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日谈之五:小河和他流经过的港口(下)

03 学弟

小河并没有参加秋季高考,他选择了相对人少、压力小的春考。春考能选择的高校有限,他考取了其中一所普通的本地学校,与他的预期是有差距的。那里很多孩子是本地人,不怎么爱读书,倒是好攀比。小河总是安静又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所以为的春天并没有随着大学生活的开始而到来。

他喜欢自己的专业,学得很是认真,经常在宿舍里一个人默默看专业书,遭到排挤自不必说。大学的课业再忙,也忙不过高中,尤其是到了大二大三,适应了环境,闲暇时间多了起来,也会在那些空白里勾勒自己未来的伴侣、某段理想的关系,出于这种愿望,他下载了同志交友软件。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很快他就滑到了一个同校学弟。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没有抱着发展什么长期关系的想法,反而更像暧昧或炮友。那一天他们一起吃了晚饭,晚上在操场上散步聊天,聊得很愉快,肢体接触时也很自然,小河有些动心了。

后来他们几乎天天一起出去玩、一块儿吃饭。两周之后的一夜,小河在一起回学校的路上问学弟是否愿意做自己的男友。小河虽然平时腼腆,但在这方面从不拖泥带水,似乎把勇气值都充到了向喜欢的人告白这一项上。

学弟沉默几秒之后答应了。小河特别开心,本来打算早点回去,忍不住又拉着学弟多走了一圈。他沉浸在虚幻的幸福感之中,要靠反复确认来固定这段关系,他傻笑着问:“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没想到,在他第二次问出这句话后,学弟说:“我们再相处一会,我再回答你吧。”

接下来的路,他们沉默着走完。在独自上宿舍楼时,小河还在安慰自己,没什么的,那就再相处一段时间好了,但突然的难受和委屈涌上来。他想如果自己没有问第二次就好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呢?

又过了一周,他们还是在一起了。也许学弟对恋人比对朋友更挑剔,他开始对小河提出一些意见,比如“能不能别总问我吃了没睡了没在干什么,我觉得很烦,说些有意思的吧”。 当小河开始绞尽脑汁地找些有趣的话题,学弟又说:“你为什么说话那么谨慎,累不累,不要端着。”

小河就像失灵的指南针,怎么也找不准学弟想要的方向。小河总以为是自己的错,努力寻找着改进的方法,而他的朋友一语点醒了他:“可谁每天都有好玩的事情呢?谈恋爱不就是说一些无趣的事,但两个人也觉得很有趣吗?”

小河有些心灰意冷,也没那么主动了。恋爱像是某种平衡游戏,他用的力气少了,另一边就用得多一些。察觉到他的冷淡,学弟的挑剔少了一些,两人也就处了下去。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上了一次床。

我知道在gay的相处模式里,通常来说1或0不是固定的角色,但我想当然地以为每个人都会有明确的自我认知和偏好。然而小河告诉我,“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1还是0。每次别人问我,我很难立即回答。非要说的话,我都不是很享受。肉体感觉上更不能忍受做0,除非遇上特别喜欢的人。但做1精神压力很大,我会紧张。”

他和学弟的第一次,是他做1。学弟自称0.4,向来是能不做1绝不做1。小河第一次难免紧张,不停询问学弟的感觉,生怕他不舒服。这样一次下来,两个人都累。还没等到下次再调整,学弟就提出了一个新要求——希望小河能接受开放式关系。

小河答应了。他不是没有犹疑的,只是那种强烈的希望对方开心的心情盖过了一切:“既然我喜欢他,他无论什么样我都喜欢,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小河在这段最初是自己主动才发展出后续的关系里不断退让。先是开放式关系,而后是被限定了每周聊天的次数:“小河,你一周最多只能找我三次,别太黏我了。”

学弟的经济状况不如小河好,小河经常请他吃饭,这后来被学弟指责为伤了自尊。每次两人闹不愉快,学弟都会说:“我记得刚认识你时你不是这样的,你从来不会带给我什么负面情绪。”所以在学弟生日的那天,小河收起了所有的请求、所有的微妙的漂浮的甚至是尖锐的情绪,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安静地带着笑,不会争执,不会质疑,陪学弟过完了生日。

他为他做过太多傻事。考试前夕陪他通宵,藏起占有欲答应他进入所谓的开放式关系,一周数着数只找他三次,一起吃饭费尽心思在不伤他自尊的情况下付钱……他想要的并不多,“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因为我这么喜欢他,也喜欢我一点点”。

我说:“可是你也知道吧。人一般不会这样,爱不是数学题。但我明白的。即使知道所有的道理,还是会希望,对方能看到自己的真心,并且同样以真心相待。”

小河一时没回我的消息。过了很久才继续说,他清晰地记得分手的那个周三。

那会儿上课要限时签到,学弟无心抱怨过有一节早八的课起不来,赶不上签到。如果再有两次没签上,就要挂科了。小河听过之后记在心里,专门按他的课表上了闹钟,早起提醒学弟上课签到的事。学弟起床气很重,接到小河的电话发了好一通脾气才爬起来,总算没误了签到。那天中午,学弟照常和小河一起吃饭,他突然问:“小河,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我都这样对你了,你很吃亏吧。”

小河意识到了学弟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是这样和我说的:“你也知道,我识趣惯了,哪里能让他提出来呢?当时我就说,行,我们之间就算了。就这样吧。”

他回去之后删了学弟所有的联系方式和照片。周三、周四他的课都很多,自以为心态良好地按照日程生活,洒脱到心里没感觉,直到周五晚上和朋友一起出去喝酒。一开始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等两个朋友去上厕所了,小河突然觉得周围很吵,身体里有一块地方还是空的。他喝的不多,没有醉,却突然难受了起来。 很快酒局散了,各自回家。朋友问他到家了吗,他答应得好好的,其实是在小区的花园里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哭得乱七八糟。等到眼睛没那么痛了,鼻子没那么塞了,已经是凌晨三点。

那段时间里,他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他在网上学了烹饪咖喱的技巧,买了喜欢吃的菜回去做了一桌,开开心心地摆好准备吃了,才吃两口,就会莫名其妙地放下筷子哭起来。有时,也不全是莫名其妙的。他只是想起——不知道没有自己的提醒,学弟还记不记得签到的事。冬天晚上这样冷,有没有人带他去吃热气腾腾的火锅?他的电脑如果再在考试周坏了,谁去帮他送修?

“我以为我都忘记了,我的伤口都好了。没想到和你说一回,我又哭了两次。”小河对我说:“也未必是为他那个人。我现在已经很少为他有什么情绪了,只是想到那时候的自己,会觉得难过。”

为那个付出了真心、希望被看到,却还是被抛下的自己而难过。

小河后来还经历了一段恋情,却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的分手:“我想我的这两段感情就像是教程。第一段是我喜欢别人而别人不喜欢我,第二段反过来。我不喜欢吊着别人,没什么感觉很快就说分开了。”

我问:“那下次再遇到你喜欢的人,你还会像对学弟那样冲动吗?还是会谨慎一点,不做那个先挑破的人。”

小河思考了一下:“还是会那样吧。我是说,喜欢的话就告白。其实我在别的事上都很胆小,唯独这件事例外。”

这就是小河和他迄今流经过的港口。小河的归宿不是港口,而是大海。

我总说他是个多么可爱的、值得珍惜的朋友,最难得的,无非这一点:他身上有如今已经很稀缺的一种品质,而这种品质往往是很难习得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