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上建塔
上辈子杀过人这辈子做游戏#1
当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得到第一份工作是建造一座沙塔。这座塔将由百分百的沙子构成,不参任何木材、钢筋和混凝土。它将以此作为特色,打造出一个5A级旅游景区。
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艰难的工作。他小时候常常在海边游玩,长大后便考取了沙雕设计系。他拥有毕业证、从业资格证、还有十年如一日的实战经验。由百分百沙子构成的塔,本质与他儿时所堆那些沙雕并无不同。
带着对新工作的热情,他很快投入到沙塔的设计中。然而当他提交沙塔的示意图时,项目经理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将这个方案丢进了废纸篓。
“你这是沙雕,不是沙塔。”经理双手交握,语气严厉道,“我们要打造的是5A级旅游景点,不是小孩子在海边堆的沙雕,你明白吗?”
他唯唯诺诺地点头,为自己不够了解项目需求感到羞愧。他提醒自己,这是一个商业项目,和学校里的那些艺术设计并不同。老板愿意雇用他这么一个新人,是对他能力的认可。哪怕为了回报这份恩情,他也势必要拿出自己的全部所学,证明他足以胜任这份工作。于是他转换思路,参考同类项目,力图输出一个面向市场的最优方案。尽管百分百沙子构成的塔尚未有过先例,但塔的成熟参考却有很多。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第二次提交了方案。经理对于他的风格改进给予了肯定,“只有一个问题。”经理长叹一声。他放下手中的图纸,皱纹爬上了他的眉心。“这还是沙雕,不是沙塔。”
他感到内疚,同时还有一丝迷惑。于是他小声询问,既然经理认可了塔的外观设计,那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经理敲打着图纸,说这是结构上的问题,与外形无关。这座塔纯粹是由沙子和粘合剂构成,其成品势必会是一座沙雕。于是他彻底陷入了迷惑。他回答,他接到的需求就是用纯沙做一座塔。既不能用钢筋铁板,也不能用水泥沥青。如果材料只有沙和粘合剂,那做什么都是沙雕。经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称沙塔由什么构成并不是他关心的,那是建筑师的事。他关心的是项目的最终效果,即它必须是一个撑得起门面的核心景点。人们慕名前来,想看的是一座气势恢宏的沙塔,绝不是小孩在公园里随意堆出的沙雕。他委婉地提出,经理对于沙雕的看法已经过时了,沙雕也是可以恢弘大气,直冲云霄的。这话惹怒了经理,“我不知道学校是怎么教你们的,”经理说,“我也不关心您对沙雕有怎样特殊的情怀。我只知道我们是一个面向大众的商业项目……”经理的手背在身后,锐利的眼神像毒蛇一样缠着他。“……而大众对于沙雕的看法就是小孩子的玩具。您想想吧,如果大家知道这是一座沙雕,他们还会相信我们宣扬的设计感、品质感、十年打磨,匠心独创,相信我们营造的巴比伦风情和中产阶级精致生活幻觉,购买我们的配套房地产吗?不会,我们项目的格调注定不会高了!到时候连网红博主都不会来打卡,只有土味博主会来取景!!”他被这番话吓蒙了,同时也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可是,用百分百沙构成的塔,本质就是一座沙雕呀。”他小声地说道,“不论您怎么包装这座塔,它的本质都是不会改变的。它永远都是沙雕。”经理被他这一番话气糊涂了,他啪地一声甩下图纸,警告他不要再偷换这些概念。他的需求明明白白,就是用沙子建一座塔。经验看来这也是可以做到的,那去做就是了,不要再扯什么沙雕了!!
于是他识相的闭嘴了。他知道,如果他再提沙雕,他就会被经理做成沙雕。但迷惑始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他非常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因为擅长沙雕艺术才被招录进来的。因为并不存在沙上建筑系,于是猎头都去最近似的沙雕设计系招人。面试时,老板是如此发问的:
“你喜欢沙雕吗?”
他回答:“我喜欢沙雕,我小时候就经常在公园里做沙雕。我想一直沙雕下去。”
“那就继续做你的沙雕。”老板颔首道,“如果你能做好沙雕,就能建好我们的沙塔。因为沙塔和沙雕的本质是一样的。”
既然老板也知道沙塔和沙雕的本质是一样的,那他为何不能说沙塔就是沙雕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企划叫做沙塔项目,不是沙雕项目?可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它们的本质就是一样的啊!
他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这二者有何区别,最后便把这归结为名词的区别。世界上的一切区别都是名词的区别。
最终,他提交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方案上去,只是这次并未给出沙塔的任何构成和所需材料。他发现了一桩铁律——只要他不写出沙塔的本质,就没有人会发现这本质是什么东西。经理确实没有发现。他对这张毫无落地实现环节的效果图十分满意,不光大发慈悲地表扬了他,还称自己反思了上次的言行:他当时的语气确实过激了一些。经理宽宏大量地表示,他理解他对于沙雕艺术的热爱,一旦沙塔修建起来,他便可以随自己喜好地在内部放置一些装饰性沙雕,增加景点的趣味性。这在他听来简直匪夷所思:他竟要用沙雕去装饰另一座沙雕。但他还是识相的接受了这份脱裤子放屁的美意,回去工作了。
很快,一座沙塔修建起来。在主建筑初具雏形后,配套的装修队也随之赶到。他们带来了佛像,带来了热狗摊,带来了用来许愿的乌龟和锦鲤,衣着暴露的异域风情美女,刚刚编造出来的名人轶事,还有拍照收费服务、纪念品超市和会自动散发卡片的小旅馆。万事俱备,只是第一步就出现了问题:装修队发现他们无法进入沙塔。他们的神像只能待在外面,根本运不进去。装修队找到项目经理反映这个问题。项目经理要求施工队立马解决。施工队的队长,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指出这个问题无法解决。因为这座塔是由百分百的沙子构成。这注定了它不会拥有承重墙,天花板,和宽敞明亮的室内空间。里面只有沙子,仅此而已。装修队于是问,那这些漆纸、神像、烛台、香油和长明灯和收费拍照点要放在哪呢?还有这些咖啡厅、自动贩卖机、纪念品商店、语音导览前台又要放在哪呢?施工队长大笔一挥:我们会在沙塔旁边给它建个庙。于是装修队放心地走了,而他则感到事情不太对劲。他问施工队长,难道他是打算放弃沙塔的内部装修吗?施工队长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他问。
“我在设计时明明有预留室内空间!”他坚持道,“这座塔本来是镂空设计,虽然不能登顶,但内部是可以进入的。你们理应对沙塔进行室内装修,而不是砍掉它作为功能建筑的所有,在旁边建一座意义不明的庙!”
施工队队长掐灭烟头,“现在它不是镂空设计了。”他说。
他气不过,于是便去找项目经理评理。出乎他意料的是,经理同意了施工队的做法。他不禁大为震惊。——假如沙塔不能进入,那它便纯粹是一座雕像,一个真正的巨型沙雕。但经理只是告诉他,施工队有专业的考量,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他没有放弃。他问,沙塔是这个景区的核心景点,耗费投资的大头,精心打造的对象,怎么能如此简单地就放弃它的建筑功能性?经理没有言语,施工队队长则冷笑一声。“年轻人,你搞错了一件事。”他吐出一口烟,“那座塔根本不重要,它只是一个噱头而已。”
“什么叫它不重要?”他皱起眉头。
“我们只需要把它用作宣传,哄游客来到这里。”施工队队长笑笑,“至于塔装修如何,能否进入,谁会在意?”
“这难道不是欺诈吗?”他气愤道,“游客来到这里,却发现沙塔只是徒有其表,内在根本无法进入,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他们要看的是一座百分百纯沙的塔。我们已经给他们看到了这个百分百纯沙的塔。”队长不耐烦地说道,“这有什么欺诈的?我们是服务业,不是艺术品展览会。只要他们在这个景区吃得好,玩得好,照片拍得好,他们又有什么不满意的?”他挥了挥那只夹着烟的手,“——而且您也必须承认,沙塔的外部比内部重要的多。只有在外面,游客才拍得出具备辨识度的照片。而内部是哪座塔都大同小异的东西。”
他当然没有否认这点。“可难道内部空间就该被放弃吗!?”
“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对方慢慢掐灭烟头,“游客只是需要一张照片。不在照片上的东西,等于不存在。”
他一时哑口无言。施工队队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您的塔只管把游客骗进来,而他们进来后,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事了。”他说,“不然您指望用门票钱回本吗?那座塔什么都不是。真正赚钱的是热狗摊、农家乐、小旅馆、民俗表演剧场、理发店、按摩店、足浴店、玉器市场花卉市场和土特产批发市场。——就连许愿池里的乌龟,赚得都比您的塔多。”
“实际上,我们根本不会收门票。”经理说。
“可你们甚至在巴比伦风格的塔旁边放灶王爷庙!”他忍无可忍道,“这像话吗??”
“这都是小问题。”队长不以为意,“您要有意见,我明天就把上帝给您请来。”
“这不是一个上帝的问题!”他大喊。
“那我们可以再请十个。”队长说,“反正都是一个村批发的。”
这场争论以上帝和灶王爷的同归于尽结束。由于他们谁也无法说服谁,经理最终提议,立一尊投资人的塑像。这个方案很快在无人反对中一致通过,于是一尊投资人的大理石雕像很快送到,成为该景区的新任财神。
施工如期进行,很快,一座巨大的沙塔拔地而起。它的腰身不断拔高,而他的忧虑也与日俱增。每当他看到那纯沙砌成的庞大大物,都会被一种不受控制的隐秘恐惧攒紧心神。——这是一座真正的沙雕!它由百分百纯沙构成,没有地基、没有梁柱、没有承重墙、没有内部空间,不具备任何建筑功能,纯粹作为观赏存在。——这不是沙雕是什么呢?他不无痛苦地想,如果沙塔能够进入,他还能自欺欺人,将它看做沙上建筑。但施工队队长的阉割破坏了他的全部希望。这就是沙雕,这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百分百沙雕。沙雕一天天长大,他的精神也一日日萎靡。夜里他也睡不好觉,因为经理的话像魔咒一边在他的耳边回响,“我们要打造的是5A级旅游景点,不是小孩子在海边堆的沙雕……”这让他战栗,让他震颤。游客看到这个沙雕会怎么想?老板看到这个沙雕会怎么想?投资人看到这个沙雕又会怎么想?他们项目的格调注定不会高了!也许明天,他就会被叫到办公室去,领最后一个月的薪水……可这难道是他的错吗?这项目的本质就是沙雕啊!想到这里,他不禁窜起一股无名之火,为自己在假想中遭到的不公愤愤不平。他们凭什么开除他?他只是按需求做了而已!凭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新人,可以随意推出去背锅吗?……他下定决心,与其蒙受不白之冤,不如勇敢一点,自己开除自己,完成这大无畏的抗争。他满怀斗志地睡了,可等他次日醒来,一切依旧如常。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座沙雕。经理忙于处理事务,工程师们只讨论技术疑难。老板只关心项目进度,投资人尚未出面。于是他又陷入那种无边无尽的惶恐中,悬而未决的不安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沙雕不再是他所钟爱的沙雕,而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终于,这种苦难迎来了终结:投资人即将前来观摩项目进度。工地上下都在为此奔波,他也松了一口气。他决定,只要一闻到风声,就抢先递交辞呈,自己开除自己。验收日将近,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财神爷的准备。而风声也在这个时候刮了起来:
一场沙尘暴席卷了这个荒漠上的工地。次日他去上班时,高耸的沙雕已经荡然无存,地上只有满地黄沙。
他陷入了极大惊慌,同时还有一股暗暗的庆幸。沙雕已经消失,他的过错再无对症!但在这阴暗的短暂喜悦后,现实的阴影笼罩了他:现在要被开除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项目组。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被一场天灾化为乌有。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是啊,这毕竟是一座纯沙砌成的塔!那它当然也会在大风中回归尘土了!
此前他拘泥于沙雕和沙塔的概念辩证,拘泥于纸上谈兵的造型设计,竟遗漏了这一基本常识。纯沙建筑从一开始就是无稽之谈,这个项目根本不可能成功。他震惊,茫然,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老板和经理怎么会犯下如此重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是如此巨大,如此明显,以至于他下意识回避了它,因为它造成的损失过于毁灭,让人不愿细想。血液从他的脸上消失,年轻的建筑师感到手脚冰凉。解释只有一个: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天灾不过是提前东窗事发。老板想必已经跑路,而他将像新闻里常常报道的那样,成为天桥下讨薪民工的一员。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工地照常运转,施工队平静开始了重建。经理依然忙于事务,只是电话比平时多了些。老板在下午普通地出现,开了几场会,表扬了几个员工,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除了投资人的来访被电话取消,那场天灾仿佛从未发生过。
他迷惑了。于是午休,他端着盘子坐在了施工队队长的旁边。“你难道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他压低声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却像没事人一样!”
施工队的队长瞥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讥讽地勾起嘴角,“朋友,这是一座纯沙砌就的塔,那它当然也会在沙暴中回归尘土了!”
他震惊地看向对方。“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
“大家都知道。”对方心不在焉道。
“老板也知道?资方也知道?”
“当然,”他笑笑,“谁都不是傻子。”
他愣愣地坐在那里,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
“我不明白。”最后,他说,“你们明知道沙塔是不可能修起来的,为什么还要去修它?”
“这是我们的工作。”队长囫囵喝下一口粥,“修不修得起来不是我们该关心的。”
“可老板和资方总得关心吧!”他激动道,“他们怎么会设立这么一个项目!?”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顿午饭算是凉了。“年轻人,我不能代表老板们的想法,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他放下筷子,缓缓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人,他想在沼泽里建城堡,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沼泽里建城堡。他建的第一座城堡塌了,于是他修了第二座。他修的第二座城堡也塌了,于是他修了第三座。这让他濒临破产,但第四座城堡终于修起来了。于是他名扬四海,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拥有沼泽城堡的人,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人去参观。”中年男人转过头来,“你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感想吗?”
“我觉得他一开始就不该在沼泽上建城堡。”他皱起眉头,“这有违天理。”
“你和我年轻时的回答一样。”队长笑笑,“所以人家是老板,而你我还在打工。”
他一时无言。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根烟,“不错,这确实有违天理。三年后,那座城堡就彻底沉入了沼泽。”他缓缓吐息道,“但他已经赚到了足够的钱,可以再在沼泽上修100座城堡。现在所有人都开始在沼泽上建城堡。沼泽已经挤不下了,于是人们来沙漠。人们在沙漠里修了各种各样的建筑,但从没有人在沙漠里用沙子修一座塔。”他弹弹烟灰,“——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塔,因此我们要修这样的塔。”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塔,”他说,“是因为这样的塔是不可能存在的。”
“只要没有沙暴,它还是有可能存在的。”对方漫不经心地说道。
“那能存在多久?”他说着,几乎要站起来了,“三个月吗?三天吗?三小时吗?”
“我们总是可以重建它的。”男人说,“这是我们的工作。”
空气一时无言。他凝视着对方脏污的衣领,思索着他说的所有话。一道灵光在他脑中闪过,一桩被人遗忘许久的线索突然获得了后文。于是他不可思议的开口了:
“……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无数次重建的准备,所以才砍掉沙塔的内部空间吗?”
对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不,”他狡黠地说,“纯粹是你的设计太不切实际了。”
他沉默了。在知晓一切后,他已经没有立场再去指责眼前的男人。那个一直困扰他的心结,此时也全然不重要了。既然这本就是一座不该存在的建筑,那它是沙塔还是沙雕,又有谁会在意呢?
于是他继续去做沙雕了。
装修队依然在进行他们的工作。反正这些配套设施,这些停车场、厕所、餐厅、寺庙、纪念品小商店、许愿池、音乐喷泉在哪个景区都是一样的。因此他们全然不在意沙塔进度,只是一心一意地工作着。装修队比任何人都牢牢把握了这个项目的本质:本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本质就和沙塔一样,是飘忽不定的速朽存在。唯有这些东西,这些观光缆车、同心锁桥、民俗表演剧场、姓名字画刻章、大师书法拍卖会、土特产批发市场、拍照收费项目,30块一碗的泡面是永恒的。他们是这一整个世界的全部,而沙塔,只是一个在外面远远看上一眼的东西。
施工队也继续着他们的工作。沙塔一次次成形,又一次次消散。它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又在一夜之间归为虚无。不止一次地,他看向那栋庞然巨物,陷入漫长而无功的思考。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西西弗斯面临的是永恒的惩罚。那惩罚不讲道理,为了惩罚而惩罚。可沙塔又算什么呢?它不是惩罚,是恩赐。多亏了沙塔是速朽的,不然我们早就失业了!因此我们必须感谢巨石,感谢天灾,感谢命运降下的恩典,跪在它的脚边摇尾乞怜。他缓缓将目光移开,看向那个戴安全帽的中年男人。这个无数次重建沙塔的人又在想什么?他早已知晓了一切,为何还坚守在这个岗位上?他本可以放弃这座沙塔,离开这片荒漠,找一个踏实的、正常的工作!是什么让他默默忍受着这样的日子,忍受日复一日的枯燥劳动?是他早已麻木不仁,还是他其实乐在其中?
无论对方能不能忍耐,他终归是忍不下去了。他找到经理,提出修改设计,让沙塔拥有一个坚实的地基。他提出,这不会破坏沙塔主体的纯洁性,但会让重建工作变得顺利不少。经理并不了解这些技术细节,于是让他直接去找队长本人交谈。男人听了他的来意,突然爆发出阵阵大笑。他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一个父亲对待儿子那样。他感到轻微的被冒犯,但并未真的生气,因为他的沙雕设计正是对方日复一日的痛苦来源,这种愧疚让他抬不起头。施工队队长收回手,并未像平时一样对他冷嘲热讽。他不无感慨地说道:
“你以为我没有想到过吗?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又一次让他感到迷惑。“为什么?这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时间。”
男人并未解释,而是让他今天晚上到工地上来。他,尽管不解,终归还是点了点头。午夜时分,他如约而来,看见身穿工装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沙塔前,手中夹着根烧至一半的香烟。
“挖吧。”他将一把铲子丢给他。
“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说呢?”男人嗤之以鼻,“当然是地。”
刚开始,他以为这是对方的蓄意报复。为了惩罚他设计出那座大型沙雕,他要让他亲手体验挖地基的滋味。他咬牙接受了这个惩罚,做好了一直挖下去的准备。但很快,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他不过只是铲了几下,就触到了大地的尽头。地表像薄纸一样被他铲破了,露出了白色的内芯。那内芯纯粹洁净、熠熠生辉、却缺乏实感,将他的目光钉死在原地。他呆住了,那浩瀚无边的白色似乎拥有某种魔力,要将每一个看客吸入其中。
施工队队长的声音悠悠地从他的身后传来。
“凡事总是要亲眼见证,才能相信。”
他回过神来,猛然放开了铲子,像被烫到一般逃离了那个空洞。“这是什么?”他大喊道,“我们的地下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不是任何东西。”男人缓缓吐出一片烟雾,“这是虚无。”
他茫然了。
“我们脚下的大地并无实在,只有一层薄纸般的伪装,其下就是无尽虚空。”男人朝他走来。他捡起那把铲子,将它扶正。“我不知道这个现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它已经很多年了。在那之后,世界变得大有不同。我们失去了大地,也失去了大地的制约。我们开始在空中建城,冰上耕作,风中牧云,水上写字,沙上建塔。”他抬起头,仰视并无月光的暗夜。“所以你现在应当明白,为什么拥有地基是不可能的。”
“因为土壤,土壤已经决定了一切。在这片大地上建立的一切都将化为砂砾,对这片大地进行的所有挖掘都将通往虚无。”
他缓缓地、不可置信地战栗起来。
“但这怎么可能呢?”他说,“大地不该是这样的啊!”
男人并未理会他的追问。他吐出一口烟,继续道:“我们脚下的土壤是贫瘠的、虚假的。它已不再含有任何养分。因此我们拼命修筑种种光怪陆离的建筑,创造种种夺人眼球的奇观,来掩饰这一彰然若揭的事实。既然猪在天上飞是正常的,西瓜长在树上是正常的,1+1=3是正常的,在沼泽上建城堡是正常的,那我们脚下的大地并无内在也是正常的,人类在虚无中生活也是正常的。这就是自然,是世界应有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是正常!?”他不可置信地喊道,“大地并不开始就是中空的,它也不该是中空的。这是每个人都知晓的常识啊!”
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笑了笑。
“现在它不是了。”他说。
乌云一般浓郁的夜色笼罩着工地。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唯有那空洞散发出柔和的、迷人的白光。年轻的建筑师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自己挖出的那个洞穴,那薄薄的表层土壤,和内部无休无止的虚无。难道他真的一直就在这样的东西上生活?可这是违背天理的。人怎么可能在一张薄纸上生活?这里没有养分、没有雨露、没有燃料。没有支持房屋的地基,没有连接彼此的桥梁,没有能想到的任何东西。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
他伸出手,触碰那抹明亮无边的白色。他的手消失了,好在他的胳膊尚有知觉,能将他的手拉回。于是他确认了,那里确实是一片连存在都会抹消的纯粹虚无。——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他喃喃着,徒劳地捞取那片虚空。“这怎么可能呢?”
——现在他必须承认一件事。无论他脚下的土地是否有过坚实厚重的曾经,有过哺乳万物的过去,如今他都只能在在这张薄纸上生活。他无法抓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提起来,他无法脱离他脚踩的土地。年轻的建筑师跪下来,跌坐在那个空洞旁。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滴入那浩瀚无边的虚空,如水滴消失在海洋中。要多少人的眼泪才能填满这个空洞?答案是虚妄的。因为虚无并无实在,因此也不可能被填满。
他久久地坐着,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中年人始终平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不住的啜泣。
“我不明白。”最终,他说,“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修建沙塔呢?既然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为什么到今天也无动于衷呢?”他断断续续、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道,“既然你知道这片大地已经无法再建成任何东西,一切都将通往虚无,为什么不阻止那可笑的、愚蠢的沙塔建设呢?”
男人并未言语。
他们这样沉默着。直到东方泛起白光,拂晓抹去暗夜,晨曦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中年人突然开口了:
“看,”他伸出一只手,“塔楼。”
年轻人抬起头。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凭空出现在远处的荒漠中。年轻人的瞳孔猛然放大。刹那间,他所有的思绪都停止了。神啊……天使啊……菩萨啊……圣诞老人啊……您为何会创造出这样的事物?您为何会被这样的事物创造?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思维解体了,散开了,奔向了那座日出之地的塔楼,在无边无尽的金光中遨游。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尽归于此,人类想象的极限在此刻达到。侵略性的美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神,使他短暂丧失了语言功能。他无从用语言描述所见,因为在语言出现之前,这栋塔楼就存在了。在语言消亡后,它也仍将存在下去。它是永恒不灭的,因为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它是不可企及的,因为它只存在于蜃楼的倒影中。它是一切绚烂的化身,所有幻梦的集中。——这是他毕生所见的最完美的建筑。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中年人说。
年轻人侧过脸,看见蜃楼的金光也闪耀在中年人的眼中。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逐渐抚平,少年人的朝气重新出现在他未刮胡子的脸上。——这时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是这些人!追逐着幻梦来到了沙漠。是这些人!!在沼泽里修建了城堡,在空中搭建了楼阁,在沙上修筑了塔楼。是这些人!!引诱后面的所有人落入了陷阱,陷入了沼泽。他们是塞壬的歌声,伊甸园的禁果,潘多拉的魔盒。如果不是他们引路,后人永远不会深入旷野。如果不是他们造梦,后人本该早就发现虚无。一种最强烈的恶意涌过他的心头。他想要冲进那座完美的塔楼,折断它的塔尖,焚烧它的回廊,砸碎它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盏灯泡、每一尊雕像、让它再也不存在于世,不再蛊惑世人。他想呐喊、想呼喊、想诅咒那阴魂不散的蜃影。——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迟了。他已经见过它了!一旦见过这样的幻梦,便永远不可能忘记。此后他也将沦为它的奴隶,永远被束缚在这片旷野上。即使一时逃开,他的灵魂也会不断呼唤他回归,要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将那不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带到世上…………
他感到一种致命的眩晕,怒火猛地从他的心底燃起。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在沙滩上玩耍的孩子,随波逐流来到了这里。他从不想追逐什么幻梦,不想创造出世界上没有人见过的东西。是这些人带他走入了沙漠,是这些人怀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要在旷野中还原梦中所见的光景。然而人类本不该妄图创造奇迹,人类根本不该心怀梦想。世界被这些幻影污染,丧失原本的面貌。真实被遮蔽,淹没在泡沫和蜃影之中。若不是这些温和无害的幻梦,他们本可以脚踏实地的生活。
——可实地又在哪里呢?他们脚下的大地并无实在,每个人本就只能在各自的幻梦中生活。
金光依然闪烁在中年人的眼中。年轻人痛苦的闭上眼睛:沙塔建造者看见了塔楼的幻影,那些在冰上耕作,风中牧云,水上写字的人又看到了什么?他们心中是否也有浩瀚昂扬的梦想,目眩神迷的蜃景,足以让他们放弃心智,步入这旷野之中?尽管这一切不过是蛊惑人心的幻梦,并无实体的虚空?他们是狂徒,是朝圣者,亦或只是走得太远,不愿承认那是一片空无?
可人若不在幻梦中生存,又有哪里可去呢?那张薄纸般的地面吗?并无内在的空洞吗?如果没有这些温和无害的幻梦,人要如何在那一片荒芜中生存?……这并不是虚无有任何过错,而是人类没有资格承受虚无。
海市蜃楼静静地闪烁着。绚烂无比,璀璨至极。这时突然起了一阵风,于是它便像出现时一样消失了。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各自回去工作了。
二零二零年四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