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制金

我怎么就跑这鬼地方来了#2
冯内古特说文章一旦出现爱情读者眼里就只有爱情,我看他妈的确实
是时候利用爱情的副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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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的骗子都在这一天沸腾了:国王伊利斯亚特三世在梦中蒙主选召,称千年王国即将降临,请他将黄金铺满迎接之地。国王醒来,和首相开始计算国库。他们一致同意,若不将黄金从王座下第一块地砖一直铺到城门下最后一个旮旯,恐难令主满意。稍有差池,主或许就会移步邻国,那里有大陆最大的金矿。将荣誉送给敌人,这是国王绝无法忍受的。于是,他开始重金招募炼金术师。

第一个赶到国王殿前的是大贤者谢尔方斯。他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德鲁伊(自称),此前一直在千叶之森隐居。一名与世隔绝的隐者究竟如何能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并在半天内从北境赶到都城,这只能归结于魔法。大贤者恳请国王将此事全权授予他办。他称,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德鲁伊立誓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所以他绝不会肖想那些金子。国王,尽管对他的异教身份略有微词,但鉴于对方是他亲舅舅,此事很快谈妥。然后是魔法师菲尔拉,他是大贤者的熟人。据说他一直在元素界漫游,从未踏上过凡人的土地。再者是一对女巫姐妹,她们是魔法师的朋友,据说和司掌金属的那位神灵关系极好。(我们从未去过元素界,也不认识司掌金属的神灵,因此他们说的一定是真的。)然后是女巫姐妹的亲友,一名吟游诗人。再着是吟游诗人的亲友……

很快,一支人才济济的制金小队在国王的殿前聚集。其成员包括不限于:草药医生、抄写员、赌鬼、法棍艺人、铁饼运动员、猎龙人,等等。这个团队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炼金术师。但众所周知,炼金术和魔法一样,都是常人搞坨不清的东西。而魔法,是所有搞坨不清的东西里最搞坨不清的那个(仅次于上帝)。所以,炼金术肯定是魔法的一部分。只要有魔法在,没什么是办不到的。我们要炼金术师干嘛呢?

不过,这支队伍其实混进了一个炼金术奸细。他是作为爆破专家进来的,此前他正因为非法爆破房屋蹲在牢里,因此乐于做一切能让他从这出去的事。但他爆炸的背后是金属嬗变的尝试。请记住这个人,他的一切不幸都来自他恰好懂一点儿炼金术。

迎接千年王国是头等大事,国王全力予以支持。他们被接进了夏季行宫,获得了一千亩的实验场地,并配给了100名女仆、35名厨师、25名马车夫和150个杂役。他们每人都获得了一间主人房,配备挂上帷幔的四柱床、带软垫的扶手椅、随身仆役,并被准许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改造。(女巫姐妹立刻将那里变成了一片沼泽。)万事俱备,制金小队声势浩大的开始了工作。他们直接拉来一百吨汞、一百吨琉、一百吨盐,将其放在一个高30m、长20m、宽20m的巨型坩埚中搅拌,用以生成制金所须的魔法石。此项工程由魔法师主持,爆破专家担任助手,因为他是在座中唯一一个懂得分辨矿物的人。

爆破专家,这个进来减刑的倒霉鬼,在听到魔法石三个字时,便感到事情有一丝不对。它被人称作点金石、哲人石或者贤者之石,但从没人叫它魔法石。可魔法师指挥调度的手势是那么的自信,对汞、琉、盐、万灵药和帕拉塞尔苏斯的发音是那么正统,让这个乡下来的小伙自行惭愧。或许这就是魔法师们的内部用语,他想,就像大人物都有自己的独特措辞一样……但魔法师的这个大工程,却让他再找不到任何理由了。他从未炼成过哲人石,但也知道那是精妙高深的技艺。为何魔法师会认为把汞盐硫放在一个坩埚里搅拌,就会产生无数炼金术师魂牵梦萦的至高之物呢?(不然他早就成功了!)就算他会用魔法来补正吧!他又为何上来就要300吨,而不是先在烧瓶里试一试呢?如果300吨原料一起爆炸,他们会将宫殿炸飞的!

“请您放心吧,”对此,魔法师只是笑了笑,“只要一切按照流程进行,便不会出错的。”

“好的。”他小心翼翼道,“您是会使用魔法吗?”

“魔法?不会。”年轻的魔法师淡淡道,将视线扭回建造中的巨大坩埚。“这种事还轮不到我使用魔法。”

他语气自信,神态笃定,加上高雅的口音和英俊的长相,很难有人不对他信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始终有一股飘然出尘的气质。他此前一直生活在元素界中(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因此对尘世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您完全可以放心这个人来主持制金,因为他对这等俗物不感兴趣。黄金,只有在作为一种完满精神的象征时,才配进入他的视野。他关心的是万物的本质、灵性的超越,而制金的技术性步骤,不过是些粗鄙的工匠手艺。众所周知,汞盐硫是基本的三元素,而哲人石则是所有元素的完美精华。因此只要将三元素混在一起,再用明火净化杂质,最后剩下的就会是哲人石。——这就是魔法师的逻辑。他确实把握了本质,但这不妨碍他对炼金术是彻底的一窍不通。最明显的错误是:炼金术士所说的汞、硫、盐三元素,只是一种比喻,不是真正的汞、硫、盐。不然哲人石早已走进千家万户,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来制金?但鉴于魔法师对俗世惊人的无知,他将之归结为俗世惊人的愚蠢,竟看不破如此简单的道理。

毫无悬念,魔术师的大工程以夏季行宫被炸毁一半告终。但,他的理论无疑是完美的,因为他把握了事物的本质,因此出错的绝对只是执行。他断定是原料出了问题。(——原料确实从没对过。)于是他指责爆破专家没能正确的分辨矿物。

爆破专家匪夷所思。“可您要的就是汞、硫、盐。而我找来的确实也是汞、硫、盐啊!”

“可您有检查过,它是真正的硫、汞、盐吗?”魔法师慢条斯理地问道,“它是纯净且不带一丝杂质的硫、汞、盐吗?”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它们是硫、汞、盐。”爆破专家恼火道,“至于纯净且不带一丝杂质,您从没提过这个要求。而且,在您给我的时间里,分别提纯100吨硫、汞、盐是不可能的事。”

魔法师匪夷所思。鉴于他的无知,和对物质的一贯轻贱,他完全不能理解提纯100吨硫、汞、盐有什么难的。这种东西理应和粪土一样随处可见,因为它们和粪土一样毫无价值。这种态度激怒了爆破专家,因为他敏锐察觉到了自己的工作在对方眼里一文不值。他出身低微,相貌丑陋,脸上布满了试剂爆炸留下的疤痕,曾因铸造假币被打断了腿,至今走路仍一瘸一拐。出于刻骨的劣势和自卑,他常年处于一种极度谦卑和极度仇恨的叠加态中。当他人对他表现出友善时,他唯唯诺诺,深感自己不配。而当他感到自己受到冒犯时,便会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像狗一样跳起来狂吠。此前他敬佩这个高贵的同龄人,甚至怕他,那是一种阴沟里的老鼠对阳光的畏惧,因为光明会让他们的丑陋无所遁形。但此时他却发现,魔法师对炼金术懂得并不比他多。实际上,爆破专家也是一个极度无知的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眼界和能力上限。因此他不能容忍他恰好知道的那一点东西被魔法师否定,那等于否定了他的人生全部。他跳起来和魔法师辩论,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魔法师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此前他从未与一个人如此激烈的争吵过,因为元素界(尽管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显然没有这种缺乏涵养的烂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魔法师感到了浪费时间。“好吧,是我考虑不周,”他扶扶额头,“毕竟我以为,随便拿什么硫、汞、盐,结果应该都是一样的。”他结束了论战,从虚空中拿出一支羽毛笔,“那么,请您再去弄100吨纯净的硫、汞、盐吧。——三天够吗?”

极度的愤怒,有时反倒能让人瞬间冷静下来。“恕我直言,”爆破专家说,“如果再发生一次爆炸,我们可能活不下来。我建议先在烧瓶里进行实验。”

如果爆破专家不是那么的无知,如果他对炼金术再多一点了解——他就会毅然驳倒魔法师的方案。但他唯一熟知的是使试剂爆炸,而对方的用词又是那么的具有说服力。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不幸完全来自他懂,又只懂一点炼金术。

然而,再愚钝的心灵,如果在一个地方摔倒一百次以上,多少也会吸取一点教训。在他们那毫无章法的实验失败了几十次,将只剩一半的夏季行宫又炸毁了四分之一时,爆破专家终于对魔法师的理论彻底生疑。这段时间,他白天在工坊听魔法师的夸夸其谈,偶尔加以附和,晚上就在内心编排自己以同样的夸夸其谈怒斥对方的场面。仇恨和憋屈,竟让这个半文盲无师自通了逻辑思维,能够说出一些类似“众所周知……”“帕拉塞尔苏斯曾经说过……”“您的理论当然是无懈可击的,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或许可以这样说……”之类的废话来。他的学舌过于像样,以致魔法师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是一个和他一样拥有思维的活物。“您在这里和我大谈三元素的本质,以及我在操作中的谬误,似乎对这一切都十分了解。”他完全是出于逻辑地问道,“难道您懂得如何制金吗?

爆破专家一下子被噎住了。但他绝不能在这里露出劣势。

“我当然懂。”他说,“我制过金。”

——如果在别人造假币时往炉里鼓风也叫参与制金,那他确实制过。但魔法师真空般的生活,让他既没学会什么叫记仇,也没学会什么叫做怀疑:他立马热情地握住了爆破专家的手。

“原来您也是一名魔法师!”他敬佩地说,“那么,就按照您的方法来吧!”

——不幸的是,爆破专家不曾见过如此天真无邪之人。他只把这当成了一种新型羞辱。

“少来这套!”他一把甩开魔法师的手,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我不懂什么魔法!这也和魔法没有关系!!不然您为什么不用那该死的魔法解决这一切呢!?”

——幸运的是,他的怒火完全掩饰了他对炼金术也一窍不通。魔法师不理解他为何发怒,但出于同行的敬意,他决定好好向对方解释。

“因为我们约好不在俗世使用魔法,”他说,“而且炼制魔法石是很简单的事,无需用上魔法。”

这句话全面激怒了爆破专家。好哇,他心想,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能用魔法解决一切问题,可他却不屑于做哪怕是挥挥魔杖这么简单的事,让我们每天活在危险和徒劳中!他称炼制哲人石是很简单地事,可古往今来成功的又有几人?凭他这种傲慢的态度,他永远不可能炼成任何东西。(他甚至叫错哲人石的名字!)可别忘了,我们是在为国王陛下工作!如果他见不到能铺满全首都的黄金,我们所有人都会被绞死!想到绞刑,爆破专家一下子清醒过来。跟着魔法师是没有希望的,他不能再待在这了!可他若现在离开,要么被抓回牢里,要么被视作邻国的间谍处死。得想个办法,制造假死或者意外……

可没等爆破专家拟好逃跑路线,国王就已经来到夏季行宫视察。这让爆破专家大吃一惊,因为他们所做的每件事都够国王绞死他们一万次。国王下了马车,首先看到是那个高达30米的巨大坩埚,它象征着团队的最初失败,接着是一片散发腐臭气息的沼泽,它是炼金废料的乱葬岗。然后是将要坍塌的夏季行宫,它是爆破专家无处安放的才华显露。——显然,这里没有任何能称得上黄金的东西。

国王皱起眉头。“这里管事的是谁?”

大贤者谢尔方斯,奇迹般地在这个时点出现。此人在组建团队后便消失不见,据说是回千叶之森料理祭祀事务。此刻,他骑着白色的高头大马,长发如霜,衣袍飘飘,英雄般自荒野归来。尽管他也是第一天来这个地方,可他指点江山的姿态是如此自信,统领全局的仪态是如此优雅,很难相信他真的从没在过。我们不知道魔法师会不会魔法,但大贤者一定是个真正的魔法使。不然他是如何使得国王相信,那数千吨原料是合理的投资,被炸毁的宫殿是必要的牺牲,腐臭的沼泽是孕育黄金的母床,而那个巨大的坩埚,正是他们神圣工作的伟大象征。任何人只要一看这口大锅,都会知道他们在做的是上帝的工作。没有凡人能造出这样的通天大锅,邻国的特务只肖瞄上一眼,就会为他们的成就颤抖。

“您也知道,腐化是通向黄金的必要步骤。”大贤者摊开双臂,“就像凤凰自灰烬中重生,耶稣在死后复活,世界在末日大火后新生!您看到的正是金属嬗变的开端,我们离千年王国的降临不远了!届时金液会从坩埚中涌出,流向王城的每个角落,将这里变成宇宙独一的完满王国!”

国王非常满意的走了。大贤者转过头来。

“现在,”他提高声音,“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口大锅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魔法师,一如既往做出了他无懈可击的逻辑回答。大贤者听完,语气沉重道:

“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魔法师,一如既往地没听懂到底有什么责任。他忙道:“不,这不是您的……”

“拜托,我都这么说了,您还有什么不满?”大贤者抱怨地喊了起来,“回去做您该做的事吧!”

魔法师瞪大了眼,可大贤者毫不留情地把他赶走了。大贤者转过身来,其他人纷纷作鸟兽状散,而爆破专家则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您,”对方正如此招呼道,“过来一下。”

这个小人物为自己的命运忐忑不已。但大贤者只是让他进了自己被炸毁一半的配给房间,请他在唯一完好的在扶手软椅上坐下,自己则去隔壁借一把。爆破专家环顾房间的惨状,不禁心生愧疚。

这时大贤者带着椅子回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让您和菲尔拉一起工作是一个意外的错误,我衷心向您道歉。现在开始您不要再掺和制金了,我会给您配一个专门的工坊。”

第一句话让爆破专家狂喜,但第二句话则让他陷入了迷茫。那我做什么呢?他问。对方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当然是制造爆炸了,孩子!您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把您从牢里捞出来?”

“可这对制金有什么帮助?”他茫然了。

“那您觉得您的那些女巫、猎龙人和抄写员同事,对于制金有什么帮助?”大贤者问。

这问倒了爆破专家,因为他光顾着盯魔法师,根本不知道其他人究竟在做些什么。“他们……”他艰难地回想着,“造了坩埚……和……沼泽?”

“而您炸毁了半边宫殿。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形式作出贡献!”大贤者大手一挥,“现在,去吧,回归你的天职吧!”

换做以前,爆破专家早已听话照办。可爆破专家已今非昔比:他从魔法师那里学来了逻辑思维。于是他一定要大贤者给他一个解释,炸掉宫殿对于制金究竟有什么好处?这会不会害得他刑期延长?他到底是来这干嘛的?大贤者目睹逻辑思维的毒瘤竟染上了这个乡下来的小伙子,不禁倍感痛心。他叹了口气:

“好吧,您要知道,迎接千年王国对陛下是头号大事,”大贤者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尽管他有各式各样的眼线,但他始终放心不下。夏季行宫离王宫虽然不算太远,但他也不可能天天放下公务跑过来。——现在您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爆破专家莫名其妙。

“声音,孩子!他没法看到这儿的内部状况,但爆炸声却能跨越千里,直接传到陛下耳里——或许还能给他的天花板带来丝丝晃动。只要听到响声,他就知道我们一直在辛勤工作,而且颇有成效。”

“可爆炸难道是什么好事吗!?“爆破专家匪夷所思。

大贤者懒洋洋道:“大家就喜欢听个响。”

这没能说服习得逻辑思维的爆破专家。大贤者只得又换了个坐姿。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孩子。首都的房价在过去一个月里涨了10倍!”大贤者低声道,“国王陛下的梦流传了出去。预言家们称末日就要来临,世界将被审判之火吞噬,届时能幸存的只有被主临幸的黄金首都。民众最初不信这种传闻,因为在预言家嘴里每年都是末日。可这次不一样!从行宫传来的爆炸声就是国王在主持炼金的铁证!全国的富豪乡绅都在设法往首都挤,只求用全部身家换末日的一个站位。一个粪坑都值千金!如果不是你不舍昼夜的辛勤工作,粪坑会有如此辉煌的成就吗?”大贤者定定看着爆破专家的眼睛,“——现在,你明白你的价值了吗?”

爆破专家目瞪口呆。大贤者站起来:

“约恩,我看过你的履历,我知道你对炼金术有兴趣,但你不是那块料!我让你到这儿来,不是让你来制金的。”他背起手,在将塌未塌的房间里踱步,“如果你想要黄金,就去投资粪坑吧!正巧我手上有一大批粪坑的地契,可以低价转给你。它们很快会变得比黄金还要值钱百倍!”

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让爆破专家更混乱了。“可是,”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可是,“如果末日就要到来,金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贤者笑了笑了,并未回答。

爆破专家的脑子乱到了极点。对方说中了一件事,他到这来,除了离开牢房的迫切需求,确实还有别的原因。他向往炼金术,尽管从不承认,只称自己是在做炸药。他那做木匠的老爸不自量力的钻研炼金术,融掉了家里所有硬币,还把他卖给了一个自称炼金术师的人做学徒。对方其实是个手艺人,靠宝石造假为生。但他对炉火的把控实在太差,时常毁掉珍贵的原料,最终被老师扫地出门。此后他什么都做过,但什么都不关心。他已经染上了金属嬗变的毒,一有钱就全拿去买材料。当然,这种向往有一种虚荣的成分。那毕竟是制金,古往今来多少人的梦想!一旦他成功,他就将战胜把他卖给别人的父亲,把他扫地出门的老师,功成名就,一夜暴富。届时王公贵族都会争相向他抛出橄榄枝,昔日轻贱他的人也会跪下来求他原谅。(奇怪的是,他的意淫中从未出现自己成为王公贵族的景象,或许因为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或许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是一群蠢货。)不过,这种向往更多是一种赌博的本能。粪土变黄金的梦想牢牢占据着他极度无知的心灵,以至当大贤者说出这嬗变的另一形式时,他感到了亵渎。必须承认,他到这儿来有想学炼金术的成分。所以他对魔法师如此愤怒:他懂得竟比他还少!很奇怪,一个极度无知的人,有时却能看破另一个极度无知的人。

“那……菲尔拉呢?”他艰难地吐出了魔法师的名字,“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贡献!”大贤者笑了,“他是国王陛下的小儿子,预备要做哲学家国王的人。他一出生就被送走,远离低等世界的尘埃和灰土。他不能被俗世的亲情打扰,所以他现在也不知道国王是他父亲,我是他舅公。当然了,国王不止他一个儿子……制金就是他的毕业考试。如果他考不过,他不一定会被绞死。但作为他监护人的我和你们可能会……我说得有些多了。——你到底要不要买我的粪坑?”

爆破专家昏昏沉沉听完了这些话。一个人但凡有一点理智,便会察觉自己正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但这位专家的理智只有在他极度仇恨时,才会作为一种恶毒的智慧流星般出现。此刻他的最大想法竟是:魔法师真真流着高贵的血液!怪不得他是那样一个绝世蠢货啊!

对上位者的鄙视一下子超越了他对魔法师个人的厌恶,他突然释然了。一旦明白自己是在给国王的小儿子当陪读,什么便都有了解释。有钱人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上帝赋予他们犯蠢又不必横死街头的特权。(而他不过是帮老师的炉子里鼓了鼓风,就被打断了一条腿。)至于大贤者说的绞刑,他就更没往心上去了。国王选派这位亲舅舅当负责人,必定是为了让他保住亲儿子。无论用什么方式,他都会让魔法师合格的,因为钱就是拿来擦屁股的。

这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一直持续到深夜。那位高贵的王子不懂得分辨矿石,可他会。哪怕他在其它技艺上胜他千万,他也是永远的赢家!直到他在床上躺下,回忆起一幕幕屈辱的过往,冷汗才骤然爬上他的眉心。上帝啊!菲尔拉是国王的儿子!他一直在和一个王子叫板!!宫里的眼线或许早就看到了一切,刽子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屁滚尿流,当即觉得房间的每一处阴影都藏着刺客。生活的磨砺教他养成了欺软怕硬的品性,恐惧战胜了自尊,他恨不得现在就跪在陛下的殿前,亲吻他的鞋子。这个小人物焦头烂额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了一万种弥补过失的做法,但对权力习惯性地惧怕与顺从,只使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该死。(这行宫毕竟是他炸掉的!)他们为什么现在还留着他?难道是大贤者……对,一定是大贤者!他们还需要他制造响声。如果他想活命,这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制造响声去了。

不过,出于最后的倔强,他始终没买大贤者的地契。让粪坑涨价去吧!如果末日将临,那金钱毫无意义。如果末日不来,那粪坑永远都只是粪坑!他每天都在工坊里埋头苦干。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他能维持这种气节,完全是出于对房地产利润的极度无知。

爆破专家开始了孤独的工作。他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魔法师,也没再打听过制金进度。说到底,他只是个来减刑的,为什么要管那么多呢?菲尔拉会不会制金,用不用魔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迅速忘了刚学来的逻辑思维,开始专心致志地制造爆炸。说来好笑,以往他追求成功,得到的只有失败。现在要他追求失败,得到的反而只有成功。他突然失去了对爆炸的创造力,取而代之的是炼金技艺的突飞猛进。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欣喜若狂,以为终于觉醒了沉睡的才华。他立马放下手上所有事去钻研炼金术。然而,在他和炼金术洞房花烛的当晚,制金手感便离他而去,爆炸才华又卷土重来。有些人注定是搞砸事情的天才,他们唯一的限制就是不能把搞砸事情作为本业。

其它人则在魔法师的主导下继续制金。他们的策略如下:实验已经证明普通的硫、汞、盐是造不出魔法石的,必须选用哲学硫、哲学汞和哲学盐。于是制金小队分成三波,分别由女巫、猎龙人和草药专家带队。看起来有显著突破,但这不过是将一个没人知道是什么的词分成了三个没人知道的词。如果说有什么改变了,那就是魔法师增长了项目管理经验:他居然懂得团队分工了!

他们每周开一次会,汇报寻找哲学硫、哲学汞和哲学盐的进度。爆破专家此前一直好奇镇议事会究竟怎样工作。他们成天开会,却三年过去也没能解决要不要搬块石头堵上围墙狗洞的问题。周会很好解答了他的疑惑。这儿被一种神秘力量笼罩,发生在里面的事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又富有逻辑,但当你走出房间,便会发现一切都是泡影,他们其实什么也没说。魔法师依然秉承他的信念,哲学硫、哲学汞、哲学盐不过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它们是本质,本质存在于一切事物中。他们离成功只差一步。(原谅他有这种想法吧,一个会飞的人是无法想象一步对于残疾人有多遥远的。)而其他人只要附和他的哲学,便可掩饰自己工作的毫无进展。大家高谈炼金术、魔法、元素界和灵魂得救,唯独没人讲黄金。黄金,终究是一种低俗的物质,说出来就会降低格调。他们在为全人类的解放炼制魔法石,点石成金不过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作用。

爆破专家,这个混进来的炼金术奸细,只想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炼出黄金,好回去发财。但他从没得逞。这份急功近利反而让他看破了周会的本质:浪费生命。他本可以当那个说破皇帝新衣的孩子,但他早长大了,于是什么也没说。他此刻唯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命。哪怕没长眼睛,他也能看出这群人永远都制不出黄金。他本指望大贤者力挽狂澜,可对方已消失多时,据说又回千叶之森主持祭祀事务去了。这给他一种不详的预感:——大贤者早已跑路,因为留在这儿只有被绞死的命运。

除非奇迹发生,谁也救不了他们。然而,奇迹是存在的:这里毕竟有一个魔法师。

尽管制金毫无进展,他却造出了瓶中小人,这令爆破专家大为惊愕。这些可爱的小生命只有手指大小,生活在一个保温箱里,每天忙碌地建造自己的城市,在用餐前虔诚地向魔法师祈祷,还会把自己的感谢语写在纸带上递出来。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那座生机盎然的小城市,都会为这些侏儒倾倒。它们是一群完全无害的小东西,拥有很高的智力,却毫无欲望和野心,可以说是魔法师的瓶中复刻版。当然,你也不能指望他们有任何用。

魔法师把大半精力都花在了照顾它们身上,每天都过得十分快乐。爆破专家则陷入了新的痛苦。此前他一直坚信魔法师对炼金术一窍不通,现在一窍不通的人只剩了他自己。瓶中小人和贤者之石都是传说中的精妙技艺,而魔法师随随便便就达成了前者!据他所说,这是他养来打发时间的,因为行宫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这件事折磨得爆破专家几乎发疯。如果一个人有能力制成瓶中小人,那他也应有能力制成贤者之石。他对炼金术的了解还不足以让他细分这两者。他只能痛苦地承认:魔法师或许真会炼金术。他真的会那项他梦寐以求的神圣技艺!!嫉妒的火焰灼烧着他,他做梦都想知道对方如何办到。好在,魔法师从来不吝啬展现他的可爱造物,也乐于解答一切关于它们的问题。当爆破专家装作不经意地询问原理时,他爽快地说:

“它们是我从下界召唤出来的。请别告诉大贤者,我偷偷用了魔法——不过,这是工作之外,我想他也无权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爆破专家斟酌用词。“这么说,您是用了魔法,而不是炼金术?”

“你在说什么啊,朋友,”魔法师笑了,“炼金术不就是魔法吗?”

爆破专家一下噎住了。魔法师一边摆弄着他的保温箱,一边说:

“世人都曲解了炼金术。这门伟大的技艺在江湖骗子、手工艺人、造假师傅手里辗转多时,已败坏了它本应高贵的名声。黄金,不过是一个象征,世人却被它虚假的表象吸引,像蛆虫一样蜂拥。金之所以高贵,在于它不灭的灵魂。炼金术的真正议题只有一个,灵魂得救。而一群乡野村夫,道听途说了一些炼金术词语,便怀着一夜暴富的幻想,拿铁锅和硬币开始瞎试。终其一生,他们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连最基本的门槛都摸不到,只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爆破专家沉默了。这段话的每个字都像尖刀一样扎穿了他。

“陛下让我们制金,是想让我们拯救国民的灵魂,好迎接千年王国的降临。可俗世中懂得这些的人很少!”魔法师叹息道,“他们没能理解“黄金无处不在”的真意,就去粪土中寻找它,以为粪土能被转化为真金……而这句古语不过是说得救的机会无处不在。人才是炼金术的主体。金属嬗变象征着灵魂的拯救,他弃恶从善,从自然状态过渡到恩典状态……”

爆破专家默默听完了魔法师的长篇大论。他知道他的高贵血统和神圣使命。如果魔法师没有说最后那句话,他本会就此走开。

“……好在我们有机会将真理重新昭告世人。您也这么想,不是吗?”

他停下来。“什么?”

“您也制过金,不是吗?”魔法师真诚地说,“您也看到了,我们魔法师要做的工作是多么伟大而神圣!谢尔方斯说您去主持别的环节了,我真的很遗憾。约恩先生,我一直期待与您再次合作……”

这句话让爆破专家彻底震惊了。他,一个木匠的儿子,造假师傅的学徒——是魔法师?开始,他以为这是某种羞辱。但魔法师的眼神是那么真挚,那么纯粹。这友好似曾相识,终于让他想起了事情的起源:过去他出于自尊,将他的造假经历说成了参与制金。可魔法师居然就这么信了,还以为他参加的是拯救灵魂的高贵工作!!一瞬间,他几乎想放声大笑。——他是魔法师!!一个铸造假币的囚犯,没上过几天学的村夫,粗陋无知到在粪便中寻找黄金的俗人,最遭鄙视的无头苍蝇——竟会被视为高贵的魔法师!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误会!!!

因此他感到有必要和国王的儿子说清楚了。“可我只是一个乡野村夫。”他缓缓抬起头,“我的父亲也是一个乡野村夫。我是乡野村夫的儿子,我出生便流着乡野村夫的血。我不是什么魔法师。”

这次轮到魔法师惊愕了。他看着爆破专家,好似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可您到这儿来了……您在宫殿里和我们一起制金。”他说,“所以我们应该是一样的,不是吗?”

这句话是如此的直观,所以爆破专家几乎要失语了。——是啊,他上这儿来了,因为大家都喜欢听个响,因为大贤者需要一个人来奏背景音乐。可他要如何解释这一切?他如何向这个一无所知的哲学家国王阐释这世界的虚假与丑恶?他如何向他展示系在脖上的绞绳?他又如何向他叙述地牢的阴冷和金属嬗变对炼金术师的希冀?他能理解吗?一个人若从未到过黑暗,又怎会知晓那是什么?

最后,他还是开口了。

“既然您说炼金术就是魔法。”他的声音古怪地变了调,“那什么是魔法呢?”

“魔法就是魔法呀,”魔法师笑了,“它是世界上最神奇、最美妙的东西。”

“那么,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成为魔法使呢?”他问。

魔法师再度疑惑了。“大家不都生来就是吗?”

此时侏儒们又开始了饭前祈祷,于是魔法师忙去料理保温箱中的小精灵们了。他给他们换水,给他们穿了新衣服,认真地读了他们写的感谢信,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等做完这一切,他发现爆破专家仍在那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魔法。”他开口了,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但炼金术不是魔法。”

魔法师刚想指出他的逻辑错误,但爆破专家已经离开。他怅然若失地在桌边坐了一会,直到侏儒们又发出幼鸟版的叫唤。他幸福地忙碌起来,将这场莫名其妙的争论抛诸脑后。

爆破专家回到了自己的工坊。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但他完全没听见。他栓上门,缓缓靠着门板坐下,双手捂住脸。

在那个沉默的时刻他对魔法师说了很多话,但最终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没有忘记对方的身份,因此他的语气是这样的:“先生,您是个高尚、伟大的人……您以为人人都和您一样高尚、伟大,可我不是。我只是村口木匠的儿子,我研究制金只是为了生财。在来到这儿之前,我铸造假币,我造假宝石,它们都需要用到制金,也就是金属嬗变的技艺。此外,它还可以制造药物、冶炼矿石、为女士们做化妆品……都是小把戏,您肯定瞧不起。但许多人赖以为生……这是我知晓的炼金术。它发生在地下室和小作坊里,而不是在这样优雅华贵的宫殿里。这里没有任何魔法和神秘,因为神已经写好了万物演进的规律,炼金术士只是这个进程的催化者。您将固定的材料放在固定的环境,并通过固定的步骤操作,总能得到固定的结果,就像太阳升起和月亮落下一样。您烤过面包吗?一小块酵母可以使一大块面团变成面包,一小瓶醋可以使整桶葡萄酒都变成醋,一粒哲人石可使千百吨贱金属变成黄金……我忘了,对您来说面包是从盘子上长出来的,酒则是从瓶子里变出来的……您轻而易举地拥有了一切,因此也从未怀疑过这一切的正当性。黄金和粪土在您眼里没有区别,它们都是随手可得的东西。可黄金之所以是黄金,在于它的稀少,它的珍贵,在于一小块就是我们一生奋斗的全部。您或许知晓灵魂的奥秘,可您对黄金却是一无所知,因为您对粪土一无所知。您以为世人渴望得救是天堂本身的高贵,他们感受不到选召是与生俱来的愚蠢。可是人们之所以向往天堂,是因为俗世的黯淡和泥泞。若不是生于黑暗,便不会渴望光明……”

第二天,他便和以往一样制造响声去了。

但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他不再好奇瓶中小人,也不再担心制金进度和绞刑。他只关心一件事:

他要证明炼金术不是魔法。

他的决心立竿见影,这天上午便引发了历史最大爆炸。爆炸震塌了二楼到三楼的所有立柱,让三楼以上的部分瞬间倾塌。行宫在熊熊大火中燃烧,而爆破专家本人竟毫发无损。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专家头衔绝非浪得虚名。魔法师当初花了三百吨原料,也不过是毁了半个宫殿。而他只用一管试剂,便取得了数倍以上的效果,奇迹已经不足以解释他的才华。大火连绵不绝,点燃半面天空。乌云裹着烟灰,一直飘到城里,落到每个人的肩膀上。于是大家确信了:

“传言是真的!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大贤者谢尔方斯的粪坑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黄金。而爆破专家对此一无所知。他茫然地站在废墟里,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大贤者谢尔方斯骑着白马,再度自千叶之森归来。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解决了他债务大头,终于不用再躲回森林。理论上,他应该感谢爆破专家。但当这位老谋深算的投机商人、酒鬼、贤者、江湖骗子,看着被夷为平地的夏季行宫时,只感到再多酒都不够他直面现实。他实在费解,一个人何以在短短几周内,就从一个只会搞砸实验的炼金学徒变成一位声震四海的弹药大师?将这位人才送去制金,而不是研发军火,是不是太浪费了一点?

可惜,这位专家对自己的天赋一无所知。当大贤者来找他时,他只以为自己要被绞死了。

“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他跪下来,握住老人的手,“但我真的不想死……求您了,求您发发慈悲……”

“不会的,这儿的负责人又不是您!”大贤者和蔼地说道,“我只想知道您是怎么办到的,这样当陛下绞死我时,或许我还有一项军火专利可以拿来求情。”

于是爆破专家支支吾吾交代了他在工坊所做的一切。大贤者越听越惊讶,如此富有开创性的材料组合即使是在最猎奇的美食家餐桌上也不曾见过。它繁琐、冗长,充满了毫无道理的重复和莫名其妙的细节,专职给女巫调配魔药的使魔听了也会累死。他已经听了10分钟,可爆破专家还在复述第六步的二十七个细节,以及他在这次失败之后做出的七十二点技术总结。大贤者实在按捺不住了:“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爆破专家尴尬地砸了咂嘴。

“我当时在尝试制金。”他说。

大贤者恍然大悟。

“那没事了。”他蘸了蘸墨水,“请继续。”

此后他再度使用了魔法,终于让国王相信这是一次对末世大火的模拟,目的是震慑邻国,以免他们在神降之日碍事。——毕竟他们能炸死自己,就能炸死别人。国王十分满意地走了,而爆破专家又欠了大贤者一次人情。当他表达自己的愧疚时,大贤者如此答道:

“倘若您真觉得抱歉,就不要再制金了!”他说,“我叫您来不是来做这个的。”

“可是……”

“我是叫您来造爆炸的,可我没叫您这样炸!”大贤者长叹一口气,在马札上坐下。自从行宫被炸毁,他们便只能露营了。“孩子,我知道你对制金有兴趣,也知道是制金促进了你对爆炸的创造力。可炼金术不是这么研究的,您早晚会把自己炸死。”

爆破专家已对最后一句深有体会。于是他忙问:“那应该怎样研究呢?”

大贤者谢尔方斯冷笑了一下。

“我从来没有懂过什么炼金术。”

爆破专家惊讶了。“可您是大贤者,是您在陛下的殿前请命,把我们带到这里。您怎么会不懂制金呢?”

“您得先搞清楚一件事,”大贤者笑了笑,“殿下需要的真的是炼金术吗?”

这话把爆破专家问糊涂了。大贤者从头发里摸出一支羽毛笔,草草写下一串地址。

“如果你想研究炼金术,就去这里吧!”他摆摆手,“不要再把您无处安放的才华用在项目里了!”

爆破专家如遭雷劈地收下了纸条。当天晚上,他便沮丧地打包了所有东西,准备离开夏季行宫。除了对回到监狱的恐惧,他没什么怨言。考虑到他造成的损失是多么惊天动地,能保住命就已经是谢天谢地。大贤者次日上工,发现爆破专家正准备离开,不禁大吃一惊。

“您要去哪!?”他伸出手,“我是叫您去制金,但可不是叫您工作日去啊!!”

人类的语言不能写出当时场面的尴尬,所以我们暂且不表。此事直接后果,是爆破专家对大贤者的愧疚又上了一层。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还不曾有人如此善待过他。这个可怜人实在不能理解,自己究竟有哪一点好,竟能让国王的舅舅三番五次地救他性命、给他工作、还提点他炼金术。他越想找出一个依据,便越发现自己着实不配,只陷入了新的一轮自我厌恶。介于他对外部社会的一无所知,他永远也不会理解炸药、粪坑和房地产市场的关联,以及炸药、军火与配方使用权的利润,于是这种友善的真相永远也不会对他敞开。

怀着这种唯唯诺诺的心态,他敲响了大贤者所写的房门。木门吱呀开了,一名身着黑袍的佝偻老者,自门缝中打量着他。他苍白的头发枯如稻草,烂掉的门牙嚯嚯漏风,阴沟和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俨然是童话中最标准的黑巫师。他泛红的眼球只暼了爆破专家一眼:

“是谢尔方斯推荐你来的?”他说,“进来。”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这位老者穿越了黑如地洞的门厅、密不透风的走廊、十二个黑暗的房间,终于来到了一扇雕花的华丽大门前。老人推开那扇门,于是金光从门内迸出,令习惯了黑暗的爆破专家不知所措。

“欢迎来到黎明兄弟会。”引路人说。他现在不再是一名老人了,他身材高大、五官标致、手臂肌肉均匀饱满。他递给爆破专家一张面具。“现在你是我们的一员了。”

爆破专家此生还不曾踏入如此雄伟的厅堂,即使是国王的行宫,和这里相比也要逊色几分。一切都是金灿灿的,宾客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顶着五颜六色的假面,在自助餐桌前随意交谈。所有的食物和酒水都免费,伸手便可获取。这里消除了贫穷和富裕、消除了偏见和歧视,每个人都只被自己的灵魂定义。戴上面具,没有人知道你是乞丐还是国王。引路人说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他立马被一群热情的兄弟们簇拥。他们都听见了他制造的惊世爆炸,此刻正争相表达溢美之词,称他为行家、大师、天才、炼金术之光、新世界的神等等……爆破专家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多人暗中倾慕他,恍惚的都要晕倒了。他抱着谦卑的心态来学习炼金术,却进门就遭封神,实在不知所措。他不敢开口,生怕暴露自己什么都不懂,这沉默反而令他的神格又上几层。他和无数人签了名,握了手,背后止不住的发汗,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终于,大厅响起了寥寥的掌声。所有人都安静了,在那厅堂的最高处,出来了一位身着曼妙轻纱,肌肤白到透明,眉目间有淡淡忧郁的年轻女子。她周身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雾气,全大厅的金子都在她的美貌前黯然失色。她用最温柔地语气欢迎了新成员的到来(三分钟掌声),然后感谢了一位兄弟会成员的捐赠(五分钟掌声),他通过自己的特殊渠道,在一个老贵族的私人藏书库里搞到了一批珍惜古本,其中就有《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古往今来最详细的制金操作手册。(十分钟掌声!)感谢他的无私和高尚,这份古籍将在今晚的聚会上传阅,让大家共享这份喜悦!!(十分钟掌声!)

爆破专家坐在台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他来聚会的第一天,便遇到了制金的操作手册!古籍开始传阅,他等的心神不宁,前言不搭后语地和身边的倾慕者闲谈,又令他的神格平增几分。终于,那卷脆弱发黄地羊皮纸到了他的手里。他激动的摊平纸张,如饥似渴地开始阅读:

他一个字都没有读懂。

这倒不是语言不通。感谢黎明兄弟会的无私付出,他们在原典后附了一个覆盖十二种语言的多国翻译版。他认识每个字,但它们连在一起实在不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国王的皇冠迎娶了贞洁的新娘,什么叫贪婪的灰狼吞噬了国王的血肉,什么叫冥王普鲁托的冷气烧掉了阿尔卑斯山上老鹰的羽毛?为什么他要寻找新郎的洗澡水,取红龙的血?用火使公鸡死而复生,再被狐狸吃掉?这符合常识吗?他一头雾水地扫完了全卷,唯一能得出的结论是作者精神不正常。但每个人看完羊皮卷后都是那么满足,令他怀疑自己智商。传阅结束,女神宣布讨论开始。旁人兴奋地询问他的看法。这位行家、大师、天才、炼金术之光、新世界的神生平第一次懂了,原来恭维比辱骂更令人痛苦。于是他说实话了:

“我不是这么制金的。”

他的神格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大师就是大师,从来都是另辟蹊径,不会跟随前人的脚步!他本想听听其他人对这文本的看法,但滔滔不绝的鼓掌声自四面八方涌来,盖过一切,几乎震破他的耳膜。聚会在一片热情友好的氛围中结束,每个人都是那么满足,除了莫名其妙的爆破专家。出于对于这神圣殿堂的尊敬,他将之归结为初来乍到,没能摸清门路。

他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十一次。第二十二次时,他终于彻底摸清了这儿的规则。古籍都是密码,所有人都在参与一场破译的游戏。这里每天都有很多原典传阅,你可以选择任何一本研究。参与者不是竞争关系,每个人都完全自由。你可以提供解读获得拥戴,也可以抄起笔杆攻讦他人,也可以仅附和,当一个混自助餐的食客。你可以合纵连横、建立教派、发动起义,做一切在社会上没资本做的事。知识就是力量,对炼金术的了解决定了人们的地位,懂与不懂构成了他们争论的所有主题。名声、权力、自由,这儿什么都没有了,就是没有标准答案。国王是黄金、新郎是黄金、新娘是黄金、老鹰是黄金、狮子是黄金、石头是黄金、水银是黄金、黄金是水银。三是黄金、六是黄金、七是黄金、十是黄金。三十三是黄金。更别提层出不穷的专有名词:阿佐斯、夏玛伊、万灵药、天堂之水、太阳之火、月亮魔法山、克里斯蒂安罗森科鲁兹、奇拉姆特拉特梅查索特……弄清这些发明到底是什么就耗费了他的全部时间。他频繁地上这儿来,无非是想知道标准答案。但他最终发现,自己不过是走进了另一个会议室。这些人高谈化学婚姻、灵魂完满、古代典籍,就是没人真的制过金。一次,女神向所有人匿名搜集议题,他在纸条上写了炉温的控制技巧。当这个问题被念出来时,他听见了一片哄笑:

“这有什么好讨论的,那不是仆人做的事吗?”

那一刻他终于悟出了兄弟会消除歧视的真相:人人平等,因为不平等的不是人。他们和魔法师有着一样的逻辑:您也上这儿来了,不是吗?所以您和我们是一样的。他们造了如此恢弘的宫殿,设置了极尽严苛的邀请制度,只为能有个小地方享受这一点点道德幻觉。因此您必须承认这种过家家的合法性:他们到底也付出了。

除了古籍,这儿还会传阅许多炼金术绘本。它们被锁在硬壳封皮里,每层都覆盖着防护膜,上面布满了历代炼金大师盖下的章。这些插图公认比文字更富深意。因为文字的指示总是明明白白,不如图细节丰富,蕴意无穷。最上等的炼金术师一定是一个识图专家,对单位像素的解读能力是衡量才华的唯一标准。这些图实在令爆破专家神格不保,因为他极度缺乏此类训练。一次,他们有幸得到一张炼金术绘卷。那是一个戴太阳冠冕的男人和一个戴月亮冠冕的女人的交配分解图。最终他们合二为一,生成一个雌雄同体的双头人。这题大家都会答:男人代表硫,女人代表汞,生育代表创造,肉体交媾代表金属结合,雌雄同体代表究极完满。这是灵与肉的结合、生和死的炼金。只有爆破专家,实在没忍住自己的真实感想:

“我觉得这是一张春宫图。”

遗憾的是,大家只把这当成一句幽默,便继续讨论交媾、制金和灵魂得救去了。

急功近利再次让他看破了聚会的实质:浪费生命,但附赠自助餐。自助餐的存在给聚会建立了空前绝后的合法性:您都白吃白喝了,还好意思说什么呢?

这天,一个人在散会之后主动找上他。

“我已经观察您很久了。”来人摘下假面,爆破专家认出他是名议员的儿子,“我想您一定和我一样,看穿了这场聚会的真相。我们被笼罩在一场幻觉式的交流里,没有人真正懂得炼金术。”

爆破专家一时失语。他不知道是该为这场拆穿恼羞成怒,还是该为找到了同道中人欢喜。生活教会了他虚与委蛇,于是他选择了后者。对方开始痛批讨论制度的种种弊端,民主只会将发言权交到弱智手里。他倡导一种更精英化的管理体系,陈述了切实的改革政策,包括限制发言时间、增强自我约束、设置逻辑检验员等,共计三十五条论纲和七十二条指导意见。爆破专家起先还附和附和这位政治家,此后便越发觉得奇怪。

“可就算做到了您说的,这里也依然没人懂得炼金术啊!”

政治家笃定地说:

“只要按我说的做,真理自然就会在讨论中水落石出。”

爆破专家匪夷所思。看穿别人不懂并不能让自己变懂,这是他的逻辑。政治家也匪夷所思。指出别人不懂当然能证明自己更懂,这是毋庸置疑的真理。他们驴头不对马嘴地辩论了几句,终于磨完了一方的耐心。政治家决定略过这些口舌之争,直接快进到人身攻击:

“您一口咬定这里没人能懂炼金术。当然了,您是得到国王认可的制金大师,而我们不过是一群俱乐部爱好者!”政治家恼火地说,“没人比您更懂炼金术了!那您干吗还上这儿来呢?为了炫耀?为了优越感?”他完全忘了自己此前也在鄙视别人,重新回到了人民群众的队伍中去:“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精英,兄弟会才一天不如一天!!”

爆破专家的莫名其妙也在此刻达到了巅峰:他为学习炼金术而来,结果还真成了世界上最懂炼金术的人。兄弟会确实消除了一切歧视,竟令他也破天荒地当了回上等人。他本可以和政治家大战三百回合,但莫名其妙压到了一切情感,于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离开了兄弟会,从此再也没回去过。

那段日子他的本职工作平静无波,制造响声对他不过是家常便饭,何况大贤者已经明令限制他的创造力。寻找哲学硫、哲学汞和哲学盐的旅程毫无进展,只有魔法师的瓶中小人长势喜人。它们电光火石般地出生、相识、分手、复合、分手、复合、走入人生坟墓,生了一窝又一窝小小人。这个年轻人每天脸上都洋溢着当爷爷的幸福笑容,给全世界讲述他造物们的感人趣事。爆破专家完全把希望寄托于兄弟会,因此对这样的生活毫无怨言。

但现在他退会了。

大贤者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当晚,爆破专家果然上门。他费解地询问大贤者为何要推荐他去兄弟会。出于对推荐人的感激和信任,他一直相信兄弟会能带他走上暴富之路,迎娶制金真理,但他最后增长的只有演技和对人类的深切鄙视。对方听完他的慷慨陈词,忍不住笑了:

“您是个真正的炼金术师。”大贤者说。

爆破专家皱起眉头,“什么?”

“您指责别人不懂炼金术,并强调指责别人不懂也不能让自己变懂。所以一切聚会,包括对聚会的批判,都纯属浪费时间。”大贤者换了个舒服的躺姿,“藏在这观念后头的是炼金术的至高无上性:事物只有在通向它时才具有意义。当然,这个炼金术,是您自己信仰的一套东西。您有套非常明确的标准,鉴定什么是它,什么不是。聚会没达到您的标准,所以它毫无意义。——可是,炼金术到底是什么呢?”

他迷惑了。“炼金术,不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意思吗?”

大贤者笑了笑,身体前倾。“您读过《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了,是吗?”

“不错。”他皱起眉头,“纯属胡言乱语。”

“那您一定还记得它的开篇,国王的皇冠应迎娶贞洁的新娘,贪婪的灰狼吞噬了国王的血肉。”大贤者继续道,“您怎么看待这这两句话?”

“不知名作者写的意义不明手稿,被投机分子吹上了天。”爆破专家不屑道,“借炼金术的幌子提高身价,专供有钱人玩吃饱撑着的文字游戏。然而,它们不过是一些故弄玄虚的文字组合,背后没有任何深意。”

“那我这么告诉您吧。国王是金属之王,也就是金。贪婪的灰狼是土星的孩子,也就是辉锑矿。这两句诗的真正意思是:将不纯的金丢进熔融的辉锑矿中,它会瞬间溶解,形成一种新的合金。之后再加热合金,那么锑会蒸发,留下提纯的金。金恢复了它的纯洁,即国王迎娶他贞洁的新娘——这是制金的第一道工序,获得作为种子的纯金。”

爆破专家目瞪口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那之后的诗……”

但大贤者只是摇了摇头。

“那篇诗歌一共有十二章,在我离开兄弟会前,也只破译了前三章而已。”他双手交叉,轻叹一口气,“我举出这个例子,只是想告诉您,那些古籍不完全是皮条客的炒作和书呆子的臆想。尽管它们多数都是一坨垃圾,但少数确实藏着真理。万物中有万物的种子,既然您相信黄金存在于粪土中,真理埋藏在炸药里,那么它们同样也存在于过家家和文字游戏里。炼金术师本该是最能拥抱可能性的人。可您对炼金术的过分偏执,只让您走向了狭隘。”

爆破专家脸色发青。他的脑袋正拼命回想着诗歌的剩下内容,但他记住只是一些酒鬼的胡言乱语。大贤者站起来,背着手开始踱步。

“孩子,我见过不少您这样的人。您本身的资质不足以让您在现在的路上走下去,同时您的偏执,又让您看不到其他路。不过,您当真是看不到吗?”大贤者讥诮地笑了,“就算看到了也不屑于选吧!黎明兄弟会,那是个多好的地方啊。酒水永久免费,食物无限供应。只要他们让你进了门,便永远自由、永远平等。全世界的叶公好龙者都在那凑齐了。他们个个对炼金术充满兴趣,又个个一窍不通,生活的富有铸就了他们心灵的纯洁,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肥羊人选。您本可以吹嘘您的经历,在那找一个赞助人,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资金和场地……当然,您有自己的操守,这我理解。可那当真是所有人都不懂么?手握真理的人历来都是沉默的。您只看到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丑角,便以为所有人都是一类货色,将他们扫入您最鄙视的阴沟。您怎么不知道,那些黑袍和假面下,藏着和您一样的卧底呢?您恐怕不曾在那交过朋友吧!您仇视他们的出身,因此唾弃他们的财富,鄙视他们的智慧。”老人咧开嘴,“您是真正的贵族!”

这个乡下来的可怜虫此生从未遭遇如此严重的指控。当议员的儿子称他为上等人时,他只觉得了莫名其妙。可这话从大贤者,一个他感激、他惧怕、他发自内心的尊敬的长者口中说出来,他只感到震慑灵魂地冰冷。他是贵族……?他是上等人……?既然有钱人鄙视穷人是天经地义的,那穷人鄙视有钱人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他做错了什么……?他错过了什么……?他的作为竟和他最痛恨的人没什么区别。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然而,审判仍在继续。“我早就说过了,炼金术不是您这么研究的!”大贤者叹息道,“这是一门精细而艰深的学科,通向真理的钥匙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迷宫里,只有最小心、最谨慎的猎手才能拿到。您以为靠自己的一腔热情,能直接把门撞开。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只蛾子在徒劳乱扑……因为那门不是一扇,锁孔又是如此微小。即使您拿到了钥匙,也只会把它折断在锁孔里。要有金,您要先有金的种子。支持实验的金钱、稳定工作的环境、同行交流的机会、解读典籍的智慧、理解抽象的思维……它们全不会天上掉下来。我给过您机会了,但您实在不是这块料!制金是朵娇嫩的花,不会从贫瘠的土壤中长出来。放弃吧,早晚有一天,您会把自己炸死!!”

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逃回了自己的工坊,每一步都感觉如坠云端。这场爆炸彻底摧毁了他的心智。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有大贤者最后的质问还在他心中回荡:

“您为什么非要制金呢?要想黄金,您最初就该买粪坑。要想名声,在那个俱乐部您可以得到一切。但您什么都没选。您还是回作坊来,继续毫无希望的实验。……您为什么非得研究炼金术不可呢?”

他的心灵被击溃了。因此很久之后,他才想起他失语的真正原因。这正是他想对每个宫殿居民说得话,却被大贤者抢先说了出来。你们这些有能力的人……你们是主子,你们拥有一整个广阔世界的全部,能去任何地方开茶话会,为什么非要来这儿呢?你们只要挥挥魔杖,就能无中生有地变出金子,为什么非要来从事炼金术呢?你们有一万种路通往灵魂得救,为什么非要选它呢?你们为何非要夺走我们的念想,偷换成另一个冠冕堂皇的东西?难道穷人的梦想,赌徒的梦想,粪土变黄金的梦想……真是那么可耻的东西,从不配出现上帝所撰的神圣法则里?是他开始就误会了炼金术,还是因为世界的话语权,从来就不掌握在他们这些人手上?

可他们确实是对的!这就是宫殿的规矩,他只是一个混进来的乡下人。不是他们夺走了他的梦想,而是他走错了地盘。他一开始就不应该上这儿来……可是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他也是个贵族,一个鄙视他人的傻瓜,狭隘自私的蠢货,一个上等人。真理曾离他那么近,他却因为自己的无知,让它永远地离开了。

他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天,他没去工坊。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他在床上躺了许久,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水。他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宁愿把自己饿死。有时他会被一股冲动灼烧,想闯进兄弟会,把《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抢走。可这股干劲转瞬就被更大的自恨抵消——就算拿到了钥匙又如何呢?他只会把它折断在锁孔里。懊悔令他无法动弹哪怕一步。他在极度无知的时期遇到了一个宝物,便固执地抱住它不撒手,无知造就了他的幸福。但现在他必须承认,他拥有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从未看清自己怀中的究竟是什么。他肖想过金钱,肖想过名声,肖想过稳定而富有的生活。但他抵达富丽堂皇的宫殿后,只感到了水土不服。他也听过耳朵起茧的赞美,但这只让他感到了茫然无措。倘若粪土变成了黄金,它还是粪土么?当它和其他金子一块被放进国库时,它是否也会想:可我本不属于这里,我本该是一坨粪土?

他故意不去工坊,以待解脱的来临。但凡他还有一点血性,就该选择自我了结。可到了这个地步,他与生俱来的软弱仍占上风。他只是将希望全权寄于他人身上,等着国王的卫兵冲进来,将这个失职的棋子绞死。但这份期盼从未实现,只差点把自己饿死。结果上,他反倒选了最有气节的一条路:只是这气节完全来自他的软弱。

第五天,卫兵仍没有来。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魔法师叩响了他的房门。他没力气去开,好在魔法师也从不在意:他只象征性地敲了几下,便用穿墙术进到了房里:

“请原谅我的冒昧打扰。谢尔方斯说您病了,所以我来看看您。我带了水果……”

一个人但凡闻一闻空气,便会察觉到这间屋子正散发出死亡和腐败的味道。但魔法师从没学会,也不屑于学会过。他放下水果,一步作两步的跨过杂物堆,开始高兴的与他叙旧。

“我听说您退出了兄弟会,做得漂亮!那是个徒有其表的地方,只有一群外行在互捧臭脚。他们沉迷于搬弄文字和头衔,对眼前的真理视而不见。没有魔法师能忍住那儿恶臭的空气,我知道您迟早会醒悟过来的……您怎么了?您为什么一直在发抖?天啊,您看起来快死了!”他自顾自地走过来,用手按在他的额头上,“这不是一般的疾病……是他们给您下了咒吗?我早知道会这样!”他发出一声叹息,在床边俯身,“您不用担心,我绝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

他的脸感到了温热的吐息,脖侧感到了垂落的长发。魔法师捧着他的脸,将他们的额头碰在了一起。当他的神智恢复清明时,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方那天空般毫无阴霾的蓝色眼睛。

爆破专家险些从床上掉下去。

“您在这做什么!?”他惊恐地大喊道。

“我敲过门了!”魔法师担忧地说道,“哦,您需要调养!或许我可以去休斯那为您抓服药……我去去就来……”

他打个响指便传送走了。片刻后,他便带着草药专家的特制汤剂,凭空出现在他的床边。喂养瓶中小人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大用:魔法师直接掰开了他的嘴。爆破专家还十分虚弱,因此根本无从反抗。

“把这个喝了……很好。您会好起来的,这是他那最好的药!”魔法师满意地环视了一圈屋子,“您有多少天没见过阳光了?这可不行……”他刷得拉开了窗帘,却发现现在是晚上。“真不给面子!”他抱怨道。这位伟大的法师挥了挥手,室内骤然亮如白昼。“晒晒太阳吧,对身体好!”

爆破专家完全不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是怎么回事。但当他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时,魔法师已经传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您!”

魔法师只负责把太阳挂上去,从不考虑把它摘下来。爆破专家被烤得几乎脱水,又亮得无法入睡,只好狼狈不堪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冲到行宫的喷水池边洗脸。他莫名其妙到了极点,在水池边坐了半个晚上,也没能想明白个中究竟。

直到魔法师第二天来看他,开始盛赞他退出兄弟会的英明,作为魔法师的操守,以及对那个给他下咒小人的无情鄙视,他才慢慢地回过味来。天大的误会!——他就这样被他最讨厌的人救了一命!这份屈辱就算是死也洗不清!——可这又能怪谁?一切都来自于他那句“我制过金”。一瞬间,他不知道是该恨魔法师,还是该恨自己。可他已在自我攻击中迷失太久,一时重拾不了对他人的仇恨之火,只好回去继续鄙视自己。

自我厌恶像硫磺一样灼烧着他将将复苏的心灵。他无心聆听魔法师的闲谈,甚至分不出空讨厌他。但魔法师就是对着死人也能谈笑风生。他和他讲魔法、哲学、炼金术、瓶中小人、养生指南……爆破专家在兄弟会练出的肌肉记忆发挥了大用,他用膝盖都能成套敷衍。于是魔法师得到了游戏体验,一再决定下次再来,终于令爆破专家烦不胜烦。

“您为什么如此关心我这个废物?您的时间应当是很宝贵的吧!”

魔法师眨了眨眼。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在这么可怕的诅咒里等死呢?”

魔法师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便该体会到爆破专家对他发自内心的厌恶。但他没有。他的发言过于惊世骇俗,终于让爆破专家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正视起眼前的麻烦来。他本以为,自己那空洞至极的敷衍,自暴自弃的冷漠,本性毕露的烦躁,足以让任何一个怀抱热情者知难而退。但魔法师不是人。于是友谊无中生有,极为唐突地横亘在二人面前。爆破专家只花了5秒就想通了其中的原理,于是他冷笑着说:

“您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可魔法师全没读懂他的苦心。他只是高兴地站了起来:

“您的脸上又有了笑容,这很好!”他发自内心道:“还是笑起来比较适合您!”

魔法师但凡推己及人五个毫米,便会为自己的发言感到害臊。但他没有。这位快乐王子说完便愉快地走了,留下爆破专家一头雾水。这位专家前半生都在羞辱和仇恨中度过,从不曾得过如此评价。他想了半个晚上,也没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一种新型嘲讽。最终,他将这句话同义转换为“您不该成天板着一张死人脸,仿佛别人欠了您五百块钱!”——请理解,这就是他贫乏的语料库能做的全部了。

可这不能解释他内心某种异样的感觉。此前他沉迷于防御性的自负,无法看清他人。此后他又沉迷攻击性的自卑,无力正视他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尊严早已舍弃,梦想离他而去,就连自我毁灭式的高墙,也被人用穿墙术遁了进来。他必须痛苦地、难耐地、不忍猝读地承认一桩事实:魔法师是真正的善良。他的笑容全无虚假,灵魂全然纯粹。这个傻子是这样不计回报地关心着他,给他送药,祝他早日康复。尽管这对他只是喝口水的工夫,他救下的却是他的生命全部。友情,全然陌生地在这个年轻人布满尖刺的贫瘠心灵中流淌,几乎令他恐慌。于是恼怒又冲上了爆破专家的面门。——他凭什么!倘若他要死在路边,便让他死在路边吧,那就是他的命!他为什么要闯进他的房间来,自顾自地说这些话,用那了不起的魔法治好他!!他没有要求过谁的施舍,魔法师也不真正关心任何人,他做这些不过是想标榜自己的善良!!——可这又怪谁呢?他没拥有过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也无从指责别人随便救活他。与生俱来的软弱封死了他仇恨的所有出口,对自己的深切厌恶令他头一次看清了真相。世道自古如此:你自己做不出选择,便会有人来替你做出选择。

——可是,为什么是魔法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他最厌恶的人,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时机走进了他的房间,宣称他们是朋友?凭什么!?他本设想了一个凄风苦雨的悲剧英雄式死亡,以上位者对小人物的压迫落幕,迎来得却是一套马戏团礼包,附赠一个每句话都让他想打人的小丑。这份莫名过于强大,竟让爆破专家走出了自我厌恶的泥潭,满心思索起对策来。他动用了所有智商,开发了所有潜能,终于找到了一个又能保住脸面又能扳回一局的对策:他要和魔法师当朋友。

爆破专家此生从未这么理智过。他列出了五百条理由,基本可以涵盖你在社会上攀关系时能获得的一切好处。但这五百条理由本质是一条,他拼命搜刮理智就是为了掩盖它:——他想向大贤者证明自己能交朋友。如果他能和魔法师,这个上等人,高贵的王子,世界上他最烦的人交朋友,他就能和任何人交朋友。对手的难缠恰恰证明了他的实力,届时一切屈辱都会成为他胜利桂冠上的装点。他要令那个无情嘲弄他的老人刮目相看,承认他错判了他。胜负掩盖了友谊的耻辱,复仇之火在他心中灼烧,爆破专家一下子又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魔法师看到他这幅模样,不禁大为高兴。

“看来您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完全是出于好意道,“您想出去走走吗?”

这个乡下人点了点头,开始了他此生最英勇的尝试。他很快感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漫长的精神酷刑磨炼了他的心灵,他的洞悉力今非昔比,于是魔法师的难以忍受度也指数增长。他叫错所有矿物的名字,赋予它们假想中的特质,坚信一个完全无关的东西其实是另一个的上位替代,并因爆破专家不知道这种联系而教他做人。一旦发现自己也解释不清,就将所有东西归结于魔法。此人无惧对任何事物发表言论,但你只要稍微一听,便会发现他只说了一样东西:自己的高明和他人的愚蠢。如果你再用心一听,便会发现他其实什么都没说,全是车轱辘话。如果你对议题恰有研究,便会发现他说得全是错的,这错误过于出奇,甚至可称才华。他的世界极其狭隘,又纯净的不可思议,一个虚构角色都比他更加丰满。因为这种单纯,他十分受人喜爱。人类自古善变,魔法师却是一个空前坚实的存在。无论任何时候、任何场所、面向任何对象、他永远都会是这副模样。苍白决定了他的稳定,他缺乏可以发生变化的基础。于是人们夸奖他真诚,他正是一个能被迅速摸到灵魂的人物。——多么纯净的一颗灵魂!对俗世的傲慢造就了他的无知。如果有人感觉他说对了一件事,一定是因为那个领域无人涉足,纯粹存在于魔法师心中。——这即是魔法。

他这种空前绝后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是一个千古之谜,像魔法的源头一样让人不解。魔法师本人对此类提问大为惊愕。您怎么能问这种问题?魔法就是魔法,是奇迹,是超凡,是不可揣测之物,它即是它自身,它产生自己,它循环自己,假设它有一个源头,就是不相信魔法。我们用更简单的语言概括这堆胡言乱语:我即是魔法!由此可见,魔法师成功的唯一秘诀就在于他从未学会自我反思,不然他必会在瞬间失去他的魔法。

爆破专家苦不堪言。他已决定舍弃自尊,却没打算出卖常识,只得把话题拼命导向魔法。可魔法师觉得魔法是一种不证自明的东西,懒得对它多说任何字,转去大谈社会现状、历史轶事、神谕真谛和人类命运。爆破专家松一口气,无知使他获得了舒适。只要魔法师不再侮辱他的专业,他很乐意将全世界拱手相让。可洞察力又在此刻害了他,尽管他对这些一无所知,却不妨碍他听出魔法师也一点不懂。

倘若他并无居心,他本能像以前一样敷衍。但他现在有所图谋,于是必须承受这份痛苦。车轮碾过粪土,马车驶出行宫。城内,房价仍在疯涨。末世、神降和黄金王国的传言逐步发酵,已成为不证自明的真理:每个人只要一听到行宫方向的爆炸声,便知将有大事发生。这种响声的突然沉寂,更令他们确信末日将近,所有人都在迫切地把口袋掏空。超前消费赋予街道空前繁华,连马粪都是香的。尽管当局多次辟谣,但大家基于对宣传机构的一贯信任,咬定没有就是有,不要就是要,仍一往情深地奔向首都。破产的农场主和商人成天摆摊,贩卖一些无人问津的垃圾。昔日的荣华富贵都已化为一张薄薄的入境许可证,他们只能裹着破布睡在街上。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再严格的入境政策也拦不住活命的渴求,农民们千方百计地设法偷渡。他们挖地道、翻城墙、混在运送粮草的车里……护城河一时人满为患,沦为蛆虫的水上乐园。贵族们个个手握商人和小领主的钱,赚得盆满钵满,谁也无意出面阻止这场狂潮。马车一驶离城门,立刻就有无数手伸向了车窗。人们拉住他们的衣角,吻他们的手背,恳求带他们进城去。爆破专家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被吓住了。而魔法师视而不见,继续高谈社会现状。没人能毁了他的好心情,他早给自己施了一个高阶目盲术。这个人成天将群众挂在嘴边,却不知群众到底有谁,只默认他们是一群蠢货。他将解放全人类视作自己的事业,却不曾正眼瞧过一个人类,对瓶中小人的关爱都远胜于同胞。

只有一次,一个平民在他施法的间隙找上了他,请他们听听他的话。此人本在首都有份不错的活计,却因为贵族的收购,从店里被赶了出去。他不求拿回工作,只想请这些住在城里的好心人们帮忙,将妻子的遗物拿回来。魔法师饶有兴趣地听完了他的请求。他很少见到穷人,因此每个样本都弥足珍贵。他欣然应允,一分钟后,便神乎其技地带着一个落灰的首饰盒出现,将它交给了那个可怜人,还说了几句“别再弄丢了”的暖心话。做完这一切后,这位大法师一面对那个千恩万谢的幸运儿挥手,一面笑着对同行的爆破专家说道:

“真是个傻瓜!”

爆破专家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一开始就不该上这儿来。”魔法师神情悲悯,“他没能认清自己的位置,才落得了这个下场。王都一开始就不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他拉上了马车的帘子,又施了个消声咒,终于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吵闹。“朋友,您也看到了,这世界布满了粪土和苍蝇,已经糟到了极点。只有末日审判才能净化它!届时所有的污秽和贱民都会在烈火中消失,世界在毁灭中新生……我们从事的工作是多么神圣而伟大啊!”

爆破专家动了动嘴唇,“那谁能活下来呢?”

“真金不怕火炼。”魔法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只有最完美的人才能进入主的神国。”

在一个瞬间他恨透了魔法师。您既然已经帮了忙,做了那些事,为什么还要说最后这些话呢?倘若魔法师没出手,他本能鄙视他。可他做了。倘若他没说那些话,他本可以对他改观。可他说了。一个人怎么可以既热心又善良,又完全秉自傲慢和轻贱?这合理吗?——可答案是显明的:魔法师就是这样的人。他做这些事纯粹是他不在乎。他对这个平民的作为和救下爆破专家是一样的。他人的性命和苦难,对他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打打响指就能实现的愿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是他们这些贫瘠的凡人将它看得太重要,以致高估了对方。

他不再感到愤怒了,只觉得悲凉。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制金的真正意义。上帝是个该死的炼金术师,世间不过是祂用来炼金的材料。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要在大火中融化,他们却能步入神国?因为他们是贱金属,他们是贵金属?!因为生活的火只要稍加灼烧,他们便会化为焦碳和烟尘?因为他们数量众多又价值低微,愿意为了任何权威变形?因为他们肤浅、愚蠢又狭隘,缺乏注定无缘哲人石的点化,只配拥有这样的命运?可灵魂,人的灵魂不该是平等的么……?为何只是出生的地方隔了几道墙壁,就有了云泥之别?一个人何以和另一个人的身体里留着同样的血,处境却如此不同?

可炼金术早已给过他答案。万物中有万物的种子,炼金术师不过是自然进程的催化者。幼苗能变成大树,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大树。丑小鸭能变成天鹅,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贱金属能变成贵金属,因为它本来就有金的种子。——要有金,您得先有金的种子。所以《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的第一步是提纯黄金,哲人石是一块比所有金子还完美的金子……可他们这些人怎么会有金的种子呢?老鼠的后代还是老鼠,贱民的儿子还是贱民。即使把哲人石拿到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发生嬗变。而那些人……那些住在宫殿里的人,他们是金的儿子、金的孙子、金的重孙子……他们当然会有金的种子了!

他还是像开始那样坐在马车里,聆听魔法师的阔论。可他的内心却在大笑。倘若这就是炼金术,那我宁可不研究它!凭什么贱金属就一定要变成贵金属?凭什么只有黄金才有价值?黄金——真就那么好么?

“所以您是想说,”爆破专家开口了,“我们铺下的黄金,将成为指引世人灵魂得救的道标。”

“正是如此。”魔法师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有预感,那一天不远了!”

爆破专家慢慢地笑了笑。“是金子总会发光,不是金子到死也不会。”

魔法师并不明白他的朋友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他刚想附和,对方便继续道:

“多亏您的关心,我感到好多了。但继续原来的工作恐怕有害我的身体,我能申请调回您的小队么?”

“当然了,约恩先生!”魔法师痛快地伸出手去,“我一直很期待与您再次合作。”

“这是我的荣幸。”他听见自己说,“顺便一问,您听过《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吗?”

翌日,当大贤者步入会议室结界,发现爆破专家重回制金小队时,他并没有感到多少惊讶。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已经够多,无暇再顾一个乡下人。验收之日将近,制金却毫无进度。可大家依然悠哉,依然高谈制金哲学和灵魂得救。这不能怪他们——在座的没有一个人知道项目的全貌。无知造就了幸福,大家都以为别人做了自己该做的工作。魔法师本该是那个知晓全貌的人,但这位金的儿子再次展现了他的稳定性和不变性,哪怕火烧到他的眉毛,他也有资本视若无睹。外面洪水滔天,他的岁月依然静好。让别人烦恼去吧,反正魔法总会解决一切的!

大贤者谢尔方斯很可能正是这个烦恼的人。但他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漫长的躲债生涯让他确信了一件事:人生的关键在于信心。只要债主永远相信他有能力还钱,他就可以永远活着。此人年轻时也捣鼓过炼金术,但很快就放弃。因为他发现了长生不老的真正灵药:借钱。还不能是一点钱,得借很多钱。欠别人一点钱,那是儿子。欠别人很多钱,那孙子。可若欠上千吨、万吨黄金,他便是永远的大爷。没人敢动他,因为他的债务远比性命值钱。他们还要给他送药,帮他续命,时刻嘘寒问暖……这是一套独特的炼金术法则,它嬗变的是自己的身价。欠的越多,身价越高。当他欠的钱远高于他的命,他的生命便被无限保值。大贤者谢尔方斯已经靠这个办法活了不知多少年,但他总觉得还差点火候。物质世界终究有限,这次他打算去找上帝借钱。上帝不会轻而易举下来,祂要先看到保证金。倒卖房地产和军火配方显然是杯水车薪。正如首相所说,若不将黄金从王座下第一块地砖一直铺到城门下最后一个旮旯,恐难令主满意。

所以,他急需钱,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人看穿自己的迫切。他表现得比魔法师还不在乎黄金。此人终日神出鬼没,笑容高深莫测,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他的神秘助长了大家的幻觉:大贤者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会解决一切的!

然而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他每天6点起床,4点半吃晚饭,9点睡觉。大家平时看不到他,纯粹因为老年人的作息和他们都不一样。

这天晚上,大贤者又打算准时安眠。门外却响起了阵阵敲门声。

“谁啊?”

他拉开门,看见爆破专家正站在门外。他穿着一件破烂的长袍,手中抱着一个布包着的木盒,面色沉静,声音低哑。

“我制出了黄金。”他说。

大贤者谢尔方斯挑起眉毛。最令他惊讶的不是爆破专家的话语,而是这个年轻人气质的骤然改变。他请他在屋子里坐下,但爆破专家说他很快就走,婉拒了。他将木盒放在桌子上,小心拿出了里面的玻璃瓶。于是整间屋子骤然变亮:一小坨金子,正在容器底部熠熠生辉。

大贤者接过试管,认真打量了一番。良久后,他把容器放下。

“您是怎么做到的?”

“《通往哲人石的十二把钥匙》。”对方说,“我解到了第七步。”

“我都忘了,您最近和菲尔拉走得很近。”大贤者坐回床上,翘起二郎腿,“那您找我是想做什么?让我恭喜您吗?让我夸奖您吗?”他猛烈鼓起掌来,“您真棒!”

“这只是第七步,离哲人石还很遥远。”爆破专家打断道,“我知道您有完整的配方。”

“不不孩子,我说过我只解出前三步!您的成就已远高于我,我真为您感到骄傲!”

爆破专家摇了摇头。

“菲尔拉的抄本是您的字迹。您在兄弟会是只破译了前三章,之后您把它默了出来,在外面完成了破译。我猜的对么?”

大贤者眯起眼睛。现在他必须正视爆破专家身上的变化了。过去萦绕这个年轻人的自卑、不安、愤怒和傲慢等皆已消失,爆破专家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恶毒的平静。他很熟悉这眼神。那是死过一次的人独有的火光。

“我毫不意外您能解到第七步,毕竟您是发明了那个炸药配方的人。”大贤者开口了,“我想问的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弥补我犯下的错误。”爆破专家说。

“说谎。”大贤者说,“您是来复仇的。”

爆破专家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看来您对我有一些误会……我以前确实做了不少蠢事,我回来制金也有想证明自己的成分。但那都是过去了,现在我只想活命。您也知道,菲尔拉是制不出黄金的。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只会害得我们所有人都被绞死。我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

“您若真想活命,早就离开行宫了。”大贤者冷笑道,“您的刑期早就抵完了!”

“末日就要来了,行宫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您真的相信末日么?”大贤者慢条斯理道,“那我必须怀疑您根本没有解出那七步了。您用了什么魔法?”

他有的放矢,终于击破了爆破专家好不容易装出来的修养。对方胡乱揉了把头发,几近崩溃地说道:

“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呢!?我们是一个制金小队,我们上这儿来就是制金的!现在我把金制出来,这错了吗?难道因为我不是菲尔拉,您就不愿把这个资格给我?那我愿意转让冠名权,转让一切这个那个权,放弃所有的报酬和分红,只要您把最后五步的关键字告诉我!!!”

“您为什么默认我知道呢?”大贤者冷笑道,“如果我也不知道,您岂不是要羞耻地原地自杀?”

“如果我都能解到第七步,那您一定早就解开了全文。”年轻人笃定道,“我对此有信心。”

大贤者微微颔首。信心这个全然陌生的词汇,第一次出现在爆破专家身上。此前他有的只是一种无知的狂妄和一种盲目的热情。他并不惊讶对方的这种转变。一个人的精神被无情摧毁这么多次后,总是该学会找准自己位置的。

“您确实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有时候我想,您要是能和菲尔拉折中一下,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但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大贤者挥了挥手,“好吧,孩子,你赢了!你是我见过最有才华的炼金术师之一!当然了,你最初就有这个资质,不然我也不会叫你去兄弟会。一旦您改正了自己身上那些毛病,找到锁眼对您从不是难事……”

这突如其来的资质让爆破专家不知所措。大贤者话锋一转:

“但我不会把后五步的关键字告诉你的。”

“我会宣称这是菲尔拉解出来的。”他定神道。

老人笑了。“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王族毕业考试的考官,所以从不自己制金?不不,我和您一样也只是个俗人而已!要是我的外甥看不到黄金,我们都会被绞死!至于菲尔拉指望不上这点,我比您体会深得多!”

爆破专家不解了,“那您为什么……”

“因为您误会了一件事。”大贤者说,“我们需要的根本不是炼金术。”

爆破专家的瞳孔放大了。“可我们需要给用黄金铺满首都,以迎接……”

“您知道上帝想要什么吗?不能吧!我们只知道国王想要什么。”老人叹息般自问道,“他要金子,那什么是金子呢?最稀有,最昂贵的东西。倘若一小块哲人石就能使千百吨贱金属变成黄金,那金子还是金子吗?”

爆破专家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贤者发出阵阵冷笑。

“您从最开始就误会得彻底。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金子凭空出现,而是自己的金子凭空出现,别人的金子凭空消失。炼金术的真相也从不是将粪土变为黄金,而是将黄金变为粪土。”老人从床上坐起来,两只手背在身后。“孩子,我告诉你吧,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真正’的炼金术!让它活在传说和古籍里,贵族饭后的闲谈里,赌徒和穷人的梦里吧。让它成为灵魂得救的道标,完满精神的象征,用来行骗的由头,茶余饭后的消遣吧。只是永远不要把它带进宫殿来,它会毁了一切。收起您的木盒,我会当您没来过。我以前也见过几个能点石成金的炼金术师……他们都死得很早。”

爆破专家半天没说话,兜帽掩盖了他的表情。大贤者的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同情。可怜虫!倘若他最后也只是个门外汉,那反倒好了。俱乐部有成千上万个和他一样的人。门外汉抱团取暖的幸福,也是一种真正的幸福。可他却真的摸到了那扇门!他再也回不到无知的怀抱,残酷而冰冷的真相将终生伴随他。可爆破专家随后却抬起了头。他的呼吸平稳,眼神像铁水一样炽热,脸上挂着一个古怪的、由衷的微笑。

“这就是我想要的。”

“您以为我是为了追求黄金才这么做?”他幸灾乐祸地、不可一世地大笑起来,“不!我是为了毁掉它!!”

大贤者皱起眉头。爆破专家用手摩挲着木盒,不紧不慢道: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种真正的炼金术,那只能是这一种。它不是要使粪土成为黄金,而是使黄金成为粪土。不是为了铸就黄金,而是为了毁灭黄金。不是为了跨越差距,而是为了抹平差距。”他的语调有一种诡异的轻松,好似一个罪犯终于坦白了自己的计划。“只有一个首都当然是不够的。但若我们把黄金铺遍全国、全大陆、全世界呢?那时它将走入千家万户,和空气一样稀松平常,和粪土一般俯首皆是!它,就是粪土!!”

“我以为您终于开窍了。”大贤者冷冷道,“没想到是彻底疯了!”

“您忘了,自始至终我都是爆破专家,”他低声说,“从来没有成为过炼金术师。”

“这么做您能得到什么好处?没有一个贵族会支持您。也许明天,您的尸体就会躺在护城河里了!”

“这都是为了拯救世人,”他平静道,“菲尔拉支持我。”

“如果您搬出这一套,他当然是会信的!”大贤者拉开门,“请您带着您的神圣计划出去吧!衷心希望您能在陛下绞死我们前钻研成功!”

爆破专家带着木盒离开了。他一回到工坊,魔法师就凑上来。

“怎么样?”他问。

“他不愿意说最后五步。”爆破专家说。

“我告诉过您了,谢尔方斯就是这样的人。他严苛遵守自己的原则,不在俗世使用魔法!”魔法师感慨道,“他是个真正伟大、真正守秘的魔法师。但您也不要太伤心,我会帮您的……”

爆破专家笑了笑:“谢谢你,朋友。”

爆破专家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研究,他再也没有离开工坊,也不再关心外界一句。复仇之火在他心中燃烧,他搞砸事情的天赋再一次发挥了巨大作用。在他有心追求黄金时,他怎么也摸不到炼金术的门槛。自打他决定毁了它,他的制金技艺便突飞猛进。破译密文并不是他的长项,但魔法师的抽象思维帮了大忙。他永远能指出他看不到的隐秘联系,令那堆酒鬼的胡言乱语变得有迹可循。这个高贵的、纯洁的年轻人全力支持他,衷心以为这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他们时常在房间的露台闲谈,仰望明亮的星空。

“他们总说神早已谱好万物的规律,炼金术师不过是自然的催化者。”魔法师仰起头,夜风将他的长发吹拂地肆意飞扬,“他们错了,炼金术师还是上帝的代行者!这世界已经在蒙昧和混乱中迷失了太久。见证者们本该导正世人,却在欲望和无知中自甘堕落。造物主赋予每个人独一无二的灵光,却被遮蔽了,隐藏在世俗的灰土和尘埃中。”他猛地跳上窗台,一轮明月在他的身后闪烁。魔法师大笑着对他伸出手:“朋友,让我们来做上帝的工作吧!让我们用烈火焚尽世上的恶,重归内在的金!将黄金铺满大地,将物质世界变为灵光流溢的神圣王国!!不再等待预言,不再等待神降,不再期盼救世主!就在此时,此地,此刻!!”

他废寝忘食的工作,可他到底不是那种天才。在解到最后一步前,上帝就已经率先降临行宫。当卫兵找到他,强行要求他前往大殿时,这个年轻人几乎癫狂。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便能制出哲人石了!!他绝不能死在这里!!他暗暗发誓,不管多么无耻,不管用上什么话术,不管出卖多少灵魂,他也要在国王陛下面前求情,请他放他一马……

可是预料中的绞架并没有出现。——金子,到处都是金子。大殿熠熠生辉,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国王带着群臣,满意地在其中穿梭。长桌上摆满了吃食,制金小队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功成名就的笑容。这光景让爆破专家彻底错愕了。他怎么想也不明白,这堆金子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他拦住草药专家询问。对方正忙着去和公主套近乎,因此只匆匆甩给他一句话:

“我就知道,”他幸福地喊道,“魔法会解决一切的!”

在那个宴会他手足无措,口袋里还揣着未完成的哲人石。他本想用这块石头保住脑袋,为此很乐意把其他人都说成拖慢进度的饭桶……可生活从未如他所愿。突如其来的成功迷花了他的眼,他所有的抗争和谋划都成了毫无意义的笑柄。他茫然地站在那,听着各路宾客上来恭喜他,握住他的手,请他以后专职为他们工作……这一切是如此虚幻,令他怀疑自己是否尚在梦中。可即使做梦,他也不曾拥有此等想象力。他机械地和众人客套,拼命寻找逃走的机会。但没等他走出大殿,一伙身穿白袍的威严卫兵就已封锁了出口。

“我们是宗教裁判所!”为首的红衣神使大喊道,“我们接到举报,你们这里有人滥用巫术!”

大殿瞬间寂静,国王和贵族脸上都露出难堪的神色。这时,大贤者谢尔方斯身着法袍,头带三重冠冕,手持赫尔墨斯羽杖,自宫殿顶端款款走下。

“这儿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微笑着说,“我可以保证,这些金子的来源是完全合法的。”

“可我接到举报,你们用了炼金术。”红衣神使厉声拿出一叠文件,“万物有万物的位置,这是创世之初的铁律。无中生有是上帝的工作,凡人无权指涉。而你们破坏了造物主定下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金价,严重亵渎了市场!!根据法律,我将对在场所有人施以火刑!!”

大殿一片哗然,冷汗爬上爆破专家的眉梢。而大贤者谢尔方斯面色不改,

“您误会了,这里所有金子都是在陛下授意后,在本国贩卖末日基金所得。”他示意仆从拖来几个木箱,“这里是我们的产品文书、销售凭证和商户存单……”

红衣神使狐疑地蹲了下来,查看那雪花般的存单。国王和宾客的神色又恢复了镇定,他们继续谈笑风生。大贤者很有耐心地站着,不时进行一些解说。

“是的,这项基金是7天前开始贩卖的。我们开始只推出了7000份限定版。但它后来卖的太好,甚至远销邻国,不得不加急生产了100000份……它的产品很简单,您花很少的钱就可以购得。”他示意仆从拿来一个金杯,里面躺着一份褐色的流体,正散发出臭鸡蛋和下水道的气味。“我们称之为‘原液’,它现在只是一份普通物质。但当末日大火来临,您把它淋在什么东西上,什么就会成为黄金。”

“把这玩意从我眼前拿开!”红衣神使捏着鼻子,“这是屎吗!?”

大贤者示意仆从递来一个卷轴。“它是由尚未嬗变的哲学硫、哲学汞、哲学盐配成的。纯天然无巫术,完全手工制作。不过为了保密,请您不要公示这份配方。”

红衣神使狐疑地看完了这份表单,发现在粪坑里完全可以找到它的所有项:“这不就是屎吗?”

“它的产品名为’原液’,尊敬的阁下。”大贤者心平气和道。“我想说的是,我们完全没有使用任何独属教廷的专卖材料。”

他说得是实话。教廷垄断的都是黄金、乳香、没药之流,自然不会染指粪坑。红衣神使左看右看,一时竟无话可说。“可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买屎?”他一口咬定,“你们绝对用了巫术!”

“当然不,这是因为我们用了创新销售模式!只要您购买一定份额的原液,就可以成为地区经销商。每为世人多推广一份福音,就能为自己多谋一份福利。真正惠及民生,真正走进千家万户。只要在末日到来时把它浇到自己头上,就能塑就不灭金身,无惧于末世大火。当然,如果您还想保住您的牲口、您的家具、您的田地,就得多买几份产品了……如果您去我们的首都看一眼,就能理解国民们对于末日和得救的狂热。它怎么可能卖得不好呢?”

红衣神使当然没看过,他是一个神术直接传进宫的。“大人,这确实不是巫术,”一名白衣卫兵附耳道,“这是传销。”

“不错,可传销是上帝的领域吗?”大贤者悠哉道,“应该不是吧!”

大殿传来阵阵哄笑,贵族小姐们忙用手帕捂着嘴。红衣神使恼羞成怒。

“可您打出了上帝的名号!”他愤怒指出,“您能保证效力吗?”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了,那是上帝的工作。”大贤者摆摆手,“我们无意冒犯您们——神的喉舌、神的意志、神在地上的代行者们的领域。陛下做这一切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和全体国民一起恭迎千年王国的降临。在审判日来临前,我们会将募集而来的所有金子都献给上帝!”

红衣神使顿时释然了。“早说嘛!”

于是宫殿又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贤者热情招待红衣神使和白衣卫兵们在长桌上就坐。除了多了几张吃饭的嘴。什么都没有改变。爆破专家愕然了,他此前专注于最后的冲刺,完全不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怪不得大贤者毫不慌张,怪不得大贤者拒绝了他!!他掌握了将粪土变为黄金的真正技艺。真正惠及世人,真正全国推广,原料俯首皆是,动动嘴就能完成。而他在工坊里捣鼓的,造价高昂、原理艰深,远离大众,还会害他被送上火架。这瞬间,他感到自己口袋里的石头如铅般沉重。——世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得救之道,那他还要这个东西做什么呢?

“约恩,您在这儿!”魔法师恰在这时看见了他,“您在等什么,快来啊!”

爆破专家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我把您的发明告诉了国王陛下,他非常感兴趣!”魔法师兴奋地挥着手,“上来吧,把您的石头展示给他!”

王座上,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正朝他点头。爆破专家愣了,他绝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觐见国王。大贤者的话语在他耳边拂过——炼金术的真相不是将粪土变为黄金,而是将黄金变为粪土。国王现在已经有了黄金。他怎会容忍有人把他的黄金再变回粪土?

他颤抖起来。与生俱来的软弱又一次使他畏葸不前。他浑身发软,口舌发干。恐惧让他瞬间成了世上最虔诚的信徒。他此生还不曾这般真心祈祷过——救救他吧!不管您是恶魔还是天使,是神迹还是巫术,都救救他吧!!他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了!倘若他注定在今天死去,也让他先暼一眼真正的哲人石再死吧!!

命运回应了他的祈祷。

呐喊声就是这时响起来的。这声音最初低微,如同夏季最初的雨水,然后它骤然转大,雪崩般砸向大殿。怒吼海啸般袭来,每一个金杯和水晶盏都在微微晃动,仿佛有千万头野兽同时在大地上奔腾。——农民们抓住这个国王出访的日子,在这一天攻破了夏季行宫。他们拿着木棒和铁棍,见人就砍,砸毁一切,抢走一切金光闪闪的东西。国王的卫兵根本不足以抵挡这些暴民,宗教裁判所的卫兵也在怒火前失去了所有神力。鲜血和尖叫齐齐绽开,大殿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我的金子!!”国王怒吼着站起来,“你们在干什么,快给我拦住他们!”

“遵命,我的陛下。”魔法师说。他摆出施法姿势,挡在了国王面前。“好了,先生们,请回去吧,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没等他说完,一把斧头就已经挥向他的面门,直接削掉了他的一条胳膊。魔法师踉跄了一下,试图抬手回击。于是另一把斧头也挥下,削掉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哎呀。”他扭过头去,“抱歉,陛下,我好像帮不上忙了。”

“你不是魔法师吗!?”国王大喊,“你总该学点有用的东西吧!!”

“我也想啊。”魔法师无辜地说道,“可我两只手都没有了,拿什么施法呢?”

下一记斧头眼看就要劈下。国王咒骂一声,将魔法师往前一推。

“我一开始就不该送你去学什么魔法!”

爆破专家冲到殿前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魔法师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一把斧头,两只胳膊匀称地掉在身体两边。他的伤口血流如注,但那双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轻松,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痛苦。直到爆破专家试图扶起他时,他才因为血呛进气管,将将咳嗽了两声。

“唉,轻一点。”他叹息道,“您弄疼我了。”

“我带您去找休斯,”爆破专家慌张地说,他完全不了解任何急救和医学常识,“我刚刚还在他在这附近搭讪公主……”

“不必了,朋友。我死定了!”魔法师明快地说道,“您把石头带来了吗?”

于是他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块赤红色的、裹着布的、金贵的小石头。动作之慌乱,几乎要把它砸到魔法师的鼻尖上。对方看着这块不起眼的小石头,欣慰地笑了。

“很好,您只差一步了!离开这儿,完成它吧。可惜您没能见到国王,不然他肯定会支持您的……”

最后关头,魔法师依然抓不住重点。爆破专家不知道是哭是笑。

“知道吗,你是国王的儿子!”他颤抖着说道,“可他却拿你挡刀!!”

魔法师眨了眨眼。

“是这样吗?”他问,“那他还活着吗?”

爆破专家侧过头,看见了远处血肉模糊的一具具尸体。他摇摇头。

“那太好了,我们能在元素界重逢了!”魔法师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可是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脸上,令他几乎不解。“我的朋友,你为什么在哭?”

爆破专家几乎生气起来:“菲尔拉,你就要死了!”

“那又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的灵魂是不朽的,死亡不过是一段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我也只是比您先走了一步……很久以前,谢尔方斯说我有一场考试,考过我就将得到一切。但是我对考试不感兴趣,对一切也不感兴趣。如果这就是那场考试,我应该是输了!”他转转眼睛,感慨地望着将要倒塌的水晶苍穹,“快走吧,朋友。您还要去拯救世界呢!早晚一天,我们会在永恒的国度重逢。当然,记忆是易朽的,我不保证那时我还记得你。所以你最好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让每个去那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

这段话几乎令爆破专家发狂。他已决定出卖一切,却唯独无法欺骗一个将死之人。即使这个人从不在乎他人的死,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他俯下身,说出了最后的自白。

“菲尔拉,我从来不是什么魔法师,也不想拯救世人。”他低低道,“我是出于卑劣的目的才那么做的。我一直在骗你。”

可魔法师全然没放在心上。到最后他也不会如爆破专家所愿。

“不,您当然是魔法师!您一直是!”他言辞激烈地反驳着,“您还记得吗?上帝赋予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灵光,只是被遮蔽了,隐没于灰土和尘埃中。他们沉湎于欲望和享乐太久,已经遗忘了自己的天职。但您不一样。我第一次在地牢看见您时,就被您的灵光吸引。尽管您是在那样一个黑暗的地牢里,您还在坚持自己的研究!虽然我不明白您制造那些爆炸是为了什么……但它们是真正的魔法。那是您灵魂的火,它从您的内心一直烧到外部。所以我叫谢尔方斯把您招进来,做我的副手……不过我感觉您一直不太喜欢我!好了,朋友,带着魔法石快走吧,趁这儿还没有坍塌!”

爆破专家久久失语。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会来到宫殿的原因。这真相来的过于突兀,几乎让他忘了纠正魔法师对哲人石的用词。极度复杂的情绪涌上爆破专家的内心。这是一个多么真诚、多么热心的朋友啊……他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假话。可他却讨厌他,甚至希望过他死。等他真的要死时,他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严重的罪过。

“我做不到的。”他低声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人。没有你的帮助,我一句话也解不开。”

你永远也不知道魔法师为什么死到临头还能有这么多力气说话。“您可以的!”他果断地说着,几乎从地上坐起来,“那份文献只是钥匙,推门的人是您自己!您已经走完了前面十一步,只要再用一点力,您就可以打开那扇门!那句块石头为什么叫魔法石?它的本质是魔法。而所有魔法都是相通的!”

“那根本不是魔法!”他几乎发起火来了,“您还是不明白……”

“那当然是魔法。所有的创生和再造,最后一步都是注入灵魂……我知道您也从不在俗世使用魔法,但您可以违规的!”他狡黠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秘诀在于,魔法的本质不是创造,而是召唤!*哦,有人在叫我……”他再寻常不过地侧过了头,“那失陪啦!”

他死了。

火也在这时烧了起来。行宫支离破碎,水晶穹顶即将倾颓。大殿前热浪滚滚,四处都是血的腥臭和布料燃烧的糊味。大贤者谢尔方斯早已不见人影,宗教裁判所的神使也早已用神术跑路。他们在离开前点燃了夏季行宫储备的所有炸药。大殿被封锁了,农民们也不再关心黄金,他们怒骂着寻找出口。始终没有人来看爆破专家一眼。他穿着破烂的长袍,又完全是农民的长相,其它人只当他是在摸尸体。他久久坐在朋友冰凉的尸体前,几乎不可置信。他们一直在等待末日,现在末日真的来了。在一个时刻他决定报复宫殿,现在报复真的来了。可菲尔拉,菲尔拉啊……真金不怕火炼,只有最完美的人才能活下来。您却怎么死掉了呢?您是金的儿子,未来的哲学家国王,最高贵最伟大的魔法师……可您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死掉,我们这些粪土一样的人却还活着?这合理吗?……金之所以是金,在于它的稳定和不变,在于它是火中最后留下的东西……因此他们不是金,他们才是金……可说这些还有意义吗?火已经烧到这里来了!炼金术和魔法,粪土和黄金,地牢与行宫,傻瓜与智者,穷人与富人,贱民与贵族,木匠的儿子与国王的儿子……真的有那么大区别吗?在这审判的烈火前,他们是一样的……在那永恒的命运前,他们也都是一样的。

……上帝赋予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灵光……

墙体剧烈晃动,预先引燃的炸药开始引爆。在这片地动山摇中,爆破专家站起来。

……魔法的本质不是创造,而是召唤……

他孑然一身。没有武器、没有原料。没有文献、没有伙伴。什么都没有。

……那是灵魂的火……

他张开手。那里正躺着那块赤红色的、用布裹着的、不起眼的小石头。

历史见证了这场爆炸。夏季行宫被彻底夷为平地,超过一半的王室成员在烈火中身亡,超过三万人在肃清中被杀。此后国王的弟弟接任了王位。他彻底封锁了行宫的废墟,不许任何人出入。但行宫的传说从未消失。人们相传这并不是因为那沉痛的过往,而是先王的炼金原液获得了成功。他们如此描述那篇大地:所有的残垣断壁、所有的破铜烂铁,所有的桌子、椅子、财宝、粪土、贵族的尸体、农民的尸体……无论贵贱、无论大小,都被镀上了一层黄金。它们被凝固进了永恒的金属里,永远光辉,永远不朽。于是“原液”名声大振,远销海外,出口各国,至今也是本国支柱产业。

几年后,远离王城的小镇上来了一位手艺人。他的声音沙哑,浑身上下都裹着绷带,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在这儿安居,以制作和贩卖烟花为生,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因为他那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的烟花,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魔法师”。 而末日至今也没有到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