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10天读完了《翦商》。这真的是一本好书。是我迄今难以找到与之匹敌者的一本好书。其视野之辽阔、认识之深刻和行文之坦诚,是我在其他书中所未见的。我也怀疑是否历史类书籍都因后见之明和不得不讲明来龙去脉而显得视野不那么狭窄,但排除掉这一点,本书的一些深刻认识也是我未见任何一个社会学、哲学家谈及的;又或者,他们谈及了,但布满矫饰,我根本就没法看懂。

这本书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其仅仅简述、但又全文都在印证的技术观:先进技术垄断与统治阶级的形成、更替之间的关系。

不值得垄断的技术压根就不是此时此刻最先进的技术、不能垄断先进技术的阶级也当不了统治阶级,至少长久不了。人与人之间的天然的武力和智力差距都没那么大,你要是想预防别人争夺你的地位和资源,或你有心在混战中胜出,亦即成为统治阶级,你的唯一制胜之道就是先进的技术及其使用的正当性。

看本书期间,我恰好还看了一篇知乎文章,说基因测序已经证实,任何一个民族如果度过了建立农业文明的阶段,就不可能“被其他民族替换”,更替的只是统治阶级(及其文明)。这个认识,加上《1984》对统治者更替的认识,再对应到《翦商》的技术观,那就是曾经持有最先进技术的上层阶级已经老去,中层阶级开发了新的技术,就必然推翻上层阶级取而代之,而全程都不干根本无法掌握、控制更别提垄断技术的下层阶级什么事。

那么,到底什么算是技术?在《翦商》里最先进的技术就是青铜铸造。(有趣的是,各部落之间的文化区分是用上一个最先进的技术(陶器),即各部落间的陶器风格完全不同。)《翦商》后记中认为自己必须完全覆盖才能讲清楚的“上古史”,恰好就是青铜技术从发源、极盛(甚至还包括转衰,因为尾声正是熟铁时代的春秋)的全过程。青铜技术在夏,仅仅局限在一个小小的王城内,根本没能走出院墙。一方面可以视为夏担心青铜技术流出、被他人掌握,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夏没能、也没想着充分发挥青铜技术的真正优势,从没有对外征战的野心。青铜技术在商则全面开花,武器也用,礼器也用,生活用具也可以用。青铜在周是极盛阶段,但《翦商》没有详述,之后对于春秋只是揣测了下孔子整理先秦史书时的心情,也没有涉及熟铁取代青铜地位导致的新战争。因为商周之变根本不是因为青铜技术有(或者没有)什么变化。因为《翦商》中还有别的技术。

(有趣的是,我来读《翦商》是因为我的一个AI题材的作品写不下去来换换心情。而我发现我作品中的AI技术基本上属于夏水平,还是局限在院墙内的一种不为人知的技术,需要遮掩。而我非常讨厌的、我决心要叛逆的其他AI题材作品,恰恰写的是商以后、甚至周的全盛水平。)

《翦商》中的另一个不可或缺的、最最先进的技术,就是叙事的技术,或称为归因的技术。当然,它在书里叫占卜技术。商依赖主观性比较强的龟甲占卜(和与之配套的人祭),而周则是更加标准化、便携、轻量级的周易占卜和甚至有些许现代科学性的解梦。但翦商成功后,从周初至今,这项技术却被替换成了“德”的宣传,并几乎一直延续至今。这项“虚”的技术甚至比青铜铸造这种“实”的技术还要重要,因为它解决的正是先进技术的正当性的问题。即你凭什么垄断时下最先进的技术?就算不是你亲手垄断,那你凭什么可以调遣技术持有者为你服务?你必须给出一个足够充足的理由,并让大家达成共识,甚至你自己也要相信。在之前的西方史学/语言学里,一个较常见的观点就是用“信仰”解决这个问题,即人能讲故事就是为了造一个共同的神,人有语言就是为了团结起来围绕在一个信仰下。而新中国的语言学则认为人类是从劳动号子中产生了语言。《翦商》倒是没有讨论这个,但从《翦商》可以看出劳动号子与其说是语言的起源不如说是歌谣的起源。而《翦商》指明的是,最早的文字(甲骨文)就是为了和神交流,才在占卜的场合下刻在甲骨上。如果文字是西方定义的文化标准的一部分,那么(想要或者证明自己能够)和神交流就是文字的起源。

那么,占卜的技术就是和(高于尔等一般活人[“生生”]的)神交流的技术。如果你相信占卜,这就是一种向上的交流,用于讨教行动方向。如果你不相信占卜,这至少是一种向下交流,用于向没资格占卜的人炫耀你就是有这个资格,你就是能够替他们都信仰的神说话,他们还都得信。随着占卜技术的平民化,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项技术现在肯定已经不是最顶尖的先进技术。但这也更说明它真的是一项技术:因为它也像夏院墙内、商贵族中、古代下九流、现代小众人群手中和眼中的青铜一样,经历了一个从隐秘发源、垄断极盛到平民化、小众化衰落的过程。技术在谁的手里都是技术。商王认为神只保佑商人,占卜只能商王来占卜。但事实是,谁来问事,神都一样回答,就像人被(无论是否垄断的先进武器)杀,就会死。

(有趣的是,我的AI题材作品发端于我十三年前写的一个关于占卜的小短篇。“占卜”这个要素,我删了又加,加了又删。我一方面很喜欢它作为古老技术和先进技术的对比,另一方面又觉得真的格格不入,没办法融入主线剧情。第三方面,我真的没有主线剧情。)

一旦一项技术被平民化,即平民发现自己在能力上能够、在资格上也可以掌握,当然就失去了垄断性。更别提这种技术本身就是用于解释其他先进技术垄断的“正当性”所用的一种元技术。那么周选择了改为宣传“德”,这是非常高明的,同时他也是看穿了占卜技术的本质:这就是一种归因/叙事技术。这就是要通过制造因果关系来修正人们的行为。

那么,技术的本质就是它对于人来说几乎是平等的。人如果凭本能不能掌握这项技术,这项技术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技术,而是一种人的能力以外的东西。(比如我非常讨厌电影《超体》中女主仅凭“脑力开发”就能像海豚一样用超声波交流,拜托,您都没有配套的器官啊。)(靠刻苦努力也是靠本能,或者可以说依赖“人本身固有的能力”。)而技术的这项本质导致技术被“垄断”几乎就是一种悖论,当然我们也的确见到了很多技术就像青铜一样从隐秘到流行直至边缘化。能够为这种技术垄断保驾护航的就是“叙事”这种元技术。

这里扯开讲讲本能的话题。我一直认为听故事是人类的智力需求,即你有智力你就不得不追逐故事。丹哈蒙认为,人凭直觉就能讲故事。一些早期AI观点认为,人和机器的不同就是人类总能归因、而且人类必须要归因,不管人类找到的原因有多离谱。那么我可以说,人需要归因、人听信叙事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正如人追求优越感、人际间的竞争胜利也是一种本能。

(有趣的是,我的AI题材作品,其实一直试图讨论本能。)

《翦商》后记说作者对商的人祭不能理解和感到陌生,但我在阅读过程中却没感到什么不能理解的。我能代入残暴的商人,我也能代入惊惧的周人,我也能代入只有半地穴式窝棚可以睡的普通老百姓。这些全是发自本能的东西。这本书让我相信人类数千年间没有变过。这本书让我产生从未有过的文化连结感。这种认同感其实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强行用所谓“正确的古代南方语音”读一首古诗而我完全听不懂的时候,已经被破坏掉了。听那首诗的时候,我完全感受不到这个文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能认同现代汉语,我认同不了这个老师所表演的古汉语。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之后的十几年里,我都一直在学英语,我连古风小说都不看。但这本书,却让我对几千年前的人们和他们的文化有了无与伦比的连结感。我能从当时的文字中感受到现在的影子。就连原书作者觉得不好理解的行事逻辑,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我完全都能理解。这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