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书上八篇谈论中国和汉语的短文
这几篇写得一般,有些评论缺乏事件context,还有很多以辞害意的、亲近饲喂大众观念的“公众演说”的痕迹,但思想是真实和经过一些打磨的。也许之后会在公众号也发一遍。
hobonichi事件和群魔
我每次想写点文章评论这件事,都会搁置,因为我第一不信任手帐圈,第二不信任小红书。因为能闹出hobonichi事件且毫无反面声音,到处一片赞同和和谐的地方,本来已经引起了我的深深反感。因为这个地方就差明晃晃地写着“算了吧,别看平时大谈女性解放,其实呢,表面和谐漂亮、大家一起花钱一起产生共鸣和理解、把日子过好最重要!”
这不,近段时间,我看到了《群魔》的一处文摘:
爱国主义变成了向活人和死人勒索贿赂。不受贿赂的人被认为离经叛道,因为他们破坏了和谐。
写得真好,可如果一个人读书只是乐滋滋地摘抄好文,填满了一张又一张纸,却不能也不愿意向别人说出好在哪里,也不拿它来评论解释现实生活,那恐怕称不上在读书吧。所以我斗胆来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勒索贿赂。
所谓被勒索贿赂,就是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和地区,别人会向你无休止地逼一个“我赞同”“这是底线问题”“这不可讨论、不可亵渎、不可冒犯”的口供出来。一旦你说出这口供,就会得到甜蜜蜜的共鸣和亲昵,被认为是“我们的人”“好样的”。这就是收受到爱国的好处了。但之所以是贿赂而不是正当报酬,是因为我并未感到里面有一丝一毫信念的味道,而更像是因为打了个好评得到了两元券。另一方面,勒索之所以成其为勒索,当然是,一旦拒绝就要遭殃。就像给卖家打差评、他就给你啐唾沫寄刀片一样。在这个过程中,唯独商品的好坏与否,是绝对不能讨论和评价的。人人都害怕假如商家不能得到他的五星好评,这店就要倒闭,不仅再也买不到它强买强卖独此一家的商品,还要被商家和忠实顾客追在脚后跟报复。
我想,在勒索贿赂的形式面前,内容是次要的,而且就算原本的意图有可取之处,一旦变成勒索贿赂,一旦掺杂了害怕报复选择顺从的成分——我们真的还能说“意图是好的”吗?
现在回头来看hobonichi事件,它表面上是一次抗议,究其实质,是很多人害怕在一家商店消费,会影响它们在另一家垄断商店的好会员声誉而已。对于后者,它们是无法投诉且深深依赖的,所以世界上的其他小商店最好识相点。
为什么中国没有了文学
文学无非就是说话,说一些意见。在中国讨论“现实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真正的见解”是一个让人特别警觉害怕的行为。我们有很多引人入胜的幻想网络文学,但任何涉及现实的东西都很让人害怕。隐喻和讽刺被视作文学里最高的成就。这个时候有人就要说了,因为“说自己的心里话”就是容易被人陷害、落入不利的境地呀!因为说话就是会被杀!但深究起来,杀人的制度习俗并不是从来都有。世界上别处也会因言获罪,都没有中国这样成了文化性的氛围。更何况,有些话其实不会立刻让人坐牢或被杀,但还是不说、忌讳说。我想,之所以会有这么个草木皆兵、警惕别人说话的环境,并不只是杀人的制度习俗使然。反过来,民族的性格造就了杀人的制度习俗,又进一步恶性循环。那么,这个民族的性格是什么呢?说到底,中国人是害怕任何实话和“难听话”和世界的丑恶的。我时常发现,一旦听人提到丑恶的事情,听众好像马上就要崩溃了,而崩溃的第一迹象就是否认。否认后是深深的恐惧,而这种强烈的逃避现实到宁愿杀人也要安静的倾向,才是沉默不语的起源。
抒情的森林揭发文坛丑闻之前,其实没有人真关心文坛,因为大家似乎觉得舞弄严肃文学很高端,能使用几个生僻字学习模仿几个主义的人,让他们自己鼓捣去吧。于是那些人欣然内交、杂交、生出文二代文三代,反正也没人真的会看他们的作品,子子孙孙领作协津贴无穷匮也。为什么中国人有意把严肃文学家忘在角落里呢,因为“绕来绕去”“让人看不懂”已经成了中国人对“严肃文学”的印象。可是,严肃文学的本意无非是说,它讨论了严肃的话题。它是真睁眼去看现实、无畏现实之静默的。它是冒犯和引起恐慌不安的。我们的严肃文学家呢,却是“严肃”地在研究怎么把话说得让人弄不懂,方便它骗取经费。结果大众根本不敢批评严肃文学,一边念叨“群众喜欢你算老几”,一边心里还忐忑不安,害怕显出自己是个土包子。直到有了客观的标准和理由——发现他们放肆地在抄袭拼贴了——才一拥而上去殴打。
“文学家”的反应则是:沉默不语,逃避现实。这也很正常,既然他们是最远离文学的,那做出这种事还奇怪吗?如果民族还要有一个文坛,至少该弄清楚文学是什么东西、发挥什么作用,对不对?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过文学,觉得文学“生事”“不讨人喜欢”,那不如就承认,我们国家就是没有文学,而且以后也不要建设。但以中国人的秉性,是不太可能主动看到这一点的。所以事情就这么着继续下去了。
没有文学和逃避现实的不良后果
文学源于说话和谈论现实,而中国人难以说话或者对话。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体会,反正我觉得中国人经常被“自己居然会说话且需要表达意见”这件事吓死了。正常来说,讨论的过程中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观点,可能是错的,或者难以接受的。但中国人比外国人更害怕把这些中间步骤写下来、暴露出来,害怕被人指摘或露怯。于是他们经常会到处去搜索一些常见的结论,当作自己的结论发布,认为这样必定不会出错了,同时四处巡逻,毫不容忍别人的“中间步骤”。经常看到有人会说,某某发布了什么言论,可见其居心险恶。问题是别人的观点一时和你不同,你完全可以说服他,去争辩,去询问,为何要迅速诛心呢?这就是恐惧的缘故。当一个人自己不锻炼语言,他就会害怕别人有语言(而自己无能于驳斥),而自己越不锻炼就越弱,越弱就越爱警惕别人。由此陷入一个恶性循环。
这种情况的不良后果,首先是“严肃文学”或者“官样文章”或者“必定不会出错的文章”和每个人的真实想法严重脱节。人人觉得庄重和深刻的东西,和自己日常是无关无缘的,是要慎重供起来的,是要“载道”的,是论辩时砸别人的砖头和心虚时要拄的拐杖。那不就等同于默认,自己的想法绝对不可能严肃、有意义、达到真理么?这不就等于把意义从自己生活里抽干了么?于是,一般人自己放弃了“试着说更好的话”“说真话”的权利,但又无法克制对意义和真理的渴望。嗯,没错,不管中国人多么声称自己浅薄爱娱乐,但还是需要文学和真实语言的,否则干嘛去看脱口秀呢?脱口秀的大热,正好反映了我之前描述的情况:想说但不敢说,所以找别人代说。我并不觉得脱口秀演员的说话水平有多高,可能就和十几年前出租车司机差不多,如果一般人现在已经说不出这些话了,那是因为太缺乏锻炼了。
由于长期处于对自己语言羞愧、自卑、失去勇气的状态,借助语言处理的内心活动就式微了,导致了一系列的心理问题。比如说,中国人最近开始发现自己总被社会观念束缚着压抑着,但究其原因,不就是不知道怎么在社会、他人观点面前为自己辩白么?辩白和反驳本来应该是每个人从小开始常做的事,但既然疏于锻炼,羞于锻炼,等到大了,就已经晚了。虽然有很多代为批评原生家庭和社会的文章,这些文章也经常被热转和被引用,但正如前文所写,引用和转发金句、复述观点正是中国人一生常做的事。如果你自己不去写和亲自辩白,就像躺在床上看了无数健身视频,终究是没有作用的。
除了有这些让人敬畏的严肃、官样、热门文章,时不时充当中国人的宗教偶像角色,还有一种文字担任了妓院的功能,那就是助人逃避现实的幻想神游文字。这部分就不展开了,它们无非是让人在该去健身房的时候,去了鸦片窟。根本没必要详细阐述这有什么坏处。不过现在很多人一碰这个话题就敏感不已,激烈维护自己飘飘欲仙的权利,觉得飘飘欲仙是唯一最重要的自由,可能因为飘飘欲仙是他们在文学中唯一的正面体验吧。我对这个的态度无非是,身体健壮的人,享乐放纵是没事的,衰弱的人就未必了。每个人还是应该以照料好自己为要务。
文学是和人的对话
以前我写过一个评论,大意是“阅读观看就是和人交流,所以一晚上刷几百个短视频,就像去了一个热闹的大party听几百个人自我介绍,而看一本厚书,就是整夜和同一个人深谈”。这评论获得很多共鸣,说好奇妙的比喻啊,但对我来说这不止是比喻,更是现实情况,甚至是基本常识。
我觉得很多人潜意识觉得,凡是写下来的字,是一种客观的信息。但从根本上,文学和其他任何类型的文字,就是人对其他人说的话,而谈话者未必有全部把握,未必说得最好,未必不出错,而我们在看这些文字的时候,也要思考当时说话的意图,为什么非说不可,作者是怎样一副嘴脸,有没有表演和夸饰,眉飞色舞还是忧心忡忡,以什么样的情感,到底是爱还是恨,谄媚还是正直,轻飘还是沉重。和人交往多了,才能听出他们的谈话有多少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学就绝对不可能不反映、也绝对不可能掩饰一个作者的人格。如果你知道一个作者写了太多毫不冒犯的美丽辞章,如果你知道它是这样遮遮掩掩、避重就轻地说话的,你还能信任它吗?这是文学必须有基本诚实的层面。可如果另一个作者诚实地写了、剖析了很多自己的病情,却沉溺于自己的病中,无法去关心和给人类提供意见,你还愿意听它永远罗嗦下去吗?这是文学必须有基本关怀能力的层面。所有这些标准,在谈话中大家或许都能清楚明白,换成“文学”的名义,就开始半信半疑、难以判断。
当然了,光是深入对话的能力,就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其实这能力本就应该由阅读来教。什么叫对话能力呢?并不是我在群里玩梗接梗,讲笑话,妙语连珠,排队复制一些信息,知道附和、高情商发言就叫做对话。对话的前提条件,是能够完整组织和展示自己的一段看法,从而引起别人的思考和看法。对话未必要当场“对”起来,但应当给人留下这样的机会。所以,语焉不详表达混乱者当然不能引起对话,不容置疑让人紧紧跟随者已经彻底禁止了对话。这也就解答了本篇标题带来的一个隐含问题——“写书的人都死了,我怎么跟它对话呢?”——好的文学,不论虚构、非虚构还是其他形式,是具有强大的解释能力的。作者往往已经通过复杂的形式,主动设想、回答、诱发了一系列的问题和对答,也就是说,在读者提问之前,它就已经思考并设法回答了。有情节的虚构文学里,可能这点不太明显,但这就是、才是、永远是所谓通俗和严肃的最大分野。严肃,就意味着有更强的对话潜力。但是如果读者完全不准备问任何问题,它就很难感受到,高和低之间有什么区别。
这就是为什么,就算刚开始看不懂,也要尽量多(自由地、不受考试限制地)读好书。——因为书、文学,就是这样的对话示范者。好书也是相对的,对入门者来说,是本书就行,逐渐它会感到不满足而去找更多——假如这个入门者真在努力对话而非消遣。为什么要强调不受考试限制,原因也很明显,因为考试的不容置疑肯定阻断了一切对话的可能,甚至让人永远害怕对话,因为对话意味着不确定性。中国人对文学的态度之一——“那是不确定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说得……好!——人就是这样不确定的东西,说话也是。难道因为说话是一场游戏,就绝对不说了吗?不应该更大说特说,以求说出更精彩、激烈的事物,以求解答更困难、严峻的问题吗?
这系列文章的所有主题都是连贯的,其中我谈了谈自己目前对语言、最广义的文学、以及汉语状况的看法。在我的构思里,写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希望它可以多少引发一些人的思考,成为一种对话的起点。语言文字本来就非常被动,会被误解、讹传、或最常见的下场就是没人看。但不能因为容易误解就(像一些后现代理论爱宣传的那样)直接放弃了,而是应该更缜密地准备好自我辩护,给出更完整的果实才对。
中国人普遍认为文学的标志是什么也不表达
我发现一直到现在,中国人接受的语文教育可能都是这么个情况:小时候,要开始写作文了,抓耳挠腮,啥也写不出。为啥写不出?因为“我心里想的东西不配登上作文稿纸呀,没有深刻立意,老师家长看了都要生气呀”。完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白搞了。白话文……失败了。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中国人还处在一个言文分离的状态。平时生活里嬉笑怒骂,回头一看到“文学”马上板起个脸,要么就是做出一副虔诚陶醉的表情,以示自己有被优美文字和高深思想陶冶到。可是,正是这样的文学,和八股、文言文一样,已经死亡了。它要么什么都不表达,要么重复说些大家都认为得体的话,要么提供一剂美丽的麻醉。如果有些书特别受到喜爱推崇,往往因为它超然、懦弱、含糊。大家也倾向于认为文学的目的是提供麻醉、平静,让人望见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以超然、懦弱、含糊、可怜为美。
谈到这里必须说,文学当然有远超这种麻醉的境界。可是现在我看到的是一种普遍的分裂,一边(由于林奕含等人的影响)骂文学都是巧言令色,一边不可自拔沉醉在这类文学——也就是中国人最认可最爱的文学——里。问题是,世上当然有不巧言令色的文学,可你偏偏爱巧言令色,世上有的是力气,你偏偏爱无力、无锋芒、无人格,别人有什么办法呢?
由于使用者的卑怯,文字和语言堕落了。它变成任人宰割的肉,任人采摘的花,装饰血腥大会的会场。没有锋芒和表达的语言,难道不是一种耻辱?它过不了多久就死了,要么就是被借尸还魂。鲁迅那样沾血刀剑式的书,到现在人们还要避开目光,不敢直视。
当然了,由于太少接触语言的锋芒,中国人又会产生一种对粗俗和暴力的崇拜和渴望。由于忌惮浸透了力量的智慧、又接触太多衰弱的智慧,我们这个民族,心里暗暗渴望智慧被贬低、被推翻在地狠狠抽打。这背后的心理机制又是很复杂的,不过核心原因不变:因为我们的语言文学从根本上就太不均衡太缺乏锻炼,从根本上就浸透了每个不敢写作的小学生的自卑和仇恨。
侮辱观不同无法沟通
这个话题是突然想到,插进来的,也是为了说明在中国,汉语词汇是多么不受重视,到了词语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几乎只用来“差不多”的程度。hobonichi那篇里有人评论我的时候很自然地就提到“辱华”,但她当然没有写这两个字,而是打出拼音rh。我就想,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这个生存和说话状态是一种被侮辱吗?我感觉中国人时刻处在完全没自尊的环境里,所以要说辱华当然是处处发生的,只是归因不对。hobonichi在ins上发一个动态,这个网站难道是中国人被允许上的吗,自己花钱爬过去,对自己的被辱的姿态浑然不觉,却要放眼世界到处抓别人有没有侮辱自己的主子,为什么人竟然到这种程度呢?秦人不辨侮辱,而后人自辱;后人自辱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辱后人也。
中国人对不安的不安
经常看到中国人嘲笑日本人动辄不安,我也觉得这样的心理挺狭隘,不过呢,中国人比日本人还多一层不安,那就是对表达不安感到不安。在日本,表达不安是一门显学,只要强调自己被冒犯,就能产生些许社会强制执行力,让对方羞愧(毕竟那里的最高道德是人和人之间的)。而在中国,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才是显学,表达个人的不安和提出问题不仅没有执行力,还会让人反感奚落,成为一个弱点和把柄。所以表面上看,大家都在安慰自己“没事的,多大点事”,但又侧目观察别人,发现别人或许和自己有一致的反对意见时,才会窃窃私语起来。再者,一个痛苦大到必须控诉的人,只能给自己穿上极其正义的道德服装,才能歇斯底里控诉和倾泻反对意见。这样一来,道德服装有多少可信度,又有多少是夸张,也就存疑了。这就是中国常见造神毁神、反转塌房、无辜受害者情结的原因——如果不穿上窦娥的服装就开始提反对意见,那是没有人会认真对待的,而一旦穿上这服装,别人就可以挑剔你到底是不是窦娥,而逃避忽略实际问题。 当然,全世界都怕直面问题、都爱装作没看见。但这里有一个程度上的差别。我觉得说中国人在粉饰太平上名列前茅,没有什么问题。这种粉饰在20世纪之前造成了多大的迟滞衰弱——好比一个发霉避光不通风的房间——也是不言自明,直到文化交流吹来了些许新鲜空气,让20世纪20年代的人感到肺部舒适。但是在那之后中国人又经历了一次强烈到失忆的巨大痉挛,给整个民族留下了无数精神疾患创伤,心灵就又一下子停滞和返祖了。那个时候不仅是“对不安的不安”,还是“对不安的极大恐怖”。接下来经济发展的兴奋剂转移了中国人的注意力长达几十年,让他们看似开朗起来。问题是,心灵的债务不像不平等条约债务那样可以自动消除,陈年老债和谎言正滚雪球般产生复利(负利!)效应,因沉默而越发发酵,放在当下就是全民族尤其是最新一代的精神危机。此时直面不安和恐怖,犹未晚也,但我又从空气中闻到,时候还没到——可能永远不会自动来到。只能做一个先一步提供刺激和不安的人了,无论有多少讥笑和忽略。
文科不是“上层建筑”
开宗明义,我想讨论一个问题:“文科无用论”这个说法,有没有可能是一种意识形态的需要?有没有可能,文科不仅有用,而且用处太大了,所以必须说它无用?
这里没必要谈理工科有多好,有多实用。它们的物质实用性无需质疑。但在我眼里,一个完整的人必须是既能处理物质问题,也能处理精神问题的。一个人应该学会某种谋生技艺,同时,它也应该掌握一些基本的精神技能。
有一种常见的辩护词——“大部分人都优先考虑温饱啊,文科是‘上层建筑’,只有有钱人才学得起”。这就是“上层建筑论”了。但是我想,我们事实上身处一个生产力水平极高的时代,又是和平年代,在这么个时代还在一味“温饱,明天的温饱,后天的温饱”,是不是白瞎了这么好的条件?如果饿肚子和不饿肚子,都只能思考吃饭的事情,那发展这生产力的意义何在?更何况,在更饥饿贫寒的时代,反而有过更灿烂的精神文明和追求呢。所以我觉得现代人这些借口是非常可悲的。
事实上我觉得,这种常见的可悲思维,已经是“文科无用”的一个最有力的反面例证。它已经向我们证明了,一种只注重物质丰富的文化,终将辜负物质,因为它缺乏利用这种物质丰富完成转型和超越的能力,它说出来的话,只能是蝇营狗苟、毫无远见的。
其实都不要提转型超越了,可能连自我关怀和慰藉都做不到。
现代中国人对自己悠久的“文科”历史有种复杂的情感,可以简称为又卑又亢。一方面(由于历史宣传教育)恨士大夫空谈误国,除了抠文字和唱激昂之调,好像的确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自己一有机会,还是会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成为人上人。另一方面,又要称颂自己的几千年文化传承。
前者使现代中国人恨文科、蔑视文科。后者使现代中国人利用文科、娱乐文科。
而我想说的是,现代中国人自以为的文科,并不是真正的人文学科,更应该翻译为文人科举才对。
之所以加上“现代”的限定词,也是要给古代中国人以正义,因为古代中国人还算是有人文精神的。尽管它过于孱弱,无法带整个社会转型和超越,但它仍然微弱地闪耀着,让中国在接触世界后还能有自强的信仰和心力。如今我们生活的,却是一个只有表面的物质成功、却连信仰和心力都已经失去、只留下打工谋生的本能的世界。
那么,是否该开始提出那个关键问题了:你们说文科无用,是只有有钱人能关心的事,所以束之高阁不让我碰。你们说明天还要饿肚子,后天还要遭遇强敌,所以没空考虑那些。可是,那是真的吗?
现在来正面回答一下,为什么说文科根本不是“上层建筑”呢?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基本。说话、交流、思考所用的语言,这难道不是人类社会的必需工具?是的,人首先需要吃饭和安全,但吃饭和安全难道不需要合作,而合作不需要沟通吗?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语言是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大区别,动物能辨别记号,但无法进行抽象思维。语言让人能够合作克服困难,在自然中觅得稳定的生存环境。这难道不重要?难道“文科”不是从文明的开端起就淡淡地印在黎明的天际,从未离我们而去?
我们也都知道,日常生活中,糟糕的沟通会多大程度上影响物质生活,恶劣的制度更是会毁掉许多物质的努力。然而,中国人却轻蔑和无视了“文科”。
虽然在当代这是一个全世界的问题,但在发达国家中人文还有余晖,光是余晖,就比我们现在借以照明的炉膛里的余烬要明亮得多了。可怜的是,没有见过光的人,会以自己的盲视能力得意,颜色对他们来说太强烈刺眼。我还是希望,这件事能够有所改善,因为人是有双眼的,有眼睛就要发挥视力的极限,中国人是说中文的,说中文就要发挥汉语的极限。