意识碎片都不剩。 这是路西法的死整全地化为米迦勒的精神现实的时刻。积累已久的伤痛在这一刻爆发,爱的强度和力量,推动着主角的意志冲破自身所在的现实,第三个高潮情节出现:米迦勒在一个千年过后,主动找到天主,表达了想进入时空之门的意愿。
这三个高潮的串联,也可以说是米迦勒体会路西法之死的心路历程。他接受不了路西法成为“无”,于是宁可走入死循环。在三个情节的铺垫后,“惊异”终于显形了:
“殿下。”我停在他的面前,“时空之门已经打开了么?” “是。”天主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悲悯与慈爱,“米迦勒,你想好,这样下去只会是一个死循环。再回去,你将会重新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且感情会越来越深。这样一来,你再失去那些东西的时候,就会越来越痛苦。你不会后悔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轮回,对么?” 天主只是闭上双眼,没有回话。 ——《永恒》
读者在这个惊异的时刻意识到,我们所看到的整个故事,不过是主角经历的永恒轮回中的一次。所有文中曾令人疑惑的细节都在此时清晰了起来——为什么黎彬刚成为伊撒尔时,第一次听到路西法的声音,就被“扼杀掉所有感官功能的窒息感淹没”。为什么二人第一次对视时,伊撒尔立刻感到自己的心灵乃至肉体都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之中。最重要的是,我们终于读懂了第一部序曲中的这段话:
即便明日睁开眼的我会再一次与你见面,今夜我也不愿入眠。因为每一天的我们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早上的我们都是崭新的。而今晚的我能给你的思念是最多的。 即便我知道,明日睁开眼,就会在有你的世界。 ——《神谴》序曲
据说永恒版原来是没有最后的《路西法书》的,也就是现在大家读到的HE。它本来停留在米迦勒踏入时空之门,开始下一次轮回,一切回到与路西法初遇的时刻。 若就这样结局——以米迦勒明知永远无法改变过去,也愿无数次进入轮回一再体验同样的生命流收场,可以成就一个极其具有感染力和悠长意蕴的悲剧。看到永恒结尾直接跳回第一部序曲,这个故事就再一次开始了。它的结构是一个完美的圆,没有开端或缺口,流畅得令人心惊。米迦勒无数次进入时空之门,每经历一次,对路西法的情感就深一分。读者随着他无数次进入这个故事,每读完一遍,对故事的理解就多一点。文本内外保持着出奇的一致。
但私心来说,我更喜欢现在这版结局:米迦勒在六亿个伯度的轮回中,一点点改变了事件的行进轨迹,最后路西法得以“复生”。这是主角与命运、秩序、神抗争取得的唯一一次胜利——时间不再受任何超验力量的支配,它的循环被打破,变成了延伸至无限的直线。米迦勒和路西法无数次的重复给予了事件或说现象一种生成性的意义。天主意识到路西法意图的同时也参透了时间的秘密——时间有两种形式,一是自在客观的,另一是“神”(本质上是人)的内感形式。通过心灵与情感的渗透,时间具有了属人性。所谓情感的永恒回响,其中的“永恒”想必不是指持存,而是永不止息的无数有关爱的断裂时刻的生成与消逝,永恒的存在形式是嵌入无数个瞬间。
四、角色分析
*不进行完整分析,仅在某点上深入,本质仍在讨论文本中关于“爱”的呈现。
(一)伊撒尔-没有皮肤的人(爱的在体性)
如果让我来指出伊撒尔的一个特性,我会说他是个没有皮肤的人。这在文中相对而言是暗线,易被忽视,因此我选这一点来分析。伊撒尔的需求,呈现的是人对爱的在体性的渴望。简单来说,是一种贴近尘世与肉身的爱欲。
根据《永恒》中伊撒尔书的情节,创世神本是全能全知、无欲无求的,却被路西斐尔扰乱了心绪。路西斐尔执意为神取了一个只在他们之间叫的名字——伊撒尔,在古天语中,意为太阳的光辉。 神最终决定将自己被扰乱的部分灵魂分离出来。这个灵魂的容器,就是雷诺与爱丽丝诞下的孩子,米迦勒。路西斐尔认为神的举动无疑于将对自己的私爱(eros)认定为应当抛弃的原罪,而他不明白私爱何罪之有,不明白为何私爱与圣爱(agape)无法并存,因此愤怒地将自己的姓名改为路西法,与神划清界限。路西法的原罪是骄傲,他不可能将就那个被抛弃的灵魂,于是对米迦勒十分冷淡。尽管如此,他仍在米迦勒出生后为其取了小名——伊撒尔。
当伊撒尔尚未被分离出神的体内时,曾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我想到了在造物的时候,曾特别留了一个缺漏,令生命所有的欲望都可以自行满足,唯独一个东西的欲望是必须通过别人的帮助才能满足的。 那就是皮肤。 任何生命的皮肤,总是会需要另一个生命的皮肤。不管是亲吻也会,抚摸也好,拥抱也好,他们永远没办法靠自己满足皮肤上的需求。皮肤是灵与肉的交接点,有了它,一切生命才会被同类吸引,走在一起,产生感情,生活在一起,繁衍后代。 化作实体的我,并没有普通生命的皮肤。 ——《永恒》
神无法从身体上感受到私爱的美妙,不同于祂的造物,祂没有皮肤的需求。神只有圣爱,那种精神性的、自上而下的、普遍抽象的爱,也是无法令路西法满足的那种爱。这也是我说伊撒尔没有皮肤的第一重含义,当他还是神的一部分时,他没有肉体感知。
而神何时无法再逃避自己对路西斐尔的爱欲?正是发现自己的皮肤产生需求的那一刻。爱丽丝与雷诺的婚礼举行的那一日,神偷偷化作实体参加,坐在最后一排。路西斐尔发现了,坐到他身旁,扣住他的手:
……手指上像是突然多了千万条通向心脏的神经。我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渐渐松开包住我手背的手,然后手指擦过我的手心,穿过我的指缝,轻轻地与我十指交握。这一刻,千万条神经渔网般整齐地收紧,勒住了心脏,麻痹了头脑。 感到他在一丝丝加紧与我手指交握的力道,像是他这个人也随着进入我的心里,并且再也不会离去,却因卸下了防备,完全不知如何再保护自己。 挣扎了很久,我最终只能有些呆滞地坐在原地,任他握住我的手。 ——《永恒》
神分离出伊撒尔,也相当于抛弃了皮肤的全部需求。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分离后的伊撒尔在感知上无比敏感脆弱,他渴求身体的交缠,也怕受到伤害。在追求路西法失败的无数年后,他偶然远远看到路西法的感受是这样的:
安娜和她男友说了什么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只觉得光是看看那个人的侧影,都已经令自己觉得呼吸困难。 我以为他和别人一样。我以为自己早忘了他。我以为自己长大了。 但不是这样。完全不是。原来对他那种单纯的、傻子一般的迷恋,早已在小小的心腔里坏死了,变质了,并且在我与别人陷入热恋的时候,在我完全放下防备的时候,悄悄地进入全身的皮肤、血液、骨髓。 现在,我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无法发泄又压抑的痛苦。 ——《永恒》
这是我说伊撒尔是没有皮肤的人的第二重含义。皮肤就像一层外保护,可以阻隔许多伤害。而被分离后的伊撒尔在面对路西法时,始终是一个没有皮肤的人,他直接用血肉面对路西法。对方给予的欢愉与痛楚,都被放大了数百倍。他对路西法的爱不完全是一种心灵层面的产物,而已实际延伸到身体感觉,这也就是爱的在体。路西法对他的言语伤害,会引起他的肉体疼痛。路西法对他的疏远,会让他的身体感到匮乏。
无可否认,这是切切实实的尘世爱欲,而非高高在上的圣爱。
(二)路西法-自由就是生活在有你的世界(爱的超越性)
若说伊撒尔对路西法的爱是由圣爱化为私爱与圣爱并存,最终被剥离为私爱的,那么路西法对伊撒尔的爱则与此相反,那最初就是尘世爱欲。
也许就像正题必然走向反题,反题必然走向合题,路西法对米迦勒的爱,随着剧情的推进,由尘世之爱转变为具有超验性的爱。这也是本文标题为“在私爱与圣爱之间”的用意之一,路、米二人之间的感情,正是在这中间的一种爱,兼具世俗性与超越性。
《永恒》中,路西法书的题记是:“自由就是生活在有你的世界。”
初读这句话时,我没有理解,甚至感觉像病句。 在路西法的价值排序中,自由似乎总是优先的,但那是什么样的自由呢?是“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明”这样的绝对自治权吗?甚至,他要求的可能是宰制他人的自由吗?
如果落入语言圈套,从他的自由“是”什么来切入,那么可能很难理解题记的含义。如果问他的自由有何前提,那就离答案更近一步了。我举一个生活中的例子帮助理解:很多孩子嫌弃父母的管束,因为这样就无法自由玩耍了。而随着孩子逐渐长大,父母老去甚至离去,子女有了玩乐的自由(起码不再受父母的约束),这时他们却不再需要这种自由了。父母尚在时,子女有一种精神上的归属感与安定感,在这个基础上谈自由,是有意义的。而当精神故乡分崩离析,就谈不上什么自由不自由了。
米迦勒是路西法最想守护、最珍视的存在,是他和所处世界唯一有温度的真实关联,也是自由有价值的绝对前提。如果米迦勒不在了,那么任何自由对他而言都是多余的。“自由就是生活在有你的世界”的同义句,也许是:若没有你,自由再无意义。
在这种意义上,路西法对米迦勒的爱是富于超越性的。因为这种爱的底色不只是欲望,而是一种对共在(Mitsein)的领会。无需见面,无需触摸,无需掌控,只要心知那个鲜活的生命和自己同处一个时空,就感到有活下去的理由。
在第二部分第一节中,我引用了谢林的观点:在古典悲剧中,自由意志与命运相抗的结果,通常是人输给命运,人会因自己的不自量力而受到必然性的惩罚。路西法以性命为代价确保了自由的前提,可以说是输给了命运。从个人的角度来说,他既已死,自然失去了自由,因为自由需要一个主体。但从整体的视角出发,他因与命运斗争而丧失了“生”的自由,也恰恰证明了自由是存在的,而非幻觉——我们不可能失去本来不存在的东西。路西法为情生死的另一面,也是为自由生死。正如《神遣》中他发表的宣言,理想和伊撒尔,他都要。我想不能说他贪得无厌,因为自由与爱,在他那里本就是不可分的。
(三)玛门-命运齿轮转动之声(爱的偶然性)
在《天神》中,玛门是非常讨喜的人物。相比路西法与米迦勒,他性格中的灰色更少。最开始时,玛门就像一条澄明的溪流,他的爱与恨都是清澈见底的。 作为力量、地位与外貌都十分卓越的大恶魔,玛门从不缺追求者与床伴。虽看上去玩世不恭,但他是擅长性却不迷失于性的。在第一次见到米迦勒之后,他很快察觉自己爱上了米迦勒,那是一种超出“性”的需求。即使后来他知晓米迦勒是自己的生父,也仍没有放弃或转化对他的爱。伦理约束不了他,在这个天真少年的心里,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错,相爱的人应该跨越一切伦理、阶级、地位等外在之物,获得完美的结局。从这一点来说,他是《天神》中最相信浪漫主义的角色。
在老版中,玛门固然深爱米迦勒,但也对弟弟贝利尔动过心。这不奇怪,人本就可以爱上很多人,像路西法和米迦勒这样的终极神话配对才稀奇。而在永恒版中,玛门的爱有了更多命定的色彩。这个纯真的孩子,也躲不开命运无情的眼。爱源于偶然,却演变成了无法逃离的命运。
在米迦勒“死”后,玛门曾两次看到了被救赎的希望。第一次是贝利尔的出现,贝利尔是重伤的米迦勒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天界之门前生下的和路西法的孩子。由于生下就是孤儿,起初贝利尔并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玛门当然也不清楚。也许他是从贝利尔那与米迦勒相似的面容中寻到了慰藉,又或许是亲缘的吸引,他搬去与贝利尔同住,送他珍贵的黑珍珠鼻钉,托人指导他的魔法。贝利尔在这样的攻势下逐渐失守,命运也看准了出手的时刻:在贝利尔被同伴起哄得头脑发热,准备去画室找玛门告白时,他推开画室门,看到玛门在亲吻石雕米迦勒冰冷的嘴唇。这段萌发中的关系就这样无疾而终,玛门也发现,或从头到尾都清楚,自己只是在贝利尔身上探知米迦勒的气息。
第二次是玛门遇到米勒。米迦勒的意识复苏后暂时不能归位,神给了他一具羊魔人的身体,让他化名米勒去到魔界,夺回自己本来的身体。米迦勒刚到魔界不久,就在一家玩具店门口遇到了玛门。玛门见羊魔人与小女孩搭话,以为他心怀不轨,便从后叫住他,而后米勒转头:
玛门肯定以为我对女童有什么特殊癖好…… 紧接着,我听见了玛门的哼笑声,随即脸颊就被他捏住了。他粗鲁地把我的脸往上拧,力道重的几乎把我的下颚骨捏碎,但笑容甜美,声音也是轻松自在的:“你可记住今天说过的……” 他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然后,那双眼尾上翘的漂亮红瞳里只剩下满满的震惊。像是完全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他微张的口迟迟没有闭上,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这一刻,他的眼神才又变得不那么陌生,他的模样才终于和从前张扬放肆的少年重合了。他捏着我的脸颊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转而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可盯着我的脸许久,他最终只是不屑一顾地说道:“蓝眼睛的魔族看上去就很柔弱。” ——《永恒》
毫不夸张地说,在这个场景里,读者如我听到了命运齿轮转动的声音。米迦勒的羊魔人身体与原本身体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眼睛。玛门的直觉指引着他,通过这双眼睛,寻到了那个灵魂。
这之后,玛门经常主动找米勒出游,他的朋友也看出,他是想安定下来了。玛门在理智上仍不知道米勒就是米迦勒,他只觉得自己本能受到了吸引,甚至在与米勒的谈话中坦白自己曾爱过一个天使,如今遇到他,终于能放下了。
而所有读者都知道,米勒就是米迦勒,玛门从头到尾没有爱上过别的人。他所以为的出口,实则是同一条死胡同。真相被揭露之后,作者并没有过多描写玛门的正面反应,我想他一定有过绝望的瞬间。但最后他的选择是在爱着米迦勒的同时,成全他的幸福。也许在整篇《天神》中,除了神外,只有玛门明白:爱不是独占。
《天神》中好的情感表达段落有很多,而我最爱的一段,却是不怎么起眼的、以玛门为主视点的一段,我想用它作为本节的结束语。那是在贝利尔闯入画室后,玛门放开米迦勒的石像,回答贝利尔的问题:
“玛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夕阳刚好以一个略微刺眼的弧度射入画室。窗外,载满入学新生的紫轮游览马车蹄声清脆,飞驰踏过砖石大道,带着仿佛旧时代才有的轻微颠簸。一些恶魔学生坐在马车后翻的皮蓬上,抱着一种叫做伊拉贝拉的塞外拨弦乐器唱着民谣,看上去就像是即将出海的年轻海盗。他们吹着口哨,正面迎接第七狱难耐的冷风,仿佛在沐浴初次体验的海风。如此生机勃勃的一幕,却随着光芒与马车的离去而转瞬即逝,快的就像是短暂的青春。” ——《永恒》
流逝与安定、即将展开的命运与青春气息的安慰中,作为旁观者的玛门选择的态度不是离去或忽视,而是驻足凝视,留给沉思一点空间。踏过的马蹄是流逝与变迁的明证,但它踏上的恰巧是追逐永恒的道路。人投身于流逝之中,便是向着永恒去了。此情此景,何尝不是读者对诸人物命运的审视。
五、氛围塑造&高光情节分析
(一)氛围塑造
在氛围塑造上,我认为知乎用户@染之 的点评已经很到位,可惜查看答案时发现已删除。我只能简单写一下。
全文中环境描写极多,铺陈极繁复。考虑到它最初发表时是网文,这一点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网文读者一般不会逐字逐句地读,而是一目十行。铺陈多,即使读者跳着看,也能或多或少抓住一些元素。
天神三部的气质都很鲜明。我曾和朋友玩过一个游戏,随机抽取一段天神中不起眼的描写,让对方猜出自哪一部,至今为止还未出过错。这篇评论的读者也可以试试,比如:“与他拥抱的时候,我能闻到淡淡的香气,让人想到了初夏枝繁叶茂的青蔷薇。”
即使不记得原文中有这段话,也可以很快推断出这是第一部《神谴》中的描写。每一部中都有拥抱,但只有第一部的拥抱才可能如此青涩浪漫。第一部是轻逸欢快的童话,初到天界,黎彬眼中的一切都带着出尘的神性美:黄昏的耶路撒冷坐落在玫瑰色的云层中,羽翼在云间的投影神圣又绮丽……廊道的原石感应到天使的气息会微微发亮。天使们坐在吧台旁聊天,兴奋时会不自觉舞动翅膀轻轻飞起。光耀殿之恢弘,到了隔一重天都能远远望见的程度。圣浮里亚没有夜晚,主角睡在一望无际的云朵上。在这样的时空中,路西法与伊撒尔的“初恋”如何能不甜蜜呢?
第二部《原罪》,路西法已堕天,与米迦勒成了敌人,也各自有了家庭。两人的相会不再纯粹,而是各怀心思与立场。《神谴》中的那种“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沉重,于是,环境也变化了。龙怒之谷两岸高耸的山壁是猩红色的,蛊惑之路的阴森诡谲更不必说了。魔界总给人一种藏在黑夜里的感觉,即使偶有清晨,也是阴云密布的。
前两部中有相互照应的情节,如两人还在天界时,路西法曾在光辉书塔为即将考试的伊撒尔讲解《天界史》,那是一个金色的温柔午后,你能闻到空气中的甜。而到了米迦勒出使魔界的剧情,路西法在图书馆为他讲黑魔法,两人躲着哈尼雅在书架间激烈地亲吻,那是一个令人心惊胆战、倍感不安的时刻,你能看到窗外的黑夜、蝙蝠与乌云。
第三部《永恒》则叠合了前两部的氛围,人物时不时陷入回忆,身体在此而灵魂在彼,像不时闪过的蒙太奇:
我想,不论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这一个正午。这里有被金光照到变色的蓝天白云,有天界千万伯度最伟大的建筑,有我们每一个炽天使在这里留下的光辉记忆,有红红眼眶的梅丹佐,有我因路西法而死去的心。在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我能感受到水珠溅落在脸上微凉的湿润,能闻到被风吹来的金玫瑰芬芳,能看见天界的荣耀之都在我面前绽放成一幅壮丽的油画……但这一天,所有的一切又是如此虚幻,它们是时间的剪影,拼拼凑凑,再也回不到过去。 这是我向路西法正式宣战前的最后一天。 ——《永恒》
也许作者在环境描写与氛围打造中用到的词句并不高级,甚至有不通顺之处,但它的整体效果极好。我觉得世界观设定也并不是要做的多么细致或新奇,关键是要让人物和人物的情感融入笔下的世界。在这一点上,作者做到了。至少在我心中,《天神》的每一部都已经超出了文字的范畴,有着各自的色彩与音乐。
(二)高光情节
高光情节比较多,我先写一小部分,来日有机会再填。这部分可能感受多于分析。
A.神谴
我曾问朋友,在她眼中,第一部中最浪漫的情节是哪一个。答案并不令人意外,我们都很难找出“最”浪漫的,而是像接龙一样报了起来:伊撒尔和路西斐尔躲在希玛的那几个月、梅丹佐的生日宴会、光辉书塔的午后、路西斐尔大教堂中的偶遇、魔界之旅…… 现在想来,也觉得这种密度太惊人了,几乎是把浪漫当空气的程度。一定要说的话,我最喜欢魔界之旅。路西法在生日的那一天,抛下所有为他庆生的人,飞到伊撒尔的窗台前,伸出手,请他去魔界玩,伊撒尔欣然应允。两人到魔界之后,做了一些很游客的事,比如去知名餐厅吃饭、逛集市、去龙穴看龙蛋……
其实后来他们做了什么不是最重要的,我能想起的那一瞬就是路西法在窗台前对伊撒尔伸出自己的手,邀请他飞向一个深渊。而我心中响起了Sarah Whatmore在《Innocence》中唱的那句歌词:I take your hand,and I wanna die. 我想伊撒尔在那一刻,一定相信自己可以永远这么轻盈,跟着路西法自由地飞往任何地方。
B.原罪
伊罗斯盛宴;第一次走蛊惑之路;黑天鹅芭蕾舞映射出的路米关系
C.永恒
想到了就说一说,关于风镜和蛊惑之路这两个设定照应的巧妙之处。先说明,作者本人也许并非有意识地运用了这种隐喻和结构,一切可能都是我的过度解读。 观看是古老的隐喻,当一个主体在看视,其蕴含的意味是(1)主体与被观察者拉开了距离;(2)主体的目光凝聚于一块,而无法顾及盲点。没有盲点就没有视域,当伊撒尔在看风镜与雷镜的时候,他必然忽略了什么。与被观察者拉开距离,也并不代表能直击本质。距离不是决定理解事物的程度的关键,方式才是。显然,他在第一次看到雷镜中自己与路西法欢好的场景时,以及第一次在风镜中看到成为大天使的自己时,忽视了许多令人不愉的暗示。而观看也直接引发了爱欲,如前面的部分所分析过的,伊撒尔看重的是爱的在体性。 《永恒》中临近结尾的蛊惑之路剧情,米迦勒通过“听”路西法叫他名字的声音来感受之为存在的对方。这才是能触及本质的方式。因为看视只能停留在客体光亮的表面,而听,倾听,能让人沉进深渊。我们如何感受雨的深度和广度?通过听它落到深坑的回响。当米迦勒选择用听的方式来感知路西法时,他才真正触到了超出爱欲却不及圣爱的那种情感的轮廓。
六、结语
不曾想能写这么多,但它确实值得。因为《天神》的阅读体验好似从混合了万物气泡的酒壶中喝下了满满一口,液体向下流入了心腔,不断丰盈、冲刷与积聚。两万字不到,也只是呈现了几个我眼中的小气泡。
前面四个部分,我一直在永恒版文本内打转,到了这里,却不由怀想起了圣迹版。 《天神》作为千禧年最有影响力的中耽之一,有着鲜明的千禧气质。朋友说那是极致的浪漫和淋漓的悲喜,而我会说那也带着一种虔诚的信——信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自由、更融合。 08圣迹版的结局,在当时看是有些好笑的,因为作者在结尾用的那句话是:我们在同一个世界,有着同一个梦想。 现在想起,只觉感动。是的,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08奥运的口号。 08年也许是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中最好的一年。那一年的世界也有很多不太平的事,战争、暴力、天灾接连不断,但绝大多数人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和会更紧密,国界与偏见将渐渐消失。上帝的城不在遥远的彼岸,它就在我们眼前了。08奥运,就是千禧十年的一颗明珠,光芒璀璨,展现了那个完美到近乎虚幻的未来图景。 网文作为通俗读物,很难不受时代背景下的主流信念浸染影响,天神就是一个与时代同脉搏的故事,从这一点上说,它是现代的。也许那时作者年龄尚小,无法以理性系统化的言辞明确将时代精神表达出来,但她感受到了。她也把那种感受,以独特的天赋呈现在文本中,传达给读者了。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局。
最后,我想以多年前初次读完永恒后写下的一段话,作为这篇长评的结尾:
我想,宇宙之中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便是:时间是个圆。若时间像圆一样无限循环,那么我们永远不会有“现在”,我们和高山上那块岩石没有任何差别。因为一切都是注定的,所谓的“当下”与“现在”只是一个由注定了的过去主宰的虚假现象,而“将来”实际上也只是“过去”的影像。时间从未流动过,它只是我们通向无意义的、无时间性的圆的工具罢了。如果一切都是持存的,那哪里来的“时间”这个概念?更别提“永恒”了。 那“永恒”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永恒”是一个山洞,它的入口处一定立着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瞬间”。“永恒”绝不是指亘古不变的持存,而是永不止息的无数断裂时刻的生成与消逝,永恒的存在形式是嵌入无数个瞬间。就像路西法和米迦勒的过往,他们之间的爱是无数个瞬间的集聚,作者以文字的形式将其凝固下来,而每一个瞬间背后都存在着一种颇具潜力的深度,这深度使得瞬间不断的膨胀。也许有一天,这些瞬间会从时间之书上掉落,飘忽远去。但我知道,它们是顺着永恒之河流淌的。 我在这个夜晚,写下这样一篇评论,你在那一端读,我们共同感受着永恒的节律,而就在这些瞬间的流逝中,我们已经在向着永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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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 Lurje, Die Suche nach der Schuld(2004) S.231, 自译 *2 玛莎·纳斯鲍姆《善的脆弱性》P68 *3 AN DIOTIMA, Hörderlin(1799), 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