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之后6-10
第六章 曲目排练
隔日午后,排练室窗外金色的阳光下,大雪纷飞。 楚克背着琴走进排练室时,奥西正坐着翻看乐谱。他注意到,奥西并没有带指挥棒。 “你来了。”奥西穿着一身搭配得体的休闲西装,他轻轻合上手中的乐谱,微笑着和楚克打了招呼。 楚克犹豫问道:“你……” 也许是楚克目光中的疑问过于明显,奥西主动道:“今天的我只是以作曲家的身份,来听听另一位音乐家对我作品的演绎。” “……奥西,如果贝多芬就坐在观众席里,你还能镇定地指挥贝九吗?”楚克艰难发问。 奥西思考一番:“可能会有点紧张,但仍然期待他听完给我反馈……不过,如果是写完贝九之后的他,应该无法从听觉上享受一场音乐会吧。一定要是贝多芬吗?我其实更想见斯特拉文斯基。” “……不,我想问题不在于此。我难以想象自己在任何一位大师面前演奏其曲目。很显然,我的血管里没有冰块或是镇定剂。”更别提这首曲子的发展部几乎都是小提琴独奏。楚克在骤然上升的压力中不自觉中抓紧了琴盒的带子。 奥西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大笑起来:“等等,不。我还活着呢,我甚至没有开过大师班。” 而后,他拿着总谱站起身来,那双平素锐利的眼睛恳挚地望着面前的小提琴手:“楚克,你不是演奏给我听的。让我们回到贝多芬的例子,假设他真的来听我指挥贝九,并且因为其中的一些处理不满意,我相信比起指责我和乐团的水平,他更在意的是如何帮我们改进以贴近他的本意。评价乐手不是作曲家的目的,他们所希望的只是将心中的音乐以原本的面貌传达给听众。” “你记得伯恩斯坦在《年轻人的音乐会》里说过的话吗?‘如果你喜欢音乐,只要认真聆听,就能找到它对于你而言的意义。’而对乐手来说,还多了一种可能——演绎。乐手能够通过演绎,将一首曲子蕴藏的极其私人的情感意义传达给听众,他们在作曲家和听众之间建立了联系。所以楚克,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让观众和曲子共鸣。别担心,好吗?你能做到的。” 楚克看着奥西在阳光下如白夜极光般摄人心魄的眼睛,忽然转过头去,尽量平静道:“我明白了,我会试一试的。” 等楚克坐下来架好小提琴,便下意识地看向奥西,寻找开始的信号。于是奥西自然地举起手臂,在空中停了一瞬,而后流畅利落地从预备拍过渡到起拍。 饱满的琴声响起。渐渐地,光线正好的排练室中似乎崛起了藏于长夜中的雪山。奥西闭上眼,沉静地听着,只是偶尔睁眼在总谱上做下标记。 …… 排练比楚克想得顺利,奥西提醒他注意了两处的节奏,又更改了些细节,但对他的总体处理和情感把握没有表现出不满。当然,也没有令人信心大增的夸奖。这就是他所熟悉的奥西风格,如手术刀一般精准克制地处理音乐细节。 “指挥自己的曲子,是一种什么感觉?”他看奥西合上乐谱,突发奇想般问到。 奥西沉思片刻后道:“如果是很久以前写的曲子,指挥起来会更自在。因为指挥需要时空间隔,离得远一些,才能看到整个图景。如果是新曲子,那有时会演变成自我的搏斗——当演奏出现问题时,我必须去辨明是谁的问题。是作为指挥的我,还是作为作曲的我,抑或是乐团?” 楚克想起曾经在基米时,即使排练屡屡不顺,奥西也仍然心平气和地换不同的方式和乐手沟通。但他在西贝柳斯音乐学院时的指挥老师总是激情洋溢,近乎专制地掌握着中心位置,于是有些感慨道:“……我记得你是胡塔莫老师的学生吧?但你们的风格真是……很不同。” “是的,胡塔莫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在于读谱方法。跟随他学习时,我还没有打算未来做指挥。当时我的重心在和耶尔维宁老师学作曲上。后来我去奥地利进修了一年半,在那里形成了指挥风格。” 奥西干净明亮的浅色眼睛看着楚克:“你也上过胡塔莫老师的课吗?” “不,我们的必修里没有指挥课。但是我去看过他的乐团排练。”楚克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当第二双簧管进错的时候,他就像雷雨天的海面那样咆哮了起来,当时他已经快八十岁了……我是说,第二双簧管!那微弱得几乎没有人会注意。” 奥西听得笑了出来,楚克也跟着笑了。奥西说:“有一年,他生日那天还在给我们上课,于是我、弗兰克、乔安娜和乐团悄悄为他准备了惊喜。那天我们练习的曲目是门德尔松的《赫布里底群岛》,于是我们为他打造了一首门德尔松风格的生日歌,又合唱了一遍。你猜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楚克迟疑道:“他……很感动?甚至那节课在你们犯错时都没有批评你们?” “不。他说,”奥西试图模仿胡塔莫严厉低沉的声调:“你们听上去太糟糕了。随便哪块赫布里底群岛上的石头被海水冲刷过的声音,都比你们的歌声美妙百倍!” “……这确实更符合我对胡塔莫老师的认识。” “但是,在他去世后,他的女儿卡塔整理了家中所有的影像,发现有一卷的侧面只写了日期,没有标题。她看了之后发了一份拷贝给我,那就是我们为他改编的生日歌。” 奥西继续说到:“卡塔还给了我一封从未寄出的信。胡塔莫老师在我刚去纽约带团时写了这封信,内容不多,说是看了我上场演出的录像,指出了一些能改进的地方,最后少见地说我做得还算不赖。我想,他可能是担心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北欧小子,会被大乐团排挤,因而失去信心。” 他的声音难得变得低落:“然而我在纽约一待十年,也没见他最后一面。” “艾诺·伊拉里·奥西,”楚克轻轻叫他:“你只是在你事业的轨道上,胡塔莫老师知道这一切,也会为他自己和你而骄傲的。你们向世界宣告芬兰音乐没有停滞在西贝柳斯,那之后还有你,还有乔安娜和弗兰克那样出色的作曲家和指挥,而你们都是他的学生。你知道基米的乐手、指挥和音乐总监,甚至是老乐迷,我们都持续关注着你的演出季和新曲目吗?更别说西贝柳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了。” 阳光下的雪片转瞬消融,水痕将汇进永不枯竭的大海。 奥西的眼睛就像浸在水中的宝石,复杂的情感棱面映出迷人的光彩:“谢谢你。谢谢你说的这些话,楚克。它们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知为何,虽然他举止如常,但楚克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藏得很深但转瞬即逝的伤感。 奥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恐怕我们要离开了,我预定的排练时间快用完了。不过我知道这附近一家不错的咖啡店,也许你有时间和我一起喝杯下午茶吗?” 楚克想到那晚的勃兰登堡门奥西如何奇迹般地为他借来了一把琴,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道:“当然。我请你。”
第七章 贝希斯坦 概要:那是一个因为战争而没落的名字。 楚克跟着奥西从爱乐厅的艺术家出口走到波茨坦广场,坐上了200路公交,去往不远的市中心。在公交一个轻微的颠簸后,奥西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忘了问你。如果你的家人朋友想来看音乐会,爱乐有预留的门票,不过要提前告诉他们数目。” 楚克摇摇头:“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妈妈的膝盖动了手术,这一程对她来说太远了,而且在家也可以看到直播。” “抱歉,希望她早日康复。那么,你的伴侣也不来吗?”奥西语气轻松随意地问道。 “很遗憾,除了小提琴外,我的生命里还没有那样的角色。”楚克看着车门旁被主人牵着的乖巧大狗,苦笑道:“好消息是,德牧、鲱鱼、格瓦斯似乎都堪当此任。” 奥西眼中有情绪一闪而过,仿佛涟漪的起落。他微微低头看着楚克,瞳孔在雪光的映射下犹如某种半透明的蓝绿矿物:“至少我会在那里。” 他缓慢但坚定地说完了这句话:“至少我会在指挥台上,认真地听你演奏出的每一个音符。” 楚克有瞬间的沉默,而后轻快道:“还好是你对我说的这话。如果是胡塔莫老师,也许我就考虑临阵脱逃了……” 报站声响起,奥西按了扶手上的停车键。他们一下车,过了马路,就到了目的地。 拱形落地窗的玻璃映出夹缠的风雪,而咖啡店内米黄色的墙面、奶白色的廊柱、棕木地板与布置得当的鲜花绿植却给人温馨之感。 他们将脱下的大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走进那带有童话气息的小屋。玻璃橱柜中放着各式精致的甜点,楚克正认真挑选着,他身旁的奥西却被结账台前的两个小铁罐子吸引了注意力。 楚克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那两个铁罐上分别贴着两个标签:猫和狗。也许是因为身处德国,支持狗的罐子中明显有更多的硬币。奥西找出两枚两欧硬币,走上前去,分别投入两个罐中。他想了想,又从皮夹中翻出一枚,放进猫罐中。 店员向他比了个大拇指,献上灿烂的笑脸与一句谢谢,并问他要点些什么。他回以微笑,点了一个肉桂卷和一杯爱尔兰咖啡。他看到铁罐旁有一盒做成刺猬形状的小饼干,纸盒上写着“请随意享用”,便在用免洗液清洁双手之后拿了两个,打算尝尝味道。 没想到店员惊讶地叫住了他:“先生!……” 他嚼着饼干,略带疑惑地看着店员,对方一脸尴尬地将饼干盒转到另一面,奥西看清盒子背面的字之后,猛咳了起来。 楚克吓了一跳,赶紧走过去拍他的背,店员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自来水来。楚克接过来递到奥西手边,焦急地看着他喝下去。 等奥西的情况缓和一些,楚克和店员都松了口气,他也才注意到那纸盒子上的字:“狗狗难以抗拒的饼干”。 他看着捧着一杯水、还在轻轻咳嗽的奥西,想起他在贵宾休息室喝香槟的优雅模样,又看看纸盒上的字,意识到对方刚吞下一块狗饼干,忍不住笑出了声。 奥西本来咳得面色苍白,看到他笑了,便也轻松了起来,却仍装作严肃道:“我很确信那是狗的报复。只因为我多给了猫一个硬币!咳……现在我和狗的同盟扯平了。” 直到落座,楚克都未能完全收住笑意,他问:“大师,狗饼干是什么味道?” 奥西似在回味:“有点咸,而且很硬。不过我想配克斯肯可瓦伏特加应该不错。” “也许我们应该问问店员它的牌子。” 说罢,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 米特区的这家咖啡店历史不短,曾是不少哲学家与作家偏爱之处。但它同柏林宫一样,未能逃过战时被盟军炸毁的命运。现如今的内饰是按照残存的记录资料重建的。它的中部以三道拱门隔开,拱门左侧不远处摆着一架老旧的钢琴,黑色的琴漆上跃动着温柔的光。 他们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那架琴。楚克看到琴键上方金色的标志,讶然道:“这里放了一台……贝希斯坦?” 那是一个因为战争而没落的名字。 奥西点点头,低头喝了一口混合着酒精的咖啡,午后的阳光为他的睫毛镀上一层淡淡的金。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家咖啡馆,熟稔介绍道:“是的,贝希斯坦B212,一台演奏琴。这是店主从她的祖母那里继承的。” 楚克感慨道:“真没想到再次看到贝希斯坦是在一家咖啡店,现在的演奏会几乎被施坦威垄断了。” “是啊。现在的演奏家们已经不熟悉没有压弦条的演奏琴了,施坦威的音色与反应也很适合演绎二十世纪之后的作品。”奥西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怀念:“但有一首曲子,我认为用贝希斯坦演绎是最适合的。” 楚克静静看着他,眼中藏着雾海的深蓝,如同大海等待落日一般,等着他的答案。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似乎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首知名的曲目,楚克有一瞬的怔神。 奥西解释道:“我一度对这首曲子没有任何感觉。练琴房、演奏会、钢琴竞赛……到处都在演奏那段降D大调。每次听到,我都想上去弹一首无调音乐来对抗。事实上我也真的那么做过。” 奥西目光柔和地看着楚克:“……直到有一次,我意外听了一张年代久远的柴一录音。没有施坦威那么厚重,而是一种细腻温暖的音色,仿佛是一个人心中的孩子,在成年后变得冰冷、褪去了梦幻色彩的世界中,仍然固执地唱着童年时梦中的歌谣。那正是由一台贝希斯坦演奏的。在那之后,我才开始学习弹奏柴一。” 楚克问了录音版本,记下之后又道:“没想到现在的‘古典乐大师’,曾经是无调音乐的忠实捍卫者。” 他发现自己虽然与奥西共事过一年多,可在那一年多中对他的了解,甚至不如这两天来得多。 “我现在也是,基本每年都会演勋伯格和利盖蒂。只不过比起曾经一味的反传统,如今更能接受古典与现代的融合了。” 奥西不急不缓地搅着咖啡,那银质的勺子在他手中就像是指挥棒一样轻盈:“还在西贝柳斯读书时,我、弗兰克、乔安娜、雅维宁和尼科组了一个乐队,叫‘清醒沉睡’。我写了一些除了我们五个外没人愿意演的曲子,它们通常被叫做——当代音乐。” 楚克想起不久后便要由自己拉奏的小提琴协奏曲与之前听过的奥西写的曲子,那些显然不是一个纯粹的古典乐脑袋能写出来的:“老实说,我不是十分能进入当代音乐的类型。但是我很喜欢这次的小协,和五年前的那首《雾海》。清醒沉睡出过专辑吗?” “谢谢。”奥西大方地收下夸奖:“可惜的是没有,不过我们有计划在后年共同录制一张。”奥西放下咖啡杯:“其实……你听过清醒沉睡的现场。” 楚克一头雾水:“什么?你们在音院演出过吗?但我从未去过当代音乐的演出……而且就算我去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在赫尔辛基。”奥西道:“而是在罗瓦涅米,一个冬天。虽然我不确定你是否还记得……” 楚克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语调因为不可置信而轻微颤抖:“……罗瓦涅米日记?” “是的,那是我写的曲子。那个夜晚……我们一起弹了钢琴。” 备注:关于贝希斯坦(Bechstein)的一点背景知识,不看不影响剧情理解: 在施坦威出现之前,欧洲最有名的钢琴品牌是总部位于柏林的C.Bechstein。李斯特和德彪西都弹Bechstein,欧洲许多钢琴家的技法都是在Bechstein的结构上练习发展起来的。但到了二十世纪,Bechstein家族和希特勒的紧密联系影响了他们的国际声誉。二战时,它的工厂和制造线被炸毁了。 此时施坦威出现,它在技术上的革新被认为是更适合演奏会的,同时也适合新的钢琴技法,比如普罗科菲耶夫和拉赫马尼诺夫的曲子是很难用Bechstein表现的。而且去了美国的钢琴家,受舆论影响,也不可能继续用Bechstein。 就在大家都选择拥抱施坦威时,Schnabel仍然固执地认为Bechstein是最适合他的。他有两台珍爱的Bechstein,却再也不能当众弹奏。于是他请求施坦威的厂商,为他制造一架音色效果与Bechstein相近的钢琴。 无论如何,CB的衰落无可避免,欧洲的音乐史又翻过去一页。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战争摧毁了Schnabel喜爱的钢琴,却不可能摧毁音乐。
第八章 狂喜之诗
楚克的脑子被搅成了一团浆糊,就像桌上那杯拿铁的表层上已经模糊不清的拉花图案。面前的奥西完美整洁得可以上《留声机》杂志的封面,或是被印在柏林爱乐大厅的介绍板上。半小时前误食的狗饼干无损半分他的风姿。 而他的话语,明明确确地表达着——他就是自己记忆中,罗瓦涅米那一晚出现的行为古怪的圣诞老人。 他想起自己那一晚喝醉了酒,记忆中的自己已经够失态了,还不知道做了多少不记得的蠢事。是啊,他们一行人是怎么把自己带回旅馆搬上床的?说不定他们离开时,自己正毫无知觉地打着鼾。 他的耳朵无法控制地发红了,没准能烫得他自己手指冒烟。 “在、在基米时,从没听你说起过这件事……”为了掩饰自己的异常,他端起拿铁喝了一口。 “我一开始也不确定是你。因为喝酒之后的你……”未完成的语句微妙地悬停了几秒,才轻轻落下:“和平时严谨内敛的M.楚克先生不像是一个人。” 他努力抵抗着自尊,尽量显得平静地问到:“那你后来是怎么确定的呢?” “我其实一直不确定,但你刚才不是承认了吗?”奥西轻松地笑了。 楚克差点被这答案噎得咳起来,所以刚才他的回答无异于朝自己的脚开了一枪?他此时有些痛恨自己良好的记忆力与下意识说真话的美德。虽然他的职业发展显然与面前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年轻人没有可比性,而且在可预见的岁月里也只会越差越远,但他在他人面前至少一直算是个勤恳正直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莽撞的酒鬼。 悔意使他脸上的温度无可抑制地升高,咖啡店变成了桑拿房。 奥西见楚克真的相信了,并且有自燃的趋势,连忙投降般举起手:“我是开玩笑的。我早就确认了你是我在罗瓦涅米遇到的小提琴手。” “……” 奥西正想补充什么,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他对楚克说了声抱歉,接起手机,简单地应答两句后结束了通话。 楚克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听到奥西说了“我稍后就到”。他也恢复了事务性的冷静,准备与奥西告别。 “抱歉。我不得不先离开了,稍后我还有拍摄工作,柏林爱乐的双月刊需要一些照片。”奥西优雅地起身。 “没关系。”楚克道:“你快去吧。” 奥西利落地穿上了外套,而后自然地越过桌面,向楚克张开双臂。 楚克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道别时的拥抱礼。他不自然地伸出双手,想奥西不愧在纽约待了那么多年。这举动对于芬兰人来说热情得无法想象。 他感到自己的肩背被温暖舒适的力量环抱着,却由于不习惯肢体接触而不自在地找话道:“如果你能在走之前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确认在罗瓦涅米遇到的人是我的,那就更好了。” 奥西在他耳边笑了:“当然。我可以给你一个线索。”他松开他,在近到可以称之为亲密的距离,凝视着那双眼睛深处破碎的深蓝冰晶:“《狂喜之诗》的再现部。” 他直起身道别:“我走了,总排练时见。” *** 在回酒店的路上,楚克的脑海内响彻着《狂喜之诗》激昂的再现部。奥西还在基米执棒时,他们确实演过一次斯科里亚宾的曲目。但他又如何凭借那一次演出认出自己?难道他身上有什么自己还不曾发觉的拉琴时的独特习惯,被这位耳力过人的指挥发现了? 他在困惑中回到自己的房间,脑中美妙但暴虐的旋律让他晕乎乎的。而在这尚说不上困扰的眩晕中,他口袋中的手机响起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他打开看了一眼。 紧接着,眩晕变成了震荡。《狂喜之诗》中极致的光明散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斯科里亚宾第九钢琴奏鸣曲中那场黑色的弥撒。快板变成了急板,疯狂的琴音连续快速地撞击着他内心的封锁线,将他的神经烧得滚烫。 文尼察妇产医院——他出生的那家医院——被导弹击中了。烈火炙灼着那些洁白幼小的灵魂,那是末日审判般残酷的景象。 他忽然醒过来了,从那种迷惑的眩晕中醒过来了,从排练室与咖啡馆中宁静的午后醒过来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现实:浓烟滚滚的城市如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将永永远远跟随着他。弹孔留在他的心上,壕沟在他的身体里,它们与他共同生长。 当他四肢瘫软地坐在椅子上,任凭黑弥撒的旋律淹没自己的几乎所有感官时,他似乎出现了幻觉。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乌克兰语。 他很快发现,那是手机扬声器穿出来的声音。自己不知怎么点开了别人发来的视频。 “……是的,我还在跳舞,我会一直跳下去,跳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就是下一秒,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三十年后。谁知道呢!我只知道,我要跳到最后一刻。”视频中红发的女人并不年轻,她深深的泪沟下是坚定的笑容。她的身后,是成片的废墟与荒芜的草地。 …… “你知道你画满花的这面墙,明天可能就会被炸毁吗?” “那又怎么样?乌克兰有足够多的墙,而我有足够多的颜料。没有了墙面,还有大地。没有了颜料,还有鲜血。”提着脏旧的颜料盒、穿着破破烂烂的年轻人满不在乎道。他正试图把弹孔当作花蕊,在那狰狞的痕迹旁画上柔软的花瓣:“即使大地崩塌,鲜血流尽,还有希望。有了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失去我们的家乡。” …… 第三个片段是防空洞里的小乐团。无家可归的人们在防空洞中相互依偎着取暖,小乐团演奏的并非什么人人皆知的经典曲目,那曲调悠远苍凉,却又有着奇妙的安抚意味。梳着麻花辫的棕发少女伴着演奏唱出一支支乌克兰民歌,那里面有乌克兰人自己的英雄、自己的信仰与自己的希望。 视频下是一句奥西的留言:“最后那支歌真动听。我十分想知道歌词的意思,也许有机会可以请你翻译给我听。” 楚克正想回复,却看到对方正在输入。很快,他又收到了一条图片消息。 不知奥西经过了哪个湖泊,在冬日黑夜的湖面上,竟拍到一排天鹅飞过。 天鹅的羽翼播撒下悠扬的音乐。圆号辉煌壮丽的音色蓦然响起,一扫黑色弥撒的悲默颓顿。那反复的旋律犹如来回荡漾的海浪,稳稳托举着魂灵。若人类心中杀之不死的希望亦有唯一的赞歌,那必然是西贝柳斯在芬兰内战逃亡途中所作的第五号交响曲第三乐章,天鹅主题。 在西五中的海浪冲刷过他并退潮后,就像海岸边会留下一些贝壳和石子,他心中也浮现出了对奥西所作《小提琴协奏曲》的新理解。 他不知道酒店的隔音是否能够阻挡演奏琴颇具穿透力的音色,但此刻的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即拉一遍这首小协的第三乐章,并把录音发给奥西听。 他默默对住在隔壁的客人说了一声对不起,请他们忍受十分钟。而后打开琴盒和手机录音,凭着记忆拉了起来。那些原本模糊的细节变得清晰了,所有的力度、节奏、快慢,标着自由处理的地方应当如何演奏。他透过这些音符,看见人们如何走出极夜,感受到了长夜后照在身上的第一缕光。 拉完一遍,他浑身湿透了。明明这十分钟的肌肉运动量还不如下午在排练室一半大,但情感的强度百倍强于彼时。 他刚按下停止录音的键,门铃响起了。他疲惫但解脱地笑起来,准备开门去道歉并表示深挚的感谢——至少隔壁的客人等了这十分钟。 拉开门,他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了起码六、七个人。借着走廊的灯光,他看清了离自己最近的是一位穿着睡衣,身材佝偻且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当他满怀歉意并心惊胆颤地开口时,刚说了一个字,便被截断了。 老人抬起头,略显浑浊的眼中噙满了清亮的水光:“晚上好。打扰了,但我……我们想问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您的演奏太杰出了!” 楚克大笑,笑了两声便脱力般靠在门板上,他用最后的力气整理语句的逻辑并好好说出来:“……抱歉。这首曲子还没公演,所以我也不能透露名字与作者。但如果你们有兴趣,它的首演就在下周三的晚上八点,卡拉扬大街一号,柏林爱乐厅。”
第九章 蝴蝶奏鸣
在首演即将到来的前夕,一桩不幸的消息传来——当代芬兰享誉国际的年轻作曲家努米·弗兰克,因肝癌去世。 众人在哀悼之余,都感到极度惊骇,因为此前从未传出过弗兰克患病的消息。而他的家人所发的讣告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弗兰克已经与肝癌抗争了五年。 楚克在看到这条消息时,震惊之余也很快意识到,奥西一定早就知晓此事。他、弗兰克和乔安娜还在西贝柳斯音乐学院读书时,就是有名的铁三角,后来更成为了芬兰古典乐中强劲的中坚力量。 他想起上次排练时,两人聊起读书时的事,奥西身上那种转瞬即逝的深沉感伤。他本以为那是因为想起了早就离去的胡塔莫,现在看来,那也很可能和弗兰克的健康状况有关。 或许,他应该打个电话过去,和奥西说些什么?可也许已经有很多人打电话去了,不缺他一个。他自认说不出多有用的安慰言辞,而且明天就是首演,何必浪费奥西的精力? 在职业乐手的世界里,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心碎和悲伤。连自己这种无名乐手尚且如此,更别说是手下管着两个大乐团、常年往返于世界各地演出的知名指挥。 也许奥西现在最需要的正是独处,自己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去打扰他,早点休息,明天在最佳状态下演出。 …… 深夜十一点,靠近森林与湖泊的格鲁内瓦尔德区一片宁谧。 当寒风裹着椴树的气味扑到楚克的脸上时,他在这刺骨的冷意中,看着自己和身后的琴盒在别墅门灯下被拖长的孤单影子,将围巾又裹紧了些。 他没有多想,或说不敢多想,正如在发现电话无人接听后,他坐了一个小时的车跑来这里一样鲁莽果断,他直接按响了门铃。 无人响应。 这时他罢工的理性开始尝试运作:可能奥西已经休息了,可能他不在住处。而自己根据他闲聊时提到的方位直接找过来,显然是不合适的……这太疯狂了!他在干什么? 而他的手已经第二次按下了门铃。这一次,有人出现在了对讲屏幕上。 他还没做好开口的准备,体内那后天的芬兰人习性发作。他索性抿着嘴唇,给了屏幕那头的奥西几秒沉默。而奥西在最初的惊愕后,为他打开了门。 与他想象中的憔悴不同,奥西穿着居家的黑毛衣、长裤和拖鞋,身侧夹着一本乐谱,神情中还残留着一种经过长时间沉思而积淀下来的专注,俨然是在工作的模样。 他换了鞋,走进这对于独居而言过于空旷的房子。奥西打开客厅的暖气,帮他卸下琴盒、挂好大衣,引他到沙发坐下,甚至有和他开玩笑的闲情:“怎么了?我的独奏家,这是首演的前一夜。只要能让音乐会顺利举行,你现在提出的任何我力所能及的请求,我都无力拒绝。包括吃掉一整罐狗饼干。” 楚克的耳边忽然又响起一种记忆中的声音,那是刚才他走在空空如也的街道上所听到的,椴树叶被寒风吹过的簌簌声。他本想为自己的深夜来访道歉,可当他抬头看着奥西,心头便阵阵涌现质地柔软的悲伤:“……那么,请你听我为你翻译那首乌克兰民歌吧。” 奥西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格外被月光涂成白银的枝桠,落在楚克眼中的侧脸仍然带着沉思的神色,那思绪似乎走到了很远的地方。片刻安静后,他说:“乐意之至,开始吧。” 楚克如吟诗一般,念起了那脱离了音符后依旧动人的歌词: “睡吧,睡吧,叶连娜, 在这波尔特瓦河流经的夜。 这是你等待已久的良夜, 枪炮业已止息, 母亲不再哭泣。 睡吧,睡吧,叶连娜, 在你的家乡利沃夫的深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你知道深秋在哪里。 它在飘落的枯叶里, 它在成熟的野果里。 可你却不知道, 利沃夫在哪里。 你的祖父说, 利沃夫在波兰。 你的父亲说, 利沃夫在苏联。 这个夜晚, 你知道了最后的答案, 利沃夫在你的出生与死亡里。 ……” 奥西放松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完,仿佛在倾听一段优美的乐章。楚克念完就停了下来,一种令人舒适的弹性沉默存在于他们之间。 等楚克再次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大半夜跑到正在工作的大师家里,给人家读诗,这种沉默终于开始令他感到尴尬。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听说了弗兰克的事。如果我能为你做什么……不,对不起,打扰了。我现在就回去。” 他站起身,准备去穿大衣。而奥西拉住了他:“谢谢你,楚克。要适应不再能见到努米的未来……确实不容易。但不用太担心,他不会离开我们。” 楚克听到了他伤感中带着释怀的笑声,回头看着他,这才发现,他一直没有松开抱着的曲谱。 奥西注意到他的视线,起身邀请道:“让我们一起听听,努米·弗兰克为我们留下了什么。” 他带楚克穿过窄廊,进到放着一架钢琴和书桌的房间。奥西将谱子架上,坐到琴凳前,示意奥西坐在不远处的书桌前。楚克方才看清,翻开的曲谱是弗兰克写的《蝴蝶奏鸣曲》。 奥西双手落到琴键上,修长的手指灵巧翻飞,弹奏出那不同寻常的乐章,空气震颤的频率为之改变。一开始,死寂的世界只有灰烬的颜色,音乐流出了一道虚空。而一只绚美的蝴蝶从不知哪个遥远的时空飞来,为这个世界带来了灰烬之外的色彩。从这一刻起,时间流动了,大地上出现了将人们联系起来的传说…… 他弹了两个乐章便停下了,而楚克还沉浸在这首非传统奏鸣曲惊人的叙事性与画面感中。 奥西合上琴盖,珍重地缓缓翻着页边泛黄的乐谱,看着那黑白的五线谱,微笑道:“五年前,努米凭着这首奏鸣曲拿下了极地音乐奖,而我和乔安娜是第一批听众。你感受到了吗?当我演奏时,努米就在这里。” 楚克的心情跟着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又听到了窗外椴树的簌簌声,却不再从中感到令人几乎将人击倒的孤独与苦痛。那是奇异的共生,黑暗中的树看不清彼此,它们正是靠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确认彼此的存在。 “就像那支歌里唱的,家乡在我们的出生与死亡里,我想那些在我们的一生中留下痕迹的人也是。努米在我的记忆里,在乔安娜的记忆里,在世界的音乐文化记忆里,那他就不会离开。”奥西的笑容中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私人情绪:“尽管他本可以创作出更多回忆。” 楚克在这个时刻感到,那只肉眼看不见的蝴蝶没有飞离这个房间,它停驻在奥西的身上,以奇异的节律扇动着翅膀,仿佛一种无声的抚慰。 “然而有时,人们也会遗忘。所以,奥西,”他郑重地喊了一声,而后谨慎道:“你知道你是那个为数不多的能把完整的弗兰克带回给我们的人……” 奥西了然地笑:“是的,我知道。所以请你放心,我会照常继续我的工作,乔安娜也是,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听到他的曲子。” 话已至此,楚克自觉奥西早已自己解开那些心中的结,不需要他笨拙的安慰,自己也可以放心离开:“是我多虑了,谢谢你的演奏。那么,我先回去了,明晚见。” 奥西没有如他预期一般地与他道别:“实际上,也不是多虑。这些事,我已经想了五年。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的理性也许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但从情感上而言,我仍然希望在这个晚上,能有人陪伴。” “……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金棕色的发没有像演出时那样精细打理,只是柔软自然地贴着脸颊,这使他看来没有台上那么锋利冷硬。所以在他提出这个请求时,楚克像答应一个想玩玩具的孩子般温柔地答应了他。 这与在咖啡厅离别时一触即分的礼貌拥抱不同。奥西比他高上一些,几乎将他整个人拥在怀里,力道也比上次大。他总感觉奥西想说什么,却一直没听到声音。 看来他一时半会不会松开。楚克无奈想到,并继续尽职地充当着熊玩偶,但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将下巴搁在奥西的肩膀上,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小声地哼起那首乌克兰民歌: “睡吧,睡吧,叶连娜。……这个夜晚,你知道了最后的答案……” 蝴蝶翩跹而过。
第十章 海洋之歌
柏林爱乐厅的大礼堂座无虚席。一级一级上升的环绕式座席与精妙的空间声学构造,令每个进入其中的人都能获得如梦似幻的视听体验。 此时,部分听众安静地坐在位置上认真读着颇具设计感的导览册,有些同来的人则小声交谈着。处于中央的舞台上放着一把把空椅子与乐谱架,织梦者尚未出现,而如金色丝线一般温暖的光已经汇聚在中心,使那里看上去如同梦的入口一般。 作为这次演奏会的独奏家,楚克在陌生的专属休息室中,对着梳妆台上的光洁镜面打着黑色领结。他仔细地检查了燕尾服的领口与袖口,确保万无一失。 他盯着镜中那个深棕色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穿着笔挺修身的燕尾服,努力维持镇定表情却仍能从眼中被捕捉到一丝不确定的男人,感到一种熟悉的陌生。那脸和身体仍是自己,打扮和场景却如此陌生。 这和在基米时太不一样了。小乐团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虽然他的角色更像是家中那个腼腆拘谨的孩子,又或者是沉默话少的古怪亲戚,但待在那种氛围里多少是令他安心的。准备排练时的嘈杂,上场前身旁同事亲近的闲聊声,偶尔背着琴盒走出音乐厅大门时被乐迷叫住,心中出现的小小的欣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 而此时此刻,他在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厅之一,出入走专属的艺术家通道,孤零零地站在准备间的梳妆镜前,穿着许久不曾穿过的全套礼服,即将与世界知名的乐团与指挥共演。 以奥西和柏林爱乐的影响力,他毫不怀疑,数年之后这首曲子再度巡演时,导览册上会清晰地标明首演的年份、地点与独奏家,也许还有相应的评价。这明明会是他的职业生涯中一抹难忘的高光——虽然也可能是灾难,然而无论会造成怎样的耸动,现在的他真切地想念着基米乐团里那些熟悉的笑脸,还有那一点也不华丽、甚至显得老旧的红砖房,与并不宽敞的排练室。 他这才直面这一点:原来基米,基米所在的科特卡,科特卡所在的芬兰,早就已经是他的家乡了。他并非不属于任何地方,而是同时被两种文化深深地打下了烙印,洗去任何一部分,他都不再是现在的他,而且那也是无法被洗去的。 “晚上好,各位听众。演出即将开始,请您关掉一切电子设备。演出过程中,不允许任何摄影与录像。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温柔而礼貌的女声在大厅上空响起,观众席的灯光渐渐暗下去。人们关掉手机,停止了交谈,聚精会神地看向舞台。而休息室中的音乐家们,也打开了门,做好了上场的准备。 柏林爱乐的乐手陆续入场,如蜂鹰一般优雅舒展却不乏掠夺性与掌控力地伴着自己的乐器坐下。他们只是坐在那里调音,便透出一种绝对的秩序感。这样井然的秩序,正是这支走过战火纷飞的世纪的乐团,用以守护并延续伟大的指挥富特文格勒、卡拉扬与阿巴多留下的传统与遗产的方式。 而后,一手持弓、一手持琴的楚克快步穿过黑暗的廊道,走向光耀的舞台,站在乐团之前,指挥台旁的位置,向观众席深深鞠了一躬,观众亦以热烈的掌声迎接了他。 等乐团调好音,独奏家准备就绪,一个人踏着他独有的端雅稳练的步伐登台。他同这厅中已有的秩序是不同的。那双孔雀蓝的眼睛是极夜的黑暗都无法淹没的星,藏着最寂静之处的动听诗节。他像广袤的海一样,轻轻地载起所有沉重的秩序,让它们顺着永恒的方向流淌。 艾诺·伊拉里·奥西的一举一动优美得像某种失传已久的古老舞蹈。他力度适中地握住楚克递过来的手,向他微笑。放开他的手后,走上指挥台,转向观众席点头示意。 而后他背过身去,面向整个乐团。当他举起指挥棒时,那种柔和的气质陡然改变了。海退潮时的深蓝波涛是温柔的,却也以旅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掌握着他们的命运,那是它莫测近神的一面。 神秘苍凉的长笛声响起,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那是一个由黑夜主导的世界。丰富的弦乐与打击乐依次加入融合,月亮、雪山、湖泊,本应皎洁明亮的景色都被无尽的长夜吞没,显出无端的诡魅。 在这一番对周遭景象的环顾之后,小提琴的独奏线条渐渐浮现,清晰地勾勒出那黑夜中蜿蜒前进的行军队伍。背景中的管乐与弦乐相互应和,制造出问答的效果。行军队伍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满是气力、心怀希望地相互勉励,逐渐转为轻微的怀疑与恐惧。 不确定性的阴影笼罩四周,使本就深沉的夜色更加骇人,随着小提琴几乎划破天际的尖利高亢的一声,行军停止了。鼓声重而密集地接入,以令人窒息的紧密节奏宣告着队伍的溃乱。弱拍上的重音、有别于十二平均律的微分音接连渗入,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这不谐的乐段中伸出,紧紧攥着听众的心。 压抑的旋律由重转轻,节奏也慢了下来,似乎在消散。而音符的远去却并不令人欣慰,那声响的减弱好似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迫湮灭在长夜中。风卷着残雪吹过,如轻纱般裹住倒在雪地中的残躯上。死亡是最漫长的极夜。 奥西双手轻轻一扬,如天鹅振翅般优美有力。随着这手势的提示,这一乐章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轻柔地休止了。 新乐章以一段含蓄忧伤的小提琴独奏拉开序幕,那悲惋的曲调仿佛是最后一个幸存者绝望之际的泣血哀歌。 楚克闭上双眼,想到千里之外的故乡。那些和他流着一样血的人:死去的孩子,参加完新生儿洗礼就要回到战场的士兵,宁死也不向同伴开枪的年轻人……这支哀歌不是献给亡者的,而是为了让所有生者心中的重负与苦痛尽数流淌出来。 柏林爱乐厅经过精心设计的墙体反射数倍放大了演奏音效,那悲痛犹如海啸席卷了整个大厅。即使是表面不动声色的观众,也不自觉地抓紧了座位扶手。就在这种重负快要将人压垮时,竖琴的声音如清泉一般,丝丝缕缕地涌入,下起救赎的雨。圆号温暖遥远的音色昭示着天边的景象正在改变。 …… 当各种乐器模仿追随着小提琴的独奏线条疾速前行时,乐手的压力与演奏的张力都达到了极致。 而在这场风暴中依然如亘古不变的天地本身伫立的,只有站在指挥台上的奥西。他的右手精准地给出节拍,左手则在控制情感表达力度的同时引领不同声部进入,驾驭着无形的时间。 到了乐曲的尾声,辽阔的天空褪去最后的黑暗,远方出现一抹明明净净的蓝,这美丽的奇迹轻得如同呵一口气就会从眼前散掉,却将所有的希望的带回了幸存者的心中。没有壮丽的旭日,没有恢弘的胜利,那一抹转瞬即逝的蓝,是人所能有的最好的救赎。 演奏结束后,奥西缓缓放下平举的双手。他没有立即转身面朝观众,一时之间,场内鸦雀无声。 片刻后,他扶住指挥台上的栏杆,转过身去,向观众深深鞠了一躬,静止的时空才被打破。掌声与喝彩如浪一般一波一波涌来,层层叠叠地冲刷着舞台中央的乐团。 A区的几位观众边鼓着掌边站了起来,他们身边的人也受到情绪感染般起身。等奥西第二次上场谢幕时,几乎全场的听众都已经站了起来,弦乐组的乐手也激动地敲击着弓。 奥西走过去牵住楚克的手,高举起来,完成指挥与独奏家的共同谢幕。此时,有工作人员走上台,向指挥献上一束蓝紫色的海洋之歌。 奥西道谢,双手接过花束,而后毫不犹豫地走进乐团,将花束中的花一支一支抽出,分发给别的乐手并表示感谢。 直至淡紫的包装袋中只剩下最饱满艳丽的一支,他走回楚克身边,伸出手递给他。那双孔雀蓝的眼睛比海洋之歌更像一个梦,纯粹得令人心惊,那眼神却并不陌生,似乎在基米时,他就曾经这样注视过他。 楚克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愣了几秒才收下那支美丽的花,指尖轻擦过奥西的手掌。他还未能完全从乐曲中抽离,感知不太清晰,但在这种狂欢似的氛围中,也意识到了演出的成功。 台下的掌声不曾间断,在这一刻到达了新的高潮。楚克在这爆发式的掌声与头顶金色灯光的照耀中感到眩晕,更别提他低头便能闻到那朵海洋之歌的馥郁香气。 而他并没有把那朵月季拿得远一些,因为那其中似乎藏有一丝清淡自然的松木气味,让他的神智安定许多。 他看着第三次拿着指挥棒上台谢幕的奥西,忽然注意到,那银白指挥棒的手柄正是软木做的,也许那正是自己鼻端那令人安心的气息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