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之后 1-5
第一章 极夜降临
柏林冬日的暴雨夜残酷如神明降下的惩罚,马特维·楚克对这一点于今晚有了深刻的体会。当他赶到音乐厅时,灰色的大衣与围巾因吸足了雨水而变得沉重非常,至于随身携带的那柄钢架直杆伞——它看上去需要一场紧急的骨髓移植手术。如果不是情况紧急,他想可以试试自己修。
午夜航班带来的疲倦、湿透的大衣、报废的雨伞、将要见到的如今与自己境遇天差地别的故人…… 这一切令他心烦意乱。也许他不该答应来听这场音乐会。烦躁的情绪只会浪费这个宝贵的前排座。
音乐会即将开始,乐手陆续上台调试。德奥乐迷的素质同他们的乐团水准一样顶尖,两千多席的大厅安静如曾经那些他在科特卡海边木屋中的不眠之夜。没有任何不谐的音调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而在那么一个突然的瞬间,乐手的直觉让他感到本就平静的大厅变得更静谧了,像是连呼吸声都少了些。正如鸟兽的内在系统能预先感知灾难的发生,他也察觉到,有什么即将降临。
他本能地往台上望去,乐手都已就位,只有指挥台依然空缺。
有人踏着轻柔优雅的步子缓缓登台,却并不令人感觉松弛。短短几步之间,听不到却似乎真切存在的节律便从他身上流出。他身披北欧极夜的颜色,补上了指挥台那一小方空白,垂在身侧的手中,银白的指挥棒凝着月神洒下的辉光。
他将右手按在左胸上,微微点头向观众席示意。那双在深处藏有浅绿的蓝眼睛迅速掠过观众席,如永夜极光般绚丽难忘。
随着他背过身去,面向乐团,轻轻挥起指挥棒,小号的声音响起。这段以三连音与一个长音开头的经典号角是出了名的难以控制,而小号手却将它演奏得丝滑流畅,更难得的是听来令人觉得乐手毫不费力。随着其他铜管乐与鼓声的加入,第一主题的悲壮宏大铺陈而出,听众们就此进入马勒五的世界。
楚克终于知道了问题的答案,他明白了是什么降临在这个大厅。那是从艾诺·伊拉里·奥西的指挥棒尖倾泻而出的命运。
到情感强度最大的第二乐章,曲中深重的苦难与不甘的挣扎沉沉罩在每个人的心灵上,楚克本还在思考如果是由自己演奏第二乐章,细节处理会与面前的顶尖乐团首席有何不同。而当大提琴拉奏起如泣血悲歌般的E小调,他的心灵彻底被音乐的感性之美占据,无暇进行理性思考。他怀着朝圣者般的心情,闭眼聆听那些无数次打动他的灵魂的美妙音符。
即使在过去的这些年中,他不止一次为自己资质平平却选择了极需天赋的乐手道路而感到痛苦,但仍然有一些时刻能够短暂抚平他的伤痛,能令他想起在少年时期第一次听到马勒五的那个神圣午日。在那一天,他暗下决心:要么以音乐为生,要么什么都不做。
当他睁开眼时,薄薄的泪光中指挥台上如君主般自信的背影浮现。奥西并非热烈迷狂、动作夸张的那类指挥。即使是指挥强度极大的第二乐章,他也只是沉稳地站在那里,手中每一个动作都利落干净地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如机械般精密准确地编织出命运之梦的回响。
马特维·楚克不禁跟着奥西的指挥,将大腿当作指板,练起了指法。这是曾经长期在奥西指挥下、坐在二提首席的他所拥有的肌肉记忆。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在基米小交响乐团勤勤恳恳地挣自己的面包,往返于科特卡与克沃拉之间演出。而奥西却与国际上的各大名团合作,成为了世界一流的指挥。
如今有许多杂志或节目在提起奥西时,都会提起堪被称作他生命中事业重大转折点的夏天。媒体不厌其烦地渲染着它的神话色彩。
一个当年从未离开过北欧小城、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指挥,得到了一次偶然的机会,顶替了一名临时病倒且在美国小有名气的指挥,与当时的克利兰夫管弦乐团合作肖斯塔科维奇的《E小调第十交响曲》。演出效果轰动,自此名声大噪。
奥西对此事只在与老牌杂志的对谈中讲述过一次,他微笑道:“……是的,当时亚当斯病倒了,他甚至没法从床上起身。不然我相信他就算是坐轮椅也会去指挥的。……我想,他们联系了很多与亚当斯名气相当的指挥,直到最后才打给我。我本来对这个邀约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并没有多少指挥大型乐团的经验。可转念一想,他们要找多少人,才绝望到给一个毫无名气的北欧小子打电话?要知道,指挥对年轻人而言可不是什么友好的行业。因此我想,好吧,这也许是我们拯救彼此的机会。”
基米的乐迷乍闻奥西在此次演出后接受了美国乐团提供的长期合同,即将离开芬兰时,或多或少感到惊讶。而马特维·楚克与基米中的大多乐手,却并不认为这其中有多少传奇色彩。音乐家的艺术觉知天生敏感,在和奥西相处的这一年多里,他们早就感受到这位年轻指挥身上磅礴的力量。
他只是需要一个时机。
想到这里,楚克手下的节奏乱了。奥西的个人风格变得比在基米时强烈多了,这些年与大乐团的合作想必对他而言是非同一般的试炼。楚克发觉要跟上现在的他对自己来说十分吃力。
而奥西面前的乐团却能完美听从调配。假使奥西是一把饱满漂亮的弓,乐团就是他的箭,隐身的神明拉开了弓。无可抵挡的锐气使观众动弹不得,这是金碧辉煌的音乐厅中的独特极夜。
汉斯·夏隆所设计的音乐厅内饰别致,令观众仿佛置身于一部庞大机器的内部。凌乱的铁线从天花板长长垂坠下来,不知拖往何处。那些有若丝织的泛着光的金线在奥西身后渐渐隐去。冷静把控着整个乐团航向的奥西,仿佛是这个音乐厅中最高的力量化身。而此时那些背景中的丝线,在楚克眼里逐渐清晰起来。
指挥台上的是乐团的君主,他背后自有神明提着操控的丝线。
“……当奥西举起指挥棒,我们知道,降神的时刻来到了。”老牌乐评人曾如此评价他的演出。
演出结束后,按照约定的那样,楚克与其他受奥西邀请的乐手去后台等待,与他一起做专访。
他们来到柏林爱乐厅,都是因为答应参与奥西牵头的、于下周演出的,为战争中流离失所的人们而办的慈善音乐会。此次音乐会所得收入将全部捐出。奥西的交际能力有目共睹,乐手中不乏鼎鼎大名的人物。楚克站在一票难求的传奇意大利女高音与大乐团万众瞩目的首席身旁,感到肢体僵硬。尽管他们向自己友好地微笑。
他想,他唯一能够站在这里的理由就是他曾经的国籍。
当他在广袤静谧的科特卡海边木屋练习《升华之夜》时,他的家乡深陷战火之中。边境被屠杀的平民、失去母亲的孩子,在那些无尽失落的半音阶中流淌而出,撕扯着他的心。
清晨依旧会到来,他也依旧会背着琴出门去乐团排练,按部就班地做那个能养活自己的二流小提琴手。
窗外是高远、明亮的夜,海浪拍打着堤岸,他的家乡在这样广阔的夜里缓慢坠亡。
当他感到自己灵魂中的一部分也将随之消散时,他收到了许久不曾联络的奥西发来的讯息:
“亲爱的楚克,
许久不联络,你最近还好吗?
我这周在伦敦演出。也许今天,我碰巧找到了威斯敏特最好看的消防栓,想分享给你。请查看附件。
如果你见过更好看的消防栓, 请让我看看。
楚克,我们都知道东欧正在发生什么。我对一切发生在你家乡的暴行感到悲伤。我有一场慈善音乐会的计划,想邀请你加入。如果你能来,我想大家都会非常受鼓舞。
期待你的回复。
艾诺·伊拉里·奥西 以及威斯敏特的美丽消防栓”
第二章 新协奏曲
“……我们当然可以穿着礼服、不发一言地在音乐厅里演奏不会冒犯任何人的巴赫、贝多芬或莫扎特,只享受听众的掌声和鲜花。一直有人认为,艺术与政治无关。”奥西正视着镜头。在光线的晕染下,他金棕色的头发看上去几近丝绸般滑顺。
与此相反的,则是他话语的锋利与强硬:“但作曲家之所以能谱出打动人心的曲子、乐手之所以能演奏出令人落泪的乐章,正是因为他们理解人性。政治也是人性展演的一种后果。古典乐手不是与世隔绝的怪人,反而,作为艺术家,我们应当能更深地体会人的种种际遇与情感。这就是我无法对战争无动于衷的原因,这就是我和我的同事们站在这里的原因。”
“听说这次慈善音乐晚会,除了如拉威尔的《库普兰之墓》与海顿的《战时弥撒》一般的经典作品外,还有您本人的新作?”
“是的。”奥西的语调与眼神变回了往日的柔和:“是一首小提琴协奏曲。”
“听众们一定非常期待,毕竟您上次以作曲家的身份发布作品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请问这首曲子有什么灵感来源吗?”
奥西沉思片刻道:“我无意将它固定为标题音乐的形式,但谱曲之初确实发生了一些事。大约一年前的夜里,如期而至的霜冻在赫尔辛基人的花园里肆虐,但我庭院中的花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些幸存者令我有了作曲的冲动,halla ei vie kukkia。”他随即解释道:“霜冻带不走花。”
他侧首看向楚克,伸手做出邀请的姿势:“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将由我的老朋友,基米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马特维·楚克演奏。”
记者礼貌性地转向楚克提了两个问题,无非是他对今晚演出以及奥西新作的感受,当然也提到了他的乌克兰裔身份。他并非健谈之人,面对镜头的经验也不多。也许记者察觉到了这一点,话题很快转向了他人。
楚克暗自松了口气,可很快神经又紧绷了起来。自从一个月前收到奥西发来的谱子,他便难抑焦虑。
奥西是同时代少见的在指挥与作曲领域都有所成就的音乐天才。由于繁忙的指挥工作,他花在作曲上的时间不算多,但已有的作品都广受好评,首演时多由世界闻名的独奏家演奏。也因此,在奥西提出要他演奏这首新的小提琴协奏曲时,他非常惊讶,怎么奥西找他这个小交响乐团的乐手而不是专门的独奏家来演奏?最终考虑了两天,他还是拒绝了。他可以参与慈善音乐晚会,但不打算接下奥西《小提琴协奏曲》的首演。
不是楚克不想要这个机会,只是他无法相信自己有能力演绎好奥西写的曲子。作为小乐团的二提首席,他开独奏会的机会少之又少。而奥西的谱曲风格一如他的指挥风格,他最擅长的便是给予刚好能把乐手推向极限却又不至于使其崩溃的压力。他写的曲子对技法和音乐性的要求都极高,而首演的意义总是不同的,搞砸了困扰的可不只是乐手。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奥西说了。奥西认真听完,只是在电话那头问他:“那么,你已经试奏过这首曲子了?”
“是的。第二乐章的那些抛弓和长颤音,我大概率做不出你想要的效果……”他在电话另一边不自觉抓了一把头发。
“先别管那些技术。告诉我,你觉得这首曲子怎么样?它对你而言是视觉化的吗?”
马特维·楚克冷静下来,音乐家的自尊让他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其实……第一遍演奏开头时,我觉得有些怪异。尤其是想象加上英国管和低音单簧管之后的效果。前两乐章仿佛是漫长古怪的极夜中的行军。”
奥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那时他可没告诉楚克什么霜冻与花园的故事,于是楚克按着自己的想法道:“可从第三乐章起……色彩逐渐绚丽明亮起来,就好像是夜空中,群星在光带的掩映下闪烁着,直至黎明。人们走出了黑夜。”
奥西低声笑了,没有对他的评论进行修正或补充:“那你喜欢这首曲子吗?”
“我想还不错,虽然它没有那么‘古典’。”楚克放松了下来:“我喜欢第三乐章中不同声部对小提琴独奏线条的模仿改造。那种不完全一致的感觉,就像不同的光线在试图追逐同一束极光。”
“不过我可做不了那束极光。也许西蒙·纽麦尔能将它演绎完美。”楚克提到了一个奥西合作过的名独奏家。
“楚克,你还是老样子。记得吗?当我们还在基米共事时,你也说过自己做不到,但每次在正式演出时,你都给了我想要的效果。”奥西平静道:“我得承认,我第一个联系的是纽麦尔。和你想的一样,我认为他的风格大致适合这首曲子。但他告诉我,这首曲子无法激活他的视觉感受。”
“你喜欢这首曲子,你听懂了它,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身为作曲家的我与身为指挥的我不同,我不打算精准地控制每个细节,我想听到你的理解与演绎。”奥西的语调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它从你的琴弦上流出吧。”
……
就这样,楚克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奥西并开始练习。乐团的总排练只有一次,而他对乐章的处理还有一些疑问,因此他与奥西约定明天在练习室见面。
采访结束了,大衣与围巾也已经烘干了。时间已晚,酒会推到了下次,音乐家陆续回酒店。
楚克将还带有暖意的大衣穿好,打算与奥西告别。他说完“明天见”,刚转身走了几步,突然被叫住了:
“楚克。”
他拎着那不成模样的伞,应声回头:“怎么了?”
方才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的奥西,此刻也许是因为疲倦,或是突然切换回母语需要缓冲,他有些措辞不顺:“我……你可以等我换身衣服吗?……我是说,你的伞坏了,我送你回去吧。”
说完,他不等楚克拒绝,又强调了一遍:“请等我一下!”而后便大步跨向指挥休息室。
楚克茫然地站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后,他选择低头观察直杆伞的损坏部分。尽管很想动手修,然而考虑到音乐会开演在即,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了。
当奥西穿着休闲的高领毛衣走出来时,楚克已经在脑子里为伞伙计做完了诊断与一整个康复疗程。
他走在奥西那把防风大伞的一侧,感觉奇妙,不再像坐在台下看奥西指挥时那样深刻地感受到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岁月与距离。这里似乎也不是柏林的卡拉扬大街,而是回到了科特坎卡图的尖顶红砖房。
这里离酒店步行只需十五分钟,恰到好处如一个纯五度音程。而十五分钟对于两个实际上多年没见的人来说,要么太短,要么如世纪般漫长。这取决于他们有没有话说。
楚克本想问关于协奏曲的问题,可他想到身边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年轻人从前有个习惯,除了音乐厅后便不谈工作,不知是否仍然如此。于是他以一个与音乐无关的话题打破了沉默:“……也许,你会想看看科特卡路边新建的黄色消防栓?”
奥西爽朗地笑了:“你拍了吗?”
“是啊。自从收到你的消息,我便不由自主地留意起消防栓来。但不得不说,还没有找到比威斯敏特那个好看的。”
奥西低头看着他。
楚克的眼睛是如同芬兰与俄罗斯边境的皮耶利宁湖一般的深蓝,那其中的情绪并不易辨别。他语调轻松地用芬兰语谈论着消防栓,正如他大方地说自己的水平不够演奏新曲目。一切正常。
“马特维。比起黄色消防栓、新协奏曲,甚至马勒五,我更关心你的心。”奥西停顿了一下:“感到悲伤也没关系。愤怒也是。”
第三章 烛光纪念
楚克可以装作不知道奥西在谈论什么。楚克有至少三种回答方式可以躲过这不期的问候。爱乐厅内精彩的演出,街边整洁而富有秩序感的建筑,一周后将要与大师同台演出,此刻的雨也小了起来。如此良夜,他有什么理由悲伤愤怒?
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发生着苦难,可抽象的苦难胜不过具体的生活。新闻总是报道着类似的事:南苏丹面黄肌瘦的孩子被陌生的男人强制带入军队,他们不曾摸过布娃娃与小卡车的手被塞入一把把沉重的枪。枪成了他们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玩具。人们看到这一切,或哀叹或怒斥,或当作同事聊天时的谈资之一。而当夜晚降临,一顿伴侣准备的惊喜晚餐,一场美妙的音乐会便足以让人忘掉一切遥远的苦难。
相比之下,我得到了更多。楚克想。自己已经是芬兰籍,有了稳定的工作,而且还是年少时的爱好转化成了工作。在自己平淡的生活经历中,甚至能有机会与同领域内的顶尖人物合作。这些具体的美好,难道不能令他久享宁静欢畅吗?
他没有答案。相反,他有很多问题,他就这样抛出一个,像是去掏魔术师口袋中的小球的旅人一般茫然地掏出心中的疑惑,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颜色样式的,只是听凭只觉的指引:“……你去过文尼察吗?”
也许一秒都不到,他就自嘲道:“抱歉,我知道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你当然没去过。你的演出总是在大城市。也许你可能根本没听到过这个地名?”
举着伞的奥西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我是在文尼察出生的,那是乌克兰西部的一座小城。其实文尼察在那里已经算文化生活丰富了,我们有四所大学,有自己的音乐厅和剧院。南布格河没有伏尔塔瓦河这么出名的交响诗,也不像莱茵河那样孕育了舒曼的第三交响曲。但在太阳落下之前,河面被照得粼粼发亮的那个时刻,我听得到独属于它的旋律。我童年的旋律。”这下话像是在他心里积压了许久、默念了很多遍,流畅得不像出自他之口。
“文尼察……”奥西确实不曾去过那里,却觉得这个地名有些熟悉。正当他回想之际,楚克继续道:“记得大概是六、七岁时,妈妈带我去文尼察地方音乐厅听一场音乐会。我听不出什么名堂,只知道自己喜欢那些声音,乐团的演奏对我来说就像小商店里五彩缤纷的糖果。音乐会结束后,我不肯走,一直在台下看他们把所有的乐器都搬离。”
“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年轻小提琴手看到我,他走了过来。也许是因为我一直盯着他手里的琴,他想逗逗我,竟然问我要不要拉。我点了点头,他还真的将那把4/4琴放到我肩上,带着我的手,好让我制造出不那么像锯木头的声音。他对我妈妈说,这孩子有天赋。又蹲下来和我说,如果你想,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音乐家。”
奥西终于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看到了文尼察,那是今早手机界面跳出的新闻提醒上。
楚克还在讲:“……我问他,就像你一样棒吗?我可以成为在舞台上演奏的人吗?他说,他只是个靠音乐糊口的家伙,而我一定会比他厉害得多。世界不止是文尼察,真正的世界在乌克兰之外。伦敦、纽约、柏林、巴黎……那里的舞台更宽广。”
“我记得他的每一句话,但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到他口中真正的世界,还是一直留在文尼察。我不知道,今早的遇难名单上……”楚克平静的叙述出现了一段突兀的空白,他的声音轻微颤动起来:“……有没有他?”
“抱歉。”奥西低沉柔和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诚挚地重复道:“我为这一切而抱歉。我希望有一天能去文尼察,和你一起听一场那位小提琴手的演出。”
楚克说完一长串后,脱力般道:“别这么说,那不是你的错……契娜……”
奥西忽然听到楚克喉间滚过陌生的音节,他很快意识到那应当是乌克兰语。楚克随之道:“那个小女孩……”
奥西立即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那是今天投往文尼察的三枚导弹之下的罹难者之一,那个三岁的、患有唐氏综合症的乌克兰小女孩。她紫色的蓬蓬纱裙被血浸透,就像薰衣草田中最后一次绝望的落日。
两人已走到酒店门口。楚克感到有些狼狈,他不该对奥西说那么多。即使是在基米小乐团共事时,他也没有向对方说过这些事。他并不认为自己和对方是“朋友”那么亲密的关系。
“对不起,我说太多了……”楚克头疼道。
雨停了,奥西收了伞。而后他空着的那只手突然抓住楚克的手臂:“不,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些。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楚克自暴自弃般想到:反正回了酒店也多半是个不眠之夜,也许和人一起打发时间是更好的选择。
……只不过从来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天才艾诺·伊拉里·奥西。
他跟着奥西走到不远处的波茨坦广场,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儿车,顺利搭上深夜的S1A,坐到了一个叫“贝尓街”的地方。奥西轻车熟路地带他穿梭过柏林的大小街道,直到那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宏伟城门出现在自己眼前,楚克才意识到这里是柏林地标之一——勃兰登堡门。
他本以为奥西会带自己去当地出名的夜店酒吧,没想到是热门的旅游景点。 而奥西看也不看巍峨的纪念碑与门顶气势如虹的胜利女神,他拉着楚克过了马路,走过两家卖香肠啤酒的小店,来到了长椅前。
孤单的长椅前,昏黄的路灯下,那片空地上摆满了鲜花与蓝黄相间的旗帜。鲜花中插着不少照片,有风景也有人相,盛放着小小光明的蜡烛与提灯环绕在侧。
不同语言的手写标牌散落其间,即便无法完全看懂,也能猜到它的意思、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奥西和楚克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前者道:“超市都关门了,恐怕是很难买到蜡烛了。不过我们可以去酒吧碰碰运气……”
楚克看着鲜花中的相片上小女孩稚嫩的脸,难言的情感涌上心头,他的手指不自觉抽动起来。如果他的琴在这里就好了。
他突然从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他不是诗人,无法用优美的诗节表达心中所想。也不是演说家,说不出振奋人心的话语。他只有一把小提琴,尽管拉得普普通通,但这就是他的全部。这些年来,小提琴之于他,确是生计的来源,却也是作家的笔、骑士的剑、天文学家的望远镜,是他理解、接触这个世界,深入自身情感的方式。
奥西发觉了他的异常。作为音乐家,尤其是常年协调一百多个乐手演出的指挥,不需要交谈,他也能领会楚克心中所想。
虽然时间不算早了,但柏林夜生活丰富,陆续有人经过这里。有些是游客,他们好奇地读着这块空地传递的信息。有些则早有准备地将准备好的电子蜡烛放在地上。奥西注意到一对在放蜡烛的年轻情侣,棕发女孩背着琴盒。
他当机立断,走上前去用英语搭话:“你好。请问你背着的是小提琴吗?”
女孩大方友好地回答他,那英语带着一些德语口音:“是的。怎么了吗?你也学小提琴吗?”
奥西道:“我是乐手,可惜的是我不会拉小提琴,但我的朋友是小提琴手。如果你没有急事,能否请你将琴借我们一下?”
女孩似乎没反应过来:“哦……什么?你们是想在这里演奏吗?” “是的,可是我们没有带琴。” 女孩原本有些犹豫,她不自觉地挪了两步,看清了路灯下奥西的脸。
“……等等,你让我感觉很眼熟……”她喃喃道:“你是……艾诺·伊拉里?!”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猛然拔高。
跟过来的楚克就听到了这句话。奥西神色如常,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是的。”
她的男朋友则站在一旁一头雾水:“谁是艾诺·伊拉里?” 她快速卸下琴箱,打开搭扣,将琴和弓拿出来,递给奥西。奥西小心接过,向她道谢。她看奥西走开,立马转头问男友,德语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你带笔和纸了没有?快!快看看!那是和我最喜欢的小提琴家合作录过碟的传奇指挥!……天啊!我要是带着那张黑胶就好了!”
奥西把琴递给还没回过神的楚克,鼓励的模样令他想起当年走下台来的文尼察小乐手:“楚克,要不要试试街头独奏,来一次即兴排练?”
第四章 即兴表演
楚克这才明白过来,奥西为自己借来了一把小提琴。
他接过小提琴,向奥西说了一句谢谢。时隔多年,他第一次从感性上明白了为何当奥西离开基米时,从经理到乐手都无精打采了好几天。
在基米时,奥西就是这样体贴。当年才二十四岁的他,总能在排练时注意到乐手们的情绪与需求,并以一种颇有边界感的方式表达关心。即使排练进程卡在某一处,他也仍然能保持风度,因此大部分人都喜欢与他相处。
楚克很少出错,也不自认为是完全的芬兰人,不会有太多主动社交行为,因而很少受到奥西的直接关注。
雨后的夜晚带着丝丝凉意,他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顿时令人清醒过来。他将小提琴放在肩头,打开手机上的调音软件,准备校准琴音。奥西看到了,向他眨眨眼道:“不用这么麻烦,我想我就可以当你的调音器。”
差点忘了面前站着一个有绝对音感的人形调音器和全自动节拍器。
一旁的德国女孩借着这个机会问到:“艾诺·伊拉里先生,听说您能听出440赫兹与442赫兹的区别,这是真的吗?”她的双眼晶晶亮。
楚克看向奥西,他也听过这个传言,同样想知道答案。
网上流传着一个奥西与伦敦交响乐团的排练视频,其中有一个片段是开始演奏没多久,奥西便叫停了,表示弦乐组的音不准。虽然弦乐组的乐手都没听出来有哪里不准,但还是根据首席双簧管给的标准音又集体调了一次。排练视频下有留言说这确实不能怪乐手,因为调整前后只差两赫兹,普通人的耳朵根本听不出任何区别。
奥西回忆后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次,但恐怕答案令人失望。那是场公开排练,弦乐组没听出第二次调音前后的差别是真的。也许场下有听众用电子调音器进行了测试,但乐团里并没有人这样做。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差了多少赫兹。”
“不过我想这并不重要,在区分频率变化方面,机器比人类做得好得多。”奥西幽默地下了结论:“可人也有人能做到的事情,不是吗?没准等人工智能统治地球的那一天,他们还会需要人类指挥和乐团演奏贝多芬。”
“您说得对!机器能分毫不差地复制音乐,而同一首曲子即使排练过几百遍,每一次现场演出的感觉仍然是不同的……”
奥西笑着点头。两人聊完之后,他朝楚克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调音。楚克拨动A弦,奥西立即反应:“高了一点。不需要动弦轴,用微调就可以。”
在楚克拨弦时,拿着手机的女生站得近了些。此刻她一脸难以置信,以为刚才看到的屏幕显示是自己的错觉,于是请求楚克再拨一次。楚克不明所以地照做了,毕竟这是女孩的琴。
她清清楚楚地看着手机上Soundcorset中央的指针旁显示:442赫兹。站在她身边的男孩被掐得小声呼痛:“亲爱的,你轻点……”
当女生还在震撼之中久久未能回神之际,楚克已经在奥西的帮助下调完了四根弦的音。他原本只是想拉琴,没有想好要拉什么曲子,可左下颚碰到腮托的那一刻,他有了主意。
随着他持弓按弦的手稳切准确地移动,安详动人的旋律萦绕飘散开来。第一个乐句还没结束,女生就小声嘀咕道:“……这是我的琴能发出的声音吗?”可很快,她沉浸在音乐之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渐渐地,烛光与音乐吸引人们聚到这一小片散发着光亮的土地上,有白发苍苍、十指紧扣的老夫妻,有穿着兜帽衫、手里拎着一瓶酒的嬉皮士,有牵着小孩子的父亲……无论国籍、性别、背景、爱好,也许其中大多都不是古典乐迷,可这一刻,音乐超越了一切差异,是神赐给所有人的礼物。
楚克拉奏的是勃拉姆斯的49号作品第四首,摇篮曲。虽然许多人不知道这首曲子的作者、作品编号和创作背景,但几乎都在小时候听到过钢琴独奏或填词版。
楚克演奏到末段,围在一旁的老太太也眼噙着泪花,小声跟着旋律唱起了这首流传百年的德国童谣:“晚上好,晚安!……天使守护着你,祂会在梦中带你看基督童年的树……现在,你甜蜜而幸福地睡去,去看一看梦中的天堂吧……”
这之后,他又拉奏了普罗科菲耶夫《战争与和平》歌剧中的选段与德彪西的《美丽的夜晚》。这些曲子都不是乐团常演的,却是他还是琴童之时便喜欢的曲目。
平心而论,手中这把琴的音色在业余爱好者用琴中不算差,但比起演奏琴还是有一定距离。然而楚克却好像在这个夜晚,和这把从路人手中借的有四个微调的琴一起,找回了青少年时期对小提琴的热爱。
当他演奏完最后一曲,本能地向周围的人鞠躬示意时,人群制造的掌声中爆发出第一声呼喊:“Bravo!”接着就是不知哪个角落中传出的:“Slava Ukraini!”*1
楚克忽然意识到,这些掌声与欢呼不是给乐团的,不是给特邀演奏家或指挥的,而是给他与他的第一故乡的。
是的,他天资平平,没能像文尼察乐团的小提琴手所期望的那样,被“世界”认可。但还是会有那么一些时候,让他意识到自己用音乐打动、连接了他人。正是这些时候支撑他坚持到了现在。
他把琴还给女孩,并再次向她道谢,对方却说:“不,我应该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永远不会知道我的琴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您是专业乐手吧?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她这么一问,旁边还没走的听众也来了兴致,找出纸笔给楚克签名,同时打开INS或推特准备搜索他。楚克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一边茫然地签着,一边下意识地用双眼搜寻同来的奥西的身影。
早就退到人群中的奥西及时走到他身边,散发出指挥台上的气场:“这是芬兰基米交响乐团的马特维·楚克。我们下周三在柏林爱乐厅有一场演出,大家感兴趣可以来看。如果票卖完了,在柏林爱乐的数字音乐厅也可以看到我们的演出。”
不知是不是奥西作为指挥的气质缘故,要签名的人数没有继续增多,楚克签完之后就成功地和奥西一起离开了勃兰登堡门。
深夜没了公交,两人打车回到酒店。楚克一向不是情感外露的人,可当他看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奥西垂着眼的疲惫模样,还是决定好好地将感谢说出口:“谢谢你,奥西。今晚你做了那么多工作,还带我去了烛光纪念会……处理我的情绪,那不是你份内的事。”
奥西睁开眼看着楚克,极光在他的眼里闪烁,“别在意,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而且我一直很想——很想多认识你一些。可惜在基米时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楚克的思维慢了一拍:“为什么是我?”他很快意识到,这可能只是社交辞令,但他不觉得奥西有理由对他说出这种社交辞令。
“嗯……基米的乐手大多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们会一起吃饭、健身、旅游,过节给对方寄贺卡。我了解他们大多人的喜好和习惯,可你不是。你和同事的关系也很融洽,但没有关系亲密的朋友。无论是排练还是演出,你几乎都不出错。你是神秘的M.楚克先生。”奥西分析到。
也许是今晚的事拉令他觉得奥西没有那么遥不可及,又或者夜深人静时理智让位于情感,他轻易吐露了白天不会对人说的话,唇边是苦涩的微笑:“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完全属于那里。不是说基米,而是科特卡,芬兰……我十岁才去芬兰,那时我一句芬兰语都不会说,当然也不会瑞典语。于是我就习惯了少开口。但你知道吗?我也不觉得自己属于乌克兰。如果现在让我回文尼察,我想我也交不到朋友。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奥西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他的话语似乎与楚克所言无关:“我们都在历史课本上学过,芬兰是1917年才独立的。在此之前,统治者们说俄语。在再往前追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瑞典语是被认可的高雅语言,芬兰语只是农民说的粗俗语言。”
“所以不管承认与否,芬兰作为现代国家的历史并不长,而且这片土地本身就受到多种文化的影响。我从小在历史课上就接受了这一点:我、我的同学、我的同胞,所有的芬兰公民,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文化杂交品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相反,我为此骄傲。”奥西接着说:“如果问我属于哪里,我想答案也不会是芬兰或地球上任何一个国家……我的故乡是音乐。”
楚克听完这段话,看着他深邃又澄澈的眼睛,忽然感到,心中某个角落长久以来下陷的虚空被填满了。
第五章 罗瓦涅米
回到酒店之后,楚克辗转难眠,他久违地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音乐。那音乐并非今夜才响起,只是正如观测者有时会被其他运动中的物体遮蔽视野,以至找不到自己想凝视的那颗星星一般,他也被什么堵住了向内听的耳朵。
他翻了个身,由侧躺转为平躺,盯着熄灯后一片漆黑的酒店天花板。那就像是电影开播前的黑幕,往事一一浮现。 成年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这样年幼时随父母移民的人被称作1.5代移民,也才开始阅读相关书籍从而了解自己经历的是什么。
可漫长而孤独的青春期是无法被擦除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回答不上老师提出的问题、没有同学愿意和他一起做小组作业,他们甚至故意学他奇怪的语法与音调——那可不是什么友好的表示。
和妈妈出门采购,正说着家乡话,迎面走来一个衣衫不整的高大醉汉,嘴里冲他们嚷嚷着什么。妈妈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立马捂住小小的自己的耳朵。其实不用这样做的,妈妈,我听不懂。他想。
但恶意从来不仅仅是通过语言传播的。被捂住了耳朵,他的心还无所防备地敞开着。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决定在自己的心和这个世界之间筑一层厚厚的壳,因为他需要一种无痛的生存方式。
有时他希望自己是南布格河旁的一只留鸟,不必飞到很远的地方,不必学习庞杂陌生的文字语言与社交规则,他的世界里只要有阳光、雨水、风、昆虫和麦粒就够了。有时他真的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鸟——在音乐的世界里。
自己能不那么警惕、得以喘息的时空只有家里和小提琴老师上门的周末午后。那是个西贝柳斯音乐学院的学生,两人可以用英语沟通。
起初家人只将小提琴当作他的兴趣爱好,从未想过他会以此为业,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对于家境并不富裕、急需站稳脚跟的移民子女来说,念一所应用科技大学,学习护理或工程才是最好的出路。
至于以古典乐为志业,这是一个奢侈到令人难以负担的残忍笑话。好在芬兰的学校不收学费,即使学习音乐艺术也是如此。虽然家人并不赞成,但只要他能够顺利考上并挣到足够的生活费就不成问题。
考上音乐学院的喜悦很快被繁忙的学生工稀释了:餐馆里永远端不完的盘子、鞋店里昂贵难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客人推销的鞋油、皮毛拍卖会仓库里的搬运工……图书馆前台是个轻松的活计,却不是每学期都能轮到自己。而与此同时,每天都要保证大量的练习时间,要按时参加学生乐团的排练,交上理论课的论文。
恋爱、旅游、派对、交换学期……这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美好际遇向来与他无关。记得在欧洲近代音乐史这门课上,向他借过一次笔记的音乐教育专业的图莉基曾问他要不要周末一起喝杯咖啡。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周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零碎工作,苦笑着拒绝了对方。
到第五个学期时,日子总算没有那么疯狂了。他可以靠当小提琴家教、偶尔去给小剧院上演的歌剧、芭蕾舞剧当乐团伴奏挣钱。可他因此对未来更有信心了吗?这两年半足够令他意识到自己的天赋上界,也许他能成为马马虎虎的乐团乐手,但不可能成为独奏家。
他能做一个掌握各种技术细节的手艺人,但他不是一个拥有能够打动他人的感染力的艺术家。
他的同学里有传统悠久的音乐世家出身的人,有十岁就与知名古典唱片公司签约的人,也有被职业乐团席位锁定的候选。选择音乐这条路的人从不缺乏热爱与动力,真正残酷的关键区别就在那占了也许不到百分之一的天赋上。每一次表演课上,当他听到同一首曲子被自己与天才演奏出来的差异时,都感受到强烈的失重,他的自我变得越来越小。
第五学期,极夜如期而至,有了空闲的他陷入无以复加的迷茫。在那个冬天,他用攒下来的闲钱给自己放了个假,从赫尔辛基出发,一路向北,坐火车到了运气好能看到极光的罗瓦涅米。
罗瓦涅米的旅游业发展成熟,游客如潮,高声笑闹着。圣诞老人村里有着比木屋还高的圣诞树与巨型雪人,到处是令人感到温暖的灯串,仿佛极昼时分的午夜阳光。 驯鹿雪橇按米计费,与圣诞老人合影五十欧一次,餐厅里的烤三文鱼二十欧一份。楚克几乎想要问他们还招不招圣诞老人。
他只逛了一圈,便空手离开,随意游荡。他走过白雪皑皑的森林边缘,踏过闪闪发亮的冰层,看着空无一人的湖边。在零下二十度的夜里,忽然很想喝一瓶烈酒。于是他跳上一辆公交,看到酒铺便下车,买了一瓶37.5度的琴酒,边走边灌。
他很少喝酒,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深浅,感觉身体暖和起来之后便喝得慢了。 雪越来越大, 路上空空荡荡。正当他准备找回民宿的路时,耳中听到一阵古怪的声响,他循声望去,那是从不远处一个亮着白光的T字型红顶建筑物吸传出的。
那是一个加油站,这个点没有车主光顾,但红顶下站着一群奇装异服的人。
他走近一看,打扮成圣诞老人模样的高个怪人拿着一节像鹿角的树枝乱挥着,好像在指挥他面前的几个穿着绿衣绿帽的精灵服的……乐手?
一串诡异的和弦响起,如电流一般窜过人的肌肤。他这才注意到他们演奏用到了电钢、电音小提琴和电吉他。
这是他清醒时最怕听到的现代音乐,不能说是乱弹乱奏,但效果和那差不多,仿佛把一根长钉打入人的脑髓。而在微醺之后,他竟然能从这种曲子里听出迷幻甚至性感的色彩。
之后的一切仿佛失控了。等这首曲子演奏完,乐队在休息时,他莽撞地冲过去请求加入他们:“我、我可以视奏……小提琴、钢琴都可以……可以让我一起演奏一曲吗?”
再后来的事他记不清楚了,好像有人把精灵帽套到他头上,又让他坐到电钢前和人来了一首四手联弹。红绿色块在他眼前相撞,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根拐杖糖果。弹完一曲,他在欢呼声中伸手去抓那最鲜艳的色块,用亲吻表达自己的喜爱。
模糊的记忆中,那曲子叫《罗瓦涅米日记》,可后来他没能在网上搜到任何相关讯息。后来他们还一起即兴演奏了一些曲子,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
再醒来时,便是在加油站附近的陌生旅店。这是个六人间,其他五张床都空了,只有他一个人睡在靠门的下铺小床上。如果不是在这里醒来,他大概会以为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罗瓦涅米日记》的旋律再度在脑海中响起,明明没喝酒,却感到酒劲袭来。他闭上双眼,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