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国物语|别离之前

我此生的命运就是别离。

写在之前

《彩云国物语》是日本作家雪乃纱衣自2003年至2011年连载完结的中国风奇幻轻小说,讲述了彩云国女子红秀丽突破国试制度、入朝为官及其身边伙伴的故事。正文共十八卷,外传四卷。2012年出版《彩云国秘抄:愿乞骸骨》,作为该系列最后补全篇,皆由角川文库出版。

相比小说,大陆观众更熟悉的可能是《彩云国物语》的动漫,两季先后于2006年、2007年在NHK播出,后引入港台。中国风题材、由罗绘理华丽的画风、堪称梦幻的声优阵容使得动漫大获成功。在大陆的具体表现在于,当年随便找个卖盗版碟的摊子问,一定有彩云国的碟片。相关的贴纸、笔记本等文具也层出不穷。

2009年,南海出版社引入了《彩云国物语》头两卷的简体版,译者为吕相儒。那时网购还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买书基本靠线下挑选。几乎每隔两周的周末,我就要去上海书城逛逛。《彩云国物语》的第一本简体,封面素雅,副标题是“红风乍现·黄金约定”,这种幻想画卷露出一角、故事才刚刚开始的气息迷住了我,我带它去结了账。

第一本还没看完,我便发现了动漫,买了碟片看了好几遍。简体小说大约跟着买到了第四本。由于简体出版进度过慢,兼之随着年龄增长,学业日渐繁忙,遇到的人和事不断占据记忆内存空间,挤出了曾经心中切切不能忘记的故事。

不曾想十三年之后,还有机缘将儿时深深感动过自己的故事捡起。本来只是想简单了解儿时没能看到的结局,而令我惊讶的是,在阅读全书的过程中,我竟再次寻回了早就遗失的童年情感,那种有若新生的希望与勇气。

与童年时不同的是,如今的我有了更多的生命体验,对人性的理解比之儿时有增无减,因此我从这个系列故事中获得的希望与勇气也不再是轻飘飘的、会被挤占出心灵的情感,我已经拥有了让它与我的根系一起坚实生长的力量。这十三年过去,我的生命体验已经多到能够用于read between lines,也已经能读懂小时候读不懂的台词,于是这颗心不知道多少次被字里行间的情感猛烈地撞击,随之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而在流泪之后,又能越过伤感,获得新的力量。这就是彩云国物语给我的感觉。

最后一卷中就存在这么一个时刻。红秀丽的父亲红邵可对小辈说出:“让我告诉你,我出生时的算命结果吧。我此生的命运就是‘与三个心爱女人的别离’。”当时他已经历过挚爱的师傅与妻子的离去。剩下的最心爱的女儿,正躺在白棺之中沉睡。

在那个时候,彩云国中的很多角色都已经历过与至亲至爱的别离,而眼下又是一场无法逃避的、也许是她他们人生中最深刻的送别。

于是我边哭边想,谁此生的命运不是别离? 可别离之前,我们一定还能做些什么——如果红秀丽醒来的话,她一定会笑着这样说。

这就是这篇长评名字的由来。

一、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

首先要说明的一点是:本篇长评所依托的是彩云国物语小说正文十八卷,涉及剧透。两季动漫只改编到第13卷的剧情,而且第二季省略了很多内容,对角色及其关系之间的剖析远不如小说深入动人。动漫整体给人的感觉轻松欢快甚至无厘头,而如果补原著小说,则会获得不同的观感——欢乐与痛苦相伴相生。

关于彩云国,有这样一个传说:六百年前,在一片万物有灵的土地上,鬼怪横行,民不聊生。名为苍玄的青年誓要拯救万民,其诚心感动了彩八仙。仙人降世,帮助苍玄建立了彩云国。彩云国领土分为八个州:蓝州、红州、碧州、黄州、白州、黑州、茶州与紫州,首都贵阳坐落于紫州。统治各州的地方豪族姓氏与州名相同,比如红州候便是红氏,同时禁止平民与彩八家同姓。 在八家之外有着高贵血统的,还有缥家。苍玄的妹妹苍遥姬用宝镜收服了蓝州九彩江的108只妖怪。虽身为凡人,却有异能。她的血脉流传下去便是缥氏一族。

苍玄死后,彩八仙也消失了。这之后,苍周继位,其以文治享有盛名。

百代后的大业年间,彩云国再度陷入战争与混乱。崇尚武力的紫戬华推翻了苍氏,登上了王座,从此彩云国为紫氏统治。他有六个儿子,本来最有可能继位的二皇子清苑由于外戚干政而被一同流放,最小的儿子紫刘辉为妓女所生,似乎天性懦弱,不参与王权斗争。其余四子在戬华王卧病不起时,为争夺王位发动战争。大业末年,是人们易子而食的黑暗时代。

主角红秀丽便出生于那个时代。她印象中的童年,是家门口饿死的百姓、后院中被摘光果子以至于再也无法开花结果的老树与由于拉多了二胡而酸痛的手腕。小小的她什么也不能做,除了为无辜死去的人拉一曲二胡。

时间一晃,来到现在。太子之争早已平息。十七岁的秀丽正为了生计四处打工。虽然她是红氏长子红绍可唯一的女儿,门第很高,但实则过着十分贫穷的生活。因为红邵可不愿继承宗主之位,早被踢出了红氏家族。虽保留了姓氏,却与红本家没了往来。他在朝中担任的也只是府库管理(图书馆管理员)这样俸禄微薄、不值一文的职位,还时常被欠薪。

秀丽的母亲在她儿时便去世了,她身边除了父亲外,还有父母收养的孩子茈静兰。静兰比秀丽大上五六岁,身手不错,性格温柔体贴。这对兄妹的日常便是赚钱养家。秀丽还开办了无偿私塾,教负担不起学费的孩子们读书,因此就更缺钱了。秀丽打过的杂工包括但不限于在青楼做账房、去酒楼拉二胡助兴等。

这一天,她正在酒楼拉二胡,却被静兰叫走,说是父亲那儿来了客人,找她有事。她因为没能赚到钱而气冲冲地赶回家,却发现来客是受人尊敬的朝廷三师之一霄太师。

霄太师说有要事要拜托秀丽和静兰,开出了对他们而言好似天文数字的报酬,受够了贫困的秀丽连是什么事都没问便当场答应。 老奸巨猾的霄太师解释道,继位半年有余的紫刘辉陛下不理政事、沉迷男色,希望门第、血统、品性、学识皆为上等的红秀丽入宫为妃,劝说陛下。只要能让陛下改过自新,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而静兰,则被擢升为羽林军,随行保护刘辉。

这便是故事的开始。

秀丽入宫之初没能见到刘辉。这十九岁的少年神出鬼没、东躲西藏,连近臣都找不到他。秀丽也不急,她常去府库借书看,因此结识了王的两位新臣——羽林军将军蓝楸瑛与吏部侍郎李绛攸。蓝楸瑛是蓝家四子,武功高强,风流倜傥。李绛攸是年仅十六岁时便高中文状元的天才,虽看起来文弱,但脾气火爆、时常迷路……二人同年通过国试,性格互补,是欢喜冤家般的好友组合。俱是少年英才,却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因为王根本不见他们。

一日,秀丽在花园跳着够樱花树,希望能采摘一些花瓣用来泡茶。一个紫衣少年藏在旁边看她不依不饶地够树枝,决定出手帮忙,便上前去问她是否要摘花。一阵风吹过,两人迷了眼,少年无意识一用力,折断了花枝。秀丽怪他折了枝,但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大度地笑笑,请他坐在花园吃自己刚做的点心。

两人甫才聊了几句,秀丽便猜出这人是紫刘辉。然而刘辉却紧张谎称自己是蓝楸瑛,与陛下很熟。秀丽佯装不知真相,试探性地告诉他自己想对刘辉陛下说的话。两人约好下次再一起喝茶。

在以蓝楸瑛为名与秀丽来往的时间里,刘辉被她的话打动。秀丽对刘辉讲了自己童年时对战争的印象,那是身处深宫的刘辉无法体验的贫穷困苦。她直视面前少年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告诉他:

“或许因为是排行最小的王子,所以从未学习过如何处理国政,那我就跟着一起学习,在受到沉重压力时全力支持,害怕时陪伴在身边,心中有多少怨言我一概洗耳恭听,想哭时就尽管哭出声来。我不是朝廷大臣,所以不必在我面前掩饰自己。我不是来做生育工具,也不是特地来谴责‘你’的——我是来扶持你的,从旁扶持你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国王。 我对陛下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陛下全力预防海啸不再发生。每个人均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请不要剥夺这个权利,因为这正是人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尊严。”

自此之后,刘辉逐渐有了改变,他开始出席朝会,接见蓝、李二位臣子,学习政务。他已经喜欢上秀丽,而秀丽不以为意,她还相信刘辉喜欢男人的传言。刘辉知道秀丽从小的梦想是入朝为官,也见证了她的才能。小时候,没有人告诉她女人不能做官。她之所以开办无偿私塾,也是自长大知道如今女子不能参加国试开始的。她将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于是刘辉暗下决心,希望能推动女子国试制度,他并未告诉秀丽自己的这一想法。

而秀丽那头,她想既然完成了任务,就准备离开后宫了。而尚未离开之际,侍女下毒绑走了她,幸好刘辉赶到及时将她救出。此事涉及茶家剧情线,暂且按下不表。

以上便是红风乍现的主剧情。红秀丽的形象跃然纸上,她聪明、善良、坚毅,有着常人不可及的对人世的勇气与信心。但同时,她也是个可爱活泼的少女,会为了家计狂打算盘讨价还价,会在真正生气时毫不犹豫地斥责争吵,不回避冲突。 正如雪乃在终卷后记所写:“她拒绝穿上灰姑娘的玻璃鞋,过着有如战国时代猛将般冲锋陷阵的人生。”

相比之下,紫刘辉的气质柔软到有几分懦弱。只要看过动漫或小说,读者观众对紫刘辉的印象里都会有一条“他是被丢在路边的小狗”吧。从小不争不抢,作为幸存的孩子被推上了王位也只知逃避。因为刘辉的内心深处是悲观的,他亲眼见到手足相残、母亲的尸体漂在湖面上、唯一对自己好的兄长清苑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可以说在前十九年的人生中,他没能用双手留住哪怕一个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人。因此他努力地蜷缩在内心的角落,封闭了自我,难以承受与这个世界的过多接触——毕竟有了重要的人和事,就会有失去的一天。

推动女子国试制度,是刘辉理政的一大动机,也是小说前半的主线之一。作为读者,我对轻小说的预期就像动漫展现的那样:通过主角团的努力,女子国试制度顺利推进。秀丽苦读参加国试并通过,入朝为官后干出一番事业。女人从家庭的B面来到事业的A面,附带友情爱情亲情的丰收。

但如果它仅仅如此,那么我就会像吃了一块批量生产的巧克力那样。当下很享受,但也是稍纵即逝的快乐。

我一向认为好的作品不会回避命运这个主题。什么叫回避呢?用金钱、地位或虚幻的爱帮主角解决一切问题,让主角的生命停在似乎会永无止境延续下去的“幸福”状态。这是懦弱的愿望,尽管很甜美。如果刘辉用地位帮秀丽完成了她的愿望,两人从此陷入飘浮的幸福,那就是对命运的回避。

好的作品一定具有穿透这些表面答案的力量,丢开这些用来哄人的把戏,直面生命的voidness,从中抓取一捧流沙。

由于在父权制下推进了女子国试制度,所有帮忙的人在之后都遭受了难以想见的打击。秀丽自然首当其冲,大家都能想到的是她入朝初遭到的非议与刁难。而雪乃不止揭示到这里,她对人性的挖掘和理解深得多。

在小说后半部分,秀丽已经在户部打过工、通过了国试、出任了茶州州牧,平息了当地疫情,有了一定的经验和实绩后,进入了御史台。此前她身边多有人帮助,例如她在户部时的上司是她二叔的好友,户部尚书黄奇人。在茶州则有同年通过国试的好友杜影月与茶州前州牧浪燕青的支持,还有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静兰。而到了御史台,她的上司是不近人情、过分严厉的葵皇毅,同事是为了向上爬可以不择手段的陆清雅。但也是这两人,教会了她官场的残酷。

对于葵皇毅和陆清雅来说,她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不是“女官员”、不是“红家大小姐”、不是“王喜欢的女人”,就只是一个御史。她出任务重伤也好,被牺牲掉也罢,都是可以承受的代价。听上去似乎是站在主角对立面的角色,而讽刺的是,从头到尾把她当作一名真正的官员对待的,也只有这两人,而不是帮助推动女子国试的主角团。

后期有臣子蛊惑紫刘辉,告诉他只要迎娶红秀丽入宫,让她不再为官,便可平息朝中危及王座的、针对他的非议。刘辉和他的两位近臣,也确实开始考虑这件事。

在他们看来,刘辉和秀丽彼此喜欢,她也当过官、做了许多实事了,再说御史工作也很危险,是时候进入后宫和刘辉一起开启甜蜜的婚后生活了。我相信甚至部分读者也这样想。但他们没考虑过的是,如果秀丽当了这两年官就进后宫,那么后来者如何看待这只有一个特例而且还没能坚持到最后的女子国试制度?他们会觉得女子入朝为官毫无意义,最终还是做王的女人。说不定入朝也是撒娇和王求来的,只是觉得好玩。

在茶州出任州牧时,秀丽到疫病严重的村子接引病人,组织大夫救治。而当时当地盛行的传说是,这疫情是女人出任州牧导致的天罚。男村民对秀丽恨之入骨。而其中只有一个母亲病重的、名叫朱鸾的小女孩,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秀丽能救她们。最后秀丽尽全力做到了最好。在秀丽回紫州时,小女孩也加入了送行队伍,她仰着脸站在马车旁对秀丽说:“姐姐,我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了。我要入朝为官,像你一样帮助别人。”

如果秀丽不能坚持下去,那么等这个女孩长大时,国试制度还向女性开放吗?

这些都是秀丽身边总想着“呵护她”的男性亲友没有考虑过的。

于是葵皇毅毫不留情地对他们、对红秀丽最信赖的朋友们指出:你们从未真的把她当作一名官员。推动女子国试,在你们看来,大概就是随手帮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实现她的心愿那样吧。

是的,主角获得了爱、名声、金钱与地位。但这些没能解决问题,没能到达所谓幸福的终点。每个人还是要面对各自的命运,每个人都有一件自己才能做成的事。如果不动用内心全部的力量,仅凭那些表面答案去应付,就只能过二流的人生。

此外,秀丽的体质十分特殊。她母亲的离世正是为了延长她的寿命。而即使如此,她想活得久一点,也是很困难的。只要离开了紫州贵阳这片清净之地到别处去,她的寿命会急剧缩短。其父红邵可深知这一点,却给她选择的自由。

她当然可以一直留在贵阳,和刘辉结婚,度过安稳平静的一生。那这就变成了个二流的故事。 什么是我心中一流的故事呢? 到了后来,秀丽不得不沉眠于缥家特制的白棺之中维系生命,因为她只剩下一天寿命。再度醒来之时,便是生命的最后一日。

而她用那一天做了什么呢?请有兴趣的读者朋友自己看吧。

二、后天选择的家人

小时候虽然深受这部作品的吸引,却无法用言辞准确表述出它的主题,它的魅力究竟在哪里。现在多少能做到了,这不仅是一个女人、小孩和老人从B面来到A面,成为帅气主角的故事。它还是这样一个故事——在后天选择成为家人之后,再背负着彼此的命运各自远行。

《彩云国物语》里大部分角色的身世都相当凄惨。 动漫中有一幕五个人站在一起,弹幕飘过“这五个人都没有妈妈了”…… 甚至还有更多角色可以加入这个队列。秀丽早年丧母。刘辉和静兰是儿时父母双亡,亲眼看到自己母亲冤死。李绛攸小时候被农家收养过,但那户好心人很快被盗贼杀死了。茶州前州尹、当朝宰相郑悠舜和茶州前州牧浪燕青都是看到自己全家被杀。杜影月作为灾年家中最小的孩子,因为不能充当劳动力,四岁时差点被父母剁了煮熟当作食物。

换句话说,这些角色唯一的来处被抹消了。他们孤独地行走在广袤天地之间,没有来处可言。

而我认为前八部的主题正是后天选择的家人。没有来处,却能自己选择归途。

小说读者会熟悉这样的说法:王城组(刘辉、绛攸和楸瑛)、双玉(静兰和燕青)、噩梦国试组(郑悠舜、红黎深、黄奇人等)、心友组(红秀丽、杜影月与蓝龙莲)。角色们后天选择了自己信赖亲近的人作为家人,习得了爱,组成了一个比血缘意义上的家庭更牢固的联盟。

血缘在彩云国物语中,更多地表现为束缚。 比如蓝楸瑛身上流着蓝家的血,李绛攸的养父是红家家主红黎深。蓝家与红家作为彩七家中最强大的两家,与王的力量分庭抗礼,甚至更胜一筹。(彩云国中年轻的王没有多少权力,并非强中央集权制) 在小说前半部分,若要楸瑛与绛攸在家族与王之间选择,他们多半会选择从小养育自己的家族。刘辉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甚至对感到为难的蓝楸瑛说:“我排第二就可以了。”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王,楸瑛与绛攸才无法舍弃他。小说12卷、13卷分别是蓝家篇与红家篇,讲述了楸瑛与绛攸如何突破血缘的束缚,最终以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王。为此,楸瑛丢掉了将军的官位,被蓝家除名,绛攸则锒铛入狱。三人之间的羁绊,从第13卷黎明珀烁的选段中可窥一斑:

“在秀丽大人和静兰去了茶州的期间,我们三人每天都一起度过;有时微服到城下游玩,有时在赏月时举杯畅饮,或者不知不觉喝醉了酒,后来三人一起看日出……” 这些情景,绛攸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来。一直在做一些愚蠢的事。但是能一起做这种蠢事的人……好像就只有楸瑛和王了。 “我啊——”楸瑛苦笑道:“……说真的,除了童年伙伴以外,跟其他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还真是第一次。以前我只觉得接触面广、关系肤浅就足够了。” …… “像那样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后头,说什么排第二就足够,愿意一直等待我的人,也从来没遇到过。” 对于总是以红家和蓝家为优先的楸瑛和绛攸,他从来没有责备过半句。 “绛攸……我啊,从来没遇到过那么表里如一、一直都需要着我的人……从没遇到过即使我变得一无所有、也还是拼命从后面追上来的人。” 既使自己一无所有,也还是需要自己—— 直到最后的最后,也信任着自己。”

同样的,缥英姬与缥珠翠也进行了这样的选择。二人虽是缥家后代中少见的异能者,却不愿遵从继承缥家的使命,先后全力逃离缥家。英姬选择了茶鸳洵,尽管茶鸳洵将茶家的地位放在自己和英姬的个人幸福之前,夫妻一世,聚少离多,儿子儿媳惨遭杀害。

而珠翠作为缥家的暗杀傀儡,本无自我意识,被红邵可救出后爱上了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即使红邵可有心爱之人,无从察觉珠翠的心意,她也默默追随着邵可,并作为后宫首席女官照看秀丽与刘辉。在第16卷《苍迷宫巫女》中,珠翠被缥氏掌权之人缥瑠花抓回缥家,关在能消除人的心智与意识的时光之牢中,珠翠仍坚守着好不容易生长出来的那一点自我意识,在几乎神智不清的状态下对瑠花说:

“我见过外面的世界之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拥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她他们因为斩断先天血缘的锁链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即使有再次做出选择的机会,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蓝龙莲也是如此。作为蓝家的底牌、蓝仙的宿体,他从小看到的世界与常人不同。有人畏惧他,有人崇敬他,而在他改换一身怪人装束、带上铁笛云游世间后,大部分人对这个脑袋脱线的笛子怪人更是敬而远之。红秀丽与杜影月是唯二例外,是不会敷衍他、不因蓝家的权势接近他、真诚待他的人。秀丽和影月并不具备他看待万事万物的视角,但永远会接纳他的看法。虽然龙莲吹奏的难听铁笛让精通乐理的秀丽听了难受,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每次都能听出龙莲通过笛音表达的情感。

此处只是简单举了几个例子,其实类似的选择在文本中不断发生。前九卷中,几乎每个重要的角色,都选择了后天与他人结成无法切断的纽带,并且为此付出代价。

那么后面九卷,讲述了什么呢?即使有了牵绊,每个人仍有必须孤身背负的命运。但这并不是说纽带毫无意义。正因为主角之间产生了对彼此的牵挂与思念,走向命运的那条窄道没有那么冰冷了,身上的重量也更堪忍受。相关内容,将在本文最后一部分得到评述。

三、两种善的冲突

小说是由一个又一个冲突构造起来的。正邪不两立是最常见的套路。英雄打败小人、好人赢过坏蛋是读者喜闻乐见的事。但雪乃纱衣没有选择这么简单的冲突。在《彩云国物语》中,无法找到一个全善或全恶的人。看到光时,要想到它会投下怎样的暗影。而看到暗影时,也要理解是什么样的光产生了那片晦暗。每一个人都是光暗相生的,有过辜负、亏欠、被辜负、被亏欠的过往。

我会说这篇小说中的终极冲突是两种善的冲突,而不是善与恶的冲突。

冲突的种子早在大业年间甚至更久之前埋下——贵族派与国试派的对立。先王与刘辉都重用国试出身的臣下,忽视因祖荫入朝为官的贵族子弟。贵族派的领袖、朝中颇有名望的老臣旺季暗中培养年轻贵族子弟,他们的才能不亚于国试派,有更多的实践经验。葵皇毅、陆清雅、司马迅等能干的官员都受过旺季的栽培。在刘辉尚未察觉之时,许多地方要员也被换成了贵族派的人。贵族派的不满情绪日渐强盛,而此时地方上出现了蝗灾的前兆。在彩云国的历史上,蝗灾一旦发生,几乎等于王朝更迭的预言。天空中闪着红光的妖星,也预示着王位即将易主。

其实无论是贵族派还是国试派,都不完全站在王那一边,而有着各自的利益。贵族派要维护门第荣耀,国试派则想积攒权名、出人头地。只是恰好先前最支持王、也最受王信赖的两名臣子(楸瑛与绛攸)是国试出身,可当矛盾爆发时,这两人已因脱离家族而沦为底层官员。王全身心依赖相信的、替王做出了不少重大决策的尚书令郑攸舜,又似乎别有目的。此时朝中真正有能力与话语权、也全心全意站在王这一边的,竟只剩下御史台的秀丽。

面对刘辉,秀丽采取的始终是守护者的姿态。这也是她不愿入宫为妃的理由之一。如果进入后宫,遇到这种情况,除了能给刘辉拉拉二胡、做做点心,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但她留在官场,就可以在这种非常时期为自己选择的王做实事。在王权几乎被架空、红州动乱、蝗灾初现时,是秀丽为刘辉四处奔走,直至精疲力竭倒下的最后一刻。

那么,站在秀丽与刘辉的对立面,似乎煽动了朝中不满情绪的旺季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位经历过战争、有着非凡智慧、爱民如子的长者。比如蝗灾一事,早在刘辉即位之初,旺季便上呈了详细的防治措施。不过其中许多事项,需要王的批文才能落实到地方。彼时的刘辉逃避政事,以至于错过了蝗灾防治的最佳时机。旺季在自己的权限内做了能做的一切。他还将身有残疾、遭人厌弃的百姓聚集起来,想办法帮助他们生活,让他们住在一个村落。

朝内几名脾气古怪的高官,以铁血严厉出名的葵皇毅、看似轻佻随意实则心狠手辣的凌晏树、剑术高超但自称平凡老人家的兵部尚书孙陵王,不把王放在眼里,却听旺季的调配。

即使是一向高傲、事事几乎做到完美的二皇子清苑,在见到旺季时,也少见地想要获得这位长辈的认可。如果要概括旺季的气质,那大概是严厉温柔。无论是怎样的人,见到他时,都想得到他的摸头吧。就算是刘辉,也不例外。

从王位争夺一事来说,刘辉与旺季确实是对立的。但这不妨碍刘辉认为旺季是非常强大、 美丽的长者。他的眼神就像刘辉所佩戴的王者之剑莫邪那样坚定。尽管二人立场不同,他们仍然共享了一个静谧的夜。那是刘辉心乱到无以复加之际,旺季抚起了琴中琴,音色如黑夜中的森林那样温柔,抚慰了刘辉的心,也拨动了刘辉记忆中的琴弦。

刘辉儿时由于母亲与哥哥先后离开自己而彻夜难眠,晚上睡不着在宫中乱跑时,曾遇到过抚琴的旺季。那是戬华王离世的夜晚,也是旺季的命运之夜。

旺季是上上代先王的将领,戬华得势后一路攻向王城,上上代先王派出旺季迎战。旺季的兵马只有戬华的十分之一,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却没想到能僵持许久,还保护了众多士兵。虽最终败于戬华之手,却被留下了性命,归顺为新朝臣子。

而旺季流着苍家的血。他是彩云国开国君主苍玄的后代,是真正的王者血脉,比紫氏戬华更纯正。戬华死的那一夜,旺季是从他的房间中出来的。至于戬华王究竟是否为旺季所杀,除了他们两个,只有不愿吐露的紫仙知道真相。

那天晚上,正为是否要逃出王城而感到迷茫的旺季,遇到了同样迷茫孤单的小刘辉。他为小刘辉弹琴,答应陪伴这个怕黑的孩子直到天明:

“那我们做什么好呢?要再玩手球,或是掷骰子吗?还是画画图?对了,不如我教你怎么数超过一百的数字……”

这样温柔坚定的旺季,正是如今呼声最高、最有可能夺走刘辉王位的人。

刘辉也想过,如果是旺季的话,把国家交给他治理也没问题,自己可以禅让。而秀丽却从未想过要尊旺季为王。她在与旺季对峙时指出,旺季确实擅长治国理政,但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想到并通过女子国试制度。

真正令刘辉重新思考的事件,是他发现旺季私自造铁——足够生产大量兵器的铁。这是刘辉和旺季的最大区别,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情况,刘辉绝不会考虑发动战争,即使是作为最后手段。但对于旺季而言,如果没有其他办法了,发动战争作为最后的选择也是可以承受的,那是必要的牺牲。

刘辉是想把所有的一切全部抓在手里的孩子,像他身边的人守护着他那样,他也决心守护所有人,不牺牲任何一个。如果将王位禅让给旺季,旺季所缔造的一定不是刘辉心中所想的世界。

旺季曾与刘辉说过自己的动力。他憎恶战争,憎恶民不聊生,憎恶无能为力的自己,靠着这股憎厌,他顽强地活过战争,行动至今。他不是因为喜欢、热爱什么才活着的。他也欣赏春日樱花,也会在炎炎夏日待在藤架下乘凉,秋日银杏、冬日白雪,都是他所珍视喜爱的东西,但他无法仅仅靠着这些活下来。

刘辉与此相反,他是靠爱活着的,有着最柔软的心肠。虽然失去了很多,但在生者的世界,还有许多爱着他、他也爱着的人。即使那些人有时不能以他为先,他也还是像只小狗一样,只要看到他们就欢喜地扑上去。他喜欢人人都有选择权的世界,喜欢没有战争的世界。因此,他绝不把王座交给旺季。

如果没有皇毅、晏树、陵王这些围绕在旺季身边的人,旺季也还是旺季,因为他的爱恨都指向宏大抽象的东西。但如果没有秀丽、静兰、楸瑛、绛攸等人陪着刘辉,刘辉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他爱的是每一个具体的人。

这是两种强大、善良的意志的冲突。在这场斗争中,软弱的刘辉摸到了自己心中最坚实的核。而看似无所不能的旺季,最终承认了自己灵魂中存在的那个薄弱之处。

四、别离之前

刘辉守住了王位,旺季也没有死。刘辉确实是几乎一个不落地保护了所有人,但如果没有秀丽,他是做不到的。

在评论开头,我写到,我相信最后的最后,红秀丽不会为别离而伤感,她一定会说:可别离之前,我们一定还能做些什么。可别离之前,我们已经共同完成了什么。

这不是凭空猜测。幼年时,秀丽身体很差,不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在街上跑来跑去,于是躺在床上的她对家人说:“等我病好了,我要一直跑,跑到不能再跑为止!”

她没有违背这句话。她始终怀着希望为自己、为所爱的人奔跑着。在遇到冲突时,秀丽总是要求身边的人不要首先选择她的生命、她的未来,而要先选择她的意志。比如疫病蔓延时,刘辉和很多人都劝她不要去一线,因为很多民众怪罪于她,可能会拿她开刀。她却还是坚持做好能做的全部准备,去了那里。类似的事反复发生,似乎秀丽总在豁出自己。

她极少流露出自己的软弱,即使是眼见爱慕她的茶家二子茶朔洵将死之际,她都没有流泪,只是呼喊奔走,全心想着如何挽救眼前的生命。她是个没有时间沉湎于伤痛的女人,总是在努力,努力地背负着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命运。也许只有在母亲的怀抱里,她才能放松自己。 她的生母蔷薇姬早已离世,后来短暂地充当了这个角色的是缥瑠花。她们虽然也在具体的事项上做了不同的选择,但命运却是相似的。

缥氏一族是母系氏族,缥瑠花杀父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她自幼被认定为不祥之人,不为父亲所喜,若不杀父,她和弟弟缥琉樱都会被父亲“清理”。在拥有强大神力的缥瑠花的带领下,缥家势盛,却不滥用中立的力量。缥家的信念是穷尽知识,保护弱者,缥家的馆藏对所有人开放。可使用神力的代价是衰老极快,瑠花的身体很快支撑不下去了。在此时,缥家的“白子”自愿为她提供身体。

根据第15卷《黄昏之宫》中所述,缥家“白色的孩子”,是指一出生就不会说话,也不懂得表达自我意志的孩子。这些孩子虽然会成长,但一定的时间之后就会一睡不醒,只是活着、会呼吸而已。瑠花照料着这些孩子,从小为她们唱摇篮曲,在她们陷入沉睡后便放进白棺之中。得知瑠花身体衰竭,白子们自愿献上即将沉睡的身体。以这样的方式,瑠花不断续命,作为缥家女皇活到了八十多岁。

年老之后,她逐渐变得偏执,缥家不再是那个弱者得以栖居的地方。是秀丽的到来,让瑠花找回了曾经的骄傲与心气。因为秀丽就像年轻时的瑠花那样拼命,担着所有弱者的现在与未来。瑠花曾提出,可以用白子的方式为秀丽续命,而秀丽拒绝了。但她没有对此做出任何道德评判,她对瑠花说,这是个人选择,没有对错。她不认为瑠花做错了,也不觉得自己选择的就是最好的路,她只是想以现在的样子,全情奔赴到命运的终点。

瑠花并非温顺亲切的人,她冷艳如冰雪,决断迅猛,信念坚定。可她就是有那样的气质——像是一切人的母亲。因此,秀丽在她的怀里才会吐露内心的软弱与伤痛。瑠花虽不会说什么温柔的话,却接受了她的全部眼泪,为她唱起了曾为白子唱过的摇篮曲。

瑠花警告过秀丽,一旦离开缥家,秀丽活不到一年。然而秀丽必须要去完成自己所感受到的使命。瑠花死前,找到了不挪用他人身体、为秀丽续命的方法,但已无精力和时间完成,便将此任务交给了下一代缥家神女缥珠翠。这最后的奇迹,为秀丽争取了十年的时间。 在那十年内,秀丽仍然用力、认真地过着每一天,豪爽地挥洒着生命力。刘辉等了秀丽十几年,但秀丽一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才答应嫁给他——原因还很可能是那年朱鸾通过了国试,成为了第二名女性官员。

而两人相伴一年之后,秀丽生下孩子便离世了。因为她是红仙的宿体,生下孩子必须付出如此代价。就像她的母亲蔷薇姬为了延续她的生命而陷入沉睡一样,她也选择为自己的孩子沉眠。

秀丽的生命就像樱花那样,绚丽开放之后迅速凋零。但最重要的是,别离之前,她曾经那样绽开过,那场绚烂的樱花雨,是永远不会从读者的记忆中散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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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题外话:

《彩云国物语》最后两卷是在关东大地震期间写完的,雪乃经历了逃灾、缺水、因贫血昏倒,在避难所里构思。

第17卷后记中她提到芥川龙之介在关东大地震后说的话:“人们常说艺术是生活过剩的表现,有一点道理。但是,人之所以可以成为人,永远是因为生活中有着部分过剩的东西。我们为了人类的尊严必须制造生活的过剩,而且还要把它巧妙地设计成一捧巨大的花束。让生活中存在过剩就是丰富生活。”

雪乃说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有机会成为谁的花束,就算不是现在,在遥远的未来也无妨。

我想说的是,彩云国物语就是我的花束,花瓣散落在我的整个童年,香气至今萦绕,令我再次感受到创作的美妙与力量。

虽然评论写了一万多字,但还是没能好好展开。许多我喜欢的人物和情节线都塞不进去了,甚至我最喜欢的浪燕青都没篇幅写了……如果有人吃了这份安利,就可以慢慢发掘了:)我是真的没复述多少情节。 外传目前看到第三本。听说《愿乞骸骨》的后劲更强,也许等我看完之后还会来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