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之后10-14(完)
第十一章 夜间轮渡
游轮窗外铺开的蓝,深浅不一,无边无际。见过这番景致的人,不由深信世界尽头若有颜色,定是这样一种令人魂断的蓝。 大海与天空互为镜面,映照出彼此的蓝,在一条极细的灰蓝丝线上融为一体。水和云变得虚无缥缈,仿佛蓝才是唯一的真实。 楚克喝着苹果酒,静静坐在诗丽雅交响曲号被分成三格的横窗边。这个角落十分僻静,除了坐在他对面,正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奥西,别无他人。奥西总是随身带着纸笔,记录作曲的灵感。 他们坐在从斯德哥尔摩回赫尔辛基的夜间轮渡上。柏林爱乐乐团与瑞典广播交响乐团的作曲家基金会共同委托奥西创作了《小提琴协奏曲》,因此他们在柏林和斯德哥尔摩分别进行了德国和瑞典的首演。行程结束之后,楚克自然是回芬兰,而本应回到纽约的奥西为了参加努米·弗兰克的追悼会与葬礼,也向乐团请假,顺道与楚克同行。 不知何时,钢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停止了。楚克喝完最后一口苹果酒,将易拉罐放在桌上,视线从窗外转回对面,才发现奥西已经合上了本子,正看着自己。 当视线相触时,楚克本想马上移开。可在这样的天色与光线下,奥西的眼睛美得毫不费力地夺去了人全部的注意力,那是梦境最深处的宝石湖泊才有的颜色。 楚克失神低语道:“这似乎不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什么?”奥西的视线仍然停驻在他身上。 而楚克却像是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揉了揉额角:“没什么,请不要在意。” 奥西没有就此继续追问,他也侧过脸去,透过窗望着波罗的海广阔无垠的海面。他似乎在倾听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很久没有坐船回赫尔辛基了,上一次还是刚毕业的时候。那时我和努米、乔安娜睡在外舱最便宜的房间,整夜都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吵得人没法睡。” 他明明是在说令人不愉的经历,语调与表情却像是在回忆人生中一段金色的日子。 “当时我们三个都想以作曲谋生。努米还开玩笑说,要早些适应这样出门只能住最差的房间的日子。‘谁让作曲家总是穷困潦倒?指挥和独奏家演着我们写的曲子,却抢走了我们的风头和薪水!’”他娓娓道来,将努米·弗兰克的语调和表情学了十成。 楚克不禁笑出了声。旋即,他意识到弗兰克已经去世了,这笑并不合时宜:“抱歉……” “不,努米会很高兴多了一个认同他的人。”奥西私下的笑容温柔的一如既往,却也带着一丝平淡的悲伤:“作为他的朋友,我知道,他希望留给我们的正是这些。是想起他时会心的笑,是被他的作品所激起的颤栗。” 在目光所及的最远之处,那天空与大海的交接线上,缓缓驶出一艘黑船。由于距离太远,那兴许尺寸惊人的巨轮,在他们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方块。它缓慢而坚定地驶入那片遥远朦胧的深蓝之中,渐渐不见影踪。 楚克着迷地看着,不觉中将头抵在了窗户玻璃上。蓝色的晚风似乎拂过了他的脸颊,在自然的启示中, 他轻轻念出心里的话,又或许那是神在他的心中写下的句子:“……奥西,你会这么想吗?死亡是不会再归港的船,死亡像是真正的……回到家中。” 奥西看着他的侧脸,倏忽以一种奇异的语调,音节分明地叫了他的名字:“马特维。” 楚克似乎从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瞬间身体像是被冻结起来,做不到转过脸看他。 “我也会这么想。但是在那之前,在这一边,我也希望你有一个可以放心停靠的港岸,有一个……不要那么轻易就舍弃自己的理由。” 奥西接着说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开始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成为那个理由就好了。” 楚克停滞的思维此刻高速运转起来,他很快冷静地给予奥西一个礼貌的微笑,将无法控制住轻颤的双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谢谢你,奥西。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作为朋友,你和你的音乐当然是我的港湾。” 奥西低下眼,长睫如飞羽般掩去了那宝石湖泊的光:“不仅仅是指朋友。我还想做你的德牧、鲱鱼、格瓦斯。偶尔,我可能会想要拥抱你,亲吻你,带给你《布兰诗歌》第二十二首中的‘极乐时刻‘。更多时候,我想和你共同度过平淡的生活,直至命运之轮再度转动。你还需要我进一步解释吗?“ 楚克装傻充愣的尝试失败了,他无法再掩饰自己的紧张,几乎是神经质地狠狠往后捋了一把额发。 这些天来,如果说他对这段关系的微妙毫无感知,也未免过于自欺欺人,尤其是在奥西递给自己那朵花之后。但他想不到,奥西竟然真的就这样平静且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了,他的胸口一阵发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Maestro,这不是个游戏,也并不好玩。你带着两个国际大乐团,你是大名鼎鼎的艾诺·伊拉里·奥西。我是一个不入流的乐手,还是个大你两岁的男人。我对同性恋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你想想,如果莱布雷希特听到刚才你说的话,他那种人会在《滑倒唱片》上怎么写你?” 奥西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看进他的灵魂无法躲藏的部分,就像他的指挥艺术那样精准而深邃:“你考虑了一切,除了我对你的爱。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不是因为怀疑我的诚实,而是出于你不能接受你有被爱的可能。” 顷刻间,楚克的心被浸入了厚厚的北极寒冰之中,他的肩颈无力地垂下,他失去了一切声音,因为他知道奥西说的是对的。 半晌后,低着头的他才挤出这样一个问句:“……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我希望我可以分点陈述告诉你为什么。可是,爱不是对位法,没有那样清晰的规则。如果一定要说,那只是一种感觉。”说完这句话后,奥西短暂地沉默了,那个空白像是载着一声未发的叹息。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小时候,我有一只白尾鹿朋友,它常来我家附近看我。可有一段时间,它很久没有造访。当我再见到它时,它的后足跛了。它拖着受伤的脚,费力地跑到我面前,舔了舔我的手,那双眼睛紧紧地看着我。我很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现在想想,那眼神是在求救,也是在告别。它应该不只有后足受伤了。” “在罗瓦涅米的那个晚上,喝醉的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和那只白尾鹿一样。你带着你汨汨流血的心……近乎绝望地亲吻了我。” 楚克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那皮耶利宁湖宁静的蓝被搅得闪烁晃动,水波凌乱而无序地汇聚。 “就是这样的眼神。”奥西轻声说,仿佛是在为自己的举动做下最后的简短批注。 他稍稍倾身,越过并不宽绰的桌子,吻住了楚克。像一阵蓝色的风,轻轻地到来,却吹进很深的地方。 备注:很多对白是先想到英语或德语,再在脑子里翻译成中文的,所以偶尔不太通顺,请见谅!我会在写完之后重新顺一遍中文。 比如奥西告白这一段,可能读英语意思会更完整:I don’t wanna just be your friend. I wanna be your derby, your herring and your kwos. Sometimes I may want to hug you, kiss you, bring you the ‘iocundum tempus’ of the 22nd song from Carmina Burana. Most of the time, I want to live my simple life with you, till the wheel of fate turns again. Do you need me to explain it a bit more for you? 奥西提到的“命运之轮的转动”暗指的是《布兰诗歌》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哦,命运》(O, Fortuna)。
第十二章 极夜之后(上)
奥西的吻不似他平日的气质那么轻柔,也不像他的指挥艺术,有着恰到好处的精准。那短暂的接触如同一片落到眼前的纱,瞬时之间,楚克失去了一切对其他事物的感知,只有嘴唇上陌生而柔软的触感和乱糟糟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直到奥西坐回原位,楚克的眼前还是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的白光,耳边只有胸腔中一声声剧烈的心跳。 他努力维系着表面的平静,不想让人看出任何异样,尽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本能般道:“……对不起。抱歉。” 而后他直接起身,打算先回到房间,却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想起这些日子来他自以为的那些进步,对作品音乐性的领会的加深和在台上近乎迷狂的体验,克制住想要攥紧拳头的冲动,背着身问到:“这些……是你找我演奏你写的小协的理由吗?” 身后奥西的声音依然冷静优雅,只是带着一丝低哑:“……我向你保证,不是。楚克,你是一位优秀且适合这首曲子的小提琴演奏家,请你不要怀疑这一点。” “……谢谢你。” 楚克轻轻开口道谢,这句话很快消散在风中,如同他远离的背影。 回到房间后,他无知无觉地进到浴室,希望温热的水流能冲走心中所有的迷惑、震惊与疲惫。然而当他脱下衣物,赤裸地站在浴室的镜前,却不由打量起自己的身体,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想法。 这是一具苍白消瘦的身体。肩宽胯窄,虽然线条还算流畅,但由于缺乏定期锻炼的习惯,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最突兀的应当是左侧锁骨上方的琴吻,那块硬币大小的红褐色印记是长期练琴磨出的痕迹。他用手触碰轻按儿时曾发过炎的疤痕,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了。 奥西的身体应当不是这样的,他想。奥西曾经在排练《狂喜之诗》时,绷坏过一件西装外套。在终章的高潮到来时,他猛地一挥左手,那外套肩膀与上臂的接缝处竟“嘶啦”一声裂开,而内里的牛津纺白衬衫紧紧贴着他微微汗湿的臂膀,勾勒出饱满有力的肌肉线条。 楚克忽然想起一位美国知名乐评人为《艾诺·伊拉里·奥西与他的爱乐时代》这篇文章写下的导语: “……他继承了破晓之神海姆达尔灵敏的双耳、战神提尔的体格与黑暗之神霍德尔的神秘气质。而当诸多神格汇聚在同一个人身上,毫无疑问,那个人会成为一位指挥家——那司掌时间的工作,正与神相似。 “ 而那位后来在许多乐迷和乐评家眼中近神的指挥,在发现自己那“继承自战神提尔的体格”毁掉了一件西服之后,像做错事的大型犬一般,无辜地抖落裂开的外套,捧在手中观察,试图寻找修复的可能,最终只能以一句无奈的“看来周六要去一趟跳蚤市场了”作结。 想到这里,镜中的人不自觉地笑出雪白的齿列。 可奥西的身体比自己的强壮,并不说明他们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有着一样的生理构造。此前,他从未听说过奥西是同性恋的传闻……他真的能对这样一具与自己相似的身体产生欲望吗? 欲望…… 当他意识到这个词明明确确地浮现在脑海之中,随后想到嘴唇上仍未消褪的柔软触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触及他的全身,他苍白的身体迅速染上一层淡淡的颜色,像是粉白的木绣球在他的皮肤下相继盛开。 他不敢再看下去,慌乱地走进淋浴室的里间,差点摔倒,在最后一刻撑住了玻璃门,进去打开了莲蓬头。 而热水澡并没能让他睡个好觉。 *** 第二天清晨,当楚克走进游轮的餐厅时,来用餐的客人还不多,窗边的景观位多数空着。正因如此,那坐在红丝绒沙发上端着高脚杯的挺拔身影格外醒目。 侍者双手托着绿瓶金口的凯歌香槟,礼貌地询问他是否需要续杯。他微笑拒绝,抬头时便与楚克的视线相接。 他身后的窗外是一片冰雪与飞鸟环绕的大陆。犹如糖霜般细腻干净的白雪安静地层层堆叠在大片的松林与小木屋上,鹰鹞振翅高飞,越过那些紧挨着的岛屿。冬季日出极晚,此时仍然天光黯淡,连大海都被照得像一片无杂质的银矿。然而大陆的银白与天空的铅灰中,已经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蓝,像孩子的画笔在白纸上留下的稚嫩痕迹。 可那一丝蓝,远不如奥西的眼睛璀璨。 他没有刻意回避,而是走到奥西对面落座,并向侍者要了一杯香槟。奥西看着他,脸上难得地短暂出现了无措的神情,就像看着那件被自己绷坏的西装外套。 两人互道早安后,无声的沉默蔓延开来,仿佛这一刻两人都回归了芬兰人灵魂深处喜好安静、不善言辞的本性。楚克看着窗外,奥西看着楚克。 直到楚克无法承受那样的眼神,他终于把心中积藏的疑问说出口:“你说你在《狂喜之诗》排练时认出了我,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提到音乐,奥西也自然了许多,他又找回了掌控力:“《狂喜之诗》的再现部在前三个主题编织的梦境间不断跳跃,直至迷狂的情绪达到巅峰。而《罗瓦涅米日记》中也有类似的速度渐快、情绪渐强的段落。你在演奏到这样的乐曲高潮时……会露出相似的神情。” 楚克尴尬道,他并不觉得那时自己的模样仍是得体的,说不定像狗被挑衅时一样龇出了尖牙:“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奥西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补充道:“并不是什么夸张的面部表情。而是你的眼睛和你颤动的嘴唇。” 他面容平静,眼眸深处却有着光影的细碎晃动:“……它们在说,你愿意在这个时刻死去。那是一种潜藏在绝望中的喜悦。” 楚克看着眼前这双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却又包容慈悲近神的美丽双眼,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因为他知道奥西是对的。在发现自己热爱音乐却天赋平平的时刻,在看到家乡的土地与同胞被烈火灼烧的时刻,甚至只是在某个休演季的平常极夜,他望着窗外仿佛永远也不会再次亮起的天空,感到死亡如一阵适时而来的轻风,如此亲切地招引着自己。
第十三章 极夜之后(中) 概要:安娜,你前年写的小提琴奏鸣曲是不是毁了纽麦尔的琴弦? 游轮停靠奥林匹亚码头,游客纷纷下船。银灰的云朵安静地漂浮在浅蓝色的天际,眼前的景致如印象派油画般静谧动人。 赫尔辛基是一座蓝白的城市,它拥有饱满的天空、深邃的海洋与皑皑白雪。这座城市像是被封存在玻璃球中的天堂幻景一样,有着永不褪色的美丽。 “……一切都对了。”提着手提箱的奥西微笑着感慨道。 “什么?”楚克以为自己听漏了一句话,于是向奥西发问。 “没什么,只是很久没有回来了。”奥西看着码头悠闲踱步的海鸥,道:“虽然我在纽约和伦敦待了有些年头,但我不得不承认,在那些‘国际大都市’时,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鸟叫的音高是不对的,树叶边缘的形状是不对的,雪降落的速度也令人别扭……” “可当我回到赫尔辛基,那些不和谐感便统统消失了。”奥西向他眨了眨眼,难得显得有几分孩子气:“我回到了我的地方,我身处我的同胞之中。” 只是在柏林待了一周就开始想念科特卡的楚克,忽然意识到奥西这些年光鲜事业背后的不易:“那……当你想念赫尔辛基时,会做些什么呢?” 奥西的笑容仍然恬静,海港的阳光为他纤密的睫毛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有时候会重温考里斯马基的电影。更多的时候是创作,我会尽可能地把情绪转化成旋律。”他自然而然地续道:“想起你时,也是一样。” “……”楚克差点由于呼吸不畅而呛咳起来。 奥西从来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相反,生活中的他温和得像春天的第一场雨,很难让人不喜欢。所以在游轮上时,他并未要求楚克对自己的情感做出任何回应。但显然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在他向楚克表达好感之后,他对此不再加以掩饰。 这一次,他依旧不求回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失落的样子,只是指了指不远处亮起行车灯的黑色卡宴,对楚克道:“接我们的车来了。” 奥西右手为他拉开后座车门,左手贴住车顶以免他不小心磕到。看着他坐进去之后,才关上门走向副驾驶座。 楚克钻进车里坐好,看到驾驶座上的人一头野蛮生长的火红卷发,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女人转过头来大方一笑,眉眼精致,气质潇洒,像是山谷间的野玫瑰:“你好呀,楚克。我是卡特拉·乔安娜。我看了你和奥西还有柏林爱乐的演出直播,当时我就想,有机会要请你拉我写的曲子。” 这张经常出现在古典乐杂志和乐评网站上的脸配上这头标志性红发……他知道会有人接他们去墓园,却不知道是铁三角之一、知名的歌剧作曲家乔安娜。 “你好……我是马特维·楚克。那是我的荣幸。”他在震惊之余礼貌回复。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奥西意味深长道:“安娜,你前年写的小提琴奏鸣曲是不是毁了纽麦尔的琴弦?” 乔安娜随意一耸肩,再度发动汽车:“他的琴弦本来就该换了,我只是帮他一把。再说了,我最多毁掉琴弦,你毁掉的可是精神。我看直播的时候发现,有观众被你的曲子吓得撞上了前排的椅背。” 楚克听得抱紧了怀中的琴盒。 在短暂的沉默后,乔安娜和奥西在前排开怀地笑了起来,一点都没有许久未见的生分。车上的氛围轻松得像是去奔赴与老友的会面,而不是一场在寒冬举行的沉重葬礼。 …… 努米·弗兰克的葬礼在希耶塔涅米墓园的艺术家山举行。那是赫尔辛基最古老的墓园,埋葬了不计其数的芬兰英杰。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在墓与墓之间的小径,直至那些灰色的路汇成一道银河。恍惚间,到访者似乎还能感受到英灵如生前一般在此地沉思走动的气息。 悠扬的音乐四散,那正是弗兰克生前所作的安魂曲。在自己的葬礼上用自己创作的曲子,据说也是弗兰克的遗愿之一,此举是向他喜爱的作曲家致敬。正如福雷为《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所写的组曲也用在了他的葬礼上一样,当福雷为这出命运的悲剧谱下忧愁的诗篇时,他一定也在其中照见了自己的命运。将对命运共性的感知以最恰当的艺术形式呈现,正是艺术家的事业。 奥西与乔安娜陪伴在弗兰克的父母身边,在桃花心木棺材旁站定,拜托楚克为他们与棺材拍了一张合影。 也许在别处,与棺材合影会被视作不祥之事,而这在芬兰已经成为一种风俗。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他生命的终章,与其余任何一章一样,都是值得书写并铭记的。而对于逝者的亲友而言,他的死亡也会是他们的人生中重要的一章。因此他们需要保存记录这一重大时刻的影像。 奥西与乔安娜的手轻轻搭在棺面上,那上面刻着的并非传统的十字架或花纹,而是《安魂曲》中的一段乐章。一束银莲花伏在中间,以短暂的生命见证了这场离别。 照片上的乔安娜仍在微笑,眼眶却已发红。奥西的眼神则有着穿透镜头的深远。两位灰发老人站在中间,背依旧直挺,虽有哀容,更多的却是释然。他们的身后是无尽的冰雪森林与灰色墓碑,那里栖息着许许多多的魂灵,尽管世界上还有深爱他们的人,却再也唤不回他们。 在死亡面前,人才会突然察觉这一点:日常生活不过是个美梦。那些起床用面包机为自己烘烤两片香喷喷的吐司再配上一杯咖啡的清晨,那些带着小狗在街边散步的午后,那些在海边的木屋中练琴的夜晚,这些最平常的日子是我们自甘沉溺的梦境。唯一的真实是死亡,是那片虚空对我们人生的褫夺。 而如果有什么能驱散死亡的阴影——那一定是爱与记忆。 *** 落葬仪式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宴会厅。乔安娜坐下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奶油三文鱼汤,抽了抽鼻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努米这小子的天赋真令人嫉妒,我也要在我的葬礼上用他写的安魂曲。好啦,他现在给上帝作曲去啦,你说等我们再见面时,他会不会写完了十套交响曲?” 奥西叹息:“以他工作起来的劲头,完全可能。我们也要继续写,到时好让他听些新东西。” “是啊。我一定不会比他差。不过你啊,大指挥——忙得都没多少时间谱曲了吧?这次回来待几天?” “三天后我就要回纽约了,现在还在乐季中。”奥西无奈道。 乔安娜将胸前的红发撩到脑后,高高绑成一个马尾:“嗯。不过想想你拿多少工资,这个工作量也不算太夸张。” 奥西一愣,疑惑道:“安娜,我和你讨论过我的薪资吗?” “唔,今年的全球指挥家收入排名刚出来不久,看来你还不清楚。恭喜你,你进前十了。”绑好头发的乔安娜打开手机,将排名网站搜给他看,而后将手机递给楚克,语出惊人:“你看,艾诺虽然是我们三个人里唯一部分叛变了作曲事业跑去当指挥的,但他赚的比我和努米加起来还要多呢。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你尽可放心。”
第十四章 极夜之后(下)
楚克正数着那一长串数字间的逗号,听到这话,一向控制力良好的双手轻微一颤,手机差点滑到三文鱼汤里。 奥西似是在认真思考乔安娜的话:“经济方面可以放心,这点确实不假。但我带的乐团不在一处,平时演出也在各国,很难在一个地方长居…… ” 乔安娜不赞成般摇了摇头:“为什么不活在这一刻呢?我们无法解决尚未出现的问题。” “我是指挥,安娜。”奥西停下喝汤的动作,轻握着银勺的雕花柄,如同握着指挥棒般从容不迫地解释道:“我总是不得不领先于乐团的演奏进度。有时是十秒,有时是一分钟,如果是瓦格纳,那么我至少要在思维上领先演奏十五分钟。” 乔安娜也不喝汤了,她直接将勺子靠在碗边,挥舞着一只手:“指挥怎么了?指挥爱人时和小偷爱人时没什么不同。无论是爱或是我们的存在自身,都可能没有下一刻,更别说下一天、下个月、下一年。爱不过是偷时间!所以当你这一刻感受到爱时,就应该去实现它!” 他们有来有往地讨论起这悬而未决的关系,楚克原本感到的尴尬倒是因为自己在这番对话中的隐身而退减不少,安静地将手机放到一边,喝完了眼前的汤。 三天一晃而过。奥西由于要陪伴家人与处理乐团合作事务,忙得不见踪影,但仍然会时不时给楚克发消息。有时是冰封的光洁湖面上他的倒影,有时是欧柳莺灰绿色的娇小身影,有时是他做的小土豆鲱鱼排。 楚克只要有空,便一一回复。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承诺,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默契。不提见面,不提离别,仿佛这样分享日常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然而楚克心知肚明,三天后,这些都会慢慢消逝。分享欲会消失,情感会淡去,正如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必经的自然过程。他只是在等一切过去,等偶然降落到他头顶的光环褪去,等撞击他内心的强烈感受消散,他就会做回那个无甚天赋但算得上勤恳的小提琴手。 对于天赋这回事,他倒意外释然了。在勃兰登堡门前的即兴演奏与柏林爱乐厅内的正式演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除了音乐外一无所有的人通过小提琴向世界倾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一向清楚,不是人人都能听到神圣的感召,许多人穷极一生也找不到真正热爱的事物。 可另一桩事,他现在才明白,那便是听到感召的人也未必能在神指给自己的道路上自如行进。然而这并不说明感召是假的,或那条路不值一走。他听到的感召只是:自己必然要成为小提琴手。这小提琴手前本就没有任何定语修饰:伟大的、糟糕的、技艺高超的、灾难性的…… 无论如何,他已经全情回应了自己的命运,这就足够了。 带着这样平静的心情,他在第三日的夜里坐上了从赫尔辛基回科特卡的M7。这一天晚上,奥西没有发来消息,应该也坐上了回纽约的航班。 深蓝的月夜静谧得出奇,乘客不多的M7在夜间的雪原缓缓行驶。 闭上眼,他似乎可以隐隐听到冰层深处湖水流动的声音。如此神秘,如此恒久,一如生命的流。它们会在某个冬日彻底凝结成冰,阻塞所有流动,又会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春夜再次汨汨而出。 在成片森林投下的阴影中,在袒露着自身荒芜的巨石旁,他感到安全。因为森林之神维达的居所和巨石的心是他无法到达的,而反之亦然。无法相互抵达,因而可以保留自我的领地与边界。 而在云端是什么感觉呢?三万英尺之下,城市如闪烁的电路图一般清晰铺开。当人拥有众神的视野,世界就再也没有谜题。一切都是可抵达的,一切都是可被理解的。也许纽约的夏日比芬兰的极夜更冰冷。这是奥西的生活吗? 手机依然没有亮起,他想着想着,在意识朦胧间,似是听到了《童年即景》中的梦幻曲,渐渐靠着窗睡去。 隔日午后,他在海边的小木屋中吃完午饭、收拾好行装,准备慢慢走去科特坎卡图的排练室。乐团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今天下午要排练劳塔瓦拉的《北极之歌》。 科特卡不像柏林那样生猛而矛盾,兼具古典与现代的色彩,也不像赫尔辛基美丽如天堂幻景。这座不为人所瞩目的小城只是静静守护在芬兰湾边,冰冷而清新的空气令他感到熟悉的心安。 当他步入排练室时,不少同事已经到了,有些在闲聊,有些独自翻着谱子。他们和他打了招呼,欢迎他回来。现任指挥安提罗简单称赞了他在柏林爱乐的表现,却没有就此过多询问他。这些熟悉的面孔、亲切的芬兰语与恰到好处的边界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家中。 第一乐章沼泽结束后,安提罗忽然打了休止的手势,说会有一位指挥接替他完成剩余的乐章,便走出了排练室。楚克正感到疑惑,身边的乐手们却依旧如常。 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的光影中浮现,那优雅的步调必不至于让人错认。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曾经的岁月:刚从音乐学院毕业不久,为自己拿到了乐团的职位而兴奋不已,对未来满怀期望的同时又对自己的水平抱有隐忧。 然而,只要坐在乐手席中,跟随着指挥台上那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年轻人,就一定能进入音乐的深处。在那里,他可以抛开所有的顾虑,只是感受在音乐中跳动着的搏动的心。 即使是漫长绝望的极夜,也有绚丽的光带在前方指引。 他有很多想问的话。但当奥西举起指挥棒时,他感到一切问题的答案都不重要了。 角百灵轻快的叫声响起,他将弓搭在自己的琴上,准备开始演奏。耳朵却捕捉到与预想中的声音完全不同的旋律。 他少见的慌乱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弓,不知如何是好,怀疑自己记错了曲谱。而乐团的演奏并未中止。过了十几秒后,他才察觉到——这确实是另一套曲子。这是西贝柳斯的《爱人组曲》。 他错愕地看向前方,正好与仍在指挥的奥西对视。那双如月下海洋般深邃的眼睛正含笑看着自己,身旁的乐手们亦是微笑着看过来。 爱的轻烟弥漫,攀上他的心头。 他轻轻放下琴,在《爱人》的旋律中,在爱人的眼光中,头一次那么轻松地下定了决心—— 去神那里偷一些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