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器的殴打,兼论儿童的血气和战斗性

*谈谈海朋森新专辑《成长小说》

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这个德语词由两个部分组成:Bildung,自我教化;Roman,新颖。在聆听这张专辑的时候,我们应该仔细想想自己的角色。是一个品味高雅的评委?是一个阅历丰富的长者?还是一个共同成长的伙伴?

当海朋森喊出“我不要别的历史!”(《历史》)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们有着极好的视力。他们能看见一般的乐队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说不敢看的东西。这是一种儿童的视力。他们向人们大喊,接着再用粗笨的手指(不是导游的旗帜,也不是意识形态家的手臂)指向这些问题。实际上这些问题没有什么精妙的语法或复杂的修辞,它们往往就潜藏在人们身边——“我找到了这普通的语言!”(《找到了》)——而这也就是其异常凶险的原因。他们在邀请人们参与一场可能是邪恶的游戏。

游戏可能是邪恶的,但他们总是伙伴。伙伴们在冒险中扯着嗓子互相打气,也不可避免地遇到种种困难。但是儿童都是拼装匠(bricoleur)[1],他们收集身边那些粗糙钝滞的树枝和石块,制作成工具。这些工具可能并不能完美地“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不过真的有什么问题能被“完美地解决”吗?像一颗完美的螺丝钉?),但是工具在儿童手里可以轻易转变成武器——钝器的殴打将直接把这些“问题”报废。

“自从有了尴尬/我们的友谊开始了吗?”(《我们的歌谣》)那些评论“尴尬”的人们,你们的答案是什么呢?你们光洁的肌肤被刮花了吗?你们不俗的品味被殴打了吗?你们就是那些被报废的问题。那些嘲讽“自我感动”的,“卖弄符号”的,你们是窝在沙发里的看客,是在安提戈涅的审判中作为骑墙派的忒拜长老[2]。你们渴望的是夜晚的润滑油,可以让那台摇摇欲坠的机器继续顺滑地苟延残喘下去。你们不是朋友。

《春风》是一出布莱希特式的史诗剧。叙事风一般地在三个视角之间穿梭。卡通人物像流星一样在山谷很深的地方突袭冲撞听众。在那别的世界,有魔笛,一切罪与错误都被荡涤,在那景色很深的地方不再有什么人伦故事。抒情与叙事在这个点上突然塌缩成了一个邀请:“欢/欢迎/欢迎/欢迎你过来!人类的成就是这里的一座小土坡!”儿童很少表达,ta只是在邀请你过来!

儿童的世界是复杂的。Ta有时候会失去希望:“你的正义早把我折磨得半死/在遥远的花园里/我活得更好”(《新都人》)但是ta还是舍不得朋友与冒险:“我不愿再有来生/美丽的朋友/难舍难分”(《我不愿再有来生》)。其实ta不需要在遥远的花园里才能抱着那块心爱的石头。

儿童也总说一些大实话:“你们的自由/屈指可数/屈指可数!”(《撞进白昼》)是啊,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共同世界?季节是公平的,我们所有人都迎来了夏天。儿童眼里的夏天是这样的:“这气息不再会变/左右梳理着女孩的头发,男孩的阴毛/梳理着雷电/雨滴/砸中苦恼的头颅,华丽的屋檐/火会燃/气息将重合/虚空不会虚空/雷电劈中雷电”(《夏天的气息》)——多么美妙的歌谣!而人民眼前的夏天却被优酸乳冠名了(我们是否还记得伊利代表在人大上那荒唐的提案?)。给乐队打分的场景让我想起日本的和牛工业[3]:一具具被剖开的躯体,鉴赏那令人啧啧的油花……究竟是谁与谁在竞争那最优赏?

乐手需要休息,需要生活。也许也可以坐在沙发上讲些玩笑话。但是这终究是家事。一旦家事被公开,那么我们将再也分不清楚什么时候应该放松什么时候应该紧张。一种扭曲的冲动在现代人之间蔓延,他们渴望揭下所有人的面具,去看那些“真实的”、脆弱的个体。但在古罗马,只有奴隶才没有面具。[4]这是极度危险的。年轻的国际化天才、格式化般的“燥起来”、“知识分子”般的“严谨气质”……即便我实在无法责怪某些真诚的乐手,但是音乐不可避免地沦为了一种品味的事,而不再与残酷又神秘的命运有关。

幸好我们还有儿童的朗诵与喊叫。歌词与旋律的割裂是痛的,这是儿童的血气,而不是心理医生的安慰。血气向上,升腾,而它所谈论的东西在音乐的硬壳下面流动——拍卖会场外的尖叫,这就是抵抗的意义。[5]给那些被困的朋友以希望,解救那些朋友,告诉他们伙伴在这里。陈思江的歌词本身就是尖叫:“鼓励你自己/成全你自己/鞭打你自己”(《追和等》)当旋律和节奏因为其本身的模棱两可身陷囹圄,歌词就要以其钝器的殴打解救自己的朋友。那些渴望所谓“好听旋律”的,因为编曲才“勉强”多打两颗星的,好好听听那儿童几近天真的阴森警告:“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错,我们的歌谣在大太阳下站不住脚,那么我们就会是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鲁迅《野草》题辞)

《每天的进军》中,陈思江是一个悲痛的伙伴,在矛盾的进行曲中碎玻璃一般地大叫:“捕捉不到啊/在风中/捕捉不到/现代城市的风格”。我们的确捕捉不到了,因为现代城市的风格就是精神分裂。在这个时代,我们一方面有着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的商品、自由的性、自由的言论(待定),在另一方面却有着前所未有的砖痔,家庭的、教育的、其他的(那些死去或还没死去的大人和孩子)……似乎这是必然的绝望时期,怎么办?不过儿童总是健忘的。健忘,就是健康的遗忘。然后,儿童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城市,这时在ta眼前铺展开来的是一张战略地形图。原来在我们耳边轰响的进行曲并不是献给公民士兵和他们的历史将军的,而是给游击小队的,给那位学舞蹈的“黎明前的斥候”的(《从出生到现在》)。

“生存就是战斗/经济就是战斗/他们相信”

我们应该害怕吗?难道是“战斗”出了问题吗?不!伙伴,我们相信:音乐就是战斗,诗歌就是战斗,艺术就是战斗。儿童的战斗,成长的战斗。

海朋森是一支一直在成长的乐队,从第一张专辑开始。与听众的关系是那种最珍贵的友谊,是伙伴之间的相互砥砺。伙伴受了伤,伙伴迷失了方向,作为伙伴的我们难道要趾高气昂地指出ta受伤的姿势不美?我们会为ta疗伤,一起尝试着指出方向,邀请新的伙伴,共同成长,挥舞着恐怖的钝器,战斗到底。真正的战士知道自己的战场。最后,用抵抗运动中的游击队长勒内·夏尔的一句诗歌在这个夏天祝福海朋森:

“啊!请你奔向前路,积聚友朋,在黑云下成为孩子的心。”——《致一种好斗的虔诚》

*

[1] 参克劳德·李维-史陀的《野性的思维》:“拼装匠熟练地进行着大量多样化的任务。但是他们并不像工程师,他们并不会依赖材料的可用性,也并不会依赖那些为了项目所特别设计和制造出来的工具。他的工具宇宙是封闭的,他的游戏规则是‘利用手边所有的不论什么东西’,这就意味着他所用的工具和材料总是有限的,但与此同时也是异质性的,因为这些工具和材料和当前的项目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或者说是和任何特定的项目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这不断累积的偶然的结果也一直更新丰富着他的库存,之前种种的建造和拆毁中的剩余物也在维持着他的材料。” [2] 参斯特劳布-蕙叶夫妇的《安提戈涅》。另参:http://sensesofcinema.com/2019/jean-marie-straub-daniele-huillet/a-war-film-antigone-by-daniele-huillet-and-jean-marie-straub/ [3] 参:https://youtu.be/k6X_NS_Vkv8?t=349 [4] “拉丁词persona(人物)原义指的是古代演员在戏中所戴的面具。面具有着两种功能:遮蔽演员的面孔与让演员的声音穿透罗马的私人个体与罗马公民的差异就在于后者拥有一个persona,一个法律人格,作为一名“法人”,他有一张进入法庭(公共场合)的面具,与此同时他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没有了persona,他就成为了一个没有权利和义务的自然个体了。”参:https://matterofti.me/tu-shu-jiao/lun-ge-ming 详参汉娜·阿伦特的《论革命》。 [5] 参吉尔·德勒兹《何谓创造的行动》:https://www.douban.com/note/6294416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